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部長爺爺和他的“耿飚之問”

耿巍

我的爺爺耿飚，是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國防部長中唯一一位沒有授予軍銜的國防部長。爺爺?shù)囊簧?，對人民無限熱愛，對黨無限忠誠，耿直堅毅，光明磊落。他的品格風范贏得了他那一代人的信賴和尊重，同時也像教科書一樣深深地影響著我們后輩，成為我家最寶貴的精神財產(chǎn)和家風傳承。

祖訓殷殷恪守不怠

說起家風傳承，應該說爺爺也是自小受到了祖輩相傳的那些族規(guī)家訓熏陶的。那些做人做事的規(guī)矩訓誡伴隨著他踏上革命道路，并成為和黨規(guī)黨紀一樣的鐵律，讓他恪守了一生。我對爺爺?shù)纳阶鲞^細致的研究，人得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找到根的人生才不會迷航。

湖南醴陵黃獺嘴鎮(zhèn)龍形?村的云霄山下，有一座晚清民居耿傳公祠，里面有兩間偏房，爺爺耿飚就出生在這所公祠里。

耿傳公祠的祠規(guī)祖訓是日常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三字律令”，字字體現(xiàn)出樸實平素，看得出祖上對后人嚴厲的約束?！爸匦⑿?、盡悌道……在養(yǎng)廉、貴知恥……務正業(yè)、慎交友、戒奢靡、崇節(jié)儉……”族規(guī)26句、78字，給耿飚幼小的心靈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也對他長大成人后的思想作風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從投身革命以身許國的鐵血征戰(zhàn)，到建國履新?lián)务v外使節(jié)開辟外交新程的斡旋擔當，以及擔任外交部副部長、中聯(lián)部長、國防部長、國務院副總理等多次角色轉(zhuǎn)換的勇挑重擔，整個革命生涯留下了一串串閃光足跡。然而無論角色怎么轉(zhuǎn)變，始終不變的是革命者的初心和軍人的本色。奶奶趙蘭香對他的評價是“一生保持了工人階級、革命軍人樸實無華的本色和胸懷坦蕩的品格”。

爺爺做人做事謙虛謹慎，低調(diào)內(nèi)斂，從不居功自傲，這使得他更有親和力，尤其從當時他作為紅色中國派往西方國家的大使來說，對于打破成見，迅速打開局面都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大使是國家形象的代言人，爺爺做得很出色。

耿直堅毅永葆本色

在大是大非面前，爺爺是毫不含糊的，眼睛看得清，腳跟立得穩(wěn)，敢于為真理而斗爭。在工作上，他是敢于負責的，為了黨和國家利益，完全置個人利益、甚至安危于度外。大擔當必有大性情，爺爺“耿直堅毅”這個秉性是與黨性共生的，是從炮火中磨礪來的。

1969年5月，耿飚飛赴地拉那，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阿爾巴尼亞大使。在任期內(nèi)，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中國對阿爾巴尼亞的經(jīng)濟與軍事援助“有求必允”換來的卻是他們的肆意浪費，耿飚非常難過。

經(jīng)過痛楚的反思，耿飚認識到，像這樣“有求必允”的援助法，不但加重了我國的經(jīng)濟負擔，而且對阿爾巴尼亞來說也無助于他們的發(fā)展?？墒窃诋敃r國內(nèi)極“左”思潮泛濫的情況下，誰敢說“歐洲社會主義明燈”的“壞話”？

身為一個外交官對國家的外交政策提出否定，是非常冒險的。經(jīng)過反復激烈的思想斗爭，耿飚給當時外交部主管歐洲事務的副部長喬冠華寫了一封長信，如實地向國內(nèi)反映真實情況，并耿直不諱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耿飚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信如果落入江青等人的手里，那他肯定會被扣上“反對無產(chǎn)階級國際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的大帽子而被再關牛棚，甚至進監(jiān)獄。但耿飚此時考慮最多的是大使的責任、共產(chǎn)黨員的擔當。

