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楷書:山高水遠里,全是人間真意
途
方方正正的中國字,一撇一捺全是人間真意。
我終于寫到楷書了。我用了“終于”這個詞,有點江山收了的意味。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我才寫到楷書。也像人到中年,客途聽雨,滿懷愁腸了,少年嫩綠沒有了,一把辛酸無人說了,猛一回頭,看到臨摹的一篇楷書,下筆便到烏絲欄,面上不動聲色,內(nèi)心波濤翻滾了。
少年聽雨歌樓上,據(jù)是新新意。祖父讓父親臨歐體、柳體、褚體……父親說:厭煩極了。但父親把臨的柳公權(quán)《玄秘塔》贈給我,那筆墨之間全是柳公權(quán),可他說:并未怎么練過。作品是悟出來不是寫出來的,上天贈予的稟賦占到七成甚至更多,這一切皆是上天美意。就像我那么喜歡楷書——方方正正的中國字,一撇一捺全是人間真意。
如果是少年,會喜歡行書、草書,篆書、行草……那多遼闊多帥氣多跌宕,形式多變,不拘泥。而楷書,容不得半點虛幻,每一筆都要你交代得一清二楚,九宮格是有形的尺度,心中是無形的尺度,像穿了尺寸正好的衣服,規(guī)矩的端坐在掛著“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楷書,在早年有被人討厭的一本正經(jīng)。
顏真卿說一切從楷書始。那唱了一輩子武戲的蓋叫天亦說,要唱戲,先練好基本功,而基本功就是書法中的楷書。
隱
它的所有誘人之處恰恰在于以退為進,恰恰在于低調(diào)、隱忍,恰恰在于不虛張聲勢。
楷書,多么似一個端麗的中年男子——他看起來永遠不動聲色、不茍言笑,白襯衣學生藍的褲子。如果在古代,就是一襲長衫的男子,一個人,吹笙、飲茶聽落花,仿佛連愛情都是多余的。他用生活修心——外圓內(nèi)方,和中國哲學相輔相成。如果你的心還浮躁還喧囂,你一定嫌楷書太正統(tǒng)太拘泥太形式,太一是一二是二了,怎么可以這樣端麗得一本正經(jīng)呢?甚至生出了反感,太有規(guī)矩的事物總讓人想逃。
人到中年,重新寫楷書。一筆下去,簡直要淚落如雨了。每一筆全是不甘呀。那看似老實的一橫一豎,那看似方圓正統(tǒng)的楷書,實在退出了自有的鋒芒——它的所有誘人之處恰恰在于以退為進,恰恰在于低調(diào)、隱忍,恰恰在于不虛張聲勢。
寫好楷書的人,心必是靜篤的——山川俱美,凌厲之勢收了,一撇一捺全是日常了??瑫羌页V谐l业男∶字?,是沒有放味精、雞精燉的高湯,是泉州城老把式瓦罐24小說褒出的湯,不肆張揚,卻在相處久了之后讓人一生念念不忘,緊要之處,動容涕下。
枕
楷書是枕邊人身上衣,不動聲色的相處,面無表情的相愛,可是,山高水遠里,全是人間真意。
看過朋友寫文章,第一句就驚住——我已是,中年后……他素衣燈下臨楷書,笑言已有佛意,說起啟功老人的字,他說:沒有一顆禪心,怎么會有那樣如沐春風的字?
也開始寫書法。先臨柳公權(quán),筆鋒硬氣,像有利劍;又臨歐陽修,如此苗條,間架結(jié)構(gòu),疏朗俊逸,太俊了,倒不真實;再臨顏真卿,力透紙骨的颯颯風骨,背后有凜凜涼氣,金戈鐵馬之聲亦凜凜結(jié)束。又臨褚遂良,暗合我的審美意味,不張揚卻又張揚,樸素之間又自有妖嬈……一切從楷書,一切又回到楷書。這中間的千山萬水,便是人生的來來去去吧。
日子是楷書的,容不得亂寫亂畫。年輕時大概是草書,更甚是狂草,但中年后是楷書,看似法度嚴密,實則有張有弛了,楷書是枕邊人身上衣,不動聲色的相處,面無表情的相愛,可是,山高水遠里,全是人間真意。
行書:明知人世坎坷,仍然一意孤行
藍裙子
人心潦草的人世間,好行書是綠雪詩意的生活——是恩愛夫妻沏一杯普洱茶,唱段戲,聽段書。
我絲毫不掩飾對行書的偏愛,甚至溺愛。
人心潦草的人世間,好行書是綠雪詩意的生活——是恩愛夫妻沏一杯普洱茶,唱段戲,聽段書。鋪開發(fā)黃的宣紙,如果現(xiàn)在寫字,他寫,她看,一定是行書。
