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吟罷滄桑現(xiàn)

王干

杜少陵的詩歌，“沉郁頓挫”，極富滄桑感，而李太白的詩歌豪放飄逸，洋溢著青春美。李白、杜甫二人不同的精神氣質(zhì)和藝術(shù)風格構(gòu)成唐詩的雙子星座，照耀著盛唐的天空。當然歷來揚李抑杜或揚杜抑李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過，但無論是揚李或者揚杜，有一個認識倒是共同的，就是說李白寫不出杜甫那樣“沉郁頓挫”的滄桑風格，杜甫也很難寫出“白發(fā)三千丈”那樣的狂放個性。如果詩仙李白和詩圣杜甫“合體”的話，將是世界文學史的奇跡。一般說來，這是很難的，因為二者像平行運轉(zhuǎn)的兩條線是很難重合的。然而，這奇跡在中國的長篇小說巨著《紅樓夢》實現(xiàn)了，《紅樓夢》既是一部沉郁頓挫的詩史，又是一曲優(yōu)美的青春悲歌。

《紅樓夢》是青春的。臺灣作家著名的紅學家蔣勛甚至將《紅樓夢》稱之為青春文學，將大觀園稱之為青春王國，大觀園確實是青春王國，作為榮國府的后花園，賈寶玉的怡紅院，林黛玉的瀟湘館，薛寶釵的蘅蕪苑，元春的省親別墅，迎春的綴錦樓，探春的秋爽齋，惜春的暖香塢，李紈的稻香村和妙玉的櫳翠庵，都是青春靚麗的平臺，都是流光溢金的年輕載體，可謂花朵的海洋，豆蔻年華的春光世界。

大觀園的美麗在于青春，《紅樓夢》的迷人也在于青春。王蒙在《紅樓啟示錄》中說到林黛玉的時候，就說過林黛玉的魅力永遠停留在十七歲，盡管三百年來滄海桑田，林黛玉和大觀園的少女們在讀者當中定格在青春年華。金陵十二釵成為一個永恒的意象，被人們作為一個青春女性的美好意象記住，其實不僅是這十二個人物的命運，而是一連串的青春少女的符號，在《紅樓夢》里除了十二釵之外，還有另冊十二釵以及再另冊十二釵，是青春集束手榴彈，是美麗群芳譜。至于那些丫鬟的名字，鋪起來就是燦爛的青春花圃：

晴雯，襲人，麝月，秋紋，金釧，玉釧，平兒，芳官，墜兒，鴛鴦，琥珀，翡翠，彩云，彩霞，繡鸞，繡桔，繡鳳，文官，玻璃，司棋，侍書，艾館，入畫，葵官，翠縷，藕官，紫鵑，蕊官，豆官，茄官，蕙香，碧月，小鵲，金星，金桂，素云……

筆者曾經(jīng)在《千古紅樓通錦瑟》一文中將賈寶玉、林黛玉身邊的仆人連綴起來，頗似李商隱的《錦瑟》詩風：

茗煙襲人晴雯淚，

紫鵑雪雁春纖卷。

（茗煙、襲人、晴雯是賈寶玉的仆人，紫鵑、雪雁、春纖是林黛玉的丫鬟）

將史湘云、賈探春、賈惜春的丫鬟的名字連綴起來，也非常的“西昆體”：

侍畫翠墨小蟬出，

翠縷彩屏入畫來。

（侍畫翠墨小蟬是賈探春的丫鬟，翠縷是史湘云的丫鬟，彩屏和入畫是賈惜春的丫鬟）

李商隱的《無題·錦瑟》詩被稱為最難理解最具魅力的詩歌，在于“思華年”和“已惘然”的交響，“華年”是青春，“惘然”是滄桑，青春與滄桑的情感構(gòu)成了錦瑟無端的感慨和此情可待的虛妄。《紅樓夢》開端的大荒山和無稽崖便是從這種感慨和虛妄開始的，小說第一回寫道：“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边@里巧妙地將時間轉(zhuǎn)化為空間，將滄桑的歲月轉(zhuǎn)化為一塊塊石頭，十二丈是十二個月，二十四丈則是二十四個節(jié)令，三萬五千六百五十則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數(shù)字的同構(gòu)，“零一塊”表面是個零頭，其實是多余人的寓意。多余的原因，是女媧補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剩下的。這種“無稽”的“大謊”是虛妄，也是無奈，更是滄桑感慨。

