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琦策
悅良坐在祖母懷里,靜靜地看著院子里的母雞找食。太陽已經跨過屋子背后的山巒,將偌大的影子投向院子。在門前的小矮凳上,祖母迷離的眼睛盯著遠處,墨綠的松林在陽光的照射下蒸騰起一股裊娜的霧氣。
悅良今年七歲,父母去外地打工了,每年過年時才回來一次。在悅良的印象中,母親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父親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四歲時,父母就將悅良托付給祖母照顧了。在他剛剛記事的時候,母愛的感覺就隨著日子的流淌變成了奢望。
悅良哭著問祖母:“奶奶,我想見媽媽?!?/p>
祖母摸著悅良的頭:“再等上幾天,你媽媽就會回來,到時候你一定要乖?!?/p>
悅良不哭了,他擦擦眼淚,說:“奶奶,我媽媽長什么樣子?。窟€有,我爸爸呢?”
祖母說:“你媽媽很疼你,你爸爸也是?!?/p>
末春的黃昏尚有一些涼意,祖母回到屋里,生著火,往鍋里加了少許水,蓋上鍋蓋。小悅良走進屋子,打開電視。這時候正演著《熊出沒》,他看得投入起來,忘記了剛才與祖母的對話。水開了,祖母往鍋里撒了少許小黃米,把撿好的綠豆倒進鍋里,搭上箅子,放了兩個大饅頭,蓋上籠蓋,搖搖爐中的木柴,推了一下火門,兩手在圍裙上拍了兩下,出門去了。天已經黑下來了,外面梨樹的黑影隱隱晃動,一股冷氣流破門而入。小悅良猛地清醒過來,原來屋子里只剩他一人,他趕忙叫:“奶奶——奶奶——”祖母并未應承。他爬到炕頭,拉了一下燈繩,昏黃的鎢絲燈霍地亮起來。小悅良這才減少了幾分害怕。電視里的畫面令他入神,他格格地笑起來,笑的時候思念的痛和孤獨的恐懼就煙消云散了。
二十分鐘過去了,祖母擒著一碗酸菜,越過門檻,進屋了。祖母切了點蔥花,拌入酸菜,又撒了些鹽,用筷子攪勻,說:“悅良,吃飯了。”悅良“哦”了一聲,跳下炕沿。這時,祖母的老年手機忽然響起來。她驚了一下,走到炕頭,看見一個陌生的號碼,但還是接了。小悅良一邊吃饅頭,一邊看電視,他并沒有聽見祖母在說什么。半晌,祖母對著黑乎乎的窗戶沒有轉身。悅良在某一瞬間覺得不對勁,他跑過去,看見祖母的眼淚傾瀉而下,便跟著哭起來:“奶奶,奶奶,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祖母說:“沒事,奶奶的眼病犯了,剛才被風吹了一下,眼淚就出來了。”
晨光順著山坡上的田地爬上來。幾只喜鵲在楊樹上“喳喳”地叫著,麻雀在柴垛下的雞食盆里跳躍著,叫囂著。祖母拉開門栓,打開門,將門簾順手搭在門頂上。他走到雞窩旁,放出一群母雞。院子里更加活躍了,春光慢慢地老透了。
吃過早飯后,祖母匆匆忙忙地下了院坡,連碗都沒洗。悅良跟出來:“奶奶你去哪里?”
祖母說:“看著門,孩子,奶奶去村里有點事,你待著,我很快就回來。”
祖母來到村長家里。村長正在吃飯,看見祖母進來了,便說道:“悅良奶奶,您就別等了,孩子的爸爸已經不在了,從工地那么高的樓上摔下來,活命的機會肯定沒有?!?/p>
祖母說:“那孩子他媽呢?”
村長說:“孩子他媽為這件事解決了幾天,聽說現(xiàn)在也沒下落?!?/p>
祖母忽然癱軟下來,她靠在村長家的鋪蓋上,喘著粗氣。
村長說:“事情呢,已經發(fā)生了,您先別生氣,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小悅良不行就托付給村委會照顧吧?!?/p>
祖母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從默默無語變成哽咽,再變成抽泣,一腔的委屈不知向誰訴說。淚水印濕了她的上衣?!跋冗@樣吧,孩子還在家里。”祖母起身下炕,推門而出。
祖母從院坡上爬上去。小悅良正坐在門前的矮凳上,他雙手托著下巴,一見到祖母回來,飛快地跑過來,抱住祖母:“奶奶,你回家看看,看家里變樣了嗎?”
