論日語字訓表記乃萬葉字訓假名之遺風

陳曉鷗

字訓表記作為日語中的一種表記方式，大概是世界各國語言中絕無僅有的。

現代日語的漢字表記，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字義表記，即用以表記的字的含義與所表記的詞語是吻合的。如：かいがん[海岸]（海岸）、いってい[一定]（規(guī)定）、きしゃ[汽車]（火車）、じどうしゃ[自動車]（汽車）、べんきょう[勉強]（學習）、えいか[映畫]（電影）等。

現代日語中的字訓表記雖為數不多，卻也并不鮮見，它與字義表記迥然不同。如みまう[見舞う]是“問候、慰問”的意思，用以表記的“舞”字的“舞蹈、飛舞”義與“問候”是不相吻合的。再如用[棉津見]表記わたつみ（海神），用以表記的三個漢字與“海神”毫無語義上的關聯。

早期日語中出現的所謂萬葉假名，是《古事記》、《日本書紀》、《萬葉集》等日本古代文獻中使用的標注日語的漢字，以成書于奈良中后期（公元759年）的《萬葉集》最具代表性。萬葉假名又分為音訓假名和字訓假名兩種。

所謂字訓假名，指的是依托諧音借用的原理，用語義上毫不相干的一個漢字來表示詞語中的一個音，且這個音是該字的訓讀。如用[八]表記や、[間]表記ま，や是[八]的訓讀、ま是[間]的訓讀。[八]、[間]分別是や和ま的字訓假名。倘若這個音是該字的音讀，則稱為“音訓假名”。如將やま記作[也末]，[也]、[末]即是音訓假名。

一、字訓表記

（一）わたつみ[海神·棉津見]意為“海神”。わた在古代日語中是“?！钡囊馑迹护氖歉裰~，在古語中等同于の；み在古語中是“神”的意思，因此わたつみ是“海之神”。以[海神]表示“海神”屬常規(guī)的字義表記?？墒扦铯吭诂F代日語中又指“棉”，つ是古語，漢語表記為[津]，意即“渡口”，み是“見”，因此早期人們也用[綿津見]表示“海神”。[棉]、[津]和[見]并非わたつみ一詞中的わた、つ和み的本義，僅僅是因為[棉]與[海]諧音、[見]與[神]諧音，才將わたつみ記作[棉津見]，此三字屬字訓假名。[海]、[神]分別是わた和み的本義，是與[棉津見]截然不同的表記方式。

（二）在熟語「見猿聞か猿言わ猿」（見ざる聞かざる言わざる）中，猿（さる）是文語否定助動詞ざる的諧音字，ざる意為“不”，等同于ない。這句話可轉寫為「見ない聞かない言わない」，意思是“不看、不聽、不說”。我們時常見到用手分別捂著眼睛、耳朵和嘴巴的三只猴子形象，原因即在于此。猴子和“不”毫無關聯，僅僅是因為同音借用，將ざる記為「猿」。

（三）めでたい一詞的漢字表記是[目出度い]或[芽出度い]?！锻纳鐕Z辭典》：“①よろこばしい。祝う価值がある。②（おもに「お」をつけて）お人よしだ。だまされやすい?！痹撛~有兩個義項：一是“值得祝賀的”，二是“老實人、易受騙的。”可以看出，不論是何種含義，與“眼睛”、“芽”、“出”均無關聯，該詞之所以記作[目出度い]或[芽出度い]，僅僅是因為め有“目”義和“芽”義，で有“出來”義，但都不是めでたい中め和で的本義。換言之，め與[目]諧音、で與[出]諧音。

二、萬葉字訓假名

《萬葉集》中使用了許多字訓假名，一個假名即是一個漢字。如該書第1首「…虛見津 山跡乃國者…」（そらみつ やまとのくには）そらみつ是枕詞，專用于修飾“大和之國”，日本辭書標注為“語義不詳”。そら意為“虛”；み是「見」的詞根；つ[津]是古語，意為“碼頭”。「虛」、「見」和「津」三個字訓假名的結合體そらみつ表達一個完全不同的意義。やま是[山]的訓讀，あと是[跡]的訓讀，二者組合而成的やまと，表達やまと[大和]。事實上“山”或“跡”與“大和”并無語義上的關聯。

《萬葉集》第2首「山常 庭 村山有等…八間跡能國者。」（やまと には むらやまあれど…やまとのくには）やま[山]與とこ[常]拼合，形成やまと；に是格助詞，は是提示助詞，但には在古日語中是“庭院”的意思，因此用「山常庭」表示やまとには，意為“在大和者”。 むら是“群”，むらやま是“群山”，むら又有“村落”之義，因此該詩句以「村」作為むら[群]的字訓假名?！袱洹挂鉃椤鞍恕?，「ま」意為“間”，萬葉假名以「八間跡」（やまと）指代やまと[大和]。萬葉假名的運用十分復雜，尤以字訓為甚。

《萬葉集》第1484首是「石激 垂見之上乃 左和良妣 毛要出春爾 成來鴨」，轉寫為漢字/假名即是：「石走る 垂水の上の 萌え出づる春に なりにけるかも」。[見]與[水]諧音，“水”記作[見]；なり是古助動詞，表示斷定，相當于現代日語的である，因與なり[成り]（成就）諧音，記作[成]；かも亦是古語，表示感嘆，等同于現代日語的だなあ，與かも[鴨]（野鴨）諧音，故記作[鴨]。此三字均為字訓假名。

