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麗(維吾爾族)
身份與身體
■帕蒂古麗(維吾爾族)
帕蒂古麗,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已出版散文集 《跟羊兒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莊》等。散文獲得全國散文大賽一等獎、2012年度 《民族文學(xué)》獎、最佳華文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2014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
你摸摸自己的身體,感覺媽媽的肉長在你童年的骨骼上,腰腿酸痛時,你用媽媽的表情體驗疼痛。
你把身子借給媽媽,讓她拼命使喚,使喚累了,媽媽休息,你從媽媽的疲勞里抽出自己。
你替媽媽吃她最喜歡的食物,吃很多,然后裝著她的樣子很滿意地打嗝。
很多時候,你小小的,一直長不大,大約只有4歲的光景。
你看著媽媽發(fā)呆,媽媽白白地生了你。你什么都無法替她。
你用另外一個胡達熟悉的人的聲音禱告。
你用文字把死去的人,跟你的生命連接。
你用另一個人的身份吃飯、睡覺。
什么都不做時,你偶爾回來,身份可疑。
你抱住自己的身體時,感覺抱著爹爹蜷曲的骨骼。
你想事做事的架勢很古怪,憤怒的時候是你爹,疑神疑鬼的時候是你媽。
對你的孩子不得其解的時候,感覺那是來自他父母血緣里面的東西。
你不是你自己的時候,反而更像你自己,像記憶中小時候的自己。
這是你要的生活嗎?你生活著誰的生活?你活錯了?
你到底要做誰?現(xiàn)在誰能分辨得出你是一個阿訇的女兒?
你的眼和父親一樣棕黃而深陷,你的頭發(fā)遺傳了他的棕褐色,略微的卷曲,你的手指上布滿了細(xì)細(xì)的茸毛,這一點一伸手就可見到。你的小腳趾的指甲從中間裂作兩瓣,你判斷自己是一個維吾爾族人的后代,可你身上所有的特征都毫無意義,它們不再能說明你是屬于北方土地上,那個維吾爾族父親和回族母親的女兒。
現(xiàn)在你是另一塊土地上的那個你,你精通這里的語言,那是你的父親認(rèn)為世上最難懂的語言。你諳熟南方的任何習(xí)性,除了盡最大的努力遵循做一個教民能遵循的規(guī)則以外,你按這里的生活方式生活,可你每天起來還是感覺腳踩在別人的土地上,你總免不了腿軟,你是在人家的土地上煞有介事地奔波、營居。
一年一次親近那塊熟悉的土地,這是你生活中最奢侈的享受,八千里路,八千里路云和月。
你從我眼里看出了什么?一只寫著南方,一只寫著北方嗎?抑或是一種分裂?你那么了解我在想什么,甚至比我自己還清楚。
你半邊腦子在想要葬在寧波東錢湖畔的穆斯林公墓,半邊腦子又在想,我要在死去之前回到大梁坡,好在死后把自己埋進那片鹽堿灘上,去暖一暖父親冰冷的白骨。別說了,什么都別說了。我不知道,哪個是我,哪個是你,哪個是她。
你講過你出來之前花10塊錢算了一個命,那個老頭拿走了你的午飯錢,只丟給你一句話,往有水的地方走。
那會兒你打好了背包正準(zhǔn)備往煙臺方向去,卻來了一封電報,有個朋友讓你到南海去謀活路……再后來只因為那寧波的三點水,你又聽信了那老頭的話。
你攢了2500塊錢,總共就這2500塊錢,一張機票就這個數(shù)。下午你搭了一個朋友的朋友的便車去江南。
那夜你莫名其妙地發(fā)了一路的燒……父親在遠(yuǎn)方去世的那天晚上,你也是這樣燒了一個晚上……
你活錯了,時空、人物、地點,全都錯亂了,改不過來了。要把一種錯亂的生活改回去,是多么的難。錯誤已經(jīng)釀成,也許你一生都要生活在錯誤之中?;夭蝗チ?,這種醒悟是那么可怕!
