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fēng)

花無蝶，少小讀書，胸?zé)o點(diǎn)墨。有花無蝶，有酒無朋。似瓠瓜浮海，不著邊際。

“少將軍，今日我等恐怕就將戰(zhàn)死于此了。”一個身披執(zhí)銳、頭發(fā)花白的參將對身旁的年輕將軍說道，“只可恨那侯景，老將軍死后還要斬草除根，我們兩千白袍軍如今已經(jīng)要全軍覆沒了?！?/p>

“曹老將軍你們追隨家父，一生馳騁沙場，如今能和你們在黃泉路上作伴，是我陳昭三生有幸。只不過現(xiàn)在還有機(jī)會，只要有一人能生還，我陳家的白袍軍就不會亡?！标愓颜f著振馬揚(yáng)蹄，一聲清嘯響徹山谷。

陳昭說出這話時，自己的兩千兵馬已經(jīng)只剩下二十六騎了，谷中層層圍了數(shù)百人，附近的敵軍更有數(shù)萬之重。之前，侯景命他帶領(lǐng)兩千騎兵在滎陽城外五十里的躍馬關(guān)中抵抗魏國十萬大軍，已經(jīng)拖了足足有月余，但遲遲不見援軍。今天顯然是最后一天了。

陳昭看著業(yè)已疲憊的白袍軍士們，朗聲道：“昔日楚霸王垓下之圍時，面對漢軍數(shù)千人亦可突圍，如今數(shù)百北寇又能奈我等何？諸位隨我父親南征北戰(zhàn)，白袍軍的名號早已響徹天下，我陳昭雖不如楚霸王，但也不會辱沒家父的威名?！?/p>

說罷，陳昭催馬橫槍，身下赤色的追風(fēng)馬如同一團(tuán)火焰，轟隆隆地沖向敵軍。眨眼的工夫，只見寒芒一點(diǎn)，三金點(diǎn)銀槍銀白色的槍頭上瞬間開出一朵艷麗的血花，一名敵將已被挑落馬下。陳昭用槍剜下頭顱，一槍挑起立在槍頭，舉槍在敵陣前策馬巡視，一雙鳳眼瞇成一線，掃視敵將，如同關(guān)公現(xiàn)世。眾敵人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回過神來紛紛后退數(shù)十步，逡巡不退，又不敢上前。

那二十六騎士氣為之一震，齊聲吼道：“殺！殺！殺！”更是讓魏國軍士為之膽寒。

“哈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啊。當(dāng)年遇到你爹時，大概也只有你這樣大的年紀(jì)，真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后生可畏啊?！闭f著，魏國軍隊(duì)肅穆地讓出一條道來，一個不怒自威的將軍信馬由韁來到陣中。

“爾朱將軍，好膽色，就不怕我手里的這桿銀槍嗎？”陳昭不料敵酋的主帥竟然會親上戰(zhàn)場。

“怕是怕，但是我這人有一個毛病，貪才，見不得千里馬。這匹追風(fēng)馬，從你父親在時就想要了。如今見到你，更是想要得不行。”

“哈哈，難得將軍賞識，只不過我這馬飲慣了江南的湖光山色，卻受不了北地的日曬風(fēng)吹?！?/p>

“南方的楚聲吳曲只怕會軟了千里馬的骨頭，大漠孤煙的草原，才是駿馬馳騁的天地。”

“爾朱將軍，千里馬是別想了，千里馬的骨頭倒是有機(jī)會，到時候煩請你看看到底是軟還是硬。”陳昭說完之后，一生怒吼，“白袍軍聽令，四處分散，掩護(hù)突圍。”

一聲令下，沖陣的喊殺聲響徹山谷，群鳥盡喑。血腥沖天，蓋住了清晨的露水清香。數(shù)十里開外的裊裊炊煙，才證實(shí)著這場戰(zhàn)斗的確是發(fā)生在人間。

陳昭再次睜開眼時，并沒有擺脫危險。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雙手顫巍巍地拿著剪刀，一臉惶恐地對準(zhǔn)陳昭的臉，似乎正在積攢勇氣刺下去。

