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門

歐陽偉

一

還記得多年前，我剛?cè)胱⌒腋ｉT，上車，的哥問，師傅去哪？我說去幸福門。他說，好嘞，警察門。一腳油門，車子歡快地駛向河東大道。

明明我說的是幸福門，你怎么說是警察門？我問的哥。

習慣啦，都這么說。的哥愛講話，說你們警察真會挑地方，找了這么個風水寶地。

風水寶地？我納悶了。

的哥回頭瞟了我一眼，說，知道嗎，那個幸福門，原來是一片荒山，后來成了墳地。再后來，墳都遷走了，變成了磚廠，潭州人哪個不曉得，公安的辦企業(yè)，那就是公安局的提款機。

哦，還有這回事？我故意問。

你是新來的吧，知道嗎？當初那些墳頭主，都不愿遷呢，都說是龍脈。你們好，騎在龍脈上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說你們的門牌號，幸福路168號。誰不曉得，你們想怎么起就怎么起，老百姓敢嗎？那時是一片荒山野地，就你們一家，哪里來的168號？車牌號帶8字的都是吉祥號，是要花錢買的。不是他一腳剎車，我還沒恍過神來。

回到家，我把的哥的話講給老婆聽。

老婆說，人家說的是事實呀。

我不是不知道，那些年全民辦企業(yè)，一陣風似的。公安局要辦個勞動服務(wù)公司，好安排家屬子弟就業(yè)。那時正是房地產(chǎn)熱，想起辦磚廠賺錢，就看中了那塊地，由村里出土地，勞動服務(wù)公司出錢，掛靠公安局。

老婆說，如今好多地方開發(fā)的小區(qū)都出了質(zhì)量問題，開發(fā)商起先吹得天花亂墜，實際操作時就弄虛作假，偷工減料，墻面掉皮，到處漏水。搞得業(yè)主住又不敢住，退又退不了。我們這里還算好，當年都是自己的人守著建起來的。

我說，還不是沾了當官的光。

那是上世紀末，我還住在老城區(qū)公安大院里的一棟老樓房里，住在七樓，只有六十平米，沒有電梯，那個狹窄的樓道，熱天像蒸籠，冷天像風箱。聽說公安局集資建房，高興得不得了。手頭沒錢，東拼西湊交了首付。那時剛興集資建房，局里就想到了磚廠那塊地。

局領(lǐng)導每人一套，挑了最好的樓層位置。

正應(yīng)了一句話，千難萬難，領(lǐng)導重視就不難?；ㄞk的人不敢怠慢，何況還有自己的份呢。

熟悉情況的人都說，你們小區(qū)的房子質(zhì)量是一流的。

成也是官，敗也是官。房子建好后，當官的一個也沒來。咋啦？市中心那邊也建集資房，位置環(huán)境都比這邊好，當官的全到那邊去了。

剛搬過來那會，真不方便。出門是爛泥路，四周是農(nóng)田荒山。兒子還在市一中讀書，每天出門都說一句，爸，媽，我進城去了。

后來，潭州搞了個城市東移戰(zhàn)略，市委、政府、人大、政協(xié)、軍分區(qū)五大家全從河西搬到了河東，還建起了好多個廣場、公園，超市、商場也紛紛進駐。這邊成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休閑的中心。門前的爛泥路早已經(jīng)是八車道的新路，新修的柏油路幾縱幾橫，四通八達。熱鬧多了，也方便多了。

房價也水漲船高，如今均價在三千以上。

我從工廠到公安，半路出家當警察，算算時間也不短了，什么也沒撈著，只有這套房子，嘿嘿……總算天上掉餡餅，也砸我一回。

新公安大院里是兩幢仿古風格的六層大樓，對外叫公安南院，老公安局那邊叫北院。

北院門衛(wèi)都是保安負責。

南院門衛(wèi)也是保安負責，但門衛(wèi)是物業(yè)代管。

南北兩院區(qū)別還遠不止這些。北院是大本營，又是老家屬院，退下來的老局長、老干部基本上都在那里，老干科也在那邊，那邊有老干活動中心，健身房、保健房、棋牌室、閱報室等一應(yīng)俱全。南院公安小區(qū)什么都沒有。家屬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一個車庫，做了麻將室，后勤出錢裝了一臺空調(diào)，算是打發(fā)了。