當(dāng)那個維吾爾族女子的身影化成一縷旋風(fēng),向著她已經(jīng)荒蕪、破敗的家園狂奔而去時,實際上,你清楚地看到一縷思鄉(xiāng)的魂,在奔向一個虛無的存在。
屋頂?shù)桶臒焽枥镉肋h(yuǎn)都飄著縷縷輕煙;母親的影子總是閃現(xiàn)在朝南的窗戶上,向她的來路上張望;父親牽著毛驢的韁繩,為陪他朝朝夕夕的牲靈飲水;弟弟妹妹們跟在他身旁撒歡……
那里過去曾是她的家。那是在她的日復(fù)一日的思念中,重新生長起來的家園。
她就躲你的背后,在離你不遠(yuǎn)的地方。
那夜看戲,你分明聽到了她的哭泣。
回首之間,她在你面前變幻著面貌閃現(xiàn)。
你認(rèn)出她是戲臺下唯一的外鄉(xiāng)人。
舞臺兩側(cè)沒有字幕,語言的障礙使眼前的戲朦朧得讓你充滿想象。
你看到你的前生在簡易戲臺上的另一種演繹。
你努力使自己在戲外醒著,這是他鄉(xiāng)的戲,千百年來演繹的,只是這方土地上的愛恨情仇。沒有可以讓你入戲的角色,也沒有為你而寫的獨白,你欲說還休,只好安然臺下,在異鄉(xiāng)的鄉(xiāng)戲里,噤聲失語,任憑臺上那個仿佛前世的你,抖落出今生的囈語。
那一夜,你在你的夢里,她在她的戲中。
你恨不能借她一雙香肩,扛起多情的花鋤,背對著所有的眼眸,伴著落花水袖,在凄美的葬花詞里美美地哭上一回。
從我感覺遇見她的那一刻起,內(nèi)心的不安感和安慰感,就化成兩股繩索,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拉扯我的心。不安,是因為想到她看不見的目光里面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安慰是因為自我暫時得到了釋放。
沉浸在另一些事情中的時候,我的意識是睡著的,我內(nèi)心的那雙眼睛是閉合的,我看不到她,我從另一雙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我被那雙眼睛里投射出的樣子所驚嚇,但只那么一刻的清醒,很快我的意識又重新投入了混沌不清的狀態(tài),像是被什么催眠了。
迷迷糊糊醒過來,想到那一刻,我的心都會猛然收緊,我有點不認(rèn)識自己。我背后躲藏著的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她一直躲藏著我,藏得很深,以至于這么些年,她與我朝夕共處,我都毫無覺察。她原本就在那里看著我生活、思考和想念,只是我平時看不到她。
我慶幸自己終于抓住她了,她就是總在黑夜里出現(xiàn)在門口的那個影子,被我長期拒之門外,或許有幾次曾跟她不期而遇,可我一直假裝不認(rèn)識她。這次我不會輕易就這樣送她走,她也許就是我一直要尋找的另一個我,或許借助她,我能找回一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或許她才是我真正的靈和肉,我只是她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空殼。
我遇見了另一個自己。
她在替我做一些事情、想一些的時候,她很從容,時間、心跳和喘息,都因她的從容變得很緩慢。我就那樣看著她,任由她去想去做,根本無力制止,她從我的意識里新生出來,很強大,我沒有辦法抗拒她。她的樣子讓我很難描述,她也許8歲,也許18歲,或者28歲,她讓我看到了很早的時候,在一些場景中早已被自己遺忘的樣子,感覺很模糊,又很真切……
人是不是在惶惑中才更容易接近和抵達自己?
