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臻
摘要:章學誠認為文集的價值在于“與史相輔”、補史之不逮,如此便形成了一種“納文入史”的文史觀念,強調文集的史學意義。首先,他以“六經皆史”的史學觀為基礎,完成了“納文入史”觀的理論構建,其中“文體”是他把文集納入“道—六經—戰(zhàn)國之文”這一史學體系的關鍵。其次,《文選》兼覽八代、匯聚各體又各以類分的編排體例,與章學誠“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史學方法相契合,這也成為后世文集與章學誠縣志文征編纂的范例。對“《文選》之體”的借鑒,是章學誠“納文入史”觀得以實際運用的關鍵一環(huán)。
關鍵詞:章學誠;六經皆史;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納文入史;《文選》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7)03-0064-05
“六經皆史”是章學誠史學理論的核心觀點,以此為基礎,經、子、集三部中的文獻都被他賦予了史學的價值與意義,這也成為了他對典籍進行褒貶取舍的標準。對于集部文獻而言,章學誠認為其價值在于“與史相輔”:“夫一代文獻,史不盡詳,全恃大部總選,得載諸部文字于律令之外,參互考校,可補二十一史之不逮?!盵1]766章學誠所推崇的“大部總選”,主要是《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1]39這樣就把原屬于集部的文集納入了自己的史學理念之中,形成了一種“納文入史”的文史觀念。章學誠首先將文集置于“道—六經—戰(zhàn)國之文”的史學體系中,完成了“納文入史”觀的理論構建;另外,在章學誠看來“《文選》之體”則是“納文入史”觀實際運用的范例。
一、“納文入史”觀的理論構建
諸如《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這些文集能夠“與史相輔”、補史之不逮,其理論依據(jù)首先要追溯到先秦時《書》亡而入《春秋》的歷史淵源。在《文史通義·書教》上、中篇,章學誠認為《周官》之法未廢時,因依托于完備的官禮制度,典、謨、訓、誥、貢、范這些文章,能夠“詳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為一定之例”[1]30,其存在形態(tài)便是《尚書》,并且它們天生具有記載史事與制度的歷史文獻屬性。當官禮法廢,上述文章便無法單獨存在,進入了《春秋》“比事以屬辭”的記載之中。而典、謨、訓、誥、貢、范,發(fā)展到后來,便是常編次于紀傳史中的“君上詔誥、臣工奏章”這一類文體。當“一代文章之盛,史文不可得而盡”之后,就有必要把它們單獨摘出,裒成文集。這是章學誠通過對存在形態(tài)的梳理,將文集的源頭上溯到了《尚書》。但這只是展現(xiàn)出了文集的一種史學淵源,尚未涉及文集“與史相輔”的具體角度以及與史存在何種內在的關聯(lián)。《文史通義·詩教》則通過“道—六經—戰(zhàn)國之文—后世文集”這一史學體系的構建,將文集納入進來,并揭示了文集史學價值的理論基礎所在。
在章學誠的史學體系中,“道”是一切的源頭。他對六經的定位,則是“六經皆器”,“當據(jù)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1]123。而道的存在形式,便是“羲、農、軒、顓之制作”,然后后圣法前圣,代代相襲,“法積美備,至唐、虞而盡善焉,殷因夏監(jiān),至成周而無憾焉”[1]112。其實指的就是先王政教,這就使“道”帶有了史的色彩,故而言“六經皆史”,“表章六藝,以存周公舊典”[1]124。戰(zhàn)國諸子與六經,正是通過“道”搭建起了關系:
道體無所不該,六藝足以盡之。諸子之為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體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說,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謂一端者,無非六藝之所該,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謂諸子果能服六藝之教,而出辭必衷于是也。[1]58
