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高評
議題的開展,是跟文獻取舍共始終的。從文獻的鑒定、征引,到成說的可否斟酌、到立說的依違述作,到探論的擇精語詳,在在面對選擇與取舍?,F(xiàn)在是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我們面對很多文獻,只要夠認真,夠努力,想要多少數據,都可以從網絡上找得到。面對浩如煙海的文獻,怎樣做取舍,哪些要?哪些不要?趨避取舍之際,大抵是以問題意識為依歸。取舍,攸關眼界識見,更關乎學養(yǎng)和裁斷。
一、 方法論的三大任務
無論治學或寫作,都必須講究方法論。方法正確,可以愛日省力,效率昭著。假如方法偏差,甚或昧于方法,將會事倍功半,陷于迷思。勞思光提示治學的方法論有三大任務,寫作亦然:
確定語詞之義界,考察命題之真?zhèn)危_成推理之明確,為方法論之三大任務。(勞思光《思想方法五講》第二、第三講)
臺灣大學文學院前院長侯健,翻譯《柏拉圖理想國》,《譯者序》談到“蘇格拉底的堅持”:發(fā)言者所用的一般名詞,一定要“先加嚴格的界說”,猶如孔子的正名。西方治學的特色,就是從這里起源的。他說:
柏拉圖理想國(Plato and Politeia Republics)中,采對話體,行辯證法,蘇格拉底堅持:發(fā)言者一定要把所用的一般名詞(general terms),也就是抽象觀念如是非、善惡、專制、民主一類的字眼,先加嚴格的界說,或者說是如孔子所要求的正名,俾能對這類名詞,在事先獲致共同的理解,以免各說各話,葫蘆絲瓜,纏繞不休。他是絕不肯接受诐辭遁辭的。這種抽絲剝繭,著眼大,而下手小的辯法,正是西方治學的特色。(侯健譯《柏拉圖理想國·譯者序》,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79年版)
發(fā)言,行文涉及抽象觀念,像是非、善惡、專制、民主等等;專業(yè)術語,如風格、創(chuàng)意、傳播、接受等等,都得“先加嚴格的界說”,事先獲得共識,就可以避免自由解讀,各說各話。東方談思想,談哲學,深受西方影響;而西方哲學之源頭活水,則是對話錄理想國。勞思光《思想方法五講》,大談方法論,首提“確定語詞的義界”,不僅言之有據,而且理所當然。嚴羽《滄浪詩話》開宗明義稱“入門須正,立志須高”,很有啟示性。
討論問題,通常會牽涉到學術術語,譬如談到文學,會提到風格,就要對“風格”兩個字做一個界定。風格是什么?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風格,詩有詩的風格,詞有詞的風格,古文有古文的風格,小說有小說的風格,就算同樣是詩歌,絕句、律詩、古詩,彼此風格也不一樣。另外,不同的作者,也會有不同的風格。就算同一個作者,青年、壯年、晚年的風格也不一樣。還有學派,不同學派有不同學派的風格,不同地方有不同風格,譬如浙東、浙西、桐城、揚州??梢婏L格的指涉,包括文體、作者、學派、地理等等內涵。可以單指其一,也可能指涉多元。所以,到底所謂的風格指什么?要先作一個界定,才不會引發(fā)認知爭議。確定語詞的義界,中文學界向來很忽略,研討會中經常被提出來檢討。討論學術,態(tài)度如此含糊,的確要不得!假如想研究某某人的文學風格,如果連“風格”語詞的義界,作者都搞不清楚,那舉例說明會精確嗎?舉例面向會沒有遺漏嗎?