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兒戲與兒歌說開去
在泰國曼谷舊國會大廈展廳,陳列有皇室玩偶,供年幼的皇子、公主增強對民間的認識。有一組木雕:一老婦和一垂髻小兒對坐,兩人四手相錯疊合,老婦的拇指與食指,正輕輕地捏起小兒手背上的一坨“嫩肉”??茨抢蠇D的嘴,似乎念念有詞。哇!這不正是杭州人舊時的兒戲嗎?配以的兒歌是:“哎呦哇,咋啥啦?蚊子蒼蠅咬我啦??炜炫郎蟻怼!庇谑?,最下面的一只手輪換到了上面,兒戲與兒歌繼續(xù)。
這幾乎是伴隨過所有老杭州人幼時的兒戲,如今我的太太仍然和外孫女在玩,這也是蚊子苦多的昔日的遺痕。在幾百年前的泰皇宮中看見這兒戲,真的難以置信。難道是從中國,或者杭州,傳過去的?難道,是從泰國傳到杭州來的?
上世紀30年代,日本學(xué)者池田靜夫在《支那水利地理史研究》中說:南宋之后,繼承它的“元統(tǒng)治者并不能真正受到漢人的敬服,在當(dāng)時漢人的心目中,都城依舊是杭州。而這些起源于杭州的文化,就逐漸向四方流傳。后來,那些與杭州文化關(guān)系密切的文化人,逐漸分散到各地,這些文化不斷地相互排斥又相互影響”。
我是在陳橋驛先生的《杭州運河歷史研究》之《序》(2006年1月版)中讀到池田靜夫這段話的。或許,曼谷舊國會大廈中的玩偶所表現(xiàn)的兒戲,正是這一種杭州文化因素的“流傳”。否則,沒有更好的解答。
兒戲與兒歌中的這一種歷史的折影,說開去,還有。譬如辛亥革命以后,咸魚大翻身的會黨又被打入了“地府”,浙江的朱瑞就奉袁世凱的命令捕殺過幫會。于是,“好佬”們紛紛隱身,萬不得已,也只能憑借手勢與器物的擺放,在茶肆酒樓中尋找“同宗同幫”。其中最富變化的,就是手勢的不同屈伸。我在四川大邑的一次采訪中,地方史研究者就和我說到過袍哥的手語,十指變動的內(nèi)涵,極為豐富。
“石頭剪刀布”的兒戲,老杭州叫“尋宗幫”,就是“好佬”尋找“同宗同幫”的遺留?!吧系浇^,下到湖墅”,當(dāng)年的碼頭,幾乎是這種“江湖文化”的最集中之地。當(dāng)然,可以肯定,這手勢,在當(dāng)時是只做不說的。還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游戲有“非兒”的因素,譬如像“蚊子咬”中的老人的引導(dǎo)。
還有一種“跳格子”兒戲,兩人對壘,以雙腳的蹦跳迎合,決定輸贏,并伴有兒歌:“騰,騰鉤折啊;折,折鉤帕??;帕,帕鉤騰啊”?!膀v(石頭),折(剪刀),帕(布)”,其實,這就是老杭州“正版”的“石頭剪刀布”。從腳的蹦跳,轉(zhuǎn)為手勢的變換,以“尋宗幫”的口令替代了“騰,騰鉤折”,這應(yīng)該是又一個時代的開始。
當(dāng)然,時代印痕模糊的兒歌也有:“睏睏小眠床,喫喫白相相……五塊五塊喫大菜,六塊六塊喫小菜……”它表達什么?伢兒不會深究,后來不讓唱了,是大人追究了?,F(xiàn)在看來,“翻過錢塘江”去“白相”,去“喫大菜、喫小菜”(其實是大眾菜和小灶菜),應(yīng)該就是“休閑文化”的折影。只不過,時代不同,意識不同。
信口胡謅的也有:“人造衛(wèi)星,小小月亮,飛機大炮,打煞‘某某某’”;“天上有橋,橋下有水,水上有船,船到杭州,周吳陳王,王先生做夢,夢見娘舅,娘舅原來是個‘某某某’”。 這其中的“某某某”,不同玩境有不同的代入:譬如“日本佬”“美國佬”“蔣介石”“杜魯門”,也可能是身邊的“某某某”伙伴。
這些老兒歌,看似是小兒沸反盈天的無意,透出的是一定的意識,這就是上文說到的某種時代的“引導(dǎo)”。其實,兒戲中的兒歌、兒語,本質(zhì)應(yīng)該是生活的折射,而不是政治。譬如,我家小外孫女最早表達的“en en”與“wu wu”,一種極自然的發(fā)聲。
說到此,有明白的或許會說:哦,這杭州話不雅,寫不進文章的。哎,您先別下結(jié)論,先聽我說一部臺北的幼兒系列碟片《巧虎》。在第一年的12張片子中,就有父母和幼兒扭了屁股唱“en en”“xu xu”的。它以一種最簡潔的發(fā)音,告訴幼兒“便便”的意思。也可以說,杭州話中最不能為外來人理解的這兩個詞的發(fā)音,就是這么來的。此后的變音,就是我們自以為的“成熟”,一個漸進。
有關(guān)“enen”與“xuxu”兒歌,不作展開。但要說明的是,這一種人人需要隨時張口表達的詞,對于老杭州來說,也有文雅的說法:前者稱“大解”,后者稱“小解”。譬如我的老父,讀過四書五經(jīng),哪怕落魄到了粗人,也是這么說的。
這兩詞,在杭州話中統(tǒng)稱“解手”。據(jù)說,產(chǎn)生于古時的中原人往南遷徙的押解途中:“大人,我要凈手則個”,于是小解,松綁一只手?!按笕?,我要出恭則個”,于是大解,松兩只手。所以,北人沒有“小解”“大解”之說。
上世紀70年代,京城一高官夫人為其女擇婿,經(jīng)人周密安排后,與某后生相見。高官夫人端坐之“嚴嵩”,后生見了,不免生出“內(nèi)急”之感,他說我要“小解”。高官夫人不明白“小解”的意思,繼而不快。據(jù)此,有人說這后生是江浙人,北人與南人習(xí)性的不同,也就注定了“擇婿”的黯淡。這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