章學誠這一觀點并非原創(chuàng),關于諸子與六藝或者王道的關系,早在《莊子·天下篇》中就有表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盵2]《漢書·藝文志》引《七略》,以為九流十家皆出于古之王官,乃“王道既微”后“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3]而成。章學誠則對所謂“一端”的概念作出了進一步的解釋。諸子所得之“一端”,便是“其所本”,也就是其學說能夠成立的一種內在理論依據(jù),或者說是支撐學說建立起來的一種框架體系,即如章太炎所說“九流皆出王官,及其發(fā)舒,王官所不能與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義,是以滋長”[4]101-102中的“義”。這一內在的“義”便是諸子各家的核心與根本,而非外在的文辭。章學誠又舉各家之例加以說明,如《老子》所講為陰陽有無,其義出于《周易》;鄒衍講天地之事,關乎推演五行,其義出于《尚書》之《禹貢》《洪范》;管仲、商鞅講法,義出于《禮》;申韓刑名,則源于《春秋》正名之義。六藝又與道相關,其所具有的認知、記錄、解釋“道”或者先王政教的方法與角度,為諸子學派各所繼承。于是戰(zhàn)國諸子之文也就帶有了史的屬性。在某種程度上,史與道與先王政教三者是統(tǒng)一的。章學誠在《詩教下》也提到:“名、法、兵、農、陰陽之類,主實用者,謂之專門治術,其初各有職掌,故歸于官,而為禮之變也?!盵1]75在這里,他更為直接地將諸子歸于古代王官之“職掌”,也就是職能,而古之王官的職能,“《周官》三百六十,具天下之纖析矣,然法具于官,而官守其書”,正是要“之于典籍,不憚繁復周悉,以為記注之備也”[1]29。
在闡明六藝與戰(zhàn)國之文的關系后,章學誠又進一步論述戰(zhàn)國之文與后世文集的關系——“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1]57,他是從文體的角度找到了兩者的關聯(lián)。
章學誠認為,戰(zhàn)國之文的出現(xiàn),是一種勢不得已的歷史必然。在三代盛時,因官師相守,典章制度可以口耳相傳,但到戰(zhàn)國之時,“官守師傳之道廢,通其學者,述舊聞而著于竹帛……著述始專于戰(zhàn)國,蓋亦出于勢之不得不然矣”[1]60。戰(zhàn)國之文實有兩個方面:一為辭,一為體。如若“惟以好尚逐于文辭”,這是章學誠極為痛斥的,他所看重的,是上文所言之源于六經的對“道”與先王政教的認知、記錄與理解,即“述舊聞”,此為戰(zhàn)國之文的核心。這一部分內容在后世的流衍,便是“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即為“體”。章學誠認為,戰(zhàn)國以后專門之學廢,不只三代盛時的官禮制度湮滅無聞,連戰(zhàn)國諸子那種專門子術之書也不存在。戰(zhàn)國之文的核心,便發(fā)生了這種“經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辨”[1]59的轉變。經義、傳記、論辨,便是后世文集的三類文體,它們是戰(zhàn)國專門之學的變體,同時也繼承了由六藝到戰(zhàn)國諸子之文所流傳下來的記史功能。雖然專門之學廢、“專家”不在,但核心仍存,只不過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發(fā)生了改變。除此三種外,文集中還有“辭章之屬”,這一類文體以詩賦為代表,接近于現(xiàn)今所說的純文學文體。即便如此,章學誠也認為它備于戰(zhàn)國,并且同樣具有史的特質。
首先,章學誠把戰(zhàn)國文章歸于先王禮樂之變。禮之變,是諸子中專門治術者,如名、法、兵、農、陰陽之類,主實用;百家馳說,達其情志、歸于《詩》者,屬樂之變,因“情志和于聲詩,樂之文也”?!斑_其情志”,便是后世辭章之源,即本于《詩》教,故仍不脫“六經皆史”的核心論點。所以他說“學者誠能博覽后世之文集,而想見先王禮樂之初焉,庶幾有立而能言”[1]75。其次,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更是從布道宣教的角度,多次直接將詩賦等文體上溯至戰(zhàn)國諸子或六藝,將三者并入同一體系,再次以“道”或先王政教前后貫穿,反對偏重辭藻。比如《詩教上》中羅列《文選》諸體以征戰(zhàn)國之賅備,另外還有:
是則賦家者流,縱橫之派別,而兼諸子之余風,此其所以異于后世辭章之士也。[1]76
詩賦者,六義之遺。[1]642
詩賦者,六籍之鼓吹,文章之宣節(jié)也。古者聲詩立教,鏗鏘肄于司樂,篇什敘于太史;事領專官,業(yè)傳學者;欲通聲音之道,或求風教所施,詢諸掌故,本末犁然,其具存矣。[1]724-725
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1]967
于是,后世文集中的四類文體——經義、傳記、論辨、辭章——都被賦予了史的意義,故而文集也就具有了“與史相輔”的功能作用。這就是文集史學價值的理論基礎所在。
二、《文選》之體與“納文入史”觀的實際運用
