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
不管他做什么,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去死一死。
庫爾特·馮尼古特直到死也沒有成為海明威、馬爾克斯那種譽滿全球的作家,雖然他們都有一樣的努力,以及對人類齷齪和極端性揭露的能力,但馮尼古特直到今天仍只是小眾讀者的心頭好,而非世界廣度上的著名作家。
但某種意義上,馮尼古特又并非那種冷門作家,他筆下的黑色幽默,以及絕望之處的洞悉能力,都讓他的作品充滿一種人類精神產(chǎn)品中“必需”的屬性,這既是不可多得,同時也是不可不得的意思。換言之,馮尼古特的文學意象和他那些稱不上是精心構建的虛無時空,是迄今為止人類在文學向度上所達到的某種極致,缺之不可。
《鬧劇,或者不再寂寞》依然貫穿著馮尼古特那種隨遇而安式的語言風格,看似散漫,實則也真是散漫,它們有一種走到哪里算哪里的隨意感,但總體上又保持著相當緊致的一致性。即,馮尼古特那始終如一的價值觀在一直支撐著一個故事或者一個人物的完整性。如果你熟悉馮尼古特,那么就不會對這種無邊無際、擴散想象力型的敘事風格感到陌生。很多時候,馮尼古特扮演的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種小說家(書面語言系統(tǒng)的統(tǒng)領者),而是街頭講故事或者茶館里吹水侃大山的大爺(口語能力超強,語氣驚人的圓潤和恰到好處),這里既有顯而易見的懸念,也有相當考究的敘事技術。讓人忽略掉“你正在讀一本書”這個客觀事實,可能是我們今天大多數(shù)讀者進入一本書的前提要求。
在《鬧劇,或者不再寂寞》中,有一個絕望的國王(他的身份其實是美國總統(tǒng),但在這部小說中,他的屬性更像是歐洲傳統(tǒng)傳奇中的國王,孤獨而具有個性,幾乎遠離了現(xiàn)代法治和文明),他勇敢或者懦弱、聰明或者愚蠢地對抗著現(xiàn)代人類的種種弊端和遭遇,這個處境并非美好。馮尼古特的故事有時候并不重要,也就是說,你總是能感受到他身上傾瀉而來的那股子絕望感,這種絕望來自于現(xiàn)代人的某種必然和宿命之類的東西,既需要你荒謬地目睹它的來臨和經(jīng)過,也要你產(chǎn)生焦慮的同時也會有一種無所事事的頹唐感。
孤獨的美國最后一任總統(tǒng),面對著的是陷入到絕境的美國人民,疾病、戰(zhàn)爭、互相屠殺、各自為政,為了挽救或者加速這墮落的速度,威爾伯總統(tǒng)發(fā)明了一種維系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新辦法。這個辦法就是重新隨機地在每個人的名字中間加一個名字,抽到一樣名字的就是親人、族人。從此,人不必再囿于自己的血緣親屬,他可以自己去重新選擇爸媽,去認領自己的兄弟姐妹。
這種荒唐感看上去確實讓處于毀滅中的美國人幸福了一點,他們好像真的找到了某種力量,以至于讓他們在末世中得到了一點點安慰。而這個威爾伯總統(tǒng),從小時候的怪異少年,到天才的孿生兄妹中的弟弟,再到讓離開自己就變成怪異和平庸的姐姐去住進類似瘋人院的地方,他最后成了美國總統(tǒng)。不管他做什么,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去死一死。而且這里的死一死不僅僅是作為主體的當事人對自己的一種行為期盼,更包括了他更進一步的野心,那就是要毀滅人類。
盡管沒什么證據(jù),但作為讀者,我還是覺得馮尼古特想做的,或者說是他總想著去試一試的事情,就是毀滅一個看上去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世界。
無論如何,馮尼古特的小說不該再拿來當成科幻小說去讀了。不僅這里缺乏三流以上的科幻小說應有的科學邏輯和嚴謹?shù)耐评?,以及怡然自得的科學基礎,更沒有任何商業(yè)類型文學該有的暢讀、煽情、麻痹等屬性。小說,或者是他之前那本隨筆集《沒有國家的人》,都不過是馮尼古特用來展示他惡毒嘲諷這個現(xiàn)有世界的一種工具。
《鬧劇,或者不再寂寞》不會是馮尼古特最為精彩的小說,它與《時震》這樣的無與倫比精彩的作品相比,各個方面都差得好遠。但馮尼古特卻用這部不算長的長篇小說,再次向我們揭示了一個真相,那就是當人類做那些愚蠢的努力時,其實是最為絕望的一刻。每一種新的愚蠢冒出來,都是人類邁向自身絕望的堅實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