祖母欣慰地摸摸悅良的頭,走進屋內,原來碗筷已經被洗了,整整齊齊地放在墻櫥里,爐臺上也被擦拭得干干凈凈。祖母一面很滿足,一面又心生內疚,孩子這么小就沒了父母,往后的日子可如何過?怎么給孩子講清楚他父母的情況呢?還是先別提吧,等孩子想起來再解釋也不遲。
上午,悅良陪著祖母去地里割草。地壟上的草還沒有長老,嫩生生的。這是喂豬喂雞最好的食料了。順著這片地壟,馬齒莧長勢很好。一會兒的功夫,籃子里已經滿了。祖母把籃子挎在胳膊上,另一只手領著小悅良。順著坡道下去,到了馬路上。悅良忽然問祖母:“奶奶,我媽媽呢?為什么我跟著奶奶,其他孩子都跟著爸爸媽媽?”
祖母愣了一下,她的心頭一緊,這種發(fā)問終歸還是來了。她說:“你爸爸媽媽在大城市里打工賺錢,他們賺的錢都是為了供你上學,讓你以后不再受苦,你爸爸媽媽最愛你,比奶奶還要愛你?!?/p>
悅良說:“那他們什么時候能回來?”
祖母說:“孩子,他們回來就會出現(xiàn)在咱們家的嶺子上,從嶺子上提著好多你沒見過的東西,都是送給你的?!?/p>
到家后,祖母將剛割回來的嫩草切碎,拌入小麥糠,倒了少許水,用木棍攪勻。這時候的悅良跑上院坡,到了嶺子上,他舉目望去,空蕩蕩的山巒在朦朧的霧氣中時隱時現(xiàn),嶺子上的土路上并未有一個人,連畜生的影子都見不著。微暖的風呼呼吹來,小悅良幾乎有閉氣的感覺。他望著進村的路,失落與傷感襲擊了他的內心,他卻沒有哭泣。在偌大的嶺子上,他的衣角隨風擺動,褲腿里灌滿了風,他瘦弱的身軀在春末夏初的綠意中兀自站立。他想哭,委屈填滿了心頭?!皨寢尅毙偭疾唤谐隽寺?。一個聲音還未傳得很遠,就已經消失在不遠的山巒里。山色蔥蘢,在北方高原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里,所有的叫聲都顯得那么脆弱。
祖母喂了雞才發(fā)現(xiàn)悅良不見了,她高聲大喊。悅良在嶺子上聽見了,飛快地跑回來,跑到祖母身邊。悅良說:“奶奶,我看到嶺子上一個人也沒有么?!?/p>
祖母說:“哪有那么快啊,你媽媽可能過年的時候才會回來,他們每年不都是那樣嗎?”
悅良說:“又是過年,我好想媽媽,我想讓她教我畫畫,教我唱歌拉二胡,還有爸爸,他會把我舉過頭頂,很高很高,幾乎能夠著大樹上的蘋果?!?
祖母說:“孩子,會實現(xiàn)的,一切都在你的想象當中?!?/p>
悅良似乎明白了祖母的話語,他覺得他一定會見到爸爸媽媽的。
山里的村落只剩下老弱病殘的人,年輕人幾乎沒有一個留在家里。小孩子該上學的都上學了,唯獨悅良沒有上學。在他能上學的年齡,父母就去了外地,留下學費讓祖母安排,悅良硬是不去上學。誰說都不頂用。村長是村里有名望的人,他來到悅良家里,千叮嚀萬囑咐,舉了很多例子,說村里某某考上了什么大學,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小悅良就是聽不進去。有一天他來到鎮(zhèn)上的學校,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讀書,悅良卻呆呆地看著窗外出神,他想自己的父母,想家里的生活,對課本上的文字和數(shù)字一點都不感冒。在學校的食堂里,他覺得食堂的飯菜沒有祖母做得好吃,常常不好好吃飯。每次周日回家,祖母看見悅良都覺得很心疼。這孩子怎么這么戀家呢?悅良一輩子還長著呢,一定要想個辦法,不能這么輕易就耽擱了。有一次周日該上學了,村里的同伴都背著書包來叫悅良,悅良看見同伴來了,死活不去,窩在家里,把門關起來。直到同伴等不及,從嶺子上遠遠地走了,他才出來。祖母有點生氣,她一手拉著悅良的胳膊,一手提著悅良的書包,說:“不行,你今天必須去上學,你要不去,就別進這個家門?!睈偭嫉母觳脖蛔哿?,哇哇地哭起來,哀求祖母不要再送自己上學。祖母生拉硬拽,硬是把悅良拉上院坡,來到了嶺子上。悅良越發(fā)抵抗得厲害,他坐下來哭著說:“奶奶,我不想去上學,我想陪著你,我想爸爸,想媽媽,學校里的課程我不喜歡,我就喜歡幫你割草喂雞,我不喜歡食堂里的飯菜,我就喜歡奶奶做的飯,我連媽都沒有,上學還有什么意思,你去看看別的同學,人家的爸媽對他們多好?!弊婺嘎牭竭@里,松開了手,她忽然哭起來,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唰唰地落下來。祖母一邊哭泣,一邊丟下悅良往回走。悅良撿起自己的書包,跑起來跟著祖母,又回到院子里。
