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藏西高原的馬攸木無人區(qū),給人的感覺像走進了剛退潮的海灘。明明是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但卵石卻多得出奇。大的如磨盤大,小的像拳頭小,圓格臼臼形,光不溜溜面,一塊挨一塊地擠,石縫里偶爾還能覓得貝的殼、魚的鱗等化石,怎么看怎么像個海底。
一些細矮細矮的針尖草,長在石泡子中間,稀稀拉拉地似有似無。站遠了看,它是長草的,還有一點淺淺的綠,但走近了找,又不見幾根。三兩只鼠兔在石頭林里穿梭,顏色和石頭已融為一體,只有那影子一晃一晃地閃,才叫人看到了它的存在。一只隼在石頭上蹲著,目光專注,翅膀微翹,一副隨時準備發(fā)起進攻的樣子。車子的突然到來,隼“呼”地一聲竄起,半空中旋了幾個圈兒,又落在了另一塊石頭上,眼神里流露出幾分不悅意。
車子在這石頭灘里繞來繞去,顛得人暈暈乎乎,半天時間過去了,就是出不去。人們都罵:這地方還是個地方?臨近晌午時分,總算是出了亂石頭灘,司機說:“到了雅魯藏布江的源頭?!闭f是到了源頭,但真正到源頭,我們又足足開車走了兩三個小時。同行的確巴副縣長告訴我們:“這一帶統(tǒng)稱杰瑪央宗,是藏羚羊產(chǎn)羔區(qū)。每一年到了藏羚羊產(chǎn)羔期,成千上萬的藏羚羊就會從羌塘草原遷徙到這里,產(chǎn)完羔后再返回去?!蔽易屑毝讼?,這地方天很高,云很白,空氣里干凈得似乎沒有一點雜質(zhì),而且地勢也開闊,還真是一個藏羚羊繁殖的好地方。
在高原上行駛讓人很著急,但越期待早點到達越覺得到達得慢??傄詾槟繕司驮谇懊?,但翻過一座平岡不到,又翻過一座平岡還不到,幾個平岡翻過去,人便走得沒有了一點興趣。我們也不再期待,一個個昏昏欲睡,車子在轉(zhuǎn)彎處顛了一下,我沉重地抬眼皮瞅一眼窗外,卻看到了意外的新奇。藏羚羊長腿長角,三二百一大群,四五十一小股,由于棕紅的毛色和遍地的卵石茅草顏色相近,遠處看不到,等車子駛近了,它們就前腿緊繃,后腿直蹬,腰身拱成一張弓,一縱身便是丈余遠,云彩一樣飄向了遠方,身后掀著一股淡淡的黃塵。藏野驢比家養(yǎng)驢個頭大,毛絲粗,毛色灰中泛紅。它們不太怕人,成群成群地在草地上游蕩,或吃草撒歡,或平躺著打滾兒,見車子駛來,向遠處跑幾步繼續(xù)吃草撒歡打滾兒。野牦牛都是些小群體,個頭高,力氣大,多為黑色,生性倔犟但最怕人,遠遠地看見車子便跑開了,有一次因距離太近跑不及了,一只公野牦牛竟掉頭向車子撞來,嚇得司機連忙扭轉(zhuǎn)方向往回逃。幾個人受了驚嚇,都說常聽有牦牛頂翻車子的事,今天還真給我們遇上了,好在車子還沒有被頂翻。
杰瑪央宗是喜馬拉雅山系,地平坦開闊,山連綿雄偉。遠處的山脈一列列成排,近處的奇峰一尊尊險峻,山色像火燒過的石頭一樣焦灼,山形如猛獸群舞一般張揚,刀背子一樣的山脊齊扎扎地戳在人的眼前,逼得人呼吸都感到憋氣。豁豁牙牙的山口上,蓋一層皚皚的白雪,幽深的溝壑間,鋪一川厚厚的白冰,雪白得干凈純粹,冰白得晶瑩剔透,看一眼就讓人覺得渾身發(fā)冷。山根底是一些碎石和泥石流滑出的印子,四條冰川的河流便順著冰縫和石頭的間隙往下流,由細到粗,由濁到清,大約流了十來公里的路程后,匯集成一個叫股如交措的湖泊,流滿了就沖出一個豁口往出溢,這便是雅魯藏布江的源頭馬泉河了。
馬泉河水勢平緩,但流量很大,綠汪汪地在長滿青草的石子灘里流淌,時而像一條蟒蛇在蜿蜒,時而似一條玉帶在飛舞,陽光下的碧波如同撒一層碎銀般耀眼。河畔上蹲一些野鴨子,很專注地在草叢中啄蟲子吃,見了人便撲楞著翅膀飛到了河對岸。清澈的河水里,幾只尖刀子狀的黑脊梁魚逆流而上,搖頭擺尾,投一塊石子進去,便“嗖”地滑向遠處,水面上連個波紋都不起。
