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
臺風退后,暴雨退后,地震退后,書籍退后,火車退后,鋼筋水泥退后……時光退后……母親,聽,陽光在歌唱!
那是兩塊狹長的土地,面積不過兩分,母親獲得一個好聽的名字:自留地。然而整個世界的陽光都聚集到了這里,聽,陽光在歌唱:那是成千上萬的小天使的大合唱,那是各種糧食與布匹的馨香,那是無數(shù)金燦燦的細碎金子的相互碰撞。風潛伏下來,昆蟲潛伏起來,靜穆的藍天白云下,只有陽光在歌唱。陽光在召喚各式各樣的種子。
那時候,人們與人們情誼的見證,便是相互贈送種子,我們家光番薯的種子,便有好幾種:紅心的、紫心的、黃心的、白心的……雞蛋薯、白薯、紫薯、紅薯、秤砣薯、木薯番薯……收獲的時候孩子們是多么歡喜??墒窃谶@有限的土地上,要栽種下這么多個品種,確實給母親出了一道難題,然而母親總能找到解題的鑰匙。
在綠油油的番薯地里,母親正要在地壟邊見縫插針種上兩行衛(wèi)兵式的玉米。玉米尚未抽穗,豆角卻攀上了高高的籬笆……此外,那地里還會種上當?shù)睾币姷狞S黍同小米……那丘地顯得那樣的擁擠,仿佛諾亞方舟上站滿了禽畜和人。然而,那些品種截然不同的莊稼,卻總是相互依存相依為命相得益彰,令父親的擔憂顯得多余。母親就像一位貪心的詩人,在巴掌大的稿紙上,密密麻麻寫下各式各樣的詩行。
母親還偷偷摸摸開辟出了一小塊正方形的土地,就跟地道似的隱蔽在我們家由豬圈同茅廁構成的園子里,母親用籬笆隔開人們的視線,在園子里栽種一種我們十分陌生的植物——棉花!
母親的頑固讓父親大為惱火,那是個饑餓唱生活主角的年代,而百貨商店里卻已開始流行化纖織品。人們的軀體將由化纖織品包裹,整個世界將由化纖織品一統(tǒng)天下,而被稱為“土布”的棉織品將退避三舍,并終將與時光一同被埋葬。那時教過書的父親也這么認為。
可是母親總是象頑強的地下黨員一樣,將她的使命進行到底。于是我們得以見識被叫做“棉桃”的植物花苞,得以記下青色的漿果般的棉桃特別的氣味,棉桃綻開時的驚喜,仿佛天上的云朵落下,剛好被一雙雙小手接住。
那小小的一丘石渣地,居然收獲了那么多棉花。棉花的豐收卻更令父親眉頭緊鎖,因為接下來母親將有更多的理由逃離那機械的勞作。
其實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挑選出門的日子。可是那年月永遠沒有“農閑”的說法,就象幾十年后她的兒子永遠只能象吸毒人員偷吸毒品那樣在打工之余偷偷摸摸地寫作。母子倆總是那么的不合時宜,難道這就是宿命?
那些豐收的棉花,就象一群群淘氣的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快樂而張揚。母親膽顫心驚,生怕惹禍,將它們壓了又壓,哄了又哄,才用一張巨大的黑色包袱皮將它們掩藏,如同黑夜將白天包裹,烏云將陽光斂藏。
母親背著那個碩大而輕盈的包袱出門,就象背了整個世界出門,滿世界的陽光在她嚴重駝下來的背脊上的黑色包袱里放聲歌唱。那是細碎的金子與金子相撞,發(fā)出的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母親獨自一人出門,背上碩大的棉花大包袱,步行幾十里地,找到一個因閉塞未能與時俱進的村莊,找到她的一位姐姐,然后請她這位姐姐,引領她去找到一處早已被人們遺忘的手工作坊,將那棉籽同棉花分離。就像新生嬰兒必須剪掉臍帶一樣,剛收獲的棉花必須軋去棉籽兒,這道工序母親必須求助于人。母親通常要在她三個姐姐家輪番住上一個晚上,將感恩留下,才能背上去了籽的棉花,欣喜卻又惴惴不安地回到家里。
