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李春龍的那些詩不是作的,都是撿來的。兩層意思:一是來得輕松,二是來得自然。寫詩在一些詩人那里,是件背犁的活,累得氣喘吁吁,到底是拖泥帶水,泥沙俱下,原因何在?作的。春龍的詩不作,一首詩成,沒見他花什么力氣,好像入得大興村的椅子山,悠然望樹林,一叢蘑菇生樹腳,他彎個腰,便撿到籃子里了。
春龍這家伙有點懶,上班寫點公文,下班搓些麻將,閑來無事,便呼朋喚友,到山水間轉(zhuǎn)轉(zhuǎn),心思沒怎么放在寫詩上面。一年才寫三十來首,都短,字數(shù)合起來,不過六千字。算得上是碼字者的一種異態(tài)吧?碼字人多是三更燈火五更雞,焚膏繼晷,枯燈黃卷。遠離新詩多年,微信興,忽被人拉進了十余個詩歌群。里面詩人成堆,詩歌成流水作業(yè),好像真有寫詩軟件也似。我看到一位作詩之人(非撿詩之人),一天便作了三十多首吶。哪像這家伙,一年才三十來首,太懶。但懶人自有懶人味,這味自是從詩中而來?!皼]事外公就喜歡/爬到堂屋神龕下的/黑漆棺木里/雙眼一閉/躺一會兒/然后雙眼一睜/又爬出來//堂屋神龕下/本來躺有兩副棺木/2007年中秋以后/就只剩下一副了/一副棺木躺著/顯得孤零零的//在大興村/外公算得上一個/在生死間/來去自由的人”(《躺》)。這樣的詩,作得出來嗎?作不出來的。
說來,我與春龍有太多重疊處。都生在江南丘陵,他之胞衣地大興村與我之出生地鐵爐沖,沒太多差異;都是初中畢業(yè),讀了師范,當過N年師爺;后來都到了機關,作刀筆吏;所居之地,不遠,踩腳油門也就到了,卻是多年一直不曾謀面。謀面了,第一感覺,這家伙不是懶,是憨。省里開一個青創(chuàng)會,老漢我脫離團籍很多年了,卻要我去帶隊。迢迢五百里,怎么去?他給我送便利來了:我來接您。一見,我心里暗忖:這是詩人?詩人標配,是要長頭發(fā)嘛;沒長頭發(fā),怎么甩頭發(fā)嘛。最少,也是聒噪、聒噪、聒噪不休嘛。一路上,他貌似都不愛說話,詩人之咋咋呼呼,詩人之嘈嘈切切,詩人之牛牛氣氣,好像都是沒有的。
城中漫天灰,歸來煙火色。遙想江村夕陽,月明如雪。春龍便在那里喊我:到佘湖山來玩吧。據(jù)說誰請?zhí)餄h先生客,是要拋預算的,預算是要拋兩桌的。他請我的客,也是給我拋算了兩桌。我心惴惴,他卻定然:沒事沒事,都來吧。把采山路線,把餐廳飯菜,都安排得熨熨帖帖。動作還搞得蠻大的,喊來了其地“對等官人”,喊來了“攝像記者”,這不是官場作派?閑吃一餐飯,還弄出電視有影,報上有字。待我返回家,他把“新聞電子版”發(fā)我看,叫我面紅了好久。抱歉,抱歉,這“新聞”我不能轉(zhuǎn)我微信。他如此高抬,是其厚意?或是對我“官性”之檢測吧。這家伙其貌憨厚,其心機靈得很。
這讓我挺疑心的,春龍是詩性多些,還是官性多些?官性與詩性,加502膠水都調(diào)不攏的,為何又二合一了?終究,他是詩性多些。官人甲乙丙丁見他文章好,便發(fā)話來:大才子,幫個忙,給我搞一篇噠,搞條煙你抽。混小機關,鄙人每遇這等事,心里恨得要吃人肉,轉(zhuǎn)過背,只想罵沖天娘。憶起有一回,到打字室打了籮大字一條橫幅:哪個再叫我寫那狗日的玩意,就是狗娘養(yǎng)的!當時是雄心萬丈長,膽氣要包天:貼到機關大門去!終究不敢貼出來,只是鎖在抽屜里,除了自知,再無人知。他比我聰明,比我剛正,遇到這等事,輕言細語,不疾不徐,以其人之語堵其人之心:領導哎,我又不抽煙,幫個忙,莫要我寫了,我搞條煙你抽。
春龍這般剛性,后來我在大興村找到了根源。大興村居江南丘陵之高地,雞鳴桑樹巔,狗吠池塘邊,其田疇也是春來春耕,秋來秋收,無甚異處。略可一提的是,松蓬蓬的黑土里,偶露崢嶸,生長著一塊塊青石頭。土是軟的,石是硬的;恰如春龍之個性:看上去是憨厚的,碰上去是堅硬的。
我有點好奇,一直在寫大興村,一寫就是十多年,春龍幾乎所有的詩,都給做了產(chǎn)地標注:大興村。這大興村是一片什么土地?一“咕?!币弧肮緡!钡夭粩嗤饷霸娔??于是決定去大興村瞧個究竟。到了大興村,我再次按下確認鍵:春龍的詩,不是作的,是撿的。屋前房后,田間地頭,路邊山中,天上塘底,在他眼里,到處有詩撿。老屋門前,五棵小雞蛋棗樹,才多大啊,手臂粗嘛,他卻能寫出九九八十一行的《棗樹寄》來,追根溯源,寄意悠遠。田垅中一根絲線樣的彎彎溪,在他筆下成了條余韻蜿蜒的濕毛巾:“彎彎溪在田垅中晃動/是一條濕毛巾/上面繡有春天的花朵/嫩綠的小草/還有游來游去的小魚//彎彎溪是條濕毛巾/可以擦臉擦身/可以擦去衣衫上的灰塵/也可以擦去莊稼的滿頭大汗/也可以擦干凈不小心掉下來的/一朵白云//彎彎溪是條濕毛巾/遺憾的是一到冬天/那北風的力氣實在太大了/常常把彎彎溪擰成了/一條干毛巾”(《 彎彎溪是條濕毛巾》)。若非妙然天成,順手撿來,又做何解?
春龍之詩,你看不到費勁之處。這或許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隨形賦性,隨性賦詩,見到什么寫什么,寫的都是尋常景,用的都是尋常話,平淡之后,突然峭拔,詩意便聳出來了,這是高手玩的詩道吧。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彼脑?,不雕琢,不做作,不苦吟,不霸蠻,行的是自然之道。尋常之情景,你見我見,為何你我寫不出詩來?詩當然要情景,但更要情思的。情景到處是,情思何處尋?
春龍有對故鄉(xiāng)的情思執(zhí)念,人在村外到處亂跑,天南海北都能撿到有關大興村的詩,看來是找著自己靈魂的根了。與他一樣,城里不易居,我到底是居了下來。人是居下來了,文章卻在城里尋不出,文章故鄉(xiāng)都在生我養(yǎng)我的農(nóng)村。我佩服他的是,不管城里如何燈紅酒綠,他始終都是回故鄉(xiāng),寫故鄉(xiāng),頌故鄉(xiāng),這番定力,真真難能可貴。大興村的隔壁余慶村,生長著三棵千年銀杏樹。千年了,沒見銀杏樹挪過位置。風來雨去,日曬雪壓,仍是生命盎然,來自什么?來自其定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