陳昭慢悠悠轉(zhuǎn)醒，摸了下周身，手腳都還在，只是四肢百骸疼得厲害，胸口似乎有一道傷口，已經(jīng)被簡單包扎。

陳昭突然一起身，嚇了小女孩一跳，但是剪刀仍舊對著他。陳昭無奈地笑了笑：“小姑娘，第一次殺人嗎？”

小女孩又是憤怒又是惶恐，也不言語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

陳昭看著好笑，道：“哎呀，我不是第一次被殺了，來來來，我教教你該怎么殺我?！闭f著一把拉住小女孩的手，“別往臉上招呼，不然變成鬼會嚇到你。脖子、胸口都行，算你走運(yùn)，我這胸口剛好有一處舊傷，你順著舊傷口一剪刀插下去，左絞三圈，再右絞三圈，肯定能殺了我。不過最好站遠(yuǎn)一點(diǎn)，免得到時候血噴出來濺到臉上。你知不知道，一刀扎胸口上，血可以噴到房梁那么高……”

陳昭正說得起勁，小女孩卻丟了剪刀，“哇”的一聲哭了。陳昭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道：“好孩子，你告訴我這是哪里，誰讓你來殺我的？”

小女孩抹了把眼淚，道：“這里是飲馬村，是我自己要?dú)⒛愕?。你們漢人殺了我父母，可我沒用不能給他們報仇?！?/p>

陳昭無言，只能望著窗外和煦絢爛的陽光，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這時一個身著胡服的老者走進(jìn)屋子，臉上如同帶著窗外的陽光似的，笑著道：“年輕人，你醒了。小茜你別胡鬧，別吵到人家休息?！?/p>

小茜收起了情緒，道：“知道了，爺爺?！?/p>

陳昭道：“她是看到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因此傷心。老伯，不知道令子究竟是如何……”

老翁道：“十年前，梁朝的陳慶之橫掃河洛，滎陽城之戰(zhàn)，他破城后下令屠城三日，小茜的父親和母親沒能逃出來?！?/p>

陳昭心中一震，緩緩道：“聽說陳老將軍前年就已經(jīng)病逝了?！?/p>

老翁先是一愣，繼而大笑道：“哈哈，真是天意，若不是救了你，我都不知道這天大的好消息。老頭子我今天一定要痛飲一番?！?/p>

陳昭心中不悅，問道：“你如此恨我梁朝，那你為什么還要救我，明明我……”

老者收拾表情，肅然道：“我恨的是那些下令屠城的將軍，你一個小卒子，又有什么過錯。我也在北朝從過軍，下面人的苦我也是知道。而且，我也不想讓另一個老父親失去兒子……”

“卒子？”陳昭正想說什么。老者已經(jīng)將一套梁朝兵卒的衣服拿過來放在床頭，道：“衣服也給你洗好了，馬在后院里拴著，不過說回來你真要感謝你那匹馬，若不是它馱著你進(jìn)了村，想必你早已死在荒郊野嶺了。

養(yǎng)病期間，陳昭和老翁一家漸漸熟絡(luò)，知道這老翁是鮮卑族，名叫宇文駿，是飲馬村的村長，這飲馬村在梁國和魏國邊界，村中一共也就二十戶人家，都是胡人，起先村民對這個陌生漢人心存戒備，但因?yàn)槔洗彘L的緣故，沒多久就打消了顧慮，時不時送一些瓜果蔬菜來，一來二去也都認(rèn)識了。老村長年輕時在魏國的軍隊(duì)中當(dāng)軍醫(yī)，略通岐黃之術(shù)，因此自己才能得以獲救。而小茜畢竟是孩子心性，加上陳昭也才二十出頭，又經(jīng)常逗她，現(xiàn)在竟然是一口一個“陳哥哥”地叫著。想起初見面時想殺自己的場景，覺得莫名好笑。只是他心中，隱隱然總是有一分愧疚難以抹去。

又過了月余，陳昭已經(jīng)可以上馬了，看著數(shù)月沒有操練而漸漸壯碩的追風(fēng)，陳昭笑著拍了拍它的肚皮，道：“老伙計(jì)，越吃越胖，還能跑得動嗎？”追風(fēng)打了個響鼻，似是興致勃勃。

