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珍 光 唯
敘事迷宮:《心迷宮》敘事解析
高明珍 光 唯
小成本電影《心迷宮》講述了一具尸體引發(fā)村莊連環(huán)效應的故事。該片以其獨特的結構主義敘事方式,從2015年的中國電影市場脫穎而出,以略顯粗糙的影像,用心向觀眾講述了一個充滿了黑色氣息和荒誕色彩的似是而非的故事。故事中隱藏的現(xiàn)實隱喻和精神黑洞讓人深思。
《心迷宮》 結構主義 敘事
忻鈺坤導演的電影處女作《心迷宮》講述了在一個寧靜村莊里,一具燒焦的尸體被多次認錯并最后被拋棄荒野的荒誕故事。發(fā)現(xiàn)焦尸的當天,少女黃歡突然失蹤,麗琴外出務工的丈夫遲遲未歸,賭徒白虎躲債逃回家,債主聞訊而至卻撲了個空……看似平靜的村莊潛伏著一股涌動的暗流,尸體到底是誰、誰是肇事者、為什么借尸、結局如何……謎團越來越大,每個人的內心就如同迷宮一樣,穿梭著隱秘的細線并互相交纏,共同隱喻著村莊常態(tài)下的荒誕神秘。
總體上,《心迷宮》是非線性敘事結構,導演將故事按幾個關鍵情節(jié)點切割并重構,組成三個序列:宗耀、村長和麗琴三條線索貫穿交錯。
其一,宗耀線。宗耀與村長父親關系緊張,父親阻止他去遠方城市發(fā)展、堅持在附近縣城給他安排了工作并讓他娶縣城姑娘。燒山習俗造成村民喪命,宗耀回村參加葬禮,深夜與本地姑娘黃歡幽會,黃歡懷孕的消息讓他很焦心,這一幕被回村躲債的白虎撞見,白虎敲詐,宗耀失手殺人,兩人驚慌之下逃往縣城。手機沒電,黃歡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
其二,村長線。喝酒歸來的村長窺見兒子殺人,將白虎尸體放火燒了。早晨,村長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尸體被誤認,黃歡家人扶尸痛哭,而后檢查出來遺物中有張麗琴丈夫陳自立的身份證,麗琴不由分說接手焦尸,暗暗喜歡麗琴的大壯幫忙籌備葬禮。而實際上是白虎偷藏了陳自立身份證。
其三,麗琴線。大壯幫助麗琴采購喪葬用品,歸途遇到陳自立搭車,他將車停在閑人坡朝熟睡的陳自立舉起石頭,良久放下,躲過一劫的陳自立爬上山如廁,接到焦灼的村長電話,失足掉下山崖。麗琴搭大壯車去認領尸體,發(fā)現(xiàn)后座陳自立的拐杖,她默默將焦尸還回并將大壯關在門外。
最后,村長將無人認領的焦尸埋在自家院子,揣著煙酒的白國慶前來借用尸體,想謊稱弟弟已死以躲避追債人。黃歡和宗耀經(jīng)過思考決定回村自首,途中遇到白國慶為白虎送葬的隊伍,唬走逼債人后,尸體被扔在荒野,宗耀和村長面對無人認領的尸體相對無言,遠方高處站著默默注視的黃歡。
電影以回環(huán)的結構呈現(xiàn)了一種宿命般的荒誕感。黃歡朋友開玩笑說宗耀不會娶她-黃歡謊稱懷孕逼婚-宗耀失手殺死敲詐的白虎-村長護子偷偷燒尸-麗琴丈夫墜崖-白國慶借尸-棺材拋于荒野-白虎燒香途經(jīng)閑聊的黃歡,影片將故事的起因放在最后,似乎解釋整個焦尸事件的起因竟然是一個閑聊時無心的玩笑,但純粹的巧合無法構筑一個命案的消逝,并且消逝得這么波瀾不驚、理所當然!看似荒誕的事情實則隱含豐富的言說,諸多巧合實則蘊含了深刻的必然,故事里種種巧合、濃重的荒誕色彩的背景恰恰是這個身份含糊的村莊,就如艾略特的“荒原”,是一個充滿隱喻的意象,代表著遠離文明與法制的自然原始的蒙昧狀態(tài)。
首先,在這里,人性的本質暴露出原始的自私自衛(wèi),所有的人都用謊言掩飾著內心隱秘的想法,黃歡欺騙宗耀說懷孕了,宗耀缺乏擔當心急殺死白虎,村長制造燒尸事件護衛(wèi)兒子,王寶山背叛妻子與麗琴私通,麗琴詛咒丈夫死去,大壯有意無意指認寶山是兇手,寶山對黃歡拋棄他弟弟耿耿于懷,白國慶期望弟弟真死,白虎為了賭資偷取陳自立的錢包,陳自立在縣城養(yǎng)小三……其次,村莊真正的隱秘和詭異在于,當出現(xiàn)命案時,道德似乎成為唯一至少也是先于法律的制裁準則。村長是這個村莊的核心、權威和標準,在焦尸命案中幾次左右了事件的發(fā)展,一開始偽造燒尸現(xiàn)場、后來將尸體埋在自家院子里、最后借尸體給白國慶,前后幾次左右了尸體的去向。為什么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一個文明和法制社會的符號——警察或其他司法人員?本可以從發(fā)現(xiàn)焦尸伊始、通過驗尸就可以終止的鬧劇,為什么兜兜轉轉、牽扯多人并導致了陳自立無辜死亡?最后棺材棄之荒野,大家各得其所一切歸于正常?一條人命就可以這樣被拋棄在荒野而心安理得?