舉例說明有所遺漏,那章節(jié)安排會完備無缺嗎?這都是有關系的。所以首先要對涉及的語詞,作一個界定。譬如研究《春秋》書法,“屬辭比事”既是詮釋解讀的一大利器,就要對什么是“屬辭”,什么是“比事”,加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要弄個一清二楚。因為這是小問題,大關鍵。不弄清楚,底下的舉例、論證、推拓都會有問題。所以,方法論的第一大任務,就是確定語詞的義界。很多在研討會產生的爭議,就是你我的想法不一致,譬如談到唐詩的特色,你和我認知的不一樣,拿你的尺度看我的論文,就會不對。誠如孔子所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所以討論問題之前,為語詞,尤其是專業(yè)術語下一個定義,將是當務之急。
第二,考察命題的真?zhèn)?。設定的命題,不可以是個假議題,事實上不存在,不能成立,那論述將如浮沙建塔,徒勞無功。譬如深信《左傳》為東漢劉歆所偽作,那么,印證到很多文獻,就會左支右絀,不能圓融通達。如《左傳》所載天文學文獻,如日食、彗星、流星雨、地震之精確,若非身經目歷,無由推想。戰(zhàn)國出土文獻無數,作為二重證據,多以《左傳》為上古史可資征信之“信史”,可以知之。征存文獻,當先確定真?zhèn)?;若作者為偽,時代為偽,內容為偽,則當揚棄不用,以免影響推論的合理,命題的真確。論著引用的文獻,到底可靠不可靠?有所謂的古書真?zhèn)蔚目急?,這在清朝乾嘉以來到近代學者,都做了不少的研究功夫。哪些書確定是偽書,哪些書確定是后人所編造的,必須要了解清楚,否則將影響成果的信度。譬如研究漢代的學術,卻拿六朝唐代以后才編纂而成的書,要來證明漢代的學術問題,這就缺乏說服力,而且弄錯了。所以,引用文獻本身,要確定真實可靠??急婀Ψ?,不必為了某個研究課題,就要投入,大可發(fā)揮“借用與連結”的功能。譬如研究《史記》,哪些是褚少孫補的篇章,哪些是司馬遷、司馬談寫的,難道要為了研究《史記》,再去研究一遍嗎?不必,因為這些研究成果,老早有很多人寫了,一本一本的論文成果已出版,有的在網路上找得到,有的圖書館查得到,只要你認真,多花時間,可以借鏡別人的研究成果,用簡單扼要的幾句話寫出來,后面加上注釋,引用的文獻真?zhèn)危徒鉀Q了。也許別人論點未必可靠,但有了注釋,注釋寫明是誰說的,哪本書說的,由他負責,只要交代清楚就可以了。
第三,要達成推理的明確。臺灣的教育,大概二十年來,通識課程里面,并沒有很多老師去教導邏輯學,或者是邏輯的推演,怎么讓我們的論辯比較正確,而不會錯誤。既然學校沒開這個課,只好自力救濟,自己去讀一些邏輯學、理則學的書,可以有助于推理方面比較明白、正確。完成一部專著,一本博士論文,通常曠日廢時,前后時間拖得很長,少則三四年,多則八九年。首尾間隔如此遼闊,斷斷續(xù)續(xù)寫作,很有可能衍生前后論點紛歧、觀點不一的問題。達成推理的明確,是一種溫馨的提示。寫一篇論文,一般的同學大概花一個月左右,寫一本碩士學位論文,可能要花一年兩年甚至于更多到五年、六年。文科的博士論文,因為兼職關系,往往長達八九年。這一個事實,大家都很清楚。從開始寫到完工,日升月恒,曠日廢時,因為時間拉得很長,所以對問題的看法可能相左,認知成熟度也會不同。研究伊始,會比較生疏,論點可能有問題;漸漸地,對這個問題投入很多時間、心力,這個問題的疑惑就解開了。于是形成前后論點不一致,甚至于自相矛盾。這怎么辦呢?