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眼鏡的魔鬼

劉瀅

眼鏡普及以后，連地獄中的魔鬼也離不開它。所以，當(dāng)老西里發(fā)現(xiàn)出事的時候，他發(fā)瘋地將砸下來的那塊巖石搬開，撿起他的眼鏡碎片呆了大半天。當(dāng)終于能邁開步回家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都軟了。

是啊，眼鏡男爵世家里的人，怎么離得開眼鏡呢？

一

因為遺傳性近視，老西里的家族曾經(jīng)窩窩囊囊地過了幾個世紀(jì)。在他們眼里，地獄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本就混亂的氛圍更是一團糊里糊涂。直到1368年，一位運氣不錯的祖先，不知怎地從人類世界里撿到一副眼鏡。從此以后，他不僅能看清楚周圍的一切，更在一次盛會中準(zhǔn)確辨認(rèn)出一個花瓶瓶口的花紋，獲得魔王的欣賞并得到地獄男爵稱號，從此在魔王身邊任職，備受重用。

那副眼鏡，也成了他們家族的傳家寶。

遺憾的是，等傳到老西里的父親這一代，傳家寶變得模模糊糊了。于是，父親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窩窩囊囊地過了一輩子。當(dāng)時還是小孩子的西里問父親，為什么不到人類世界再找一副眼鏡來？父親的回答是：

“那是個非常非?？膳碌牡胤健：⒆?，我們不該去?！?/p>

長大后，年輕的西里受夠了嘲笑和侮辱，沒人愿意和他搭檔做事或者找樂子。說真的，他也根本沒有參與任何工作的權(quán)利。想想看，在他的眼里，周圍的一切都那么不確定，模糊不清。那時的他，孤獨又脆弱。后來，在又一次受到集體嘲笑之后，西里鼓起勇氣，第一次走過地獄中心的熊熊烈火，走過螺旋廊道死一般的寂靜，走出地獄大門，外面正是暮色深沉的時候。

可還沒等他開始尋找眼鏡，他就被人類村莊里的一個小孩子發(fā)現(xiàn)了。接著，他被無數(shù)擁過來的村民捆了起來。

“看啊，魔鬼！頭上有角，一雙大招風(fēng)耳，圓鼓鼓的大眼，兩顆大獠牙。肚臍這么大，還不穿衣服，一定是魔鬼——燒死他！”村人一邊喊著，一邊架起火刑柱。

西里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掙脫繩索跑了。在路上，慌慌張張的他只顧逃命，結(jié)果在拐角處一頭撞上了一個胖胖的農(nóng)婦。當(dāng)農(nóng)婦扯著自己的花頭巾，被嚇得倒在地上尖叫時，西里一把抓起她落在地上的眼鏡，一溜煙兒地逃回了地獄。

雖然整個過程充滿驚險，死里逃生的西里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他撿回來的眼鏡，并沒有比父親那副模模糊糊的眼鏡好用多少。

西里無法知道原因，但是奇怪的是，每當(dāng)他試著戴上那農(nóng)婦的眼鏡，就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不得不馬上摘下來。是的，西里完全沒有辦法用這副眼鏡。當(dāng)然，他還是會經(jīng)常拿出來擦擦眼鏡，每次都不死心地再戴上試試。一開始，他總是暈頭轉(zhuǎn)向，走起路來也歪歪扭扭，就像醉鬼帕爾，他總是喝太多的泡泡水，整天醉醺醺的。就這樣，過了幾十年，漸漸地，西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沒那么暈了。他知道，自己近視得更厲害了。但眼鏡終于可以戴了。

于是，他就試著走到外面去，哈哈，眼鏡差不多能用了，只要他小心翼翼地做什么都慢一些。

就這樣，西里總算得到了一個職位——管理地獄圖書館。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西里變成了老西里，他的眼鏡也越戴越舒服。在地獄里，他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雖然圖書館并沒有什么魔鬼會經(jīng)常過來借書看，那些書也越來越舊，已經(jīng)太久沒有補充新書了。但老西里還是把僅有的大半巖柜的書看守得好好的，而且經(jīng)常吹吹它們的灰塵，坐在光線昏暗的圖書館里翻上幾頁，這總能讓他愉快地消磨一個下午。因此，總體來說，老西里還是很滿意自己的日子的。