導演將線性回環(huán)的故事打碎重組,在情節(jié)的關鍵點進行切割,對電影結構重新排列組合,延宕了信息的給予,使觀眾接收的信息撲朔迷離,從而產(chǎn)生強烈的懸念甚至驚悚的感覺。而這種節(jié)點般破碎的敘事形式帶給影片故事中諸多巧合以荒誕色彩,契合了影片內涵的黑色氣息與詭異主題。巧合的事件背后,是恒定的生存規(guī)則和生命態(tài)度,眾生相的村民和毫無地域和時代標識的村莊其下隱藏的是個文明和法制的荒原,這里隱含著深深的精神黑洞,從中窺見的是喧囂的物質文明背后依然存在的原始人性痼疾。
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是以二元對立原則為基礎構建的,“所謂二元對立,就是把研究對象分為一些結構成分,并從這些成分中找出對立的、有聯(lián)系的、排列的、轉換的關系,認識對象的復合結構?!雹俳Y構主義普遍認可的符號矩陣為:
S1與S2、S1—與S2—互為反義,S1與S1—、S2 與S2—相互矛盾,S1與S2—、S2與S1—相互蘊含?!缎拿詫m》中構建劇情的二元對立有三組,分別是宗耀與村長、麗琴與村長、白虎與村長。
(一)白虎與村長的對立。這是整部電影最基本、最表層的二元對立,以村長為代表的村民遵循村莊的原始意愿,維護著村莊固有的平衡狀態(tài),村長代表著村莊的集體意志,頑固、堅定。白虎是個亡命賭徒,混跡在村莊之外的縣城,陳自力在縣城打工,并養(yǎng)了個小三,偶爾回家看看并毆打妻子麗琴。以白虎、陳自力為代表的道德敗壞者,或從外部直接沖擊、或從內部間接破壞,都對村莊的平衡造成了波動甚至破壞,遭到幾乎以道德為唯一衡量標準的傳統(tǒng)村莊的排異,并最終死在歸來的路上——白虎在逃回村莊的夜里被宗耀失手打死并被村長燒尸。陳自力在回村半路先遭大壯的謀殺(未真正實施但實際上卻導致了其死亡)、繼而接村長電話墜崖而死……看似偶然的情節(jié)設計實則預示了村莊排斥異己的天然性。
(二)宗耀與村長的對立。宗耀代表著渴望掙脫村莊束縛的逃離者,“留”與“離”這一對立關系,最終以宗耀的失敗收場。以村長為代表的留守力量很強大,父親用自己的權勢壓制他、本地姑娘黃歡利用愛情甚至懷孕謊言從道德上綁架他,白虎偷聽后用以敲詐他,父親權威、戀人控訴、白虎威逼凡此種種對宗耀施加了各種束縛。村長代表的村莊本體,對內在的個體做出挽留,使村莊內在人口的保持恒定,以維持自身的平衡。電影結尾處白虎送殯的隊伍與王寶山懷孕的妻子擦肩而過,正預示著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村莊內部始終處于平衡狀態(tài)。
(三)麗琴與村長的對立。麗琴是“外來者”的象征,與村長所代表的村莊“本地人”形成對照。她始終無法融入,并且孤立無援。麗琴是遠處嫁進村的,與寶山的偷情不能見光,與丈夫合理的婚姻關系成為唯一與村莊的聯(lián)系,卻因為丈夫陳自力的外出不歸顯得分外薄弱,當丈夫死后,真心愛著麗琴的大壯成為唯一的希望,但卻陰差陽錯被麗琴誤認為殺死丈夫的兇手,麗琴黯然關上大門拒絕了大壯,成為一個完全游離在村莊體系之外但又無法逃離的灰色人物。
三組對立關系都以村長為核心,村長作為存在于三組對立中的核心人物,串聯(lián)起了整個二元對立的拓撲,形成了對立的網(wǎng)絡。由此可以得出《心迷宮》的符號矩陣:
符號矩陣中三組二元對立的核心都是村長(村莊),這個村莊指代不明、幾乎完全沒有指示地域的符號、沒有明顯年代特征,也沒有現(xiàn)代文明的線索和標志,散落的住戶、環(huán)繞的山脈、蜿蜒的土路和料峭的巖石讓人感受到村莊的凝滯和恒定。無疑村莊具有極強的隱喻色彩,象征著原始、自然、本能的人類精神狀態(tài),它自成體系,與現(xiàn)代法制文明格格不入。它固有的平衡機制拒絕外界或內部的力量對其產(chǎn)生作用,拒絕由原始的、不受約束的狀態(tài)向現(xiàn)代文明法制社會的轉型。片中存在諸多與現(xiàn)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地方,如命案發(fā)生后尸體被草率的定論為燒死,司法機關的介入被排擠在村莊的體系之外;死亡真相尚未明確,村民就草草的蓋棺定論;黃歡的父親認定尸體是女兒黃歡后沒有過多的悲傷,草率的抓住王寶山報仇,似乎報仇比失去女兒的痛苦顯得更強烈;白國慶更是荒唐的借用尸體,躲避白虎欠下的累累債務,并真心期盼著白虎永遠不要回來……電影中表現(xiàn)出的死亡似乎無關悲傷與憐憫,尸體只是眾人逃離現(xiàn)下窘迫生活的道具,麗琴有了尸體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結束家暴陰影籠罩下的生活,白國慶有了尸體便徹底撇開了累累債務。而陳自立、白虎,這兩個在道德上存在瑕疵的人,理所應當?shù)厮劳隽耍坪跎硖庍@個體系中的某個人如果在道德上經(jīng)不起審判,那么他的死亡就變得更容易接受、理所應當。而這一切都是所謂“平衡”維系下冷漠貧瘠的人心,頗具神秘性與隱蔽性的精神荒原露出了恐怖的獠牙,這個遠離文明、遠離法制的灰色空間看似自給自足、牢不可破,但平衡的假象之下,其實透露出現(xiàn)在文明發(fā)展進程中,那些固有的屬于農(nóng)耕社會的制約機制和痼疾。
結構主義敘事學探究形式本身的潛在含義和整體象征意義,發(fā)掘深層結構并通過符號之間的相互關系表現(xiàn)出來。格雷馬斯脫離結構主義敘事學先驅弗拉基米爾?普洛普提出的七個功能范圍的類型區(qū)分,以行動元之間的結構關系為基點,設計出基于主體和客體關系的行動元模型:
結構主義認為“主體是欲望的發(fā)出者,客體即是欲望的對象也是交流的對象,其他兩對行動元起輔助作用,其中發(fā)送者與接受者關系到客體的存在方式及最后的歸宿?!雹谳o助者和反對者對主體的意念起促進和抑制作用。
《心迷宮》中的村莊是一個時代和地域指向都十分模糊的抽象自然環(huán)境,村長承擔著表達村莊意向的敘事功能,是整個行動元模型的主體,客體是村莊固有的平衡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源自于由村莊的封閉性和自足性,表現(xiàn)為自動拒絕外來者、保留滿額原有居民。村莊作為發(fā)送者,其現(xiàn)有的進化階段關系到村內平衡的維持方式,半進化的文明程度是維持平衡的最終歸宿,即接受者。村民分為輔助者和反對者兩個對立的存在形式,以村長的助手兼朋友、村支書老李等人為首的輔助者對維持村莊的平衡起促進作用,以白虎、宗耀為首的反對者起抑制作用。
主體。村長的言行代表村莊自身的行為意識,焦尸的出現(xiàn)打破了村莊的平衡,使其產(chǎn)生排異反應,消除格格不入的闖入者。一方面,對于外界力量沖擊平衡,村莊的應對方式是平息。村長三次左右了尸體的去向:第一次在宗耀誤殺白虎后,村長將尸體布置成失火燒死并被誤認;第二次村長將尸體借給白國慶應付追債人;第三次村長代替兒子自首成為名義上尸體兇手。面對命案,村長的作為是將打破平衡的事件按壓下去,盡快平息外部的沖擊力量對村莊平衡的干擾。另一方面,對于內部的逃離力量,村莊則對其進行了強制挽留。影片一開始宗耀就表達了不愿意留在村子里,想去城市發(fā)展的愿望,而村長強制為宗耀安排了附近縣城的工作,并期望宗耀在縣城找個媳婦,離村子、父母近一些。這是村子本能的對逃離者的挽留意識,意象性的村子為了維持其原有的和諧狀態(tài)對宗耀為代表的一類逃離者產(chǎn)生保護反應。
客體?!缎拿詫m》中的村莊保有著原始自然的平衡狀態(tài),即行動元模型中的客體。在村子中出現(xiàn)外來闖入者時,通過排異反應消除異己,再自給自足的產(chǎn)生新的個體,填補消失的闖入者的空缺,這種反應模式類似于人體免疫系統(tǒng)。村莊的封閉性、自足性和地域背景的模糊,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象征著脫離了現(xiàn)代制度規(guī)則下、與現(xiàn)代化格格不入的原始精神狀態(tài)。