陳昭翻身上馬，正欲出村跑一陣子。不料碰上了小茜，小茜看到陳昭騎著追風(fēng)好不神氣，玩心大起，道：“好哥哥，我也要騎馬，帶上我吧?！?/p>

陳昭有意逗她：“我這馬號稱追風(fēng)赤驥，朝發(fā)夕至、日行千里，你個小姑娘家的，哪能受得了，還是好好學(xué)繡花吧?！?/p>

小茜嘟嘴賭氣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家還有一匹大黑馬呢，比你這小紅馬好看多了?！闭f完哼了一聲，十分神氣地手插著腰。

陳昭第一次聽說，升起好奇之心，笑道：“你看這樣，你帶我去看大黑馬，我就帶你去騎我這小紅馬。”

小茜看到事有轉(zhuǎn)機(jī)，喜道：“一言為定?！?/p>

說著，陳昭下馬跟著小茜來到后院的磨坊，一進(jìn)屋陳昭就驚呆了，這匹黑馬雖不是高大雄健，但是毛色純亮，毫無駁雜，看身形竟是傳說中的絕地馬。號稱“足不踐地”，如今卻被蒙著眼睛，在滎陽城外的一個小村子中拉磨。陳昭呆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好宇文駿進(jìn)來，陳昭以實(shí)情相告，宇文駿卻沒有陳昭那樣的震驚，而是告訴他一個故事，十年前一群兵敗的軍士，一起逃亡，逃到了一處水草肥美的地方，眾人停下來讓馬匹休息吃草，其中一個人厭倦了逃亡的生活，于是提議就在那里定居下來，得到眾人的同意。這個地方就是飲馬村，所以家家戶戶，都有一兩匹馬。

陳昭道：“不是有馬的問題，而是這匹馬是千里挑一，不，是萬里挑一……”

宇文駿笑道：“莫非是覺得在磨坊拉磨委屈了這畜生？”

陳昭默然不語，似是說中心中所想。

宇文駿接著道：“我倒不是這么認(rèn)為。這匹馬充其量不過是跑得快些，再快能有那些箭矢、長戟快？我也上過戰(zhàn)場，千里馬見多了，千里馬的骨頭見得更多。這畜生在磨坊拉一輩子磨，每天都能吃到新鮮肥美的水草，最后在這里壽終正寢，誰說不是一種福氣呢？”

陳昭覺得眼前這位老者哪里說得不對，但究竟如何卻是一句話也反駁不了。

俄頃，帶著小茜縱馬馳騁，小茜在陳昭懷中嚇得睜不開眼，陳昭卻沉浸在老者的話中，不停地摩挲著身下的追風(fēng)馬。一連好幾天小茜的馬術(shù)精進(jìn)極快，村口常有一匹黑馬跟在紅馬后面，竟是相差無幾。

又過了幾天，陳昭的傷完全好了，心中掛念自己的部將，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終于還是決定離開飲馬村。他準(zhǔn)備向老村長告別，然而住了這么長時間，日久生情，難免有些傷感。見小茜悶悶不樂，老村長執(zhí)意留他再住一天，陳昭盛情難卻，也就只有順著老村長的意思，留下來了。

這天晚上，陳昭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倒也不是因?yàn)殡x別傷感，只是不知道明天回到梁軍陣營，侯景會怎么處置自己。雖說是力敵而敗，但終究是敗軍之將。聯(lián)想之前只給自己兩千軍馬，且孤立無援，恐怕自己小命堪憂。轉(zhuǎn)念想到自己那二十六名部下或許還能生還，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只能強(qiáng)自寬慰自己。

就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窗外傳來一陣火光，接著喊殺聲四起，陳昭從床上蹦起，來到院子中，見到衣衫還未穿戴整齊的村長和孫女，陳昭讓他們躲在里屋之中不要出聲，自己前去查看究竟。