有人起哄，這不是典型的一國兩制么？

家屬們無奈，只好自娛自樂，口頭封汪娭毑為董事長，甘娭毑為總經(jīng)理，還有會計、出納，打一元錢兩元錢的麻將，每人每場收一元錢位子錢。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聚少成多，一兩個月還可以組織一次戶外活動，去郊外踏青。三個堂客們一臺戲，免不了磕磕碰碰，今天吵了明天就好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唄。

二

盡管南院無法同北院相比，但畢竟還是公安大院，外人并不知道其中的隱曲，在他們經(jīng)過南院門口時，往往會停止嬉鬧，放輕腳步，眼神里露出一些羨慕與景仰來。

單拿不起眼的門衛(wèi)一事來說，就不簡單。因為這里是人們眼中的警察門，在這里守門，肯定要比在一般的樓盤守門要神氣、體面得多。據(jù)說好多人托關(guān)系爭著要來，并不是因為待遇比別的地方好，而是在警察門當了門衛(wèi)，長臉。

我住進警察門后，見到的第一個門衛(wèi)竟然是個奇胖的女漢子，二十出頭，皮膚黝黑不說，那一坨坨的肉，就像一群蹦蹦跳跳的兔子，隨時要從身體的各個部位突襲出來。據(jù)我目測，至少有兩百斤。不知道她是憑什么關(guān)系來到警察門當門衛(wèi)的。

于是有人說，一女當關(guān)，萬夫莫開啊。

又有人說，那不叫門衛(wèi)，該叫門神啦。

但這個胖胖不氣不惱，只是笑，憨憨地笑。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原來，胖胖家不是這邊的，嫁到了我們小區(qū)旁邊老閆家，是村里有名的困難戶。老閆天天死纏著村長要幫他家解決一個就業(yè)指標，要不解決，他就不活了。于是，胖胖便成了警察門的門衛(wèi)。

村里說是照顧困難家庭。物業(yè)給村上三千元，村上截留一半，發(fā)到胖胖手里只有一千五。她想得通，反正就住在隔壁，既上了班，又能照顧家。

閆家有兩個兒子，但老大早年出了車禍，撿回一條命，卻成了腦殘，成天拄著拐杖在馬路邊看人來車往。有人說他是在那里看女人呢。想想也是啊，他只是腦殘，人又沒廢掉，能不想女人嗎？

卻說胖胖和閆老二結(jié)婚幾年了，老懷不上，但老閆家是指望她傳宗接代的啊。

胖胖急著想懷孕，偏就懷不上。院子里剛結(jié)婚的年輕人，點爆竹似的，一點一個準，說懷就懷了，說生就生了。

院子里那些堂客們也跟著急，有事沒事就往門衛(wèi)湊，和胖胖聊得熱乎。一個個好似神仙下凡，爭著搶著去顯靈。妹子不急，會有的，你看你這么健康，不就是胖點嗎，沒事，早晚會有的。

她們不光嘴上說說，還真當回事呢，到處打聽治不孕不育的秘方，一有消息就趕緊給胖胖送去。

胖胖有事，她的男人、公婆都會來頂班，一天二十四小時從不離人。院子里衛(wèi)生也是承包的，總是干干凈凈。胖胖會做人，每天守在傳達室，見人就笑嘻嘻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炒好的菜也端來，買的水果也帶來，地里菜總是帶些來，要的就拿些去。

門衛(wèi)室里總是有人，成了一個聚會的場所。

公安小區(qū)旁邊還建有一棟附屬樓，給了特警支隊，民警食堂也在那里。

那天一早，院子里響起了鞭炮聲。下樓就聽說，胖胖懷上了。

院里的人都去門衛(wèi)室道喜，好多人又放了一輪鞭炮，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有喜了一樣。