只要一見到母親同棉花在一起,父親臉上便烏云密布,仿佛隨時都要雷霆暴發(fā)。母親總是在生產隊收工后,小心謹慎地干完所有的家務活,才偷偷摸摸搬出那輛年深日久的紡車,在煤油燈下開始咿咿呀呀的紡紗。在寒冷的夜晚,那是陽光在歌唱。母親不象是在紡紗,而是象在紡織陽光,紡織溫暖。我們總是在母親悠揚的紡紗聲中酣甜地睡去。
母親偷偷摸摸積攢下錢,請木匠給造了一架織布機??棽紮C在廳屋安裝起來,龐然大物,將父親嚇一大跳。然而礙于不少好奇圍觀的鄉(xiāng)親的臉面,父親終究不敢發(fā)作。不知經過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母親將一摞摞親手紡出的紗團變成了白布。白布再背去染色,回來母親便親手做成全家人穿的土布衫褲。當父親穿上母親親手縫制的土布衫褲,臉上終于綻放難得的笑容。土布衫褲不及化纖衣物時尚,卻更溫暖,氣味也好聞,那是陽光的味道叫人心情愉悅。母親不僅用自己紡出的紗織做衣服的土布,還會織蚊帳。夏天,買不起蚊帳的我們家,卻掛上了好幾床母親織出的棉紗蚊帳。母親還會留下一部分紗團,背去染上不同的色彩,回來織色彩絢麗的床單。母親盡力讓我們的日子溫暖而多姿多彩??墒谴┥贤敛家路w上土布被子(棉胎也是母親種出的棉花彈的)的我們,卻在時尚面前自卑得抬不起頭來。雖然如此,母親對種植棉花仍是熱情不減。幾十年后我才理解母親當年的執(zhí)著,就象理解自己為什么餓著肚子還要廢寢忘食寫自己覺得必須要寫的文學。
但是母親小心珍藏的紡車同織布機最終還是進了父親的灶頭,化成一縷青煙追隨那個遠逝的農耕文明去了。母親織出的土布,織出的被單、被面、被里、蚊帳,做出的布鞋,請工匠彈做的棉胎……在最輝煌的記憶里是給大姐做嫁妝!二十床棉胎,幾十床被單……大姐出嫁時一身母親親手縫制的土布衫褲……這恐怕是母親一生對自己酷愛種植棉花最大的安慰。當然,到三姐出嫁前,我們就再也不愿意穿母親的土布衣服了。讀高中時,帶的是母親親手縫制的棉被,那土得掉渣的與眾不同的被面被里曾使我倍感自卑。
不能繼續(xù)栽種棉花的母親,就象被強行剝奪紙筆的作家藝術家,被強行扼殺美夢的少年,被強行奪走伴侶的情癡,被強行限制嗜好的酒鬼和賭徒……精神一下子沒了寄托。母親不是一個能與時俱進的人,正如她的兒子。她注定只屬于那一個已經逝去的時代。不能繼續(xù)栽種棉花紡紗織布的母親,迅速步入她的老年。她的手藝不再有人欣賞,母親不得不做一個低調的人。好在房前屋后還有她老人家施展的空間,她總算盡享天年。
母親的晚年,將對紡紗織布的癡迷,轉移到了栽瓜種豆上。在村里,我們家的屋子,永遠是最灰頹寒磣的,然而爬山虎般爬滿煙黑土黃水泥磚整面墻壁的絲瓜,那翠綠的葉子同明黃的搖曳的瓜花,又使得那座陋室生趣蠱然。因了房前屋后四季不敗的瓜豆,我們家寒磣的房子總會令路過的人眼前一亮,嘆服主人對貧困的物質生活的超然。
母親的感情在地里,父親則對田情有獨鐘。多少個陽光歌唱的日子啊,父親全神貫注地將一粒粒金子般的陽光捏碎捏碎,流水一般埋進那神奇的泥土里。幾十年如一日,那丘田每一粒泥土,怕不都被父親的體溫烘焙過呢!那泥土,早已經是父親肌膚的化身。你說,母親躺在父親體溫幾十年如一日烘焙過的泥土里,她老人家還懼怕寒風吹刮嗎?母親一定是在父親的體溫里做一個酣暢淋漓的美夢。
臺風退后,暴雨退后,地震退后,書籍退后,火車退后,鋼筋水泥退后……時光退后……母親啊,聽,陽光在歌唱!
微風潛伏下來,昆蟲潛伏下來,而藍天白云高高地隱遁,蝴蝶也停留在一朵羞澀的花朵里諦聽,聽吧,陽光在歌唱,空曠的田野,無人耕種的田地,每一粒泥土都在召喚著種子的魂魄……醒來吧,母親,在陽光歌唱的日子里,將您喜愛的每一粒種子,盡情播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