陳昭取出自己的銀槍背在背后，輕身躍上屋頂，只見從村口殺進(jìn)來一隊(duì)士兵，足有百人，那些士兵已經(jīng)癲狂，來到村中見人就殺，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更讓陳昭震驚的是看那些兵士的打扮竟然就是梁國的。

陳昭看著村中橫七豎八的村民尸體，不禁大怒，從背上抽出長槍，一躍從屋頂跳下，一招力劈華山，將一隊(duì)正在逞兇的士兵手中的兵刃劈折。一身怒吼：“你們是誰的手下，為何在此亂殺無辜？”

那一隊(duì)士兵見異變突生，將陳昭圍了起來。一名將領(lǐng)模樣粗魯漢子還未走過來，就大聲喝道：“你又是何人？”

那將領(lǐng)走近，陳昭卻認(rèn)出來這人是侯景的侄子，名叫蕭任，是侯景的心腹，為人狡詐機(jī)警。蕭任顯然也認(rèn)出了陳昭，連忙上前迎到：“這不是陳少將軍么，沒想到在這能見到你。之前候帥派我?guī)П巴S馬關(guān)救援少將軍，誰知帶隊(duì)的向?qū)s是名奸細(xì)，以致貽誤了戰(zhàn)機(jī)，愚兄一直以為將軍殉國了，自責(zé)不已，沒想到能在這里遇見少將軍，真是天佑我大梁啊。”

陳昭對他向無好感，見他這么關(guān)切自己，本想寒暄兩句，但見他們?nèi)绱藶E殺無辜，生氣道：“不勞蕭將軍掛念，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大梁的軍隊(duì)卻干起了強(qiáng)盜的勾當(dāng)來？”

蕭任先是一愣，繼而笑道：“將軍誤會了，我軍剛剛得到線報，這個飲馬村不是一般村落，他們跟北寇秘密勾結(jié)，探聽我軍虛實(shí)，是以候帥命我前來鏟除這個據(jù)點(diǎn)?！?/p>

陳昭聽他這么一說，心中起疑，但是想到村長明知自己是梁國軍士仍然出手相救，定然不會是奸細(xì)，分辨道：“這其中肯定有誤會，我陳昭就是這個村的村長救下來的，他們定然不會勾結(jié)魏國軍隊(duì)?！?/p>

蕭任奇道：“當(dāng)真有此事？”

陳昭拜倒在地：“請蕭將軍明察，我陳昭敢以項(xiàng)上人頭擔(dān)保。”

蕭任遲疑片刻，道：“此事蹊蹺，還得從長計(jì)議，不如少將軍同我一同去面見候帥說個清楚?！闭f完趕忙去扶起陳昭。

異變突生，說時遲那時快，蕭任趁攙扶陳昭之際，從袖中甩出一把匕首，趁勢就插進(jìn)了陳昭的腹部。

陳昭忍著劇痛，持槍一磕，逼退了蕭任，勉力站起，不解道：“蕭將軍你這又是何意？”

蕭任哈哈笑道：“好，就讓你死個明白，我叔父一生之中最恨的就是你的父親陳慶之。早些年間，他在魏國為將，卻被你父親接連擊潰，魏國上下大為震怒，叔父不得已只能南下投梁，但在魏國的親屬家眷卻無一幸免，陳慶之已死，你還能活嗎？”

“什么？你是陳慶之的兒子？”一個蒼老的聲音，伴隨一陣馬嘶聲，打斷了蕭任的得意。

一個老翁帶著一個小女孩分別牽著兩匹馬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中，一匹烏黑如碳，一匹赤紅似火。

“是的，他就是陳慶之的兒子?！痹捯粑绰洌鋈婚g，數(shù)百只火把齊齊亮起，將不大的飲馬鎮(zhèn)照得通亮。蕭任還沒從那莫名出現(xiàn)的老者和小女孩的驚嚇中緩過來，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軍隊(duì)已經(jīng)被包圍了，沒想到自己太在意陳昭，反而沒有注意周圍的動靜。自己這一百來人被層層圍住，對方少說也有一千人。