日子過得飛快。

那天胖胖男人閆老二站在門口發(fā)紅蛋，這是風俗，人人見喜。

過了些日子，小閆和胖胖在門口對我說，叔，請你幫個忙唄。

我問，什么事？盡管說。

閆老二口拙，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出幾個字，你是文化人，我們……

胖胖搶著說，叔，請你給我們兒子起個名字唄。

我說，你們有什么講究？

胖胖說，沒有，你說叫什么就是什么，好聽就行。

我樂意地點點頭，好啊，只要你們不嫌棄，我起。起名是大事，馬虎不得，容我好好想想，明天告訴你們。

回到家里，我翻了好久字典，起了幾十個名字，晚上做夢還在想著名字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去門衛(wèi)室。胖胖一聽，樂呵呵地笑了，要得，就叫閆俊杰，小名叫金寶。

金寶一天天在長大。門衛(wèi)每天也熱熱鬧鬧，生機勃勃。

一日，門衛(wèi)室被砸了。桌子打翻了，電視機掉在地上。一問，是閆老大發(fā)了病，稀里糊涂就砸了。

對不起，對不起，東西我們賠。胖胖和她男人、公婆一個勁地道歉，見人就賠禮。

三

門衛(wèi)換人了。胖胖一家不好意思，主動請辭了。

新來一男的，姓范，五十多歲，有人透露，說是后勤處長的親戚。

這一換，門衛(wèi)的感覺大不如前。姓范的像個木腦殼，見人不理不睬，院子里落葉滿地跑，經(jīng)常幾天不掃，垃圾成堆，臭氣熏天。

有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原本一直在門衛(wèi)室歇腳喝水聊天，與胖胖一家混得爛熟。老范一見他們，把臉拉得老長，要水沒水，橫著眼睛看人，好像別人是外來入侵者，侵犯了他的領(lǐng)地。

院子里的人也不太同他說話，知道他是狗仗人勢，懶得和他計較。

背地里有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范爺。門衛(wèi)里冷冷清清，范爺樂得清靜。

每次見范爺，他嘴里都叼著根煙，好像從來就沒熄過火。

范爺嗜睡，是那種站著都能睡得著的人。大白天也睡，睡覺像死豬一樣，喊都喊不醒。

小區(qū)的電動門是晚上十二點關(guān)門。范爺不含糊，到時間就關(guān)了。

關(guān)了好睡覺。

公安小區(qū)有個特點，很多人晚上得到單位值夜班，有的在河西刑偵隊，有的在河東治安隊，有的在看守所，有的在派出所，有的要臨時出警，深更半夜接到電話就得走，常常要搞到凌晨幾點才回來。

民警開著車停在大門口，叫著喇叭，敲著窗戶，范爺鼾聲依舊，做他的春秋大夢。喇叭聲聲，把一院子的人都吵醒了，他才起來開門，嘴里還罵罵咧咧，叫不叫人睡覺哪。

一天晚上，我和老婆散步回來。院子里圍著好多人，說是來了小偷。咦，住了好幾年，還是第一次來小偷。這小偷膽子也太大了，竟然偷到公安院子里來了。

是焦家老婆發(fā)現(xiàn)的。她上到三樓，碰見一個陌生男子，正站在她家門口。問你是干什么的？那男子三十多歲，穿得體體面面，低著頭說找人。焦家老婆哦了一聲，警覺起來，問，你找誰？那男子靈機一動說，就找這屋的。

焦家老婆嘴快，找我家？你是誰??？

那男子一時語塞。焦家老婆兩眼一瞪，厲聲喝道，你是小偷吧？那男子扭頭就跑。焦家老婆在后邊猛追，尖起嗓子喊，抓小偷，抓小偷啊。

跑到樓下，小偷不見了。

院子里住的，大都干了幾年或幾十年警察，還有那些警察家屬，也算得上是半個警察。這還了得，小偷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簡直是對警察莫大的侮辱。大家立馬分頭去找，拿警察的行話說，那是展開了地毯式搜捕。找的人回來，個個搖著頭。大家又嘰嘰喳喳議論好久，咦，難道飛了？自己的院子自己清楚，不可能啊。