我的意識經(jīng)常錯位:我認(rèn)識我丈夫,前世他是我父親;我也認(rèn)識我兒子,前世他是我情人。
只是前世誰是我的兒子,在夢到那個男孩之前,那個位子一直空著。椅子上被他撐開的空氣,保持著我想象中他的樣子,一直沒有閉合復(fù)原。
那晚的夢里,他就坐在那把空椅子上。從我見他第一眼起,他就那么坐著。我認(rèn)出他了,他一直那么孤單地坐在那把椅子上,一直等著我來認(rèn)領(lǐng),好像從小到大,連方向都不曾換過。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并不看我,好像知道我早晚會來。我拉住他的手,我想仔細(xì)地辨認(rèn),他并不抗拒,也不做反應(yīng)。我不斷地?fù)崦氖种福⒁獾搅宋疫@個動作,握住我的手回應(yīng)我。我有一絲輕微的驚,那一剎那,我以為他認(rèn)出我了,然而他說:“你好像喜歡撫弄人家的手指?!?/p>
我愣了一下:是這樣的么?關(guān)于手指的所有記憶,我都已經(jīng)模糊,卻被他一眼捕捉到了。
我細(xì)細(xì)地辨認(rèn)他的臉,這張臉那么讓我憐惜,我都不忍心用手去觸碰他,他就是襁褓中熟睡的那個嬰兒。也許還在他嬰兒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離開他了,他怎么能夠認(rèn)得出我呢?我埋頭在他的肩窩里嗅他的氣息,那是我熟悉的嬰孩的氣息,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氣:“好聞!”他卻猛地轉(zhuǎn)回頭來問:“什么?”
他坐在椅子里,我替他感受到一個嬰兒久坐的吃力,情不自禁地去拍他的背,那小小的背上每一根細(xì)細(xì)的骨頭都是我所熟悉的。我的手指輕而易舉地就能隔著衣服一根根地數(shù)出那些骨節(jié),那些細(xì)密的骨頭和我的手指是那么契合,仿佛從它們從我的腹中生成開始,我就已經(jīng)用我的意念來撫摸過它們千萬遍了。
我真想用一方柔軟的絨毯包裹起他瘦瘦的身體,抱緊他在懷里,但我不敢。他睡著了,我跟他隔著一個現(xiàn)實世界,我不想驚醒他,我只想在他的沉睡中細(xì)細(xì)地辨認(rèn)他、輕輕地觸摸他。他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等他醒來的時候,即使他睜著眼睛從他的世界里看我,他也只會認(rèn)為自己又做了一個夢,一個前世的夢。
我輕輕地用牙齒去咬他細(xì)細(xì)的胳膊,看他快要醒了,我就悄悄地松開,我真想聽到他的啼哭。然而他收起胳膊,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撫遍他的每一根骨頭、血管,我的手指拂過他的嘴唇、密密的睫毛。那些睫毛被我的手指驚動后顫動著。我的手落在他的頸項上,久久停泊著,不敢挪移。我不敢去觸碰那些頭發(fā),它們又粗又硬,完全不是我感覺中的那樣細(xì)嫩、柔軟。我只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挑起后腦勺上幾根沾著水珠的濕漉漉的發(fā)絲,把它們理得柔順一點,那種潮濕的孩子氣感覺,讓我多了幾份熟悉,少了幾許陌生。
我們每天都活在不同的空間里,我們每天都不再是昨天的自己。一些人我們辨認(rèn)出來了,對方卻不認(rèn)識我們;一些人在萬人之中認(rèn)出了我們,而那時我們卻正在沉睡,等我們一覺醒來,一切又回到了陌生。我們生活在一個又一個輪回里,就這樣永世不得脫身。
有一個偶然相遇的女孩,當(dāng)我從臉上細(xì)細(xì)辨認(rèn)的時候,她的眼淚順著雪白的臉蛋滾下來,她說:“你像我媽媽?!蔽冶ё∷f:“孩子,不要哭,媽媽認(rèn)得你,你就是我前世的女兒?!倍医裆呐畠簠s經(jīng)常會用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我,她至今對我這個媽媽充滿了懷疑。
