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林
我自醉黃昏
說實話,我居住的這座蓮花小城這幾年的變化越來越大了,特別是綠化地帶的擴張,幾乎擴張到了每一幢樓宇的墻根處,曾經(jīng)無人問津的那些“空地”、“閑地”慢慢地均被綠色與花卉所吞噬,就更別說湖岸橋傍了,整個一座小城,倒像是一個天然大氧吧,難怪人們都說小城是一座生態(tài)宜居城市,此話真的一點不假。
這些天閑著,盡管秋涼給人幾分寒意,但每個傍晚,我都會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有時是在小區(qū)內(nèi),有時是在大街上,而最讓我流連的還是蓮花湖畔,以及湖上的小橋上……
湖畔、橋傍,路燈掩映在綠樹叢中,繁星般閃爍;楊柳依依,綿軟的柳枝在晚風中招手,仿佛一群群玲瓏的蝴蝶;香樟樹泛著嫩綠油亮的葉子,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亭亭的蓮荷在湖面上束擁,宛若一群群清新脫俗的舞女;整個一座小城仿佛被花蜜浸潤過一般,無論走到哪里,空氣中都充滿了迷人的甜香味。從湖畔或小橋上走過,想必衣衫上滲透了樹香花香,人仿若在香氣中浮動。
如果說五彩斑斕的霓虹燈火、綠樹花草給小城披上了一件碩大的華服,那么小橋兩旁的湖則是小城明亮且靈動的眼。每每站在小橋上聽湖水在橋下輕輕流淌,那細柔的聲音飄蕩在小城夜空中,仿若迷人的小夜曲,彈撥著我的心弦,我的心頭便會如湖水一般澄澈清明。
湖畔及小橋上最熱鬧的時候要數(shù)夜晚。每當夜幕降臨,湖畔及小橋便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大人們的露天舞臺。湖畔那不寬的場地上有愛美女人們的“最炫民族風”,有年輕人的“倫巴和恰恰”以及孩子們的溜冰場……
最引人注目的是小橋邊老人們的“卡拉OK”。不僅有歌手,還有小型樂隊呢。吹笛子,拉二胡、手風琴的都是白發(fā)老者,最年輕的二胡手恐怕也已過六十歲了。別看他們一個個都上了年紀,但吹拉彈唱樣樣有板有眼。都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但每次駐足聆聽他們的歌聲、琴聲,欣賞他們投入的表演,我都會強烈地感受到,人生最值得耐人尋味的年紀,莫過年老至黃昏。我想,當我老了的那一天,我也要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明月弄清風,我自醉黃昏。
“東籬菊酒秋風過,滿目唯留落葉頻。”在小橋上轉(zhuǎn)悠,時不時會有幾片樹葉隨著笛子、二胡的伴奏飄落于我的周圍,抑或我的頭上。每逢此時,我會靜默地站立,目光凝注那或青黃,或淺綠,或紫紅,在晚風的輕撫下或靜默或翻轉(zhuǎn)著,不悲不喜。
這些小生命啊,起始于青蔥的春,絢爛于熱鬧的夏,隕落于豐盈的秋,我想,這也許就是它們?yōu)⒚撘簧耐隄M吧,一個美好的信念:縱使枯萎,也要尋一方凈地清池,飄零如畫,成詩……
其實,人生一世,本是一道風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蔥郁時枝繁葉茂,凋謝時心靜安詳,歲月如橋下流淌的湖水,悠悠流向唯一的彼岸。既是如此,我們何不自在逍遙,盡覽一路風景?然而,大多數(shù)人卻被自己的欲望所劫持,眼里只有遙遙的目標,全然忽略了湖畔綠柳扶風的雅致,薄霧岫云的曼妙,忽略了小橋邊字正腔圓的韻律,白首相嬉的灑脫……更不知道,生命里有著太多的不期而遇,每一個都是不可復制的美好。
涼風起,寒霜降。但我的心頭很安詳,因為我懂得了無論我們身處何時,無論獲得什么,都是人生的財富,都值得我們好好珍惜,無論生命如何大起大落,抑或平淡如水,都是人生的過程,都值得我們盡情灑脫。
在城市落地生根
一天,我與朋友在一座茶樓喝茶。給我們泡茶的女子身著一襲素色旗袍,外形俊逸高挑,面容淡然姣好,舉手投足間透出一股高貴之氣。我們一問,才知道她原是一所知名音樂學院舞蹈系畢業(yè)的,且學茶道已近五年了。怪不得如此超凡脫俗,原來她有著茶藝的熏染,又有著舞蹈藝術的根基啊。她本是清江邊一女子,經(jīng)朋友介紹,來這座城里與朋友一道開了茶樓,也許是喜歡茶道,或許是更喜歡這座城市的緣故,她放棄了當初對音樂舞蹈的選擇。她說:“這是一座宜居城市,發(fā)展很快,我想在這里找一個家,就算是在這里落地生根吧?!?/p>
她的話深深地觸動了我。我想起前不久與友人到過的一家小吃店,小店不大,大約有十來個臺面,生意卻紅火得耀眼。店主是一對外來的年輕夫妻,女兒剛上初中,夫妻倆耿直心善,做生意實誠得很。客人菜點多了,他們會說吃不了的,少點兩個,結(jié)賬的時候主動去掉零頭。最讓人感懷的是店主的女兒,高高的個子,看上去比同齡孩子要成熟懂事。平時只要有空閑,她就幫忙端菜盤、抹桌子、搬酒瓶,見事做事。小姑娘話不多,但遇到顧客總是滿面的笑容,一落空就在一旁安靜地寫作業(yè)。本來店主打算讓女兒回老家讀書,可那姑娘不愿意,說在這里有她最要好的同學,有疼愛她的老師,她想以后做這個城市里的人。小女孩的話把我們都給逗樂了……