祖母回到家里,來到側屋的祖父的靈堂前,哭聲更加嚴重了:“老漢,你看看現(xiàn)在的情景,我們一家人的命真是苦到頭了,這個孫子我怎么帶大啊?!弊婺冈娇拊絽柡?,幾近抽搐。悅良在窗外看著祖母,聽著祖母的話。他幼小的心靈感覺壓力重重,敏感的內心備受打擊,他知道自己此刻犯下的錯誤。在每個思念母親的夜里,小悅良都會難以入睡,那種想念愈發(fā)深刻。每當他閑下來的時候,母親過年時回來給他的溫暖和愛,母親的話語、動作,都會印在他的腦海。祖母在祖父靈堂前的哭泣,讓小悅良的心里有針扎似的疼痛。他在想,為什么孩子們必須上學,為什么不上學就不可以,現(xiàn)在這種生活不是挺好的嗎?每天柴米油鹽,喂喂雞,喂喂豬,天亮就起來,天黑就入睡,這樣的生活不可以嗎?
而現(xiàn)在的情況,祖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在心里盤算著,不如再試試看悅良現(xiàn)在想不想去學校。悅良正在院子里玩耍,祖母說:“悅良,你過來,奶奶有話對你說?!?/p>
悅良玩耍的興致還沒有消去:“怎么了?奶奶?!?/p>
祖母說:“悅良,距離上次送你上學已經一年多了,你在逐漸長大,奶奶也慢慢老了,再過兩三年,奶奶恐怕就照顧不了你了?!?/p>
悅良說:“奶奶,我會照顧你的。”
祖母說:“孩子,奶奶的意思是在奶奶走之前得為你想一條路,好讓你可以平平坦坦地走下去?!?/p>
悅良有點緊張起來:“什么路?。磕棠?。”
祖母說:“你還是去上學吧,在學校和同學們相處融洽,你會喜歡上學校的,等奶奶一入土,你就到村委會寄宿,村長答應奶奶了,說咱們家這種情況村委會會管你的?!?/p>
悅良一聽奶奶讓他上學,心里就慌了:“我不去上學,我一定不會去上學的,我要在家里;我也不會去村委會的,我要照顧奶奶,奶奶你沒事的,你身體好,以后的重活我一個人都能干,奶奶你就在家里待著?!?/p>
祖母有些難過,這是他遇見的最難的問題,現(xiàn)在兩個問題都緊緊逼著她,一是孩子的父母都不在了,現(xiàn)在還瞞著孩子,另一個是這孩子不想上學該怎么辦。祖母沒有辦法,她嘆了一口氣,索性不說話了。她走進屋里,在木箱底下拿出研缽,從天窗上的塑料袋里抓了兩把花椒,坐在門墩上搗起花椒來。
悅良看見祖母不說話,知道祖母妥協(xié)了,便又去院子里玩耍了。一會兒他跑進屋子里,開始畫畫。悅良畫了一個女人,簡單的五官,配上長長的頭發(fā)。這大概就是自己的母親吧。悅良在心里描述著自己見到的母親的生活:母親在爐臺邊做自己最喜歡吃的油糕,他坐在炕頭,盤起腿,正在看電視,父親則幫著母親捏油糕,炸油糕,還未到睡覺的時間,祖母已經瞇著眼睛,靠在鋪蓋卷上打起呼嚕來,窗外的北風沖撞著窗玻璃,怎么也鉆不進來,家里很暖和,這就是過年時的情景吧,簡單而美好。悅良畫完了畫,又在右下角填了一個名字:春香。他依稀記得母親是叫這個名字的。畫完畫,悅良興奮地拿起畫跑上了院坡,又跑到了嶺子上面??諘绲膸X子在眾多綠色灌木的映襯下顯得朝氣蓬勃,不知名的鳥雀在山林間跳躍。悅良跟著活躍起來,他站在山嶺向遠處眺望,隱約看見一個人從遠處走向嶺子。他覺得母親回來了,他覺得那一定是母親。他盯著那個人影,仔細地望著,一動不動,手里拿著那幅畫。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快到嶺子時,只見那個人從岔道走了,原來不是母親,是到村里其他人家去了。失落襲擊了他的內心,他蹲下來,逐漸悲傷,逐漸落淚,淚水打在干土上面,擰成了小泥丸。思念的痛苦灼傷他的心靈,他異常敏感的心靈在父母不在的幾年里變得堅實,但是只要一提到母親,他就會描述她的樣子,他得到的母愛太少了。
少年的心靈干凈無比,剛才還在哭泣,這個時候已經滿臉堆笑地玩耍。祖母的念頭又來了,要解決祖母遇見的兩個難題,就必須先把悅良送進學校,如果能說通悅良,說不定他去了學校會忘記很多事情,過上一兩年,他稍微長大了,再把父親去世、母親遠走的消息告訴他。決定了,就這么辦吧,祖母在心里想著,便把悅良叫過來說:“悅良,你過來,奶奶鄭重地給你說一件事?!?/p>
悅良有點驚訝:“什么事?”