有一晚夢見自己瞎了,什么也看不見。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瞎子,神也不敢賜給我們那雙看清前生來世的眼睛。
每一個人都等著有人來認(rèn)領(lǐng),每一個人都想清醒地去辨認(rèn)。然而我們的眼前一切是黑暗的,我們只能閉著眼睛,摸索著去走完后面的路程。
有的時候,我們會無緣由地覺得一個人很親近,只是那個謎底上帝不愿意讓我們看到,那是天上的謎,凡人不能亂猜的。
我在看見它們的一剎那間,就肯定了它們應(yīng)該是屬于我的。
《哲學(xué)的陌生感》《生與死的對抗》《論死生》《克爾凱郭爾》《愛經(jīng)》,還有《重復(fù)》。
女友捧了一本書過來橫在我面前,問我關(guān)于一見鐘情的話題。
我抬頭看了看她指給我的那句話,模棱兩可地撇撇嘴。
到底是不是男的多半會一見鐘情,女的多半會日久生情,這樣的問題讓人不置可否。
我腦子里閃過的是另一些念頭,那些念頭卻被這個無稽之談剎那間擁堵到另一個方位。
我擁擠的大腦在猝不及防中被強行索要答案。
它不得不暫時空出一個位置,來接納這個生活中不斷被重復(fù)的百無聊賴的問題。
我從書頁里騰出一部分腦子來研究女友問我這話的表情。
她顯然已經(jīng)基本接受了那句毫無依據(jù)的話,并且把它當(dāng)成了一種正確的論斷。
從她固執(zhí)的表情看得出,她其實不再需要什么答案了。
她問我的目的只是為了確認(rèn)書里已經(jīng)暗示她的那個答案。
我覺得在那一刻要搜索一些確鑿的證據(jù)來反駁她已經(jīng)認(rèn)可的答案將會很費力。
于是便放棄了這樣做的打算。
她表情中本來是帶有一些疑問的,在遭遇我不屑的撇嘴時,變成了一種認(rèn)知遭遇挫敗后的惱怒。
她有點可憐的表情告訴我,即使我本來對此想發(fā)表某種觀點,也應(yīng)該暫時噤聲。
我把還未完備的思路和來不及組織的語言一股腦兒咽了回去。
先是有點噎住的費力感,而后是不用回答這個淺薄問題輕松的解脫感。
從我的目光離開書頁,掃過女友的表情,返回我眼前的書頁,估計只用了三秒鐘。
而在這三秒鐘內(nèi)我的大腦卻經(jīng)歷了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再半路返回的吃力和疲憊。
我覺得我的思緒被人強行拉去私奔,中途返回至少減少了一些折磨和糾纏。
我們即使對看不見的東西,大腦里其實也是留有路線圖的痕跡的。
我現(xiàn)在仍然記得我在這個簡單而又煩人的問題上,大腦所做的一次足夠漫長的跋涉。
那個問題顯然已經(jīng)留在了我大腦的溝回中。
它放在那里,像是某種等待招領(lǐng)的失物,等待我在某一個時刻進一步確認(rèn)、辨析。
但是我無法確認(rèn)它在我女友的大腦中,將會發(fā)生怎樣的反應(yīng)和裂變過程?
我無法從她的表情里去搜尋那個問題在它大腦里劃下什么樣的痕跡。
她將對它進行什么樣的分辨和思考?
是依據(jù)她自己過去的體驗和可能經(jīng)歷的人生際遇嗎?
可見我們對自己看不見的東西和無法確認(rèn)的東西時多么執(zhí)著。
是因為它們需要我們的確認(rèn)嗎?
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時候,其實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在主宰著我們的大腦。
我們往往對此毫無意識,或者意識并不是那么清醒。
思考和辨認(rèn)的過程,本身就是跟迷失差不多。
我們迷失在自己的意識里。
如果不是外界一切存在的東西把我們強行拉回,
有的時候很難預(yù)料,我們的迷失,最遠(yuǎn)能夠走多遠(yuǎn)。
走到分裂算不算遠(yuǎn)呢?
