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水河情思

印象中，似乎很多城市或者縣城都有一條河，比如上海的蘇州河，臨汾的汾河，蘭州的黃河，寶雞的渭河，郴州的郴江，等等。西寧也不例外，它有一條河，叫湟水河，也叫西寧河。發(fā)源于海晏縣包呼圖山，東南流經(jīng)西寧市，到甘肅省蘭州市西面的達家川后匯入黃河。

對于這條流經(jīng)西寧市的河水我一直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或者說是糾結(jié)。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這種感覺，是介于喜歡和愛之間的一種東西，在這二者之間沒有明顯的分界線，但我分明還有一絲的不情愿，不情愿對這條河給予全部的熱情——因為它總是渾濁的，和我在蘭州看見的黃河一個顏色。從十來歲來到這里后，就只見了它的渾濁。和我家鄉(xiāng)那條常年清澈見底的千河相比，它是那么丑陋！如果把千河比作秀麗女子的話，湟水河，說它是粗壯大漢也未嘗不可。尤其是后來見了鳳凰古城的沱江，郴州永興的便江，桂林的漓江……它們那如畫如詩一般的絕美，讓我更是覺得湟水河的相形見絀——這樣說時，我并不輕松，而總是感覺到心痛，就像是自家的孩子一樣，不管怎樣，你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正是這種心情，正是這種期待，所以總有些不甘心，總想，哪一天，湟水河的水色多少會變化些才好吧？

說起這條河，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從前雖是在它的北邊，卻常常在上學或者上街的時候經(jīng)過橫跨它的火車站大橋。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我依然記得。記得那個修在臨水邊的火車站小游園。那個時候，常常有親戚或者朋友從遠方來，我們就常常會到小游園那里，以北山、火車站為背景照相，然后站在橋頭看水——毫無景致可言的河流默默流經(jīng)城市，帶走了多少人多少次的凝望，也帶走了多少人數(shù)不清的歲月啊。

那會兒，小游園有許多照相的攤兒，有花壇，來來往往人很多，有天南海北的旅人，有沒事閑轉(zhuǎn)的市民，有賣各種小玩意的人，總之，三教九流，亂哄哄的，也很熱鬧。我?guī)缀醵纪浟四抢锩娣N過什么樣的花兒了，但是卻一直記得一件事——那是我少年時代最為心痛的一件事。高一時，我幼年最好的玩伴從遙遠的甘肅靜寧來，我們一起看了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一起從中莊步行至火車站，在火車站的小游園里一起手拉手照相，一共兩張，一張是兩個人肩并肩站著，一張是我坐著，她站著。照完相，我們又手拉手站在大橋上，望著那滔滔向東的河水，說了好多話。具體說什么我都忘了，畢竟時間太久了，但大意我是記得的。她說自己已經(jīng)無學可上了，鼓勵我好好學習，一定要考上大學。之后，她回了老家，然后結(jié)婚，不久，她因病離世。而我們在湟水河畔的照片，成了她留給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的紀念。后來，無數(shù)次經(jīng)過那個小游園，經(jīng)過那座大橋，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F(xiàn)在，那個小游園早就不復存在，大橋也被拆除了，那些關(guān)于往日的痕跡已經(jīng)被時間的大手抹得干干凈凈了。我卻依然記得她，記得那么多年前她笑盈盈的模樣，因為湟水河還在，它還一如既往從西向東，默默流過。

大學快畢業(yè)那年，似乎正是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周末，我從蘭州回來，恰逢休班的父親無事，我拉著父母親一起出去轉(zhuǎn)。我的父母是非常熱愛大自然的人，沒事的時候喜歡走到郊外去，曾經(jīng)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經(jīng)歷讓他們對田地和藍天白云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們喜歡大自然中的一切，莊稼、樹木、大山以及河流。我們沿著街道走，后來就走到了湟水河邊。水流渾濁，河灘靜默，我和父母卻歡聲笑語不斷，我講學校有趣的事情。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話題開始多了起來，完全不像高中時候我和父母的對抗狀態(tài)——他們嘮叨，我總是充耳不聞。尤其是父親，對我說的每一件事都是那么饒有興趣。然后我們?nèi)齻€人輪換著照了幾張照片，我拉著父親、母親，站著，蹲著，河水是最好的陪襯，還有河岸邊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亂石、雜草?，F(xiàn)在想想，多么珍貴??！那是我和父母唯一一次的“游玩”，珍貴到讓我心碎。在父親去世后的好多年里，那幾張照片我總是不忍翻看——幸福的時光為什么總是稍縱即逝，假如時光可以倒轉(zhuǎn)，為什么當時我們不多照幾張呢？真想返回到那張照片中的那一刻，返回那一刻滾滾的湟水河岸邊，返回親愛的父親的身邊，告訴他，作為女兒，我有多么愛他！