意見很快傳回國內(nèi)，通過外交部副部長喬冠華轉(zhuǎn)到周總理手里?？偫矸浅Ｖ匾?，馬上向毛主席做了報告，毛澤東看了耿飚的信后，大加贊賞：“耿飚敢說真話，反映真實情況，是個好大使?！庇辛酥飨呐?，江青等人沒敢找耿飚的麻煩。

后來李先念曾對耿飚說：“耿飚，你膽子真不小！你是第一個提出這種意見的人?！惫㈧嵋庖?，最終被中央采納，中國援外工作的一些既定策略也隨之有所調(diào)整。

爺爺?shù)囊簧S富多彩，由于工作需要，黨和國家安排他在不同的工作崗位上，從事截然不同的工作，但是他在每一個崗位上都能干得很出色。他常說，我雖然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了，但我要和千百萬人民戰(zhàn)士在一起，為人民軍隊的建設和國家的建設竭盡綿薄之力?！拔矣肋h是人民的戰(zhàn)士?！?/p>

1991年7月9日到27日，離休后的耿飚和夫人趙蘭香回到了闊別50年的甘肅慶陽，當?shù)厝罕姛崆榈貧g迎耿飚一行。許多隴東老鄉(xiāng)聞訊趕來，紛紛要求和耿飚見面，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來找耿飚告狀的。離開慶陽那天，耿飚接見了縣里的主要領導。他心情沉重地講述了一件往事：“50年前，我們?nèi)宋迓迷谶@里駐防，部隊一個戰(zhàn)士，犯了嚴重損害當?shù)厝嗣袢罕娎娴腻e誤。旅部決定按紀律將這個戰(zhàn)士槍斃。正要槍決的時候，來了一大群老百姓，替那個違反紀律的戰(zhàn)士求情，連受害者的父母都向部隊請求讓他戴罪立功。最后，我們流著淚接受了群眾的要求?！惫㈧ｎD了一下，面色凝重，高聲發(fā)問：“現(xiàn)在我要問問今天在座的你們這些人，不管哪一個，如果做錯了事，老百姓還會不會替你們求情？！”這就是中共黨史上著名的典故“耿飚之問”。

耿飚之問，問出了千古人心！所以至今為人所津津樂道。爺爺?shù)囊粏?，源自心底對養(yǎng)育了中國革命的人民群眾的熱愛，表達了赤子情懷。那片熱土不僅僅是養(yǎng)育了爺爺和奶奶的愛情，更培育了他愛兵如子、愛民如親的大愛真情。

立心高尚教誨傳承

爺爺?shù)母呱衅犯駥ξ矣绊懛浅４?。我現(xiàn)在從事公益事業(yè)，就是為了多給社會作些貢獻，我會堅持做下去，秉承家風，做一個正直的人，但求問心無愧，不叫爺爺失望。心地善良，作風正派，這是家風對我們的要求。

慶陽是革命老區(qū)，對中國革命做出過“兩點一存”的重要貢獻，也曾是爺爺生活和戰(zhàn)斗過的地方，他和奶奶在那里相識結婚。1937年七七事變后，三八五旅旅部奉命留守陜甘寧邊區(qū)。耿飚時任三八五旅副旅長、參謀長兼副政委，并任隴東軍分區(qū)副司令員、參謀長、慶陽城防司令。在旅長王維舟和他的帶領下，三八五旅集生產(chǎn)、訓練、戰(zhàn)斗于一體，墾荒屯田、固守城防，與國民黨頑固派開展了“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斗爭。同時，處處關心群眾，解決民瘼。從首長到戰(zhàn)士每年都幫助貧困農(nóng)民春種秋收，送衣送糧。有一次，耿飚在敵人飛機轟炸中聽說一位姓胡的老漢還沒有轉(zhuǎn)移，便不顧個人安危，尋聲找到這位老漢，把他背送到防空洞。