《紅樓夢》里描寫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青春的樂園大觀園，一個則是老氣橫秋的榮寧二府。在青春樂園里，鮮花開放的女子們和青春萌動的賈寶玉自然不必多說，而生活在榮國府、寧國府的賈母、賈政、王夫人、邢夫人，還有那個求道煉丹的賈敬，最具滄桑感的是不著痕跡的一僧一道，他們憑空而來，又乘風而去。至于后來在大觀園里出現(xiàn)的劉姥姥，更是作家的妙筆。劉姥姥本身就是滄桑的化身，她滿臉的皺紋記錄著時間的印記。有很多研究表明，劉姥姥是小說的一條線索，是賈家由盛而衰的見證人。劉姥姥不僅是滄桑的，而且還是土氣的，她的出現(xiàn)，反襯了大觀園的奢華、時尚、鼎盛，在劉姥姥的眼中，讀者才慢慢觀察到賈府的繁花似錦，奢靡烈焰。劉姥姥的出現(xiàn)，引出王熙鳳的“茄鲞”，而“茄鲞”的講究，讓劉姥姥大驚失色，可見賈家的腐敗在這茄鲞中已經(jīng)釀就。劉姥姥的出現(xiàn)，是以貧窮寫奢華、以土鱉寫時尚、以滄桑寫青春的經(jīng)典筆法?！拔粑彝樱瑮盍酪?，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jīng)》這一經(jīng)典的藝術(shù)辯證法被《紅樓夢》用得出神入化。

《紅樓夢》的“悲金悼玉”基調(diào)，實際是青春與滄桑兩個旋律的交響演奏和變奏。第一回里寫到“跛足道人，瘋癲落拓，麻鞋鶉衣，口內(nèi)念道：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而甄士隱為《好了歌》做的解讀，更是青春和滄桑兩個旋律的直接對話：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甚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散曲每一句都是兩個意象的強烈對比，都是青春繁盛和滄桑枯衰的兩極組合。“雕梁綠紗” “歌舞場”與“陋室空堂” “衰草枯楊”，“脂濃粉香”與“兩鬢成霜” “紅燈帳底臥鴛鴦”與“黃土隴頭埋白骨”，都是小說里出現(xiàn)的場景，都是家族興衰的場景，也是人物命運的寫照。作家集中地在這里營造的意象群，正是小說的總開關(guān)，掌握了這個總開關(guān)，對《紅樓夢》的理解自然會跳出影射、索隱、自傳等框架地束縛，進入到自由審美的大境界。

《紅樓夢》的滄桑是從秦可卿開始的，人見人愛的秦可卿，具備釵黛之美的秦可卿，在賈府的盛世以悲涼的病態(tài)、瘦弱的身軀悄然在寧國府辭世，留下了諸多的謎團。秦可卿的死亡是凄涼的，秦可卿的葬禮又是那樣的奢華和超規(guī)格，以致劉心武先生懷疑秦可卿的身份是否來自皇帝的血脈。這樣一個“兼美”的美麗女子，在大觀園青春王國尚未開啟的時候，就早早地謝幕，其實是對后來的如花似玉的女子命運是個暗示和隱喻。小說的第十三回，秦可卿臨終前托夢給賈家的女強人王熙鳳，講了“盛極必衰，月滿則虧”的道理，對賈府的衰亡提出了警示。最后念的兩句話是“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這一方面實指，指《紅樓夢》里賈元春暴卒，賈迎春被折磨死，賈探春遠嫁，賈府的三春都去了，賈府也完全敗落，各自尋找各自的出路，飛鳥各投林。另一方面，也是虛指，“諸芳”，是指大觀園中的諸位女子，隨著三春的過去，也隨著時間的流逝，青春紅顏難再，“各自須尋各自門”，滄桑凄涼。第二十三回，寫黛玉葬花，“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更是“諸芳盡”的個人化的詩意解釋，也是預言賈府“鮮花著錦”之后的“盛筵必散”。

