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深秋的黃昏來得遲走的快,進村的時候幾乎家家的燈都亮了。燈光暖暖的,混合著山芋的土腥味和粥飯的清香緩緩流出來。就著碎碎的亮光,裹著一肚子的食欲,我小跑幾步就到了家門口,卻發(fā)現(xiàn)自家的燈沒亮,門前黑乎乎的,屋里黑洞洞的,顯得和左右隔壁鄰居家很不一樣。
奶奶坐在門口的石凳子上摸黑繞著麻線,小弟和小妹坐在門檻上哼哼唧唧的,像是肚子餓了。圈里的小豬也是哼哼地叫,拱著食槽噠噠地響。我曉得了,家里還沒吃晚飯。我心里有些自責,怪自己放學貪玩沒有及時回來,家里人一定是在等我。
就在我低頭進屋的時候,奶奶用埋怨的口吻數(shù)落我說:“你怎么到天黑才進門?放學該早點回來才是,不曉得家里有事么?”我知錯不敢吱聲,進屋把書包放好,然后開燈準備吃晚飯。小弟和小妹見燈亮了一蹦爬起來,跟著我的屁股就進了廚房。奶奶這時又說道,“開燈做什么?電不花錢?。恳欢入娨幻迥?!你媽還沒回來你想先吃么?”
母親還沒回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屋里沒有母親的身影。于是就問:“媽去哪了?”
奶奶說:“在岡頭上,滴小麥凼呢?!?/p>
我立即跑出來,朝著岡頭方向望,嘴里咕噥著說:“天都黑了怎么還不回來?現(xiàn)在滴凼也看不見的。”
“肯定是事情還沒做完唦!”奶奶說著又責怪我,“你就曉得玩,十三四歲的人一點都不曉得給你媽湊個手幫個忙,地里那么多事全靠她一個人。隊里要做,家里也要做,什么時候把你媽累倒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不曉得你哪天才能懂事幫你媽分點憂?!?/p>
我慚愧,奶奶的話讓我覺得自己錯大了。我小聲對奶奶說:“我到岡頭上看看去……”
估計月亮就要升起來了,東邊的天角在慢慢放大一片亮光。我迎著那亮光尋著地間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朝岡頭上自家的地塊走去。山芋都挖上來了,整個岡頭是一片空曠,昏暗中能看到一畦畦小麥地裸露在腳下,晚風一吹,散發(fā)著潮氣,還有糞便的臭味。
母親正靜靜地坐在地頭埂,一手杵著糞瓢把一手按住膝蓋,很疲憊的樣子。兩只糞桶離她腳跟不遠,懨懨地躺在地溝里,也像是累了。盡管光線不好,但我還是能看見自家的麥地有一大截是焦干的,明顯和滴過凼的地塊有區(qū)別。
我走近母親,怯怯地喊了一聲“媽”,然后說:“你怎么坐在這不回家?是不是累了?”
母親見是我,杵糞瓢把的手忽地一歪,糞瓢把險些倒地。她急忙扶起糞瓢把回答我說:“小麥凼還沒滴完呢?!?/p>
我說:“沒滴完就明天再滴吧,天黑了小麥凼也看不見,怎么滴?”
母親說:“我在等月亮升起來。今個是陰歷十五,月亮光很亮,能看得見小麥凼的。這岡頭上一大片地就我們家小麥沒種了,今晚怎么也得把凼滴完,明天起早把麥種撒上。不能誤了季節(jié),這是明春口糧呢?!?/p>
我的鼻孔里忽地酸酸的,被攪亂了的心緒里頓覺有些沉重感。母親太累了,自從我父親去世后,母親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肩上的擔子就像兩只沉沉的糞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奶奶年紀大了不能干活,我和弟弟妹妹年紀小也不能干活,母親是白天在生產(chǎn)隊做工分,晚上還要不顧勞累打理著自家的活兒,種自留地、挑水、洗衣、搓麻線……月光之下,母親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我有時想,如果沒有月亮就好了,母親就可以歇歇了。但我知道,母親離不開月亮!
地里開始亮堂起來。母親雙手杵著糞瓢把站起身來,朝天上看了看,興奮地說:“月亮升起來了。”
我也朝天上看,月亮的確升起來了。很圓,很亮,把岡頭照得白銀銀的一片,也把母親瘦弱的身影拉得老長。我知道,今晚的月亮又屬于母親。
母親欣喜地看了看月亮,然后很快挑起糞桶朝地邊的水凼走去。
水凼旁邊有個糞窖。小麥凼打好后需要滴些水糞,這樣種子容易發(fā)芽麥苗也容易生長。我還不曉得母親是什么時候把家里茅廁里的大糞挑到這個糞窖的。一擔大糞不比一擔水,很重的,挑到地里不容易。母親身子骨本身就很弱,我估計她是挑一程歇一程,咬著牙硬撐著才挑來的。
我搶著拿糞瓢,說我來舀糞。母親不依,說你身子還沒長全,做不得體力活的,還是我來,你站著陪我就行。
我只好在一旁站著看。月光下,母親用單薄的身體挑著兩桶沉沉的水糞,顫巍巍地走向小麥地,盡量穩(wěn)住身子輕輕放下,再一糞瓢一糞瓢舀著糞滴向麥凼。岡頭上很靜,糞瓢蘸著月光磕碰土坷垃的聲音很響,水糞潮濕泥土“吱吱”的聲音也能聽得見。深秋的晚風有些涼,吹在身上冷絲絲的,我不禁打了個寒噤。可我明顯看到母親還在不時地捋著頭發(fā)擦著汗,絲毫沒有冷的樣子。有時,母親也會停下糞瓢喘口氣,稍歇一會兒,看看越來越高的月亮,看著漸滴漸少的麥凼。我想母親真是累了,這么長時間不吃不喝,怕是體力跟不上,我后悔沒從家里帶點吃的喝的東西來,給母親填填肚子解解渴,補充點體力。我心疼,心酸,可又幫不上忙,只有暗暗憐愛母親。我恨不得自己一下子長大,把挑糞桶這類的體力活全包了,把自留地里的活兒全包了,讓母親歇歇,就像大伢子和二狗子他們的母親一樣,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都坐在門口的樹下聊天,乘涼。
月光下,糞瓢在母親的手里一趟趟走著……終于,到了地頭。母親長長噓了口氣,杵著糞瓢如釋重負說了一句:“好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升到了小半空,像太陽,卻沒太陽溫暖。月色灑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清光冷冷的。我搶先挑起兩只空糞桶,一路磕磕碰碰朝家走。母親扛著糞瓢跟在后面,攆著我喊:“快停下,你個子矮夠不著,別把糞桶碰壞了?!蔽冶M量踮起腳尖走快點,時而回過頭望一眼,唯恐母親攆上。
母親的后面,是一路跟著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