《文選》成書之后,在很多情況下是以文學總集的性質為人所認知和接受,尤其是《文選·序》中闡述其選文標準時明言要把經、史、子三類文章排除在外,再加上眾所周知的“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似乎與章學誠的“納文入史”觀存在著根本性的分歧,這也造成了章學誠對《文選》以否定、排除為主要態(tài)度的印象。誠然,“《文選》《文苑》諸家意在文藻,不征實事”[1]532,“淆亂蕪穢,不可殫詰”[1]78,此類評價在《文史通義》中時??梢?,但事實上章學誠對《文選》的態(tài)度絕非一無所取、全盤否定。在其“納文入史”觀的實際運用中,《文選》以其兼覽八代、匯聚各體的選文體例,成為后世文集以及章學誠縣志文征編纂的一個范本。“《文選》之體”,便是《文選》為章學誠所借鑒的最大的史學價值。
《文選》為現(xiàn)存第一部綜合性文學選集,其選文特點有二:首先是時間跨越古今,從先秦一直到蕭梁,“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shù)逾千祀”[5];其次是文體豐富,除《文選·序》所明言不取的經、史、子三類文章,所收三十九種①基本上涵蓋了當時的常見文體,并且編排方法是“凡次文之體,各以匯聚,詩賦體既不一,又以類分;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4]3。《文選》選文與編排之特點,一為時,一為體,正與章學誠所主張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相契合。
章學誠在《校讎通義》開篇便提出“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觀點,與他在《文史通義》開篇所提出的“六經皆史”觀一起構成了他史學觀與史學方法的基本內涵。他認為“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來自劉向劉歆父子在《七略》《別錄》中的部次條別之法,又可進一步追溯至《周官》之遺法,若換一種表述便是“聚古今文字而別其家”[1]277。其要點有二:一是“聚古今”,實為由今溯古,尋找古之源頭;二是“別其家”,此為由古至今,梳理支脈流別。在《校讎通義·原道》中章學誠說:“由劉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載籍,則著錄部次,辨章流別,將以折衷六藝,宣明大道,不徒為甲乙紀數(shù)之需,亦已明矣?!盵1]869這同樣是在強調溯古與流別,從而能“宣明大道”。于是《文選》強調“時”與“體”的選文特點就與此產生了契合?!段倪x》之文兼覽八代,便是“聚古今”;匯聚各體又各以類分,便是“別其家”。加之《文選》還將兩方面統(tǒng)一起來,即“類分之中,各以時代相次”。不僅《文選》之文如此編排,《文選·序》還從理論上梳理了各種文體的發(fā)展流變,以古《詩》之義為起始,逐漸生發(fā)出了后世的詩賦以及頌、箴、論、銘等其他文體,所謂“眾制鋒起,源流間出”。
正是出于對《文選》選文與編排特點的認可,章學誠才拈出了“《文選》之體”這一概念,以之作為后世文章選集與自己編纂縣志文征的范例。章學誠多次把《文選》與他所推崇的可補史之不足的《唐文粹》《宋文鑒》《元文類》相提并論,比如:
自孔逭《文苑》、蕭統(tǒng)《文選》而后,唐有《文粹》,宋有《文鑒》,皆括代選文,廣搜眾體……至于元人《文類》,則習久而漸覺其非;故其撰輯文辭,每存史意,序例亦既明言之矣。[1]640
以意所尚,采掇名雋,若蕭氏《文選》,姚氏《文粹》,是也。循流溯源,推而達于治道,《宋文之鑒》是也。相質披文,進而欲為史翼,《元文之類》是也。是數(shù)子之用心,可謂至矣。[1]721
故昭明以后,唐有《文苑》,宋有《文鑒》,元有《文類》,括代總選,雅俗互陳,凡以輔正史,廣見聞,昭文章也。[1]781
由上可知,在章學誠看來《文選》《文粹》《文鑒》《文類》是處于同一體系、一脈相承而來的,它們的共同點便是“括代選文,廣搜眾體”,這也就是在《文選》中首先體現(xiàn)出來的求時之備與體之全?!段倪x》時間上兼覽八代,《文粹》《文鑒》《文類》則是專收一代,兩者的意義是相當?shù)?,皆是求全。如從文章的編排來看,后代文集對《文選》的繼承更加明顯。《文選》先賦后詩,后是騷、七,繼之以詔、冊、表、上書等公文文體,然后是書信類,再就是論,最后是誄、哀、碑等哀祭文類。不只是重要文體同為唐宋元文集收錄,就連文體編排的先后順序也大致相同。
不過有一點需要注意,在章學誠看來,這幾部文集是存有優(yōu)劣之別的,越往后其體例就越完備,與史相輔的功能就越突出?!段倪x》是“意在文藻,不征實事”,《唐文粹》《宋文鑒》則是“于史事未甚親切”[1]640,《元文類》才能夠“每存史意”“欲為史翼”。首先,需要承認成書最早的《文選》確實遜于后世的幾種文集,因蕭梁時期,傳記類文學尚多依附于史部文獻,如《隋書·經籍志》史部所列之霸史、舊事、雜傳、地理之記等。到唐宋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等人,傳記類文學才以單篇獨立的形式蔚為大觀,被廣泛地收入文集。其次,章學誠對各個文集所下的斷語,很大程度上是參照了各文集的序言,事實情況或許并非如此。