滄桑的《紅樓夢》幾乎又是美女的陳尸房和墳塋墓場。一個又一個晴雯似的美麗倔強的少女開始喪命，而林黛玉的病故，是青春易逝的標本。賈寶玉和薛寶釵的婚姻悲劇之后，出家當和尚。不在十二釵之列的尤二姐、尤三姐的夭折也是女性青春悲劇的經(jīng)典。最能體現(xiàn)這種滄桑凄涼的妙玉的結(jié)局?！爱嬛粔K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泵钣裨凇都t樓夢》里用今天的話說，是女神級的，她那個“綠玉斗”，更是神器，談茶品茗，更是神語。小說寫妙玉的高雅，主要通過她的潔癖來體現(xiàn)的，光是那個劉姥姥進大觀園到櫳翠庵喝了一口茶用過的成窯小蓋盅，妙玉嫌臟就不要了。然而，“欲潔何曾潔”，“氣質(zhì)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的詩人、出家人妙玉，“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前八十回沒有寫妙玉的結(jié)局，但“淖泥” “泥陷”再加上“骯臟”這樣的詞，已經(jīng)隱喻妙玉最終落入人世間不堪的污濁之地。“潔”和“污” ，居然在妙玉身上合體，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翱蓢@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靚麗的紅粉朱樓和滄桑的青燈古殿，讓一代代的紅迷們嘆息不止。

當代小說一直不乏關(guān)于青春的頌歌，王蒙寫于一九五三年的《青春萬歲》和楊沫的《青春之歌》都記載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出生作家的青春往事，雖然不乏政治的元素，但那些青春的因子依然在跳動。知青文學便是這種青春與滄桑的悲壯表達，之前的知青文學還停留在政治的受難和對道德的反思，張抗抗的《夏》、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張承志的《黑駿馬》在反思之中可以見到青春的超政治性。尤其是張承志的《黑駿馬》開始超越簡單的意識形態(tài)的反思，讓青春的意義在蒙古長調(diào)中進入到一種文化的歷史感。

小說貴在寫人生經(jīng)驗，人生經(jīng)驗有來自自身的經(jīng)歷、體驗和感受，也有來自他人的經(jīng)歷、體驗和感受，也有通過閱讀和想象的人生經(jīng)驗。在這些不成條理、相互交叉的人生經(jīng)驗里，有些被升華為哲學，有些被視為某種處世原則，還有更多的則不能浮現(xiàn)在海平面上，有些漂浮在生活的淺海，有些則沉淀在生活的底處。作家通過對人生經(jīng)驗的解密，或直接，或間接，寫出了時代的悲傷。

方方筆下的涂自強，是八○后青年形象中少有的具備滄桑感的人物。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關(guān)照的是當下青年的生存狀態(tài)，雖然寫的是八○后青年涂自強的個人故事，但小說寫出了當下時代個人奮斗的艱難和困窘，已經(jīng)有評論家將涂自強和路遙的《人生》里的高加林進行比較，上個世紀八○年代高加林的個人奮斗的成功與這個世紀涂自強的個人奮斗遭遇接二連三的挫敗，形成的巨大反差，正是時代的變異和歷史的滄桑。和方方早期的《風景》一樣，小說氤氳著一股悲涼之霧，她對那些善良而正直的人們投注了更多的悲憫和同情，小說雖曰個人悲傷，但在那個無情捉弄人的命運之手，豈是一個人的悲傷承擔得了。而《風景》寫于一九八七年，距離二○一三年整整二十六個年頭，真是滄桑中的滄桑。