好辦,當一篇論文寫完以后,在腦筋最清楚的時候(通常是一大早睡醒之后),把寫好的論文,從頭到尾看上一遍、兩遍、三遍,就會發(fā)現(xiàn)前后不一的地方,到底哪個比較對呢?通常后面推論的可能比較正確。最近才完成的篇章,因為已經投入很多心力,接觸很多問題,掌握很多文獻,寫出來的論點應該比較成熟可靠。既然是同樣一本書、一篇文章,在完成以后,得做后續(xù)的處理,把寫出來的論點,自己化身為第三者,從嚴審查,看看里面有沒有漏洞,有沒有缺陷,有沒有矛盾。這樣的話,論文呈現(xiàn)出來,就比較可以達成推理的明白跟正確。
二、 材料取舍和文獻篩選
(一) 材料之取舍與征引,當鑒定真?zhèn)?、分別主從,權衡重輕、斟酌生熟、厘析精粗、考察得失,而以有利于議題之佐證與發(fā)明為依歸
有關材料真?zhèn)蔚蔫b定,已見上述,不贅。接下來第二步,要判斷所用材料是主要還是次要。如果是主要的,最好做個記號。現(xiàn)在材料琳瑯滿目,更要做這功夫。讀后認為重要的材料,特別編A的編號,A1、A2、A3。覺得還不錯,有參考價值,就編成B,這樣就很容易分出主次。重要的文本和佐證,必須重點強調,深入剖析,詳盡討論。至于次要的,聊備一說的,添枝加葉的,甚至可有可無的,不妨輕描淡寫,簡略交代就行。每個資料并非一樣重要,沒必要等量齊觀。有些資料抄襲別人,沒有獨到創(chuàng)見,如果都看成一樣,那代表缺乏識見。所以要分別主從、權衡重輕,這個涉及到學術眼光。
只要博觀厚積,就可以評斷哪個有創(chuàng)見,哪個論說精辟完整。看得多,想得多,比較得多,自然養(yǎng)就判斷力。至于斟酌生熟,對于材料取舍,尤其重要。生,就是陌生;熟,就是熟悉,眼熟、耳熟,就是人云亦云,欠缺新創(chuàng)??少F的是陌生罕見,稀奇獨特、有新鮮感的材料,這是必須要去掌握的。材料耳熟能詳,表示論點未超越認知范圍之外,猶如孫悟空的本領,未能跳脫如來佛的手掌心。材料眼熟、似曾相識,不是同行寫過,就是自己讀過,或者是學界發(fā)表過。材料未經人用過則新,立意未經人說過則新;唯有新穎獨特,才具備參考價值,借鏡意義。
厘清精粗,更是篩選材料、決定征引與否的試金石。材料是精致還是粗糙,只要經過比較,就能夠見出真章。有的精致細膩,鞭辟入里;有的粗枝大葉、空洞無物??疾烀科撐牡膬?yōu)劣得失,鑒別論文的精粗高下,是征引文獻的首發(fā)工程。很少有論文是十全十美的,除非是大師的著作。論文既然刊載在學報期刊,原則上都通過嚴審嚴評,都應有其心得和發(fā)明。研讀過程,貴在集思廣益,薈萃眾長,視取法他人的優(yōu)長為手段,為階梯,而以能迸發(fā)創(chuàng)見,洗剝出心得、增益其所不能作目標,則為學日益。換言之,以參考文獻作為發(fā)想的起始,研究的墊腳石,則學術開拓的空間極大;不以學界成果作為研究之終點,致力于重要、陌生問題之發(fā)掘;盡心于粗處、失處癥結之改善,則容易生發(fā)新的學術生長點,而有獨到創(chuàng)新的論著。
這些真?zhèn)?、主賓、重輕、生熟、精粗、得失,是我們看到材料時,要還是不要,要得多還是要得少的一種判斷。由于文本的類別不一,論題的屬性殊異,研究者的期待值不同,終極追求的層次亦判然有別。故征引材料的取舍斟酌,亦不一律。不過,異中求同,自有共識:材料質量要經過篩選,論文水平要經過鑒別。汰滓存精,擇優(yōu)借鏡,這應該是共通的原則。千萬不可隨機取樣,更不宜師心自用,輕率地將材料等量齊觀,將所見數據通通采用。到頭來精粗不分,魚目混珠。這表示欠缺權衡與斟酌之能力。在還沒有著手撰寫論文之前,對于材料,就必須要下這些功夫。如此,才有利于論題的佐證和發(fā)明。