“爾朱將軍，這究竟是為何？”村長認(rèn)出了來圍住蕭任軍隊(duì)的將帥，看著滿地的村民尸體，不禁悲從中來，哭喊道。

蕭任聽到來人是魏國的大帥爾朱榮，嚇得身子抖如篩糠，不敢言語只身往梁國兵士中鉆，希望他沒看到自己。

陳昭見村長竟然與爾朱榮相識，心中起疑，但見兩人情形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簡單，于是道：“老伯這究竟？”

“畜生，不要叫我老伯，早知道你是陳慶之的兒子，我恨不得剝你的皮、抽你的筋?！贝彘L越說越激動，幾欲崩潰。

“陳哥哥，我和爺爺看你出去這么久還不回來，本來打算帶著追風(fēng)馬來救你的，沒想到……”小茜在一旁見到如此情景，話說到后來卻已是哭腔了。

“小茜，你不要叫他哥哥，他是殺你父母的仇人的兒子?！贝彘L怒罵道。

“宇文老哥，都十幾年了怎么還沒放下。雖說陳慶之殺我大魏子民，但是誰說他兒子就一定不能為我大魏所用呢。他們漢人有一句話叫：‘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睜栔鞓s在一旁假意勸解道。

“爾朱將軍，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盤。原本說好的只要好好看管這個陳昭，你就會保護(hù)我們飲馬村。明知我與陳慶之的過節(jié)，卻要我去救治仇人的兒子，你究竟是何居心？”

“哼，宇文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十年前你們兵敗逃到這飲馬村，別以為本帥不知道。只是念你年事已高，才既往不咎，如今能為魏國效力，還敢跟我談什么條件。

“姑且告訴你，這梁國的軍隊(duì)也是我放出的風(fēng)聲給引過來的。”

蕭任聽到這話，嚇得全身癱軟，幸得周圍的兵士扶持才未倒地。

“爾朱將軍，陳某人素知將軍有謀略，不知如此苦心孤詣卻又為了哪般？”梁國的士兵早就撇開了陳昭，陳昭趁隙拔出匕首，簡單包扎一番。

“為了你！”簡單的三個字，讓在場千余人齊齊將目光轉(zhuǎn)向這個瘦削的男子。

“為了我？”

“沒錯，正所謂‘千金易得，良將難求，自從上次在躍馬關(guān)見過你后，我腦中就一直有個影子揮之不去，赤馬白袍，一桿銀槍、三千兵馬就敢縱橫河洛，將我魏國十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的陳慶之，我知道這一次我魏國必須得到你。”

“料想之前躍馬關(guān)我就應(yīng)該落到你手上了，只是即便你救了我，就能斷定我一定會投降魏國嗎？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p>

“哼，分明是你小看我了。得知你要回梁國，所以我讓梁軍中的奸細(xì)放出消息陳昭在飲馬村還活著，以侯景的秉性，必當(dāng)要斬草除根。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連夜就派出了他的侄子領(lǐng)人來殺你。現(xiàn)在只要我將這一百梁軍全都?xì)⒌?，你說侯景會怎么辦？定會說你勾結(jié)我大魏的軍隊(duì)臨陣倒戈?，F(xiàn)在你不想投降我魏軍，只是天下之大，怕也沒有地方能容你?！?/p>

“你這狗賊，為了他你竟然就不惜犧牲我全村人的性命，好歹我們曾經(jīng)都是你部下十幾年的弟兄，你怎敢如此惡毒，我要?dú)⒘四?。”在一旁的宇文俊，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翻身騎上絕地馬，就直往爾朱榮沖去，手無寸鐵，但聲勢驚人，目眥盡裂，直欲生啖其肉。

“老伯萬萬不可。”陳昭還未說完，宇文俊連人帶馬已經(jīng)沖出，如同離弦的箭，加之絕地馬一身黑俊，融入到濃濃的黑夜中，更顯得聲勢驚人。爾朱榮前面護(hù)衛(wèi)的騎士，被這突如其來的聲勢嚇到，許多軍馬都遭到驚嚇，四散奔逃，未閃開的也被撞得七零八落。

就在這時，爾朱榮身旁的一名副將，名叫拓跋燕，也是久經(jīng)沙場的猛將。只見他引刀催馬，直向宇文俊奔來，只用一刀便將宇文俊的左膀砍了下來。絕地馬聲勢未絕，宇文俊已是搖搖欲墜。