我向眾人丟了個眼色，故意扯開嗓子大聲說，散了吧，估計小偷也跑了。

院子里一下子清靜下來。幾棵大樟樹撐著碩大的樹冠，燈光斑駁，地上碎碎點點。

一個黑影朝門衛(wèi)室走來，不時東張西望。他剛走到門口，門外圍墻下竄出幾個人來，擒拿格斗術(shù)派上了用場，三兩下就把那男子的雙手反扣過來。

那男子還想抵賴，我是來找人的。

我厲聲喝道，你找誰？找誰？

驚動了隔壁特警，一下子來了七八個威猛高大的小伙子。

那男子兩腿篩糠一樣，縮成一坨。

早有人打了110，派出所民警不到五分鐘就來了，把那男子帶回派出所。那男子臨走說了一句話，我瞎了眼，怎么偷到公安局來了。

圍觀的村民說，你是絆噠腦殼冒縫針呢，閻王殿上偷賬本，找死！

突然有人說了一句，范爺呢？

范爺失蹤了。

事情沒完，公安家屬找到局里，這門衛(wèi)得換，太不負責任了。

范爺還覺得委屈，我曉得他是幾個時辰進來的呀？院子里幾百號人，我也不全認得。又沒出什么事，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焦家老婆跳起腳說，你是個男人嗎？等到出了事就晚了。

第二天，門衛(wèi)告示欄里貼著一張紙，寫著一首打油詩：公安小區(qū)出稀奇，門衛(wèi)處長是親戚。小偷說是瞎了眼，范爺喊冤不服氣。

后勤處長氣懵了，范爺害得他顏面掃地，親戚歸親戚，只得叫他卷起鋪蓋走人。

四

門衛(wèi)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與沒有，到底不一樣。

范爺一走，門衛(wèi)出現(xiàn)空當，急壞了院子里的人。

也是巧，正趕上全國搞人口普查。社區(qū)主任帶著工作人員上門，家家戶戶都得填表核查。

門衛(wèi)室不能唱空城計啊。

小偷給公安小區(qū)敲了一記警鐘，公安小區(qū)也不是鐵桶一個。小偷也懂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這不，差點就出事了。

社區(qū)主任是個直性子人，啰里啰嗦說了一大堆，你們是公安小區(qū)，出了這檔事，真是笑話。我們怎么跟人說呀，小偷都偷到公安小區(qū)了。哪還有安全可講呢。最后，社區(qū)主任嘣出一句，這次核查人口，是你們公安部門定的，從上到下，實行一票否決。

的確，現(xiàn)在好多事都喜歡搞一票否決。最早是計劃生育，后來是上訪，再后來是農(nóng)民工工資，還有征拆……一票否決，蠻靈。當官的就怕這個，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就因為一件事沒干好，一票否決了，年終獎沒有了，績效工資沒有了，先進沒有了，下面的人還不把你罵死，弄不好自己的烏紗帽也會不保啊。

公安院里全是警察家屬，有的就是搞社區(qū)工作的，都曉得社區(qū)工作難搞，白天上戶找不著人，晚上還得來，有時一戶得跑好幾趟，不容易啊。公安小區(qū)的人都客客氣氣，在家等著配合。

門衛(wèi)呢？得趕緊找啊。工會主席發(fā)話了，花石鎮(zhèn)是我們的扶貧聯(lián)點單位，送錢送物固然重要，上面還要求我們?yōu)榇迳辖鉀Q剩余勞力就業(yè)呢。正好要一個門衛(wèi)，給花石吧。

老石走馬上任了。

老石來了好久，我們也就知道他姓石，其余一概不知。

看上去，老石五十多歲，頭發(fā)有些花白，皮膚曬得墨黑的，不太愛說話，一看就是個老實人。

老石這人不愛講衛(wèi)生。院子里的人都這么說，這姓石的不靠譜，鄉(xiāng)下人穿得馬虎一點也算正常，可不能這樣邋里邋遢啊。

章娭毑說，他脫下鞋子就丟在窗臺上，臭死了。

米娭毑說，他又抽煙又喝酒，還幾天不洗澡，經(jīng)常打著個赤膊，門衛(wèi)室里進不得人。

汪娭毑打趣說，哎呀，他不洗澡你都知道，是不是晚上和他睡一起呀。

米娭毑沒好氣地說，呸呸，講正事，你還盡打亂講子。

老石光著膀子，拖著一輛垃圾車從她們身邊走過，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幾個娭毑停住話頭，趕緊捂住鼻子，閃到一邊。