在格爾木上班十年后，我重返西寧，并在湟水岸邊有了一處住所。這里依湟水河而建，若有閑暇，一抬腳便可以抵達岸邊。我喜歡這種依水而居的生活。總想，一座城市怎么可以少了河流的陪伴呢？沒有河流的城市，該缺少多少靈動的東西啊！盡管我總是糾結(jié)于它的渾濁，可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與這條河水的相伴已經(jīng)成為了我生活中的一種習慣。

冬季，一場大雪覆蓋大地后，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去河邊，看岸邊的樹變得玉樹瓊枝，看枯草遍布的地上雪色燦然，看河面上冰塊浮動，銀光閃閃。春季，總是在抱怨高原春姑娘遲遲不來中，一次次去河岸邊向陽的地方，找尋那第一抹點燃我眼中驚喜的小草芽，那擋也擋不住的柳樹梢上不小心露出的春的消息。夏季，晚風輕拂，華燈初上，正是黃水河畔最好的時光，空氣沒有了白天的灼熱，清爽、舒適，風兒柔柔的，如同嬰兒綿軟的小手慢慢滑過臉龐，不寬的道路上人影綽綽，誰肯辜負這么美這么宜人的夜色呢？秋季，秋風蕭瑟，一陣緊似一陣。雖不忍看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掉落，但此時于湟水之岸張望秋天的景色，卻是極好的。天空湛藍而遙遠，近處，河水一刻也不停歇，像時間的腳步，匆匆又匆匆，無法挽留，只剩感傷。遠處，北山滄桑，無言佇立在天地之間，仿佛一卷記錄西寧千百年歷史的書冊，讓人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珍惜眼前一切，成為唯一能想到的話語。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湟水河的感受開始轉(zhuǎn)變。水色渾濁又怎么了？那個曾經(jīng)多少次盤亙在我心中的問題早就不糾結(jié)了。我已經(jīng)習慣了它的土黃色，那就是它的特色。它本就是一個高原漢子嘛，干嘛非要人家做大家閨秀或者小家碧玉呢？或者，它就是一位慈祥的長滿皺紋的老母親或者老祖母，用自己博大的胸懷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高原子民，它飽經(jīng)風霜，歷經(jīng)艱難困苦，燦爛的河湟文化和文明便是誕生于此，自古以來，多民族就在這里繁衍生息。在了解了一些關(guān)于河湟的歷史后，我為自己曾經(jīng)幼稚的想法和對河湟文化的淺薄而感到慚愧。作為并不是世居于此或者土生土長的高原人來說，我想，或許我應該投入更多的精力去熟知它和它所代表的歷史文化，這樣，才不枉做了一場西寧人。

而對于湟水河，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熱愛它，原來，它一直就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血液里。這里有我關(guān)于對整個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回憶，有我關(guān)于對親人最真最切最痛的記憶，有我人生大部分時間的滿滿的生活印記，雖然我曾經(jīng)和許多老家在外地的人一樣，對這里與內(nèi)地有許多不如意的對比，有無數(shù)次憧憬將來要去除了西寧之外居住的想法，可我明白，我永遠也忘不了它，這條母親河，它真的是在我的心里，我的血液里。

現(xiàn)在，那條流經(jīng)我居住地的湟水河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模樣，在經(jīng)過一番治理后，曾經(jīng)渾濁了幾十年（至少從我看見開始）的河水竟然不渾濁了，每天下班從河邊修建的自行車道走過時，我總是忍不住駐足看水，河面水色碧綠——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想之前它的樣子，真懷疑是不是被神仙施了魔法？不知，那些致力于城市面貌改觀的人，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清代西寧詩人張思憲寫的關(guān)于湟水河的詩云：“湟流一帶繞長川，河上垂楊拂翠煙。把釣人來春漲滿，溶溶分潤幾多田？”此時再讀，更覺心曠神怡。眼下，正值仲春，這是一年中湟水河畔最美的季節(jié)，看不盡的萬紫千紅和春意盎然，怎能不叫人喜歡呢？更何況，家還在這里！

【作者簡介】王華，女，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籍貫陜西寶雞。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在《黃河文學》《飛天》《青海湖》《雪蓮》《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青海日報》等省內(nèi)外報紙雜志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怎么和你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