祖母說:“悅良,你必須去上學,否則奶奶就把你送到村委會,奶奶再也不管你了?!?
悅良大叫著:“我不去,我不去?!?/p>
祖母感到非常氣憤,他快速進屋拿出雞毛撣子,抓住悅良的胳膊,重重地打在悅良的屁股上:“你去不去,啊?你去不去?你不去以后能有出息嗎?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活多久?”
悅良忍著疼痛啊啊大叫:“我就不去,我就不去?!?/p>
祖母打累了,再也掄不起雞毛撣子,她癱坐在地上。小悅良捂住屁股哭起來,眼淚一顆一顆從眼睛里冒出來,他一邊哭一邊扶祖母起身。祖母起來還不罷休,他拽著悅良的胳膊說:“走,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村委會?!?/p>
小悅良看見祖母動了真格,大聲喊道:“我去,我去,我去上學?!?/p>
祖母忽地就將悅良的胳膊放下來,她的面部馬上舒展開來,她在心里想,終于解決了一件事。她對悅良說:“這就對了嘛,孩子,你以后就會明白,奶奶是為你好。”
晚飯就是稀飯、饅頭,祖母今晚炒了雞蛋西紅柿,準備讓悅良好好吃一點。悅良說:“奶奶,咱們明天晚上也喝稀飯行嗎?”
祖母說:“明天你不就上學了嗎?奶奶就不熬稀飯了。”
悅良說:“奶奶你還是熬稀飯吧,稀飯對身體好?!?/p>
祖母欣慰地笑了:“好好,奶奶就熬稀飯。”
天剛蒙蒙亮,為了趕上上午的課程,祖母決定早早地送悅良去鎮(zhèn)上讀書。他們蒸了兩個雞蛋,帶了一瓶紅糖水,上了院坡,走上嶺子,一步步往鎮(zhèn)上走去。祖母說:“悅良,去了好好學習,只有學習好了,以后才有出路,不要辜負奶奶,也不要辜負你爸爸媽媽,聽見了嗎?”
悅良沒有說別的,只是“嗯”了一聲。
一路上,悅良都沒有再說話,他背著書包,牽著祖母的手。到了學校大門口,祖母把老師叫出來,跟老師說了半天話,又把悅良叫過來,囑咐道:“跟著老師好好學,和同學好好相處,奶奶先回去了。”悅良沒有說話,跟著老師進了教室。
下課鈴聲響起來,悅良飛快地跑出教室,他一直跑出校門,來到鎮(zhèn)上,在一家小賣部里用奶奶給的零花錢買了兩包鼠藥,便往家里走去。在路上,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變得異常沉重,他每走一步,都覺得這是在通往母親的城市,而且在不久的將來,父母就要領著他回到家里的幾孔窯洞,回到暖和的土炕上。他在這條通往家里的路上走了整整一天,中午飯也沒有吃,他的腳步極其緩慢,他已經想好了回去怎么面對祖母。
天將黃昏,小悅良一步步走到嶺子上,一步步下了院坡。屋子里的燈光已經亮了。他跨過門檻的一剎那,看見祖母驚詫的臉龐,他趕忙說:“奶奶,你先給我盛一碗稀飯,我喝了再給你說。”祖母帶著滿腔疑慮盛了一碗稀飯。小悅良端起碗走到院子里,迅速拆開兩包鼠藥,倒進碗里,用手指攪了幾下,咕咚咕咚全部喝了下去。祖母有些不耐煩,又有些生氣,當她聽見瓷碗掉在地上打碎的聲音時,她趕忙跑出來,只見小悅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嘴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救我,救我?!弊婺副粐槈牧?,她從地上撿起一個小塑料包裝袋,上面寫著“強力鼠藥”,看到這些,祖母噗通跪在地上,用沉重顫抖的雙手抱起悅良。此時的悅良已經不說話,完全沒了呼吸。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