1942年，耿飚離開慶陽赴延安學習。不久，趙蘭香也因工作需要離開了家鄉(xiāng)。但無論他們身在何處，始終沒有忘記曾經(jīng)工作、戰(zhàn)斗并養(yǎng)育了他們的慶陽老區(qū)，一直牽掛著慶陽的父老鄉(xiāng)親。1991年，爺爺奶奶帶領子女回到闊別數(shù)十年的慶陽，受到慶陽黨政領導和人民群眾的真誠歡迎和熱情接待。耿飚詳細詢問了當?shù)乩习傩盏纳a(chǎn)生活情況，慰問了老紅軍、老八路，臨別前拉住縣委書記的手說：“慶陽是革命老區(qū)，對中國革命作出過貢獻，一定要管好慶陽的事，照顧好老百姓的生活……”

2000年6月23日，91歲的爺爺在北京逝世，留下了救助慶陽貧困失學兒童的遺言。2006年，趙蘭香將耿飚生前收藏的字畫拍賣所得全部捐贈給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設立了“趙蘭香慶陽女童教育基金”。次年又出資為慶城鎮(zhèn)藥王洞小學興建教學樓，當?shù)卣貙⒃撔Ｃ麨椤疤m香小學”。

2015年我回慶陽參加慰問活動，看望了一位93歲高齡的三八五旅老戰(zhàn)士。老人得知是耿飚的后代來看望他時，激動地捧起耿飚的照片貼到臉邊，顫抖著說：“老首長，您好??！”真是讓人感動不已。這一幕讓我更加理解了為什么爺爺奶奶對慶陽有著這么深厚的感情，我們和慶陽父老鄉(xiāng)親的心是始終連在一起的，這是我家祖孫三代的慶陽情懷、紅色情懷！

作為中國公益慈善行業(yè)的新人，我一路探望慰問老紅軍老八路和英烈家屬，足跡走過新疆、甘肅、云南、遼寧各省、自治區(qū)多個老邊窮地區(qū)。每走過一地，回來后都不忘去跟93歲的奶奶說說，讓奶奶寬寬心。

《耿飚回憶錄》出版后，爺爺在書的扉頁上題字并把書贈給我，囑咐“要好好讀一讀，不要忘了光榮傳統(tǒng)，要立心向善，多做好事，成為一個有益于社會和國家的人”。帶著祖父的殷切希望，我除了積極參加公益慈善活動，還全身心地投入到佛教藝術研究保護事業(yè)中。2016年9月，被剛成立的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藝術研究所聘為客座研究員，與各界同仁共同致力于對重要佛教藝術遺址的保護、研究工作。

我參與的佛教藝術研究、保護工作，不是研究佛法，而是研究以佛教為主要載體的藝術綜合體，研究如何對燦爛的佛教藝術進行保護、開發(fā)、利用，這必將使得我們的研究具有現(xiàn)實意義和長久價值。這一目標相當宏遠。我相信這一切將不是夢。無數(shù)革命先輩打下的江山，由后人一代一代地傳承，這就好比一個大的家業(yè)，如何傳承、傳些什么、又怎樣讓家業(yè)興旺，我覺得每個家庭成員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發(fā)揚正能量，多多添磚加瓦。

曾有人這樣評價耿飚：“上山能打獵，下水能摸魚，出門能談判，回家能做飯的人物。放到古代，就是趙子龍、秦叔寶?！弊鳛閷O輩，有這樣一位祖父固然榮耀，但也是一種“壓力”。作為爺爺?shù)膶O子，我們深知被許多人看著，那個光環(huán)套在頭上是摘不下來的，所以我們在做人行事上必須老老實實，中規(guī)中矩，絕不能被人戳脊梁骨，給家里抹黑。做人做事我可能不是最出色的，但我肯定能夠竭盡全力，問心無愧。 （徐欣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