可現(xiàn)在，該死的巖石落下來，將他的眼鏡砸得粉碎，這一重大事故可能完全改變他的生活。

二

老西里竭力隱瞞這件事情。但漸漸地，地獄里還是傳開了，老西里沒有了眼鏡，看不清楚這個世界，圖書管理員再讓他做下去簡直就是笑話。老西里雖然竭力分辯，眼鏡不過是放在家里清洗，但是很明顯，魔鬼們并不相信。

不行，不行，必須想個辦法。

老西里又重新拿出了祖先傳給父親的那副眼鏡，戴上，天啊，四周一片白茫茫。這絕對是沒用的東西了。老西里把眼鏡重新收好。他呆呆地坐了老半天，起身，又戴上他的被巖石砸碎了后來又粘好的眼鏡，看了看變得光怪離奇的世界：墻壁、地面、門、窗，所有的一切，哦，還有外面的道路，都亂糟糟地自己復(fù)制自己，爆裂成無數(shù)個扭曲的世界。他不能，也不敢走進(jìn)這樣的世界。

終于，老西里孤注一擲，他摘下眼鏡，扶著地獄的洞壁，一路彎彎繞繞向地獄之門走去。一路上，所有看到他的魔鬼都對他打招呼：

“嗨，老西里，聽說你的眼鏡碎了？”

“嗨，老西里，你去哪里？天啊，你還要去人類那里，你瘋了嗎？”

“別再走了——唉，真是可憐的老西里?！?/p>

每次聽到有人招呼他，老西里都停下來，看著面前模糊的影子。他點頭微笑。是的，老西里，一直是位令人尊敬的有禮貌的魔鬼，和那些大呼小叫的野蠻家伙不一樣。

當(dāng)白光唰地鋪滿眼前，老西里知道，他來到了地獄之門。

老西里癟了癟嘴，他有點兒懷疑，自己這么老還要冒險去可怕的人類世界尋找眼鏡，這是否是件值得的事情。靠著地獄之門，他猶豫了一會兒，要知道，自從上次冒險之后，他已經(jīng)有接近兩百年沒有再出去過了。地獄里偶爾有魔鬼出去，他們也不敢靠近人類，自然也講不出什么新鮮的名堂。人類世界在魔鬼們的心里，似乎還是那么令人畏懼。

如果就這樣退休，每天摸摸索索地過日子，是不是也不錯呢？老西里的腦子里閃過這樣的情景。不，他還是不甘心，他還是希望自己能清晰地看到世界，哪怕只是地獄。

慢慢地，慢慢地，老西里走出了地獄。他小心地避開可能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不去接近人類村莊，只在山林附近轉(zhuǎn)悠。但愿有人丟下一副眼鏡，但愿自己能盡快找到一副新的眼鏡，他自怨自艾地想著。真是的，自從他的祖先得到第一副眼鏡之后，都已經(jīng)過了快一千年了，地獄里也沒有誰去研究一下眼鏡的做法。如果能制作這個，說實在的，他可以拿最寶貴的東西去交換，真的，隨便什么東西都行！

天快黑了，老西里連眼鏡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他覺得有點兒冷，在樹叢里哆哆嗦嗦。

一輛馬車“得咯得咯”地近了。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怎么，老伙計，洗澡時衣服被偷了？來，穿這個吧?！?/p>

接著，一件什么東西被扔到老西里身邊。

老西里嚇得想馬上乘風(fēng)而逃，卻渾身顫抖地把自己縮起來，因為，他的四肢因為恐懼而突然變得軟弱無力。他的眼前，甚至已經(jīng)閃過那世界上最可怕的火刑柱的模樣。但是，很奇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沒有人來抓他，而在風(fēng)里，一陣悠長的歌聲漸漸遠(yuǎn)了。

樹叢里又安靜下來。

老西里悄悄地放松了繃緊的身體，他摸了摸身邊，粗糙而又柔軟的什么東西——啊，一件長袍。

長袍似乎很寬大，老西里不知哪里是哪里，反正亂糟糟地直接披在了頭上，裹住身體。他蹲在樹叢里，好久才回過神來。哈，他沒有被認(rèn)出來。那么，如果，天色暗一些的話，也許他可以走得更遠(yuǎn)一些。想到這里，他忽然又有了繼續(xù)尋找眼鏡的信心。