他認為《文選》“意在文藻,不征實事”,無非是受《文選·序》中不收經、史、子與“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的影響;以為《元文類》“欲為史翼”,則是因為陳旅在《元文類·序》中說“然所取者,必其有系于政治,有補于世教,或取其雅致之足以范俗,或取其論述之足以輔翼史氏。凡非此者,雖好弗取也”[6],這正合章學誠口味。其實章學誠自己說得也很清楚:“至于元人《文類》,則習久而漸覺其非;故其撰輯文辭,每存史意,序例亦既明言之矣?!盵1]640而《宋文鑒》處于兩者之間,除了“于史事未甚親切”外,章學誠還認為它“循流溯源,推而達于治道”,其原因大概就是周必大《宋文鑒·序》中提到“謂篇帙繁夥,難于遍覽,思擇有補治道者,表而出之”[7],此即為“達于治道”所出;但又沒有像《元文類》那般明言要“補翼史氏”,故又言其“于史事未甚親切”。若從實際情形來看,即如“補翼史氏”的《元文類》,其所收之文與《文選》選文從題材內容上看并無多大差別,序文中“有補治道”“補翼史氏”,多是編者為進呈朝廷的一種冠冕堂皇之言,并無多少實質性意義;并且章學誠對《文選》“意在文藻”之評也不甚妥當,辭藻確實是《文選》選文的一大特點,但這并非選文的唯一標準,《文選》的性質也絕不只是單純的一部只重辭藻的文學選集這么簡單。
雖然章學誠在對這幾種文集進行評價時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主觀臆斷與混亂,但貫穿于各文集中的與“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相契合的選文與編排方法卻一直為章學誠所堅持。他甚至因此而為《文選》辯護:
夫踵事增華,后來易為力;括代總選,須以史例觀之。昭明草創(chuàng),與馬遷略同。由六朝視兩漢,略已,先秦略之略已。周則子夏《詩序》,屈子《離騷》而外,無他策焉。亦猶天漢視先秦,略已,周則略之略已。五帝三王,則本紀略載而外,不更詳焉。昭明兼八代,《史記》采三古,而又當創(chuàng)事,故例疏而文約。[1]766
他認為《文選》例疏而文約,即指文體少且文章不備,原因就是“昭明草創(chuàng)”?!段倪x》為開山之作,體例不全可以理解,且由六朝視先秦兩漢,年代久遠,本來所存之文就少。章學誠還以《文選》與《史記》相類比,《史記》作為紀傳體史書,亦為體例開山之作,且章學誠對《史記》評價甚高,以為“體圓而用神,猶有《尚書》之遺”[1]48。拿《史記》為《文選》開脫,在弱化了《文選》缺陷的同時,又強調了其體例上的貢獻。章學誠又在下文以一種通達之觀,指出雖然《文選》例疏文約,但后世文集仍沿其所開創(chuàng)的體例,繼續(xù)加以完備:“《文苑》之補載陳隋,則續(xù)昭明之未備;《文鑒》之并收制科,則廣昭明之未登?!盵1]766
另外,章學誠在自己編纂地方縣志文征時,也是仿照《文選》:“仿《文選》《文苑》之體而作文征?!盵1]529他在《修志十議》第四“議征文”中說:“一邑著述目錄,作者源流始末,俱無稽考,非志體也。今擬更定凡例,一仿班《志》劉《略》;標分部匯,刪蕪擷秀,跋其端委,自勒一考……”[1]772很明顯,他所指的“《文選》之體”,正是與源于《七略》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相契合的按文體編選文章的方法。這也可從其《和州文章序例》《永清縣志文征序例》中按文體將文獻劃分為奏議、征述或征實、論著或論說、詩賦四類得到證明。
章學誠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為基礎對《文選》體例加以肯定、繼承,但他也以此為本對《文選》有所批評,尤以《詩教下》中的措辭最為激烈,指斥《文選》“淆亂蕪穢,不可殫詰”。其實兩者并不矛盾,章學誠對《文選》的批評,也與他對文集的批評相關。
章學誠認為初本無匯次諸體、裒而為文集者,如兩《漢書》等史書所記,只是篇目,或僅羅列詩、賦、碑等若干篇。在此之時,文章的創(chuàng)作依然“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1]276,也就是還能夠據(jù)體而循其流、溯其源,追及周秦諸子,源與流的關系依然可以尋繹。直到摯虞創(chuàng)為《文章流別集》,文集之名始起。至于后來,便出現(xiàn)了“后世應酬牽率之作,決科俳優(yōu)之文,亦泛濫橫裂,而爭附別集之名,是誠劉《略》所不能收,班《志》所無可附。而所為之文,亦矜情飾貌,矛盾參差,非復專門名家之語無旁出也”[1]277。章學誠在此指的文集主要是別集,他認為有兩種文章?lián)饺肫渲校阂皇谴种茷E造、不倫不類之文,二是矜情飾貌、濫于文辭之文。帶來的后果,便是這些不倫不類、矜情飾貌的文章打亂了以前清晰的源、流脈絡,公私相交、誠偽難判,所以“古學源流,至此為一變”[1]277?!段倪x》作為總集,所出現(xiàn)的問題與此相同。因拘于形貌,《文選》對所收之文強行劃分、創(chuàng)造文體,如“頌”體之外分出“符命”,“史論”之外別出“史述贊”;賈誼《過秦論》與曹丕《論文》本為子書篇目,但《文選》又改子為集,強行將其納入“論”體;《答客難》《七林》一類本屬設問,但又另分成“難”與“七”體。在章學誠看來,這些都是打亂古學源流、帶來混亂的行為,有悖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方法、原則。但章學誠并未就此否定《文選》的體例,他只是批評在既成體例之下,拘于形貌、選文失當?shù)膯栴}。所以他說:“《文選》者,辭章之圭臬,集部之準繩,而淆亂蕪穢,不可殫詰;則古人流別,作者意指,流覽諸集,孰是深窺而有得者乎?”[1]78一方面稱《文選》是文集之準則,另一方面又言其破壞了古人之流別。