草書還有形式化和噱頭,如那著華衣烈艷的女子,必以異服取人,國畫里,是重彩;在京劇里,是快三眼或者流水板;一眼看上去,突然就炸裂,心里就翻滾、撲騰,草書有太多放縱。像年輕人,逢著點事就買醉,形式的隆重超過內(nèi)心。
篆書是穿了旗袍唱評彈的女子,高高端坐著,不能動——一切都是緊緊的,腿搭得很不舒服,那高凳上是梳著愛司頭噴了頭油的女子和男子,都端麗得一動不動。絲綢必須是云錦緞,或者是蜀錦、湘繡。嚴絲合縫的緊,稍微用力,可以看得到起伏的胸脯——我在杭州楊麗萍的“孔雀窩”掏了一件衣,上衣是老繡片,一條巨龍纏繞,下身是寶藍的艷烈長裙。實在驚艷,但上衣緊,緊得呼吸有些困難,但到底舍不得。猶豫再三,三千塊錢買下,不為穿,只為歡喜——篆書就是這樣。
行書卻是素衣女子,或許只一件家常白襯衣,搭一條寬松藍裙子——暗地里是驚艷,表面看上去,一臉的知常與市井。它知道稍縱即斂,那樣的克制與放縱——克制是放縱的克制,放縱是克制放縱。亦有颯爽之姿,亦有纏綿之態(tài),點染之余,只覺得生活是這樣小橋流水、綠雪詩意。
小米粥
那些行云流如的行書,如此飄逸又如此淡泊的出現(xiàn)——它是白襯衣藍裙子,是紅棗小米粥,是快雪時晴的綠燈籠。
少年時,喜歡蘇軾《寒食帖》,每每羨慕那一筆一畫里的氣質(zhì)。多少也稍帶對蘇軾的嫉妒。他的《寒食帖》盡是泥污胭脂雪之氣,少年時當然愛,那樣的大膽和濃墨,恰恰是一腔的幽怨。吹花嚼蕊的少年,自然最喜《寒食帖》。
中年時,不知與何人說。常常是一個人獨行,多少話,更與何人說?——沒有了。一個人行走在陌生的街巷,坐在公交車上,聽著陌生的方言,看著高大的法桐樹或者香樟樹掠過頭頂,聞著濃稠得有些過分的桂花香,亦無風雨亦無晴。此時,與天、與地、與山河、與水光瀲滟說,那綠妖藍花,那桂花秋色,都與自己說。再看《蘭亭序》,生出歡喜心。王羲之寫得如此曼妙和隨意,自然天成。與生活化干戈為玉帛,可以聞得到花香、流水、茶香,可以傾聽那鳥語、人聲,甚至,蘭亭臭鮭魚的味道,香米的味道……那都是蘭亭,絕非只是筆墨蘭亭。那行書的纏綿還在,卻有了可親可懷的民間纏綿。
秋夜里,翻看那些冊頁,那些舊人的筆墨一一泛于眼前。那些行云流如的行書,如此飄逸又如此淡泊的出現(xiàn)——它是白襯衣藍裙子,是紅棗小米粥,是快雪時晴的綠燈籠。
行書是昆曲里《驚夢》那一折,在最美的光陰里,紙和墨相遇,又驚又喜。一挑眉:原來你也在這里。那艷紅的芍藥花知道,不早不晚的相遇,正是人間好芬華。
行書還是:過盡千帆,愛錯了人,不敢再愛的人,突然又遇到——驚喜之后,是執(zhí)子偕老,最美的相遇不怕晚,遇不到才是惋惜,如果能遇到,再晚也是美的相遇。
行書又是:淡然在日記中寫道“我亦是,中年后……”又如何?人生處處是還魂記,中年后才會有這樣淡然心情——不再爭那花紅柳綠,《鎖麟囊》中大小姐薛湘靈出閣日嫌薛良準備的是素白白的帕子,嗔怪丫頭:吉日良晨,就用這素白白的帕子么?那是小嬌女在撒嬌,戲沒有寫到薛湘靈中年后,如果中年后,她一定也喜那素白白的帕子,只因,那素白白,才是人生的底色。
綠燈籠
就像行書,它明知人世坎坷,仍然一意孤行地飄逸著自己的風華絕代,演繹著生活的橙黃橘綠——它從來不動聲色,但內(nèi)心里,綠雪蕩漾。
杭州偶遇沙孟海故居,進得廳來,看他寫的條屏,蘇軾的詩,行書。
呆呆地看了半天——剎那之間了悟為何我如此偏愛行書,只有行書了解生活如行云流水,你疼也罷,喜也罷,光陰一天天變老,有一天,“隔座聽歌人似玉”,聽董湘昆的京東大鼓和盛小云的評彈時,都會無端落淚——盡管唱的是這情愛世界的美與好,可是我明明知道,這世上本是千瘡百孔,沒有這么多的美與好,所以,他們唱給我們聽。
就像行書,它明知人世坎坷,仍然一意孤行地飄逸著自己的風華絕代,演繹著生活的橙黃橘綠——它從來不動聲色,但內(nèi)心里,綠雪蕩漾,那綠窗下,有一個女子,在綠窗花下,儼然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