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投靠子女，老人處境尷尬

楊書源

2016年11月3日，81歲的張薰（化名）迎來了她人生中最艱難的“獨立日”——她要回那個“什么也沒留下”的中國北京。她比機票起飛日期提前了3天，來到了美國亞特蘭大機場，苦等飛往北京的航班，饑寒交迫、不懂英語、身患糖尿病、無家人在旁。實際上，這位跟隨女兒、外孫女定居亞特蘭大多年的喪偶退休教師，對于這場“離家出走”，籌劃已久。

張薰的故事，被海內(nèi)外輿論形容為一場“遺棄悲劇”。網(wǎng)絡熱議：老人一生的積蓄，均交給了女兒和外孫女，自己被掏空了。然而，當美國華人圈和中國網(wǎng)友都表示同情，并希望提供幫助時，她卻以強者的姿態(tài)，拒絕談論細節(jié)，尤其是任何有關親人身份的。這位自我包裹極嚴的老人，在公眾面前，始終只留下一個落寞、沉默卻倔強的背影……

老人們在國外是一個沉默的群體

微博上，當此事被眾人斥責“子女不孝”的口水淹沒時，一位從小生活在澳大利亞華人社區(qū)的悉尼大學博士生小朵（化名）冷靜評論：其實這不是個案。在悉尼的華人社區(qū)，這些中國老人是一個沉默的群體。小朵的母親在教會的華人社團做義工，這里已經(jīng)成為不少隨子女來海外養(yǎng)老的中國老人唯一的“避風港”。

傅博（化名）永遠記得，不懂一句中文的女婿在白紙上畫圖示意：“今天晚上我下班回來之前，請你搬離這個房子”。老伴去世后，女兒邀她來悉尼照顧第三代。僅4個月，就爆發(fā)了多次難以愈合的家庭紛爭。紛爭從食物開始，傅博想要“換個口味”，于是買了臘肉、咸鴨蛋。女兒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買這種垃圾食品給孩子吃？你為什么不能像當?shù)厝四菢映詽崈舻臇|西？”被女婿下最后通牒，她匆匆收拾行李向華人社工求助。不會說英語的她，在華人社工的幫助下辦完所有手續(xù)，迅速回國。

而吉林的陳煥（化名）夫婦來教會時，也已是他們在悉尼的“最后一站”。兩年前，他們帶著大半輩子的積蓄，歡天喜地投靠獨生女兒。女兒是女強人，30多歲時嫁給了悉尼人。結婚后，女兒提出接父母來養(yǎng)老，在國內(nèi)生活優(yōu)越的老夫妻沒有猶豫，他們賣掉國內(nèi)的房子，又花了300多萬澳元買下澳洲別墅。應女兒、女婿的要求，別墅產(chǎn)權證寫上小夫妻的名字?？伤麄兊较つ岷螅炱Ｓ谡樟贤鈱O，毫無機會住進別墅，再往后，因為“生活習慣不同”，他們被“請”回國內(nèi)。在國內(nèi)，他們已無任何房產(chǎn)。

不過，在小朵看來，回國似乎并非老人最不幸的歸宿，受難的反倒是那些最終留下的。小朵每個周末去華人超市購物，都會碰到一邊購物一邊對父母罵罵咧咧的年輕華人?！澳闶裁雌肺?，土氣死了，你以為是在國內(nèi)??？”這是一位母親選了一種“很不合適”的菜，被女兒嫌棄。

顧潘曉（化名）70多歲，她在悉尼把3名外孫全部撫養(yǎng)到18周歲。在海外18年，她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依然不能獨立去醫(yī)院看病。不想再忍時，她也想索性回國，但不再有中國國籍，醫(yī)保將無著落。即使回國，也怕老鄰居說三道四……她自嘲：“熬著吧，就這樣到死?！?/p>

“我觀察到中國人組建跨國婚姻家庭的，遇到代際贍養(yǎng)問題，幾乎都不樂觀。而夫妻雙方都為華人的，矛盾會緩和很多，因為都認同婚后大家庭的概念?！毙《湟娺^身邊幾十個案例，她認為主要矛盾還是中西方文化觀念的沖突：西方人在成年獨立后，就和父母相對疏離，而配偶的父母通常不會被視作家庭成員；一些華人女性在嫁給白人之后有“高攀”心態(tài)，夫妻間不平等，妻子往往犧牲父母利益去迎合丈夫。

