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是我觸碰世界的方式

唐聰

最近去拉薩天文公園的人發(fā)現(xiàn)，公園里多了一座新的雕像。

雕像是一個中年藏族男子，身穿藏式大褂，習慣性地抬起手，專注地仰望天空。在他頭頂上，是中國最璀璨的星空觀測地。

完成這個雕像的藝術家，是來自西安的知名雕塑家邵燕心。

他從接到這個雕像開始做設計到完成，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

關于這個藏歷天文學家，幾乎沒有任何相關的資料可以查詢。無論是從目前可以搜索到的資料，還是相關史料，都幾乎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跡。網(wǎng)絡上只有一句簡單的介紹：桑杰益西，九世紀藏族天文學家，以內(nèi)地的夏歷和印度的時輪歷法及古老的《噶莫帕瑪》歷法為基礎，創(chuàng)制出藏族的傳統(tǒng)歷法。

完成一個想象之中的人的雕像，是很困難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需要反復揣摩。

他應該是胖還是瘦？ 是年輕還是年老？喜歡穿什么服飾？他有什么樣的習慣……

要解決這些問題，意味著需了解藏族天文歷史與當?shù)氐娘L土人情。

“他應該是頭腦靈活的，有一定的年紀，五十歲上下，好奇心重，有文化積累，通曉藏漢語言，很活躍的一個人。”邵燕心畫了一個人物肖像草稿，日思夜想，某天半夜，他忽然想到了藏族天文學家具體的肖像模樣，于是爬起來連夜畫完。

邵燕心究竟是何許人也？

野生藝術家

的野生長

他在拉薩租了一個院子，院子里到處是繪畫的石頭，還有一整面墻，墻上都是用院子外拾到的廢品做的畫作。一個廢棄的籃球架，桿子上是一幅藏式山水畫，畫作對著野花，在西藏熱烈的陽光下，色彩的光芒在流動，似暗香盈袖。

他給自己泡了一杯白開水，說起在拉薩做的第一個雕塑作品，是用廢棄的灰斗車、鐵鍬、割草機、剪刀、車輪子組建而成的西藏武士像。銅澆筑的武士像大概接近真人的高度，其輪廓像極了西安的兵馬俑。

受陜西文化熏陶深厚的他，確實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充分暴露了過往的人生軌跡與經(jīng)驗。他的審美與創(chuàng)意來源，都來自他的故鄉(xiāng)——西安。

從西安美院畢業(yè)之后，他第一份工作，就是做西安兵馬俑的復制。

他放棄了大眾追尋的循規(guī)蹈矩之路，轉(zhuǎn)向了人跡罕至的小道去探尋，任由自己的才華在野路子上自然生長。

他逃離了熙熙攘攘的大城市，從此投入了自然的懷抱，在西北荒原大漠之中流連，尋找新鮮的藝術氣息。

來自西北沙漠里強勁的風沙，奔馳的野馬，一路沿著青藏高原連綿的雪山，奔跑的藏羚羊，在茫茫天地間放牧的藏民，變幻的云彩在自由天地之間，一切都被他納入畫作之中。

他獨愛這種回歸自然的自由氣息。西藏熱烈的色彩，彩色的經(jīng)幡，完全迥異的民風，朝拜的藏族旅人，這是他從未接觸過的明亮色澤。

“城市太喧嘩了，對藝術家而言，要往不一樣的地方走，這片土地很安靜，讓我感覺到別樣的自由?！鄙垩嘈臎Q定留下來，就在拉薩，做一些一直想做的事情。

這時候他在西安其實已經(jīng)大名鼎鼎。是陜西當?shù)厮囆g的大咖級人物，在西安，提起當代藝術，必然繞不開他的名字。

彭德寫了一本《西安當代藝術》，說邵燕心是走野路子的藝術家。他對此自嘲說，野生，意味著少了羈絆，多了自由，恰好可以成為藝術先鋒，有何不妥？

邵燕心熱愛凡·高的畫作，那種大膽的色調(diào)，濃重的筆觸，自由得接近夸張的想象，是他筆下所想表達的世界。他的畫作，帶著強烈印象派畫風的味道。

他沿途在藏區(qū)收集石頭作畫。“每一個石頭的形狀都是不同的，它經(jīng)過上天億萬年的雕琢，才成為這般模樣，我不能辜負了它。”石頭，帶給他無限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象石上點上眼睛，給予鳥石補上翅膀形狀，他就像靈石的修補師，用畫筆畫上寥寥數(shù)筆，靈氣俱現(xiàn)，普通的石頭，從此被賦予豐富的生命。