我把挑好的書放在書架最下面的那層木格子里。
手里翻看著一本信仰騎士克爾凱郭爾的小冊子。
我在試圖讓他書中關(guān)于信仰的觀點能與我的想法發(fā)生契合。
于是我看到了這樣的句子:
“宗教信仰不但意味著認(rèn)同某種觀念,而且要求現(xiàn)身于某種生活模式——
這一看法幾乎不會有什么爭議……
上述看法應(yīng)該深刻改變一個人的基調(diào)和特性?!?/p>
那一刻我看見了另一個人大腦中的東西嵌入了我的意識。
這種嵌入是在我本來就為這樣的想法設(shè)置的一個預(yù)留區(qū)當(dāng)中完成的,非常快速。
我站在那里,用手摩挲著那本書,用目光摩挲著那些我需要的句子。
它們一一跳出來展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看到了我在宗教儀式中的一些場景。
那些句子里所包含的思想侵入我的大腦,開始了一種靈魂式的嵌入。
我的心靈在那一刻是完全敞開式的,我的意志無法做出任何抵抗。
我在走近這位孤獨哲人,我感覺到一些種子開始在溫暖的泥土上扎根。
中午從家里出來拿了那本《重復(fù)》。
提了垃圾下樓,居然把垃圾帶書一起扔進了垃圾筒竟渾然不覺。
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轉(zhuǎn)回頭去家里找那本《重復(fù)》。
屋里所有的陳設(shè)一如往常,
桌上的碗盞和我剛才出門時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任何東西都沒有挪動過位置,唯獨少了那袋垃圾。
我下樓直奔那個正對大門的垃圾筒。
那本書在那袋垃圾下面躺著,封面滿是“重復(fù)”“重復(fù)” “重復(fù)” “重復(fù)” “重復(fù)”“重復(fù)”“重復(fù)”。
這個單詞的外文字母呈放射狀的排列,令人頭暈?zāi)垦!?/p>
我撿起書放進一個干凈的塑料袋往前走。
我想,我們看得見的生活都是一種重復(fù),令人厭倦。
這種本該進入垃圾筒的生活卻被我們撿回來,不斷地繼續(xù)著。
能夠中止這種重復(fù)的,恐怕唯有死亡。
只有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永遠(yuǎn)不會重復(fù)。
它們和時間一起被我們的大腦每天翻新著。
遇到每一絲風(fēng)、一滴水、一朵雪花,都會呈現(xiàn)出全新的樣子。
它們像一陣風(fēng)、一滴水、一朵雪花一樣轉(zhuǎn)瞬即逝、難以琢磨。
它們在每時每刻變幻出無窮的姿態(tài),讓我們心醉神迷。
令人長久地深深地著迷的恐怕只有那些看不見的人和事物。
我們習(xí)慣了用眼睛去琢磨看得見的事物,進而熟視無睹,而不是習(xí)慣用心靈去揣摩,去貼近。
當(dāng)肉體不斷地走進重復(fù)的生活中時,應(yīng)該慶幸我們的意識尚可以脫開繁復(fù)的日常,
進入到看不見的東西當(dāng)中,去完成靈魂式觸摸和歷久彌新的蛻變。
或許一些東西只是想路過,并沒有想到降落,比如雪花,比如思緒,比如一些人和事物。
我們頭腦里每天在下雪,沸沸揚揚的思維的大雪,幾乎要淹沒我們,淹沒凡俗。
世界堅硬地存在著,和時間一樣堅不可摧。
很多時候,我們寧愿退回到柔軟的思想里歇息;
像嬰兒躲進母親幽深的子宮;
像和親密的人彼此幸福地相擁、碰撞、交融;
就像和那個看不見的自己契合在一起;
像榫楔進了卯中;
像生活楔進了永恒的時間中,長久地纏綿不忍分離……
我們看見了最美、最高貴,最像自己的那個人;
我們像找到了另一個自己那樣欣喜不已;
我們沉迷其中,欲罷不能,如墜深淵,如陷愛情,渴望在黑暗中與自己緊緊相擁。
靜靜地在書架前編織著一張巨大的網(wǎng)的時候,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意識驚醒了。
像是從沉睡中醒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選了一個上午的那摞書從我眼下消失了。
它們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看不見的時間里,遣散到看不見的地方……
我覺得自己從飄飛的云端上跌落下來。
我從那張本來張開著的大網(wǎng)上被拎了起來,摔到一片虛無里。
那張大網(wǎng)迅疾收攏起來,我無依地跌坐在書架旁。
全身的血液開始倒流,棉花云樣一團一團密集的東西立刻填滿我處于真空狀態(tài)的大腦。
我頓時覺得眼冒金星、頭暈惡心,身體里所有的東西上翻著,手心沁出了汗。
我被看不見的東西粉碎了!
