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夏季的一個小晌午前后,我來到普蘭鎮(zhèn)的赤德村。
村子靜靜地躺在喜馬拉雅雪山下,靜靜地像是睡在夢中。一條通往村里的水泥路直端端地向前延伸,一到村里便分成七股八叉。路面被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見不到遺落的柴草和石子,看不到人的蹤跡和牲口的蹄印,只有一股子似云如煙的白氣在路面上冉冉升騰。路邊的雜草顯得蔫不拉唧,平面落滿了塵土,仄面翻出了灰白。
一道清澈的水渠繞著村莊汩汩流淌,平緩處流成綢緞樣,急陡處翻著白浪花。村子里冒出一簇一簇的當(dāng)?shù)亓鴺?,每一簇樹蔭下就是一戶人家。光線一匝一匝從東邊往西邊挪,溫度一點一點從清涼向炎熱升。樹呆呆地愣在那里,葉兒不見動,梢兒不見搖,用身子為莊院遮出了一片蔭涼。
樹蔭下大門緊閉,院落空空。幾只麻雀悄悄地從房檐上飛起,無聲地落在墻頭,抬頭向院子里瞅瞅,低頭向院墻外望望,“嘰嘰喳喳”鳴叫了幾聲。一只花貍貓懶懶地臥在墻根,半睜著眼睛看了看麻雀,很快又閉上,顯然是眼皮子沉重,直到麻雀又悄悄地飛回房檐,也沒再往開睜一下。院外草垛旁的背陰處,幾只麻色的雞用爪子刨著濕土,翅膀撲沓在濕地上降溫,一只蘆花公雞伸長脖子叫了一聲,也急匆匆地臥在一抔濕土堆當(dāng)中。
水渠邊漏出的水積成一個坑池,幾頭豬泡在了里頭,水?dāng)嚨脺嘃S,泥踩得骯臟,冒著熱氣的糞便撒落在坑池邊上。這些豬后半身浸在水里,前半身粘滿黃泥,但嘴卻不閑,這個拱拱那個的屁股,那個啃啃這個的脖頸,唏唏哼哼像是在議論它們的主人。
一戶人家的院門前走過一頭牛,一只狗便沖上去狂咬。顯然,這頭牛進入了狗的領(lǐng)地。雙方僵持了一陣后,牛轉(zhuǎn)身走了,狗尾巴搖了搖,一縱身跳上門口的土圪塄。樹蔭下的一塊石頭旁,一個老太太手里纏著毛線,頭一點一點地打盹。聽見狗咬聲,一個激靈抬起頭,看見是一頭牛后,又繼續(xù)打盹。
被狗咬聲驚動的,還有地里干活的人們,莊稼地里探出幾個人的腦袋,一齊向村里張望。望一眼,又一頭扎進莊稼地里忙活。他們誰也不會操心村莊里來了賊,不會擔(dān)心誰把他們的東西破壞,他們把村莊就交給了白天,相信白天不會辜負(fù)他們。
半人高的青稞地里,幾頭黑牦牛拖著尾巴吃草。以為它們掉了隊或離了群,去趕,那牛便怒目而視,乍起兩只角隨時準(zhǔn)備進攻。留心看,才發(fā)現(xiàn)它們只吃草沒有吃青稞。嫩黃嫩黃的油菜地畔,幾只小羊羔啃著青草,吃一氣跑渠邊低頭喝幾口水,既不進地里也不吃油菜??亢舆叺牟藞@里,各種蔬菜稈兒青翠,葉兒鮮嫩,畦行中走過來幾匹馬,埋著頭吃畦邊的嫩草,誰也不把嘴伸向近在嘴邊的菜地。它們明白哪個是自己能吃的,哪個是自己不能吃的,這是它們做馬的原則。
對面石崖旁的山嘴上,一座古廟孤零零地聳立。朱紅的廟門緊閉,灰暗的梁柱漆皮斑駁,一堵土墻在邊上搖搖欲墜。屋頂上橫七豎八地掛著些風(fēng)馬旗,頂著驕陽放光,迎著清風(fēng)招展,“啪啪啪”響成一片。半崖上的泉水邊,一個穿著紅袈裟的老喇嘛正背著水桶,步履蹣跚地向著山巔攀登。
靠河邊灘里,有一片紫花苜蓿,聞起來噴香,看上去賞目。一群蜜蜂在花尖上嬉戲,幾只蝴蝶在枝頭上翻飛,不知名的草蟲聲一波一波地從根部響起。一股清風(fēng)從我的面頰上拂過,頓覺周身爽快。這時候,我又聽到了田里的青稞拔節(jié)聲,地里的菜花吐蕊聲,地頭的小鳥鳴叫聲,空氣的徐徐流動聲。我害怕自己的呼吸攪亂了這天籟般的寧靜,悄悄地調(diào)轉(zhuǎn)身子,靜靜地走出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