順著馬泉河往回走,我們路過馬攸木黃金礦區(qū)。這里是一片戈壁草灘,車子行走在上面,像一只大海里的小船,只能慢慢悠悠地飄,顛顛簸簸地蕩。正是下午的時候,太陽蔫溜溜地掛在西天,沒有多少光芒,照得整個戈壁灘懶洋洋的,十里八里見不上個人影,動物也很少,只有一兩只狐貍或野兔閃現(xiàn),但一眨眼就不知了去向。路邊的溝壑山坳間,時常能見到一些采挖后的痕跡,坑坑洼洼地不平。它是馬攸木金礦古采區(qū),這里的地下埋藏著一層厚厚的黃金,直至今日仍有很多盜采者冒著生命危險進行非法采金。
出礦區(qū)不遠便有了人煙,草地上有羊子和牦牛吃草,山坳間能見到一兩頂藍色或白色的帳篷,淡淡的青煙便從篷頂上直端端升起,一派安靜恬淡的景象。剛走出這個有牛羊也有帳篷的地方,陽光下的紫氣中隱約發(fā)現(xiàn)前邊有一座古城堡,城墻厚重,城樓高聳,幾處斷壁殘垣顯得格外的清晰,邊上似乎還有幾座破舊的古廟……等走近了看,這地方仍是一片戈壁草灘,那古城堡又隱隱約約在遠處的紫氣中出現(xiàn),直走了大半天,最終也沒見到個古城堡。問及同行人,都說能看到,原因說不清,這時大家才明白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海市蜃樓。
往回再行進一程,戈壁灘上的草低了,地皮上的色白了,白花花的鹽堿,似深秋里的濃霜,如嚴冬里的薄雪,斑斑駁駁地鋪一層向遠處延伸。站在高處往低看,這地方就像一個沉洋芋粉的盆子,那“淀粉”是從四處漫流到盆底的,痕跡十分清楚,顏色有點模糊;換一個角度往遠看,這地方又像一個鹽湖,茅草如湖水,白絮似鹽波,風一吹白浪便一涌一涌地往前推。人行其間,如在浪中,一些白絮團兒就在眼前飛舞,輕輕的,柔柔的,耀得人滿腦子發(fā)暈。鹽堿地上的草也清一色的白,遠看雪白,近看灰白,細看慘白,軟塌塌地伏在地皮上,沒有了一點生氣和活力。問同行人草為何名?答曰地皮草,何門何科,就沒個人知道。正在議論,遠處的白草卻動了起來,定睛一眼,原來是幾只白屁股藏原羚舔堿塵,見有人車到來,便豎起耳朵一動不動地看人,猛地撂開四蹄,像幽靈一樣消失在灰茫茫的原野上。
一個山崾峴口的路邊,一只白色的野狼咬死了兩只綿羊,正在大口大口地嚼咽羊肉。見有車子到來,野狼縮了縮身子,挺了挺脖子,長嘴巴呲咧了幾下一看不管用,叼起一只羊子的尸體轉(zhuǎn)身就跑。跑了幾步,見車子比它跑得還快,便放棄了這頓到口的美食,沖上山圪梁,邊跑邊回頭看,眼里射出一股藍幽幽的光,一幅不甘心的樣子。
快出無人區(qū)的時候,戈壁灘上的草茂盛了許多,石頭也多了一些,還出現(xiàn)了一些灌木。這灌木叫荊棘爾,枝兒灰褐,葉兒黑紅,矮矮地爬在地皮上,雖然只有一二尺高的個頭,但根系卻出奇地發(fā)達。每一叢下邊,都盤虬著一大堆亂根,每堆亂根都固定著一個沙丘,這沙丘從地面突出來,一個挨一個縱向排開,遙遙地延伸到草原的盡頭。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陽光從側(cè)面一照,向陽處明得發(fā)亮,背陰處黑得深邃,更讓人覺得這無人區(qū)神秘莫測。幾只鳥兒一會兒躍上枝頭,一會兒落到地上,“嘰嘰啾啾”叫個不停,給這里添加了些許生機。見鳥兒長得俊樣,我攆著去看,鳥兒便撲楞著翅膀飛走了,草叢中落下一兩根灰白的羽毛??纯礋o趣,我便踽踽地在亂石頭叢中往回返,忽然“轟”地一聲悶響,一群呱呱雞從腳下轟然飛起,嚇得我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暗罵這畜生出現(xiàn)得竟是這般的突然。這滑稽相,逗得司機洛桑在不遠處笑得跌倒了又爬起,爬起來又跌倒。
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我們的車子才駛出無人區(qū),一輪瘦括號狀的月牙淺淺地掛在雪山口,夜幕中的無人區(qū)有一種死一般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