老人們在遇到家庭矛盾時，因為語言不通、社交圈窄等，常常處于劣勢，只能依靠華人社區(qū)的華人醫(yī)生、華人團體等民間力量，尋求極為有限的幫助。

最讓小朵心痛的，是中國老人在海外遇到危機時，一般會選擇沉默。她說：“如果一直保持家丑不可外揚的習慣，默默忍受，那在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國外社區(qū)機制中，誰也不會知道他們需要幫助?！?/p>

“空巢老人”留在故土養(yǎng)老是大多數(shù)人的“主動選擇”

張薰的故事，在美國華人圈瘋傳。一位和張薰女兒同校畢業(yè)的美籍華人，在微信中寫下《嫁了洋老公還養(yǎng)爸媽不？》。文末，是一句深切的困惑：“我們這一代的父母，年輕時受罪最多，最有理由晚年享福，但卻給我們帶來的壓力最多?！庇捎谖闹小鞍迅改噶粼趪鴥?nèi)”的主張，這位名校畢業(yè)生受到網(wǎng)友們強烈攻擊。

這一主張背后的邏輯，果真不值一提？在北京，記者見到不少這樣的特殊“空巢老人”。留在故土養(yǎng)老，是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主動選擇”。

“他們出去了，到國外定居了，不會再回來了。”說起一雙兒女，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退休女教授黃銘（化名）提高了嗓門，一字一頓強調(diào)。女兒入了美國籍，兒子入了德國籍，而她自己，要把“中國公民”做到底。兒女曾多次邀請母親去國外居住，她都婉拒。她說：“他們的家，再好也是別人的。中國，有我自己的家?！彼舶参孔约海骸皣饩秃屯馐∫粯樱鶃矸奖??！彼龝f英語，但仍覺得那種沒有固定社交圈的生活，像是人“沒了腿”。折中的辦法是進養(yǎng)老院，但黃銘滿意的私立養(yǎng)老院，入院保證金動輒數(shù)百萬元；而公立養(yǎng)老院，她已被排到7000多號，一時難以入住。什么才是她的養(yǎng)老模式？她有些不確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相比之下，兩位女兒均在國外定居的清華大學田教授夫婦，尋求機構養(yǎng)老之路，順暢一些。當他們發(fā)現(xiàn)體力不支，無法打理一日三餐時，夫婦倆選擇了一家近郊的新興養(yǎng)老院。在這家目前僅招收50多名老人的養(yǎng)老院，就有十幾名老人的至親已定居海外。院里的老人達成共識：“再難，也不要背井離鄉(xiāng)。”

一個“非典型”養(yǎng)老故事

我國華僑華人總數(shù)約為6000萬人，中國國際移民群體實際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海外移民群體。

“現(xiàn)在還算比較平靜，或許在5年以后，將會迎來中國人養(yǎng)老困境的爆發(fā)期，無論是在海外的華人社會還是在國內(nèi)?！边@是西南財經(jīng)大學天府學院老年服務與管理研究所所長隋國輝的預測。他的判斷依據(jù)是，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引導下的第一批70后獨生子女的父母，目前大部分未滿70歲，生活尚能自理；但5年之后，這代人年逾七旬，生理和心理指標均將發(fā)生巨大滑坡?！梆B(yǎng)老壓力將訴諸他們的獨生子女?！?/p>

隋國輝認為，子女在海外的老人和子女在國內(nèi)其他城市的老人相比，最大的差異在于，當疾病襲來，老人通常會選擇去子女所在城市養(yǎng)老，而不會選擇出國。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楊團認為，自立的老人無論在海外還是國內(nèi)，往往更能解決好和子女相處的倫理問題。她說：“每一代人都應首先為自己而不是替下一代人考慮。每一代人都應首先解決好自己的問題?！?/p>

“其實在去留的選擇之間，這些‘非典型養(yǎng)老故事背后的討論空間，不正是日益加劇的中國老齡化社會必須面對的養(yǎng)老模式和思維的轉(zhuǎn)型？”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張歡，在看過張薰新聞后如是點評。在他看來，老齡化社會所提供的真正理想的社會支持體系，應該讓“張薰們”獲得真正的養(yǎng)老自主權。這正是張薰“非典型”養(yǎng)老故事在當今中國社會的典型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