像散失在風(fēng)中的紙屑。
我腦子里只有兩種完全對立的念頭:想毀滅什么,又想拯救什么。
我失態(tài)地喊:“我的東西,在什么時候?被誰?搬到哪里?去了!”
我徹底醒悟過來,我被別人挪動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我的思緒在毫無防備時被突然中斷了。
一張正待嚴(yán)絲合縫的大網(wǎng)被撕開了,網(wǎng)上到處是斷裂的線頭,再也無法彌補和連綴完整。
這對于我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打擊。
就像一臺電腦,在好多個任務(wù)還沒有來得及完成保存的情況下,被非法關(guān)機。
我的大腦在那一刻被外來的襲擊和侵入強行中斷了工作,出現(xiàn)了黑屏。
當(dāng)我再次開機,發(fā)現(xiàn)我那些看不見的東西重又回復(fù)到看不見的狀態(tài)。
在書架前的兩個多小時,我所思所想的東西全部被一個意外沖散了,再也無法原樣聚攏。
我捧著一捧記憶的碎片殘渣欲哭無淚。
那種狀態(tài)幾近暈厥和休克,我親歷了大腦的崩潰。
沒人能夠幫我挽救頭腦中消失掉的那些東西。
只有我看見過那些看不見的東西。
它們從我的大腦里誕出長長的絲,一條線,一條線在經(jīng)緯交錯中生成著一張思想的網(wǎng)。
而讓我疑惑的是:
為什么總是會出現(xiàn)那樣一只看不見的手,
從看不見的地方伸過來,
在我看不見的時候,
拿走了本屬于我的那些看不見的東西,
又把它們放回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
不僅僅是幾本挑選好的書,還有我挑書時比那些書頁更綿長紛繁的思緒。
被那只看不見的手清除掉的,不僅僅是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這些時間不是像平常一樣流失掉的,而是被別人攔腰斬斷的,是被屠宰的。
我看著那些時間裹挾著我大腦的血漿和骨髓碎裂著,翻涌著,
像一攤毫無價值的污水一樣,被無情地掃到了一堆沾滿泥跡和塵土的臟東西里面,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看著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被一只看不見的手,
殺死在了那個時間里。
看不見的東西在我心里劃下了看不見的傷痕,
我的憂傷也是別人看不見的,
我的失落無以向人訴說。
就像一份絕美的愛情,在一個盲人不可視的目光里香消玉殞。
我跪在那排書架前雙手合十,
那是一個祈禱和乞求的姿勢。
我在祈求那些東西再為我閃現(xiàn)一次。
然而,我知道它們不會因為我的祈求重來。
時間。
記憶。
那張思緒的網(wǎng),已經(jīng)在我大腦里鑿出了一個看不見的黑洞。
我在那里想到過誰,
看過什么句子,
衍生出何種聯(lián)想,
那些東西是精彩到無與倫比的。
所以我才沉溺得那么深,
深到如同滑入一個瑰麗的夢境。
夢醒了,才知道那個夢是不屬于自己的。
那它為什么闖入我的大腦,
難道只為留下讓我絕望的一鱗半爪的印痕?
我懊悔只顧著往前飛翔,卻沒有能留住那些美麗的羽毛。
看不見的東西里是不可復(fù)制的。
那是無法重復(fù)的思緒,是不可再現(xiàn)的生命靈光乍現(xiàn)……
那些已經(jīng)失去的看不見的東西,它們又分明是真正屬于過我的東西,
是從我生命里拼接出來的思想的羽毛,
沒有那么豐滿,但充滿溫暖,沾染著我的氣息。
如果它們再次來到,我一定認(rèn)得出它們,喚得出它們的名字。
但它們消隱在我生命的幽深處了,
我再也看不見它們,無法用意識去觸摸它們。
我知道,那些對生命呼之欲出的念想,
它們或許只是路過,卻沒有想到降臨。
就像一朵雪花,在空中被風(fēng)劫持了,永遠(yuǎn)不能飄落下來。
我也希望它們只在我的仰望里高飛,盤旋。
我擔(dān)心它們一旦真的降落在我的地面,一切又將會陷入無休無止的重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