(二) 前后、詳略、晦明與取舍刪改
長江之水,后浪推著前浪;學術傳承,后進追隨前賢。就學術論著言,但見作品優(yōu)劣,不在乎先賢后生。江山代有才人出,焉知來者不如今。兩漢經學家講究家法、師法,盲目遵從信奉。兩宋經學家則創(chuàng)意詮釋,新奇解讀。其于“先儒之說”之依違取舍,頗有識見,值得參考。如程端學治《春秋本義》之自白:
先儒之說,不敢妄加去取,必究其指歸而取其所長:二家說同,則取其前說;前略后詳,前晦后明,則取其后說。其或大段甚當,而一二句害理者,可刪則刪之;一二字害理者,可改則改之。(元程端學《春秋本義》卷首《春秋本義通論》)
程端學為元朝的《春秋》學家,著有《春秋本義》一書。其《春秋本義通論》論《春秋》學材料之去取刪改,對論文寫作有啟示作用。首提:“先儒之說,不敢妄加去取?!笔裁唇凶觥跋热逯f”?寫報告、寫論文時,同行、老師、前輩比我們早一個月、或早幾年發(fā)表論著,都可以視同“先儒之說”。研讀“先儒之說”,不可隨便任意去取。一定弄清楚這篇論著的核心主軸,重要歸向,去取才會精準恰當。我們擷取優(yōu)點、長處,揚棄缺失短處。嚴格說來,每一部著作都有缺失,不要只看到缺失,而要發(fā)掘優(yōu)點、長處,所謂“必究其指歸,而取其所長”。對于前說后說近似者,程端學提出取舍的原則是“二家說同,則取其前說”,這個提示很重要。兩家說法很相似,究竟哪一篇是原創(chuàng)?大抵應考察論文發(fā)表,專著出版時間的先后。論文著作發(fā)表在前,就是所謂的前說,較有可能是孤明先發(fā)的“原創(chuàng)”。論著發(fā)表在后的,有可能是“隨人說短長”的因襲;當然也有可能是踵事增華、后來居上的杰作。就算后來居上,“前說”的披荊斬棘,自我作古,開創(chuàng)之功也不容抹煞。學術探討講究“接著講”,追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暗歉弑刈员埃羞h必自邇”,所以具備創(chuàng)意的“前說”,自是后說立論的基準,踵事增華的座標。所以,有時“后說”也有可取處,程端學指出:“前略后詳,前晦后明,則取其后說。”如果早先出版的書或者論文,論述闡說比較簡略;之后發(fā)表的、出版的寫得比較詳盡清楚,擇優(yōu)取詳,就可參取后面的說法,這叫做后出轉精。如果先前發(fā)表的論文著作寫得隱晦不明,含糊其詞,后來論著比較清楚明朗,當然就選取后者。
至于大段落可取,局部字句可議,程端學亦提出刪改商榷之道:“其或大段甚當,而一二句害理者,可刪則刪之;一二字害理者,可改則改之?!本秃矶?,猶大醇與小疵,或刪或改,可以兩全其美。引用一段文章作討論,可能一百個字以上,我們不能未加剪裁,一次就引一大段。有一兩句說得沒道理,無助于自圓其說,不該把它刪除,而是用刪節(jié)號回避掉。因為任何論點不可能十全十美,毫無瑕疵。也許講了十個觀點,有七八個講得非常好,就選取講得好的觀點,其他不好的或擱置,或刪略。至于“一二字害理者,可改則改之”,所謂改,不止文字修飾而已,更重要的,應該是觀點調整,提出異議。如果先賢論說“害理”,你提出補正修訂,使之更加完善妥貼,此之謂匡謬補闕。端正視聽,貢獻不小,可以視同筆補造化。
(作者單位:香港樹仁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