又有人來了，老西里裹著長袍又緊緊地縮成一團。但是，那人就瞥了他一眼，就挑著貨物走了。

老西里等他走遠(yuǎn)，剛剛彎著腰想站起來。忽然，又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來：

“你在找什么東西嗎？”

老西里嚇了一跳，“……啊……啊，找東西？找，找，我，找眼鏡?！彼哙轮眢w，不敢回過身去。

“眼鏡丟了？”那人說著，一邊越過他走了，“天有點晚了，不好找，明天再找吧。找不到就只能去城里商店再買一副?！?/p>

“城里？商店？”老西里想起地獄里流傳的新消息。聽說，現(xiàn)在人類世界有個地方很繁榮，魔鬼們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在夜晚看到那里燈火通明。而且聽說，那里有一種叫“商店”的房子，什么東西都賣。但是，也聽說那里的人多得像地獄里的火焰。聽聽，剛才那人說得那么輕松，“城。里。商。店?！?/p>

老西里，他怎么敢去呢？

但很明顯，今天他是沒指望找到眼鏡了。老西里在村外轉(zhuǎn)悠，他希望碰到個戴眼鏡的膽小的人，只要他或者她嚇得趴下，他就可以再撿到一副眼鏡，然后回地獄，再也不出來了。是的，再也不出來。

但不幸的是，老西里沒有如愿。天還沒黑透，但他，竟然沒有碰到一個人，更別說戴眼鏡的隨便什么人。但幸好，他也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夜色漸深，老西里開始想念地獄的火焰，想念他的暖洋洋熱乎乎的家。

“唉……”他嘆了口氣，懷著對明天的希冀，鉆進(jìn)一個偏僻的干草堆里睡著了。

三

老西里睡得很暖，醒來的時候，他甚至也像往常一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哦，等等，他在哪里？怎么回事兒？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輛干草車上。周圍是，是，天啊，是人類世界，雖然模糊不清，但很明顯，這世界和魔鬼們偶爾去的鄉(xiāng)村完全不同：

那么多車，那么多人，那么多高房子。是——人類的——城市？

老西里被這想法嚇壞了！

要知道，還從來，從來沒有魔鬼敢到城市中去呢，連最膽大的也不敢。而他，老西里，獨自一個兒，竟然在喧囂、繁華的人類城市里。就現(xiàn)在。

就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老西里想到這里，身體簌簌發(fā)抖。他恐懼極了。

陽光直射下來，也刺痛了老西里的眼睛。他在地獄的時候，也曾翻過一些有關(guān)人類世界的彩頁書，但這里更加繁華，房子更高，人更多。什么都不一樣了。而那地獄里的家，更是遙遠(yuǎn)得好像不存在。

現(xiàn)在怎么辦？現(xiàn)在怎么辦？現(xiàn)在怎么辦？老西里一邊透過干草縫向外看，一邊焦急地一遍一遍問自己。

有人來了，一個老年的農(nóng)夫，應(yīng)該是干草車的主人。他越來越近，一直走到車邊，扛起一捆干草。老西里趕快裹緊長袍，把頭也遮住。接下來，是的，躲也躲不掉。他，被發(fā)現(xiàn)了！

“你是誰？怎么在我的干草車上，快點下去！”老農(nóng)夫生氣地呵斥。

老西里立刻從車的另一面溜下來，順手抓起老農(nóng)夫的草帽，一把扣在自己腦袋上，彎著腰一路小跑起來。跑著跑著，他撞到了什么人，不自覺地抬起頭來，說：“對不起！”

“哦，媽媽，一個魔鬼！”一個小姑娘的聲音高興地喊起來。

老西里嚇得呆住了，忙用長袍遮住臉。

小姑娘的媽媽在一旁笑著說：“是啊。我猜他一定是個演員，扮演魔鬼的演員——是這樣吧?？梢宰屛业暮⒆雍湍蠌堄皢?？”最后一句，媽媽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老西里。