三、結語
在章學誠對文集史學價值的論述中,“文體”是暗含于其中的關鍵因素。首先,后世文集中的四類文體,承載了由六藝到戰(zhàn)國諸子之文所流傳下來的記史功能,并由此形成了“道—六經—戰(zhàn)國之文—后世文集”的史學體系。其次,文集中以文體為次序編排文章,符合章學誠“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歷史方法,因而能夠“即類求書,因流溯源,部次之法分明,雖三墳五典,可坐而致也”[1]278。這兩點,也體現(xiàn)出了章學誠的一種文體功用觀念。
注釋:
① 《文選》文體分類有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種之說,此處從傅剛先生觀點,定為三十九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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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About Zhang Xuechengs View on Incorporating
Corpus into History
MI Zhen
(Literature Institut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In Zhang Xuechengs opinion, the value of corpus lies in complementing with history. This forms a concept of "incorporating corpus into history" and highlights the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corpus. Firstly, on the basis of "six Confucian classics being history", he complete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theory of "incorporating corpus into history". The literary form is the key of incorporating corpus into the system of "Dao—six kinds of Confucian classics—articles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Secondly, Wen Xuan collected articles of various literary forms in different dynasties and arranged them according to literary forms. This agrees with his historical method of literature research, i.e. "categorize according to academic schools and examine the source and course". Wen Xuan has become an example of corpus and county annals in the later ages. Reference to the regulations of Wen Xuan is a key link of the practical application of "incorporating corpus into history".
Key words: Zhang Xuecheng; six Confucian classics being history; categorize according to academic schools; examine the source and course; incorporating corpus into history; Wen X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