“宇文老弟，行伍之中哪有什么兄弟，不過都是一條賤命罷了?！睜栔鞓s眉頭一皺，繼而舒展，在一旁輕聲道。

陳昭此時也已趕到，以槍點(diǎn)地，奮然一躍，抱住老翁，夾住絕地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繞回到小茜旁邊。

陳昭扶住老人翻身下馬，小茜見爺爺傷勢不輕，臉已嚇得慘白，在一旁連哭都已經(jīng)忘記了。

宇文俊的臉色更白，傷口處的血汩汩流淌，陳昭的衣衫竟已大半都被染紅。陳昭仔細(xì)查看了傷口，已經(jīng)是致命傷了，想要勸解幾句，但自己恐怕會惹老人生氣，只能扶住宇文俊，對小茜喊道：“過來和爺爺說兩句吧。”

小茜這時回過神來，號啕大哭。

“傻孩子，人總有一死，只是我死了可憐你一人無依無靠……想我戎馬半輩子竟然落得這個下場，哈哈哈?！?/p>

“對不起。”陳昭默默說了句。

“你沒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其實(shí)我知道我不恨你，我甚至不恨你爹。我從軍大半輩子，先是魏國殺宋國，宋國殺魏國，宋國換了齊國、梁國，還是你殺我，我殺你，天下人怎么恨得完呢？只是不恨點(diǎn)什么，這日子苦得過不下去……苦啊……苦”一聲說完，宇文俊就在陳昭的懷中氣絕。

“好了，已經(jīng)給了你們告別的時間，本帥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本帥最后問你，你是降還是不降？”

望著宇文俊尚未冷的尸首，陳昭苦笑了幾聲：“魏國也好，梁國也罷，如果想要我陳昭的尸首就來拿吧?！?/p>

爾朱榮嘆息良久，仰頭望天，淡淡道：“全都?xì)⒘??！?/p>

“且慢！”蕭任此刻跳出來，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將軍想讓梁國除掉陳昭還不簡單，我等回去稟明候帥，說陳昭投降北寇……不，是大魏，圖謀不軌。一樣可以讓他在我梁國無立身之地。大帥遠(yuǎn)道而來，車馬辛苦，我等回去之后，定當(dāng)準(zhǔn)備厚禮犒賞三軍。”

“蕭將軍有這等孝心是極好的，只是死人的話總比活人的來得有用，蕭將軍也不必多言。眾將士聽令，殺！”爾朱榮說完，蕭任這次就沒人扶了，不一會梁國士兵就被殺得七零八落了，幾乎覆沒。

陳昭逢此巨變，一想到今后再也無處立足，想到生死未卜的那些白袍軍，頓時覺得人生了無生趣，只是望著旁邊的小茜，不禁為她感到悲傷。陳昭想為她做點(diǎn)事情，但不知道此時此地還能做些什么，于是淡淡問她：“想為爺爺報仇嗎？”

小茜呆呆看著他，連忙拉住他的手說：“不想，我曾經(jīng)想殺你，可是當(dāng)時難受得不得了，爺爺也是為了報仇死的。我不想你難受，更不想你死?！鳖D了頓，又說道，“我是不是很沒用，我覺得我很沒用。”說到最后，已經(jīng)是泣不成聲。

陳昭將她的手捧到手心中，拍了拍，道：“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爺爺不會怪你的。等下我們就去見爺爺，雖然有點(diǎn)疼，但不要怕，有我和你在一起?！?/p>

小茜知道他的意思，點(diǎn)點(diǎn)頭，道：“和陳哥哥在一起，我不怕?！?/p>

陳昭將銀槍的槍頭取下，提了口氣，剛準(zhǔn)備刺下去，一旁的追風(fēng)馬奮蹄長鳴，一尥蹶子竟然將陳昭給踢開了。

陳昭心想這畜生肯定是和小茜有感情，情急護(hù)主了，只是眼下這情景，這畜生又哪里知道？

“少將軍，屬下曹仲居來也?！?/p>

這一聲不啻于平地一聲驚雷，陳昭抖擻精神，將小茜托上絕地馬，自己翻上追風(fēng)。極目遠(yuǎn)望，卻見有十余騎白馬，已經(jīng)沖陣而來，人數(shù)雖不多，卻一往無前。他們趁著魏國與梁國廝殺，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口子，沖進(jìn)陣來。