“老板,能給我們撫一曲嗎?”朋友的話語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頭看了看身后擺放的一架古琴,不覺也有一股聽琴的興致躍上心頭,連忙附和著朋友。
“當然可以?!迸莶璧呐游⑿χ鴳S,很快請進一個秀氣女孩,女孩白凈的臉,大大的眼睛,穿著一襲粉紅色旗袍,也許這“旗袍”是她們的職業(yè)服,然而,穿在她的身上卻仍然透著一股子學生氣。于是,待她剛剛坐定,我便好奇地問她多大了,她說剛剛十八歲。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年齡啊,想必她正在讀大學吧。女孩告訴我,她是河南人,從小跟母親學古箏古琴,想將來做一名琴師,可是家里經(jīng)濟條件差,父母供不起她讀大學,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只得自個兒出來打工賺取學費。我問她為何不到沿海城市去打工?女孩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羞澀地看著我說:“我喜歡這座城市,這里有子期遇伯牙的故事,是知音之城,我要好好地干,爭取在這里做一點成績,做出一點名氣,多賺一點學費,讀完大學后,也在這里找一個知音,安一個家?!迸⒛樕戏浩鹨魂嚰t暈,像兩片彩霞飛過,顯得十分嫵媚,楚楚動人。又是一個喜歡這座城市的外地人,我端起茶杯叩了一口茶,暖暖的,一直暖到了我的心頭。后來女孩又說了些什么,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女孩最后說:“我要為自己幸福地活一回?!闭f話間一曲《高山流水》從女孩的指尖發(fā)出,溢滿整個茶室……
是啊,近年來,我居住的這座城市的外來務工人員越來越多,似乎各行各業(yè)都有他們的身影,就像一粒粒飽滿的種子,落在了適應他們生長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長勢喜人,給這座城市平添了一抹濃郁鮮亮的綠色。
看著,聽著,品著,想著,我一時間恍惚起來,仿佛不是在茶樓品味這苦中帶甘的香茗,而是在品味這座城市的變遷,品味這座城市改革開放以來的跨越、歷程與夢想的追逐,品味這座城市建設發(fā)展趨勢給人以與日俱增的幸福指數(shù)。
悠悠琴聲,若微風拂面,透過裊娜的茶霧,我分明看到了那些喜歡這座城市的人們?nèi)缁ǖ男︻?,他們正用最美麗、最挺拔的姿勢撐起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p>
我靈魂的棲憩地
那日,我出差到西部一座城市,當汽車途經(jīng)一處熟悉的岔道時,我的心突然一動,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喊司機停車。沿著這一岔道過去,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便是我夢里常??M繞的出生地——武漢城郊最偏遠的一個村子,羅漢洲。也許是心血來潮,或許是久存心底的那種本能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的泛濫,我便萌生了要去看看的愿望。
于是,我改乘了去羅漢洲方向的車。汽車沿著河道向南,拐彎,過橋,過溝,向東……大約四十分鐘后,我便站到了我的老房子的大門口——那滿是歲月滄桑的楝樹下的高臺上。
據(jù)父親說,老房子所在地的高臺是整個村子的最高點。洪水無數(shù)次地洗劫我的村子,可就是爬不上我家老房子的臺坡。因此,在父親眼里,我家的臺坡可是一塊人杰地靈的風水寶地。父親常給我講,那時臺坡前是一條小河,離河不遠便是沉湖。爺爺為了躲避洪水,帶著一家人從蘆葦叢中的瓦屋臺遷到了羅漢洲,來羅漢洲不久就讓不足十八歲的父親自立門戶,于是,父親便選擇了這塊親水的寶地,并用一擔一擔的泥土壘起了一個高高的臺坡,在這個高高的臺坡上安頓了自己的家。從此,我便與這個臺坡有了永遠的情結(jié)。
我走近老房子的大門,用手摸了摸掛在門上的那把早已生了銹的鐵鎖,不覺淚水慢慢地模糊了我枯涸多年的雙眼。這可是我肉體與靈魂的源頭,是我灑滿童真童趣的天堂,是我為承繼父親的心愿,我人生的第一起跑線所在啊!輕撫鐵鎖,一種久違,一種感恩,一種思念在我心中泛濫,就像此刻,夕陽已經(jīng)挨近了湖面,在湖面上濺起了血一樣的鱗片,讓靜若處子的湖春情蕩漾。不同的是那泛著血色一樣的鱗光,讓我的村子有了甜蜜與安詳。它讓雞鴨歸欄,它讓牛兒們站在自家的臺坡上反芻一天的得失,它讓孩子們丟下一串串的瘋逗聲,它讓輕騎撞擊農(nóng)具一陣陣地敲擊我的耳鼓,它讓煤氣灶上的火焰瓦藍瓦藍……這就是我的村子,我生命的源頭?。】晌宜煜さ氖挛?、熟悉的人物怎么減少了許多許多?