老西里看著她們的笑臉，聽著自己聽不明白的話，忽然醒過神來，他又被一個孩子認(rèn)出來了，就像一百多年前那次一樣。

老西里猛地跑起來，長袍的衣角在他身邊飛舞，他也顧不得了。他絕望地跑啊、跑啊，一心想回到地獄去。他到人類世界來尋找眼鏡，看來絕對絕對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哈哈，哈哈哈……媽媽，快看?。　?/p>

“那是什么人，哈哈，好好笑??！”

“天哪，那個小丑跑得還真快！”

路邊傳來孩子們開心的笑聲。人們也對老西里指指點點，但沒有人來阻止老西里。

老西里驚疑極了，這是怎么回事？是前面有陷阱嗎？但事實上，上了年紀(jì)的他，雖然比人類跑得要快，但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年輕力壯的時候了。不管有沒有陷阱，他已經(jīng)喘不上氣來了，只得停在一個拐角的角落，靠著墻角慢慢蹲下來，半天不敢抬頭。

他跑不動了，只好認(rèn)命。

四

但過了很久很久，什么動靜也沒有。老西里又等了半天，這才像條影子一樣，盡量沿著街道邊緣，在陰影里往前走。

必須趕快離開這里！

等等，這是什么？老西里模模糊糊的視線里，突然出現(xiàn)了眼鏡。它掛在，不，它們掛在墻壁上。是的，它們，無數(shù)的眼鏡。

老西里想：我一定是太害怕了，所以出現(xiàn)了幻覺。但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夠那眼鏡。什么都沒有，一片光滑，是玻璃。玻璃的后面，是幻覺里的眼鏡寶藏！

還沒等老西里繼續(xù)走開。看守寶藏的人突然走出來了，對他熱情地說：“您好，先生，請進(jìn)來看看眼鏡吧，我們這里的眼鏡質(zhì)量最優(yōu)，價格也有優(yōu)惠?！?

不是幻覺，應(yīng)該是一家“商店”，眼鏡商店！眼鏡！

老西里鼓鼓的大眼睛像要掉出來一樣，模糊不清地渴望著那些眼鏡。但是必須得快點逃跑啊，老西里想。他用力掙脫他們，但是他們?nèi)匀淮負(fù)碇哌M(jìn)去，并且和顏悅色地給他試戴各種各樣的眼鏡。老西里手足無措，嚇得心臟都停止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這些眼鏡戴上就像沒戴一樣。

“哦，看來您需要的是近視鏡。這樣的話，您可以到里面去配一副。”店員說完把他推進(jìn)一個小小的套間。

老西里顫抖著，被安置在一張軟椅子上測驗視力。這下，他的圓鼓鼓的大眼睛就暴露在外面了。

“麻煩您把化妝卸掉，我要給您測視力?！贬t(yī)生說。

老西里搖搖頭。醫(yī)生嘆了一口氣，上前說：“好吧?！钡撬蝗惑@叫起來：“天啊，這是您真實的眼睛，”他突然放低聲音，“怎么，您是外星人嗎？”

老西里搖搖頭。

醫(yī)生卻不理睬他，只顧神秘地對老西里說：“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而且，我會幫您配一副最合適的眼鏡。不過您可不可以傳給我一些超能力?！?/p>

醫(yī)生說話算話，為他測好了視力，配了一副最合適的眼鏡。這下，他的視線比以前清晰了一百倍，遠(yuǎn)處的東西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醫(yī)生抓起老西里的胳膊，老西里彎彎的尖爪子露出來?！疤衿媪?，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外星人?！贬t(yī)生說著，將自己的右手食指對準(zhǔn)了老西里食指。

“您都會什么超能力呢？瞬間移動？起死回生？點石成金？還是可以隨意變化容貌？隨便傳我一點兒就行?！贬t(yī)生熱切地盯著老西里的眼睛說。

過了一會兒，醫(yī)生問：“您住在哪兒呢，我可以去找您嗎？”

老西里不敢說話。

“好吧。祝您在地球上生活愉快！”小伙子把老西里送了出來，然后，他馬上撥了一個電話：“喂伙計，你猜不到我今天看到了什么！一個外星人，一個真正的外星人，是的，是的，他的眼組織結(jié)構(gòu)非常奇特……”