“曹老將軍，你們還活著。”陳昭高興道。

曹仲居笑道：“我等越馬關(guān)沖出來后，不敢直接回侯景大營，是以喬裝作普通軍士混進(jìn)軍中，好在各種軍令暗語都熟悉，倒也沒人察覺，侯景只當(dāng)我們白袍軍全軍覆滅，一連幾日在軍中飲酒作樂?？珊髞碥娭袀鞒鱿ⅲf少將軍在飲馬村出現(xiàn)，我們擔(dān)心侯景對將軍不利，果然今夜就有一隊(duì)軍馬秘密出營，我們十幾個便悄悄跟在后面，打算伺機(jī)營救少將軍?！?/p>

陳昭高興了沒幾秒鐘，就嘆氣道：‘你們又何必以身犯險？

“白袍軍有一人就不會亡，少將軍自己說的，怎么倒忘了?！?/p>

陳昭想起躍馬關(guān)時的情形，又想起剛才險些自殺，不禁慚愧起來，繼而哈哈大笑：“白袍軍聽令，成雁行陣，護(hù)小茜姑娘突圍。”

十幾騎人馬，齊聲高呼：“殺！殺！殺！”聲勢驚人，竟不輸千人之陣。

陳昭一馬當(dāng)先，橫槍立馬，赤紅色的火焰，如同流星一般，飛向陣地，追風(fēng)馬奮蹄狂奔，帶著銀白色的寒芒，處處生花。白袍軍聲勢驚人，一次又一次地沖鋒，不斷撕扯魏軍的防線，一次次沖破，魏軍又如潮水般涌來補(bǔ)上。陳昭知道，長此以往，必當(dāng)力竭而亡，正苦思不得。敵陣中催馬出來一名將軍，正是拓跋燕。

陳昭馭馬激射而出，一桿長槍只取拓跋燕的咽喉。拓跋燕大刀橫檔，竟生生給擋住了這勢大力沉的一擊。魏軍將士不禁紛紛喝彩。

拓跋燕橫劈豎砍，威力驚人，鎮(zhèn)得陳昭虎口發(fā)麻，陳昭傷口再次撕裂，血水已經(jīng)浸出。情急之下，陳昭忽然心生一計(jì)，催馬疾走，拉開距離，拍拍追風(fēng)的脖子，又來一次沖鋒。如同前次一樣，一團(tuán)赤紅的火焰激射而出，拓跋燕看準(zhǔn)來勢，分辨陳昭來勢。

兩騎相交，不料陳昭銀槍虛點(diǎn)，匍匐在馬背上，就在相交的須臾之間，追風(fēng)馬竟然前蹄奮起，后蹄點(diǎn)地，生生停在拓跋燕身后，如同一股冉冉升騰的火焰。陳昭借勢，在馬背上翻轉(zhuǎn)身子，倒騎追風(fēng)，甩手交槍，左手接過空中的長槍，回身一槍挑中拓跋燕的后心。

魏國軍剛剛的喝彩聲還未及停下，拓跋燕便已經(jīng)撲地而亡。士氣高漲下，白袍軍殺聲連天，魏軍紛紛躲閃，只片刻，便被陳昭沖出口子，帶著小茜等人沖出敵陣。

爾朱榮一旁的將軍都已怒極，直欲催馬擒獲。爾朱榮擺擺手，沉吟片刻：“罷了罷了，陳昭將軍，已經(jīng)死了?！蔽簢鴮傧麓蠖嘁苫蟛唤猓膊桓疑罹?。

跑了一天一夜，確信后面在無人追來，陳昭一行人終于慢下來。小茜小聲地問道：“陳哥哥，我們現(xiàn)在是要去哪？”

陳昭望望南方，繼而笑道：“去天下能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