不曾想,那年,為了放飛我的理想,我?guī)е迌海瑤е鴰紫浞狐S的書,帶著那支從不堵塞的鋼筆,離開我的老房子,離開我的村子,這一離開,竟然導致我,乃至于我的兒女,以及我未來的孫兒們與這個村子的聯(lián)系慢慢地減少。雖然,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總在不動聲色地指向一個方向,我的老房子,我的村子的方向,而且隨著歲月的積淀,逐日明晰;但我的肉體,我的靈魂,在時光為我鋪設的道路上奔波,在逐日復雜的心路上徘徊,是離我的老房子,我的村子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我著實無以解析。今晚,我要是能有一個答案,那該是多好啊!
當夕陽沉入湖底僅有幾縷余光牽掛時,我來到了父親的墓地。父親的墓地離老房子不遠,就在老房子后邊的臺坑旁。那是他生前自己選擇的一塊親水的地方。2001年的夏天,父親走完了他艱難坎坷的一生。作為長子,我責無旁貸要為父親安息之地的建筑開基。我手持鐵鍬,挖掘出了第一鍬泥土,然后由泥瓦工們精心地建造了一個墓穴。在一片痛哭與哀悼聲中,父親的骨灰盒被輕輕地放進去,從此,這個水泥建筑的墓穴就成了父親永久的安睡之地,任何人都無權且不得去驚擾他的夢境。
摸了摸父親的墓碑,我突然理喻了我這些年來在外奔波,這些年來在文稿紙上寫、在電腦鍵盤上敲擊,多么類似于在泥土里的埋葬啊!我用我的筆、我的電腦,埋葬著我的喜、我的怒、我的哀、我的樂,埋葬著我經(jīng)歷的人、經(jīng)歷的事,埋葬著我過去的癡、我過去的情,埋葬著我的所得、我的所失,埋葬著我的所思、我的所想,埋葬著我的顫栗、我的幻夢,埋葬著我的頓悟、我的靈感……這種埋葬不正是另一種靈魂的安寧嗎?它不僅替我的兒孫們保存著一個又一個他們不曾經(jīng)歷的往事,保存著他們漸漸不再涉足的村子和我那滿是斑痕的老房子,讓我的靈魂有了棲息的地方,安寧的所在。
原來,寫作是在讓逝去的歲月永恒,是在讓無形的思想變得有形??!
天空漸漸地黑了下來,一彎新月不知何時掛在了那棵樹梢上。這是我兒時的月兒嗎?我好想問一問墓中熟睡的父親,但我沒有,我不愿驚擾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太累了,他在生前告訴我的東西已經(jīng)很多很多,余下的應該由我自己去尋找答案。譬如,村子里的人怎么吃上了長江的水?村子里的道路什么時候都變成了水泥路?村子里除了我的老房子,別家的怎么都成了小洋樓?村子里的女人怎么越來越年輕漂亮……這一切事兒的發(fā)生,父親正在墓地里安睡,他如何能知曉?
我離開父親的墓地,回到老房子。左鄰右舍聽說我回來了,都來看我。長者們與我家長里短,顯得無比的親近,而小孩們對我的出現(xiàn)感到那樣的陌生,正如我對他們感到陌生一樣。也難怪那位37歲中進士離家出任,86歲方回鄉(xiāng)的賀知章老先生感慨:“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编l(xiāng)音未改,人卻老去,歲月悠悠,世事滄桑?。?/p>
送走了鄉(xiāng)親,我輕輕地打掃積滿塵埃的房間,鋪整好積滿舊夢的床鋪,我想,今夜一定會做一個好夢,一個美夢……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