汪娭毑說，有一句說一句，老石這個人不講究，是邋遢，院子里的衛(wèi)生還是打掃得蠻干凈。

婷婷說，有幾次下雨，我曬在下面的衣服沒收，都是他幫我收的。

米娭毑說，他來以后，那幾個穿紅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又方便了，常常在門衛(wèi)歇腳，喝茶，與他打得火熱呢。

大家想想也是，老石是村上照顧來的，照顧總有照顧的理由。

門衛(wèi)都是公安食堂包餐的。老石除了守門，也沒什么別的事可干，他也不知道別人說了他什么，照樣是該干嗎干嗎，每次倒垃圾，總會把里面的東西翻來翻去，撿出礦泉水瓶子、紙盒什么的收起來，放在門衛(wèi)綠化帶里，有的就干脆堆在屋子墻角里，攢多了就去賣錢。

院子里還是有人到門衛(wèi)室坐坐，跟他聊聊。日子久了，聽說了他的一些事。

他有一兒一女，女兒嫁人了，兒子媳婦都到珠海打工去了，兩個孫子丟在家里，全是他老婆一個人帶著。兩個孫子眼看就要上學了，他在家里待著也是待著，能出來做點事，賺點錢好貼補家用。每月只有一千五百元，他都會全部帶回去。他平時抽煙喝酒，就全靠撿垃圾賣點錢。

老石有時也會發(fā)牢騷，門衛(wèi)每月沒有一天假，每天二十四小時離不開人，他想回家打個轉(zhuǎn)都難。哪個家里沒有點事啊，何況家里有個老婆，還有兩個小孫子。到花石有四十公里，他早上回去，下午就得趕回來，白天就請環(huán)衛(wèi)工人幫他守一守。

老石說，老是這樣，我也不想干下去了。

每次從花石回來，老石都會挑回一擔菜蔬，有時是辣椒、茄子、白菜，有時是南瓜、絲瓜、苦瓜……放在大門口，見者有份，想要的拿點去，不要錢。

沒人的時候，他就一個人抱著個收放機，插卡的那種，他最喜歡看花鼓戲。

好久沒看見老石了。有人這么一說，其他人才忽然想起來，對呀，老石呢？

環(huán)衛(wèi)工人丁大姐說，老石老婆病了，好像得了什么怪病。

大約過了兩天，老石回來了。一看，他滿臉憔悴，胡子也白了。

他還是不太說話，照樣打掃院子里的衛(wèi)生，拖垃圾，撿礦泉水瓶子，撿紙盒，能賣錢的他都要。

沒有人說什么，人人都感覺得到，院子里悄然發(fā)生著變化。

院子里的人開始翻箱倒柜，把一些半新半舊的衣物找出來，送到門衛(wèi)室。有人還特地整理車庫，把收藏好久，一時舍不得丟的東西，舊電器、舊書報、紙盒等等都送到門衛(wèi)室去，門衛(wèi)室簡直就成了個舊貨回收站。

老石賣了幾個錢，總念著院子里人的好。

汪娭毑說，老石啊，你到這里來守門，我們就是緣分啊。我們都是看你人老實，家里不容易，想幫你一把。我們也都是普通百姓，也有下崗的，你就把這里當成你的家。

是啊，我也是農(nóng)村來的。甘娭毑說，你有什么難處，就跟我們講，我們能幫會盡量幫，幫多少是多少。

老石說，我曉得你們對我好，我回到村里說，我是警察門的人。他們問我，什么是警察門？我就說是家門，那就是警察的家，跟我在家一個樣。

轉(zhuǎn)眼快過年了。老石忽然找到我說，我們那里出了怪事，每到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就會遭人打劫，把紅包禮金都偷了去。害得好多人家抬不起頭。你們公安有不有辦法??？