五○后作家在回望歷史或回望人生的時候?qū)嫔８修D(zhuǎn)化為敘述的沉靜和老到，而青春飛揚的八○后作家中也出現(xiàn)令人驚訝的冷靜成熟之作。馬金蓮是八○后女作家，現(xiàn)在人們一提起八○后作家往往都與叛逆、時尚、都市聯(lián)系到一起，似乎八○后是所羅門瓶子里釋放出來的魔鬼，而馬金蓮的小說為我們展示了八○后作家的另一面：冷靜、淡定、從容。到目前為止，中篇小說《長河》可以說是馬金蓮的代表作，這部小說從春夏秋冬四季寫了四個葬禮，男女老少四個人或因為病災、或因為貧窮、或因為自然老去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在泥土里勞作了一輩子然后到泥土下面安睡，睡得沉穩(wěn)，內(nèi)斂，靜謐，一如他們生前所具有的品行和經(jīng)歷的生活”，在這部小說中，馬金蓮保持她冷靜、從容敘事風格的同時，又愈發(fā)展現(xiàn)了她超常的藝術(shù)才情。在女性敘事價值上，可以說這是一部當代的《呼蘭河傳》，馬金蓮和蕭紅一樣寫出了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苦難中的人性美，寫出了死亡的潔凈和生命的尊嚴。魯迅在為《生死場》作序時稱贊蕭紅寫出“北方人民對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馬金蓮寫出了西海固人們的生的堅強，同時也寫出了他們面向死的潔凈和崇高，“村莊里的人，以一種寧靜大美的心態(tài)迎接著死亡”，“死亡是潔凈的，崇高的”，尤其寫少女素福葉的短暫一生，燦若桃花，唯美之至。

中國有句老話說，人生的悲劇在于有牙時沒豆，有豆時沒牙。對一個作家來說，也是存在這樣的二律背反，年輕時才華橫溢，但缺少底蘊，火氣太旺，等人生積累豐富了，往往才情又喪失，言之無文了。馬金蓮的滄桑感和超越她這個年齡應(yīng)有的冷靜和淡定，因而在同代小說家中成為翹楚。而王蒙作為新時期文學的一面旗幟，年近八旬不僅耕耘不止，而且還保持了青春時期噴發(fā)的熱情和初出茅廬的清新，在《明年我將衰老》里，作家雜糅了多種現(xiàn)代主義手法，甚至還將當下流行的穿越敘事手段也巧妙地化為小說的元素，通過多重視角方位的敘事，闡釋了對生命、情感、歲月以及人生的深切理解和犀利洞察，其中有睿智的審視，也有曠達的情懷，有對逝水年華的追憶與眷戀，亦有笑看滄海桑田、坐看云起云落的從容豁達。小說超越了愛情主題的一己之悲歡得失，有一種天闊云閑的自在氣象，激情飽滿，文氣豐沛。在藝術(shù)上，碎片化的故事，跳躍的時空，奔涌的情感激流，第二人稱的敘事視角，內(nèi)心獨白或者深情對話，呈現(xiàn)出一種陌生化的審美品質(zhì)。小說汪洋恣肆，文采飛揚，成為他今年來創(chuàng)作的一個新高度。雖然宣告“我將衰老”，其實是“青春萬歲”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

“李白斗酒詩百篇”，說的是青春飛揚；“庾信文章老更成”，說的是人情練達。文學是青春的，文學也是滄桑的，偉大的作品總是能夠在青春中見滄桑的褶皺，在滄桑中浮現(xiàn)青春的流動，曹雪芹的《紅樓夢》如是，托爾斯泰的《復活》如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如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亦如是。在這個意義上，文學才穿越歷史和時間，將“窈窕淑女”，將如花似玉的“金陵十二釵”一直呈現(xiàn)在世界的面前，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我們也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和歲月的滄桑而遺忘美好的青春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