發(fā)送者、接受者。發(fā)送者決定客體的存在方式。村莊平衡的存在方式依賴于村莊的穩(wěn)定,村莊作為發(fā)送者,其存在的本身是平衡的“宿主”,平衡寄生于村莊的“血肉之軀”上,以村莊內各種人物的生命活動為“養(yǎng)料”,共同維持原始自然的平衡狀態(tài),即平衡的存在是封閉于村莊環(huán)境中的,它只在這個地域、時代背景都極其模糊的村莊里,才能發(fā)揮平衡的作用。接受者決定客體最后的歸宿。村莊現(xiàn)有的進化階段是接受者,關系著村內平衡的維持方式,而進化程度決定了村莊內部平衡的穩(wěn)定性,幾乎足以修復任何外部沖擊。
輔助者、反對者。老李等眾村民作為輔助者,對村莊維持平衡的過程起了促進作用。村長故意布置的尸體現(xiàn)場是由老李發(fā)現(xiàn)的,在老李不知道的情況下推動了事情的發(fā)展。宗耀的母親等村民作為“傳聲筒”和“道具”形象,無意中向其他人傳遞重要的時間信息,也對事件發(fā)展起了積極作用。相對地,白虎、宗耀等人作為反對者,對事件的發(fā)展具有抑制作用。白虎的出現(xiàn)直接沖擊了村子原始平衡狀態(tài),引發(fā)矛盾沖突。清晨賭博歸來的白虎發(fā)現(xiàn)了樹林中的肖宗耀和黃歡,出言威脅將黃歡懷孕的事公開,和宗耀發(fā)生爭執(zhí),宗耀失手將白虎殺死,將村子的初始狀態(tài)打破。宗耀在城市中上過大學,渴望掙脫村子對自身的束縛到大城市中打拼。但他的逃離卻受到了來自村子各方力量的制約,父親固執(zhí)地將宗耀的工作安排在離村子近的縣城;女友黃歡用懷孕的謊言挽留宗耀。身為逃離者的宗耀原本有機會離開,徹底地擺脫村子,在猶豫中卻選擇了皈依,最終無法逃離村子的大循環(huán)。
格雷馬斯的行動元模型從結構關系的層面分析電影中類型人物的敘事功能,根據(jù)行動元模型可以得出《心迷宮》的行動元模型:
只不過宗耀和白虎是一正一邪兩個向度的力量承擔反對者的角色。所以這個看似復雜的故事歸根到底其實就是一個關于平衡打碎又重新建構的循環(huán)隱喻。
《心迷宮》以一個荒誕中透著常態(tài)、常規(guī)中蘊含罪惡的故事向觀眾揭示了當下中國人的精神狀態(tài),在物質飛速發(fā)展的當代社會,依然存在這樣的區(qū)域或層面,思想滯留在朦朧原始的狀態(tài),仍習慣用道德標桿作為衡量和審判準則。這個地域和時代背景都十分模糊的村莊,更像是一個特征明顯的象征符號,揭露出精神荒原的真實面貌。
【注釋】
①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71。
②楊明明.“輕盈的氣息”與“沉重的十字架”——《輕盈的氣息》之結構主義敘事學解讀[J].南京社會科學,2011(12):123-128.
高明珍,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傳媒與藝術學院副教授。
光唯,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傳媒與藝術學院動畫系碩士研究生。
本文系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5YSC001)、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015SJB060)、江蘇省研究生實踐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項目編號:SJLX16_033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