更大膽地，他在石頭上畫裸女，畫紅塵諸像，畫雪山蒼?！绕鹪谛埳献鳟嫞X得石頭上的繪畫，是一種更暢快淋漓的表達。

他的繪畫受了父親的極大影響。

他的父親，其實也是藝術界的一位大咖——國內(nèi)當代藝術知名評論家邵養(yǎng)德。

邵養(yǎng)德是西安美院的講師，每回開美術講座時，學生奔走相告，附近學校的學生都跑來旁聽，偌大的禮堂里座無虛席。那是對美術教育很瘋狂的年代，學生們對新鮮的當?shù)厮囆g所知甚少，卻如饑似渴，希望得到大師的指點，洞悉藝術的真諦。

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邵養(yǎng)德被打倒，進了工廠。歷經(jīng)波折后，他獲得進入中學授課的機會，自己的兒子邵燕心恰好是下放的西安二十二中的學生。

于是，父親成了自己的老師。不僅教授美術課，還兼任語文與歷史老師。父子倆對苦難絕口不提，也不說歷史的荒誕，只是在公眾場合保持師生關系，私下卻像是鐵哥們兒，無話不談。一談起彼此都熱愛的藝術，就可以滔滔不絕，無眠無休，那是生活里的一道光。

“那時候，因為父親的關系，有個物理老師總是故意刁難我，出難題讓我解答并當眾嘲笑，以為這樣就會把我擊垮。”邵燕心說起這段往事，很淡然。

這種奇妙的父子兼師生關系一直持續(xù)到大學。當邵燕心考入西安美院時，父親邵養(yǎng)德恰好平反，恢復教職，調(diào)回西安美院授課，又再次成為自己的老師。

因為自己的父親兼老師是學校紅人，所以同學喜歡模仿父親的口音，而邵燕心則是模仿秀的評委。

“那時候?qū)W校有股風潮，就是學我父親說話，而且?guī)е鴿庥舻募亦l(xiāng)口音，我特別積極，負責評選誰學得最像，畢竟我最有話語權?！闭f起這事，邵燕心就忍不住笑。

但他并沒有走父親的老路，成為一名藝術評論家?！拔铱锤赣H老埋頭寫文章，太辛苦了，我不想這樣寫一輩子，藝術應該有更好的表達途徑?！彼x擇拿起畫筆，成為一名雕塑和油畫藝術家。

雕刻出來的行為藝術

在藝術圈，他的職業(yè)是雕塑家，陜西附近的省份，西北一帶的城市，幾乎都被他的雕塑杰作所覆蓋。

但他自己認為那只是設計作品，不足以稱為真正的藝術。

“我覺得是雕塑語言的另一種表達，那就是身體的行為藝術。”邵燕心說。

他去印度尼西亞參加一個行為藝術展，獨自站立，讓觀眾把所有展區(qū)內(nèi)能挪動的凳子都掛在他身上。他把這個行為藝術稱為“極”?！斑@其實是極限的意思，我想挑戰(zhàn)我能承擔的極限。

他喜歡在行為藝術中觀察觀眾。“當一個人抬了第一把椅子到我身上后，他再抬第二把，第三把時，他會有不一樣的想法?！?/p>

但有時候，他也會對人性失望?！白允贾两K，沒有人想過幫我減輕負擔，嘗試把椅子拿下來，人們只是不斷地把椅子和重物往我身上扛。”

事實上，他經(jīng)常用行為藝術來測試人性的限度。

“我的很多行為藝術的表現(xiàn)方式都來自于雕塑，人與雕塑的交融，就是用雕塑的方式去思考和站立?！?/p>

“過去許多人覺得行為藝術就是秀，讓自己裸奔，回歸原始，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誤區(qū)，真正的行為藝術，具備雕塑的美感與語言，而且可以洞悉人性?！?/p>

邵燕心把自己變成最期待的雕刻藝術。

“也許下一步，我會在拉薩做一個不一樣的雕塑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