報警啊。我說。

報了，沒用。他的眼神里滿是期盼。

好，我知道了，我?guī)湍阆蛏厦娣从撤从场?/p>

局里很重視，成立了專案組，刑偵支隊派出骨干與縣里刑偵下到花石。

正好趕上村里有人結(jié)婚，還請來了戲班子，熱熱鬧鬧。

當晚凌晨三點左右，兩條黑影潛入辦喜事人家中。

突然，燈光大亮，警察好似從天而降，兩人當場被抓。偵察員順藤摸瓜，挖出一個犯罪團伙，破獲二十多起案子。

聽說抓的人里面，有一個曾經(jīng)在公安小區(qū)被抓過。

花石鎮(zhèn)上的人嘖嘖稱贊公安，為老百姓辦了大好事。

老石特別高興，從家里挑來一擔紅薯，送給院子里的人吃。說是村里人要感謝警察。

不曉得從哪天開始，老石逢人就說，你們就叫我石門吧。

石門？什么意思？

老石說，你們警察都興這么叫，朱所，劉教，馬局，聽著好有味，好親熱的。

五

石門？我們叫不順口，還是叫他老石。

小廣告，牛皮癬。早就成了城市里的頑疾。小區(qū)樓道里到處都是，墻上門上貼得花里胡哨，撕不掉，洗不凈，叫人厭惡。

這個夏天平均氣溫在三十八度。老人說，活了八十多，今年是最熱的。老天爺下的不是太陽，是下火啊。

一天下午，陽光炙熱，熱浪滾滾。有個年輕人拎著一個公事包往里走，老石問你是干什么的？來人回答，修鎖的。說完，頭也不回，徑直往里走。

老石瞄著眼睛看了一會，總覺得不對勁。等那年輕人拐進一個樓道，他就悄悄跟了過去。

年輕人滿頭大汗，埋頭在張貼小廣告。

老石沖上前去，搶了他的公事包。

年輕人一看是門衛(wèi)，鼓起眼睛說，你算什么東西，敢搶我的包。

老石說，我是這里的門衛(wèi)，怎么啦？

年輕人說，門衛(wèi)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條看門的狗嗎？

老石胸脯一拍，故意把聲音提得老高，嘿嘿，你說我是狗，那我也是一條好狗，我看你連狗都不如。

爭吵聲驚醒了屋子里的人，警察家屬出來好幾個，一齊把年輕人抓到門衛(wèi)，好好教育了一番。

年輕人一再保證，再也不敢貼小廣告了。誰也沒想到，小區(qū)里最頭疼的病是老石給治好的。

那段時間，汪娭毑、甘娭毑注意到老石總是萎靡不振，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來了人也打一聲招呼，望著門衛(wèi)室對面的一堵墻壁發(fā)呆，久而久之，老石自己仿佛也變成了一堵人們無法逾越的墻。兩位娭毑不禁為老石擔心起來，一定是他老婆的怪病又犯了，既然是怪病，就得花很多錢去治。沒錢給老病治病，這是老石一直愁眉不展的原因。于是兩位娭毑私下地一合計，開始利用跳廣場舞的時間，鼓動大媽和娭毑們?yōu)榭蓱z作孽的老石捐款。

一個星期后，汪娭毑、甘娭毑代表小區(qū)的居民將一萬八千多元錢送到了老石手上，老石雙手發(fā)抖，眼淚漱地滾落下來。

汪娭毑說，這點錢肯定不夠，你不要急，救命要緊，我們還會想辦法幫你的。

甘娭毑說，老石，你們趕快回去一趟吧，安排你老婆去治病，這兩天，我們輪流著幫你當門衛(wèi)。

老石連連答應(yīng)，說辛苦你們了，你們是我老石一輩子的大恩人，我回去兩天就趕過來，以后要是我老婆好了，我和她一起來，為你們守當一輩子的門衛(wèi)。

兩位娭毑聽老石這么一說，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催老石趕快動身回家。

沒想到的是，老石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幾天過去，一個小道消息從各種渠道傳了過來。有人說，老石回到家里時，他的老婆離家出走了，老石也從花石鎮(zhèn)失蹤了，有人說，老石老婆根本就沒得什么怪病，而是跟著一個做糧食生意的人私奔了，還有人說，老石早在十年前就和他老婆離婚了，他就是一個酒鬼，一個騙子。

像以往一樣，每晚八時。廣場舞的音樂準時響起，那幾天，在跳廣場舞的人群中，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汪娭毑和甘娭毑的身影。

老石離開十天之后，警察門又來了一個新的門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