なつかしい如今表記為[懷かしい]，但在奈良時代，則記作[名津蚊為]。該詞意為“懷念”?！度f葉集》第3791首：「秋僻而 山辺尾往者 名津蚊為跡 我矣思經蚊 天云裳 行田菜引」。其譯文為：「秋さりて 山辺を行けば なつかしと 我れを思へか天云も行きたなびく」。な與[名]諧音、つ同[津]諧音、か與[蚊]諧音、し與する[為]的變體し諧音。[名津蚊為]是なつかしい的字訓假名拼法。除[名津蚊為]外，該詩還多處出現字訓假名，如以お[尾]表示を，以た[田]表示助詞た等。

雖然多數情況下，一個字訓假名組合表達一個概念，但也存在一個字訓假名表達兩個語義單位的情形，如「庭」表達格助詞に和提示助詞は的結合體。

三、字訓表記與借代造詞的區(qū)別

わたぬき[棉拔]是“更衣、換裝”的意思。季節(jié)更替之時（大約四月初），人們將棉衣中的棉絮抽取（拔）出來，剩下夾衣繼續(xù)穿著，因此日本人用わたぬき[棉拔]表示“換裝”或“夾衣”。由于“拔出棉絮”與“換裝”、“夾衣”之間存在語義上的邏輯關系，[棉拔]屬借代造詞，與字訓表記是不同的。さるすべり[猿滑·百日紅]指的是“百日紅”這種植物，さる是“猿”、すべり是“光滑”?！度√脟Z辭典》：“庭に植える落葉樹の名。木の皮はなめらかで、夏、赤い花がひらく。”（栽在庭院里的落葉樹名。樹皮光滑，夏季開紅花）由于百日紅的樹皮光滑，猴子爬在樹上容易滑脫，日語是以該樹的材質特征作為該詞的表記?！昂镒印?、“滑”與該樹種有語義上、邏輯上的關聯，屬于借代造詞。

字訓表記則不然。如上所述，[見ざる]/[見猿]一語的含義是“不看”，然而“猴子”與“不”缺乏語義聯系，二者完全是諧音借用關系。

四、有字借用與無字借用

わたつみ[棉津見]是有其字借用他字，本字是「海神」；みまう[見舞う]，也是有其字借用他字，本字為「廻」，然而本字表記[廻]已經基本上不用，并已為人們所淡忘，如今通行的是借字表記[舞]。[見猿]和[目出度い]或[芽出度い]則屬無其字借用他字。這一情況，與我國漢語中的“假借”和“通假”頗有幾分相似。假借指的是“本無其字，依聲托事”，有音無字的詞語，借用同音字來表示。如“來”的本義是小麥，借作來往的“來”。通假是原本有字，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代替本字。如借“公”為“功”，《詩經·小雅》中“以奏朕公”即是一例。

五、字訓表記之判定

如前所述，表記漢字與詞語存在邏輯關系與否，是判定該漢字是否字訓表記的關鍵。但日語詞中的漢字是否與詞義存在關聯，有時是難以判斷的，如みまう[見舞う]。這個詞有四個通行義項：①無事かどうかをたずねる/問候、問安。②その家へ行く/至家中問候。訪問する/訪問。③よくないものがおそう/不幸的事情侵襲。④わざゎいに會ったり病気にかかたりした人をたずねてなぐさめる/慰問遭遇災害或罹患疾病的人。以上諸種義項與“見”或“舞”都無甚關聯。但是みまう[見舞う]還有個古義，《廣辭林》：“<古>見て回る。巡視する?！薄缎W館國語大辭典》：“警戒·監(jiān)督·見物などのために見回る。巡視する。”這里的[見て回る]、[見回る]即是“游覽、巡視”之意，與“見”具有明顯的關聯性，因此可以認為[見]并非字訓表記。但無論是通行義抑或古義，“舞”字與みまう均不存在任何聯系，由于ま是動詞“舞蹈”的詞根，みまう中的ま記作“舞”是個純粹的符號，屬字訓表記。事實上，除[見舞う]外，《小學館國語大辭典》還將みまう的漢語表記為[見廻う]，這里的[廻]正是“巡游、環(huán)繞”的意思，與みまう的詞義（至少是其古義）是相吻合的，因而屬于字義表記，而非字訓表記。

六、結語

奈良時代盛行音訓假名與字訓假名；如今，現代假名（平假名和片假名）與漢字表記并用，漢字表記中僅有很少一部分是字訓表記。由于漢字從整體上來講已經不再具有假名的功能，因此我們并不將[棉]、[津]、[見]等稱為字訓假名，而是稱之為“字訓表記”。但字訓表記從本質上看與字訓假名異曲同工，我們認為它是奈良時代興起的萬葉字訓假名的遺存。

本文作者系云南省翻譯協會理事、福建省辭書學會會員。曾發(fā)表論文、文章、短篇小說數十篇，其中《試論日本<萬葉集>辭句之注釋與考證》等六篇為日語語言學論文，兩篇辭書學文章發(fā)表在我國該領域最具權威性刊物《辭書研究》上，一篇拉脫維亞語短篇小說譯作為國內罕見。編著《論語注疏》、《孝經注疏》和《千字文考釋》，節(jié)選已發(fā)表，全文待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