五

老西里從“商店”里一出來，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一座建筑的陰影里。他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他，老西里，又得到了一副眼鏡。一副新的、奇妙的眼鏡，包著細(xì)細(xì)的金框。老西里興奮地用指肚摩挲著鏡架，緊張得要命。

同時，他也僥幸得要死。因為，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可怕的火刑柱不見了，可怕的火堆也不見了?，F(xiàn)在，人們看到他，叫他“演員”，還有“外星人”，不再傷害他。

這真是一件怪事！

老西里琢磨著這兩個詞，卻沒有什么結(jié)果。他百思不得其解，在人類眼里，他這個地獄里活了幾百年的老魔鬼，究竟變成了什么呢？老西里縮著身體，看著眼前的繁華街市，想著地獄里的族人們。

在那深得人類根本無法到達(dá)的山底洞穴里，如果沒有火，將是徹底的黑暗。其實，即便有火，那里也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了，骯臟、污濁，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氣味。魔鬼們沿襲著一直以來的生活方式，野蠻、好斗，為了一點兒小事大打出手。而人類世界，似乎已經(jīng)發(fā)展得超越了想象。

看這世界，看這城市，看，那么高那么高的房子，要仰起頭才能看到屋頂。那屋頂，像摸到了天空。

最重要的是，看這眼鏡！

這眼鏡真好啊，戴上了它，遠(yuǎn)處的細(xì)節(jié)都清晰可辨。老西里還不太適應(yīng)。而他更不能適應(yīng)的是，人類對他的態(tài)度，所有的一切都讓他糊涂了。

以前，人類與魔鬼為敵，相信魔鬼，害怕魔鬼，也追殺魔鬼?，F(xiàn)在，人們不再相信世界上有魔鬼了。證據(jù)就是，他，老西里，一個真正的老魔鬼，站在人類的城市里，卻沒有人認(rèn)識他、害怕他、抓他、燒他。哦，這真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他想起來了。剛才那個小姑娘說什么來著，“一個魔鬼”，她可愛的小臉上掛著笑容，奶聲奶氣地對媽媽說，似乎老魔鬼西里不過是一只可愛的小狗小貓。她是認(rèn)出了呢，還是在開玩笑呢？老西里有點糊涂。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便小女孩認(rèn)出他了，所有的其他人都沒有認(rèn)出老西里來，他們認(rèn)為老西里是“演員”和“外星人”，這都是老西里不熟悉的物種。

這么說起來，人類世界已經(jīng)不認(rèn)得、不相信、不害怕魔鬼了，根據(jù)古老的生存法則，魔鬼的力量和價值將因此退化，直至消逝。這個古老的種族，曾經(jīng)擔(dān)任“惡”的懲罰使者，如果人類世界的文明高度發(fā)展，有一天徹底不再需要他們，他們的未來會是怎樣的呢？

老西里呆呆地想著，沒注意一個小男孩抱著皮球走了過來，好奇地看著他：“你住在哪兒？”小男孩問，不等老西里回答，他就伸長胳膊指著城市的一個方向，“那兒嗎？是馬戲團那兒嗎？你就住在那兒對嗎？”

老西里順著小男孩的胳膊看過去，那只是這座城市的一個角落，和別的地方?jīng)]有任何區(qū)別?？粗粗?，老西里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也許，我們也可以——或者是，我，我可以出來生活——不不，還是我們……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但是，但是，他無法控制地想下去：他穿上衣服，戴上帽子，戴上眼鏡，戴上口罩，把角和尾巴藏起來，把眼睛藏起來，把獠牙藏起來。

他可以看更多的人類的書，可以到公園里散散步。

是的，他可以假裝成一個矮胖子，就像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一樣。他的腋下還夾著一本書，一本老西里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書。

老西里看著小男孩，慢慢地點點頭。小男孩歡呼著跑開了。

老西里站起來，又看了一眼剛才小男孩指的方向。他想，說不定有一天，他，老西里，一名年老的、愛看書的、需要眼鏡的老地獄魔鬼，會真的住在那兒。

但現(xiàn)在，老西里要先找到回去的路。因為，他從來沒有離地獄這么遠(yuǎn)過。

插圖/胡嫄嫄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