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宇
內(nèi)容摘要:一般認為,契約相關(guān)的雙方(或多方)關(guān)系是平等的。但關(guān)系的平等,并不等于利害得失上的公平。本文通過對敦煌文獻S.6829V、S.6537V、P.3155V、P.3964等敦煌契約文書分析,發(fā)現(xiàn)其中就有一些很不公平的約定,筆者稱之為“公平形式掩蓋下的不公平”。
關(guān)鍵詞:敦煌契約文書;公平形式;不公平的約定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3-0082-04
Abstract: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 the two(or more)parties of a contract are equal, but an equal relationship is not equivalent to equality in terms of gains and losses. By analyzing various Dunhuang manuscripts, such as S. 6829V, S.6537V, P.3155V and P.3964, the author has found some contracts of high inequality, a phenomenon he has called“the inequality beneath equal forms.”
Keywords: Dunhuang contractual documents; equal forms; unequal contract
一般認為,契約相關(guān)的雙方(或多方)關(guān)系是平等的。但關(guān)系的平等,并不等于利害得失上的公平。敦煌契約文書中就有一些很不公平的約定,筆者稱之為“公平形式掩蓋下的不公平”。舉例說明如下:
1. 借貸、買賣、雇傭契約,多屬借方、賣方、出雇方及保人、見人之承諾與具結(jié)
《卯年(835)張和和預支
麥價承造栛蘺契》
卯年四月一日,悉董薩部落百姓張和和,為無種子,今于永康寺常住處取栛蘺價麥壹番馱,斷造栛蘺貳拾扇,長玖尺,闊六尺。其栛蘺限四月廿五日已前造了。如違其限,栛蘺請倍(賠),麥壹馱倍(賠)兩馱??秩藷o信,故勒此契。卯年四月一日,張和和手帖。中間或身東西,一仰保人等代還。
麥主
取麥人 張和子年卅一(朱?。?/p>
保人弟 張賈子年廿五
見人 氾老(畫押)
見人 康贊(畫押)
見人 齊生(畫押)[1]
本件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編號S.6829V,為吐蕃統(tǒng)治敦煌末期預支工價麥承造栛蘺(即芘蘺)的契約(筆者在《敦煌學導論·附載·敦煌文獻選講》中曾斷此件所署“卯年”為公元823年,時當吐蕃統(tǒng)治敦煌中期。今覺未穩(wěn),改定為公元835年)。文書末尾為契約關(guān)系人具名及簽押。契約關(guān)系人首列“麥主”,乃出麥令人打造栛蘺者,實即“永康寺常住處”,但此處并未出署其名;次列“取麥人”,即獲得小麥、為麥主打造栛蘺(芘蘺)的人張和子(張和子即張和和);又次列“保人”,即為獲得小麥、打造栛蘺的人作擔保者,為張和子之弟張賈子;最后列“見人”,或云“知見人”,今云“見證人”,見有氾老、康贊、齊生三人。
我們看到,“麥主”項下無署名、無簽押。表明麥主在契約文本中本應有之而實可省略不具。但取麥打造栛蘺的人及保人、見人則須署名、簽押。這是由于這件業(yè)經(jīng)簽訂的契約文本,將由“麥主”收存,以備后驗,而“取麥人”和“保人”“見人”沒必要保存、備驗。
由此可知這件文書,雖名為當事各方共同簽訂的《契約》,而實際上卻是“取麥人”(即打造栛蘺的人)和“保人”“見人”共同向麥主出具的責任保證書,只對“取麥人”和“保人”“見人”具有限定和約束意義,而無須對“麥主”加以限定和約束。這一現(xiàn)象反映出受付雙方之間身份地位的不平等。
2. 借放良之虛名,獲甩脫之實利
S.6537V《家童(僮)再宜放書》
夫人者,稟父母而生,貴賤不等者,是因中修。廣興善行慈果,中(終)獲得自在之身,隨心(身)受報。賤者是曩世積業(yè),不辯(辨)尊卑,不信佛僧,侵鄰(凌)人物,今身緣會,感得賤中,不是無里(理)。(欣)喜橫加非狂(枉),所修終不等,細思合知。下品之中,赤(亦)有兩種,一般恭勤孝順,長報曹主恩;一類更憎(增)深愆,長作后生惡業(yè)。耳聞眼見,不是虛傳。向且再宜,自從歸管,五十余年,長(常)有鞠養(yǎng)之心,不生懈怠之意。執(zhí)作無有亭(停)暇;放牧則不被(避)饑寒。念慈(茲)孝道之心,放汝出纏黑網(wǎng)(“黑網(wǎng)”疑當校作“離網(wǎng)”,與“出纏”對言。蓋“黑”當為“離”?!半x”為“里”同音借字,“里”又訛作“黑”,形近而誤)。從今已往,任意寬閑,選擇高官,充為公子。將次(此)放良福分,先資亡過,不歷三途;次及現(xiàn)存,無諸災障。愿后代子孫更莫改易,請山河作誓,日辰證知。日月傾移,誓言莫改。(下缺)[1]92-93
本件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編號S.6537V,為晚唐時期敦煌某富戶解放家奴再宜的契約。此契謂再宜為主人“執(zhí)役”“放牧”50余年,主人體念再宜“恭勤孝順”“鞠養(yǎng)之心”,決定解除其奴隸(賤民)身份,放為良民,任其寬閑自在。
這里需加指出:假設再宜10歲時進入“主人”家為童奴,從此為主人服役“五十余年”,則“五十余年”后的再宜,已年屆60余歲,年老力衰,即已喪失服役能力,甚至可能喪失生活自理能力。這時,主人卻“念其孝道之心”,解放其奴隸身份,“從今已往”將其推出家門,自謀生路,“任意寬閑”,或“選擇高官,充為公子”。這實際上是再宜被榨干油水之后被一腳踢開,卻美其名曰放賤從良,反而作為主人的一大善行,并以此善行為先亡、現(xiàn)存及后代子孫祈福消災!此契深刻地揭示了這種放良“善行”虛偽而殘忍的實質(zhì)。文中關(guān)于貴賤皆緣宿業(yè)、果報乃由生修的議論,透露出佛教教義與奴隸主階級意識形態(tài)互相對接的關(guān)戾。
3. 承租者乘人之危,出租者無奈被坑
P.3155V《唐天復四年(904)僧令狐法性出租地契稿》
天復四年歲次甲子捌月拾柒日立契,神沙鄉(xiāng)百姓僧令狐法性(百姓僧,乃身雖出家,卻常住俗家,不住寺院。其僧籍雖列名佛寺,而戶籍則隸于鄉(xiāng)司。僧籍既屬佛寺,故得稱“××寺僧”;戶籍既入鄉(xiāng)司,故亦稱“鄉(xiāng)司百姓”,即本件所謂“百姓僧”。晚唐至宋,敦煌多有此種僧人),有口分地兩畦捌畝,請在孟授陽員渠下界(陽員渠為敦煌西部干渠孟授渠的子渠,流溉敦煌城南田園)。為要物色用度,遂將前件地捌畝遂共同鄉(xiāng)鄰近百姓價(賈)員子商量,取員子上好生絹壹匹,長尺,捌綜紲壹匹(古以絲線或蔴線、毛線80條為一綜。捌綜紲,即640條經(jīng)線織成的寬幅紲布),長貳丈五尺。其前件地,租與員子貳拾貳年佃種。從今乙丑年至后丙戌年末(“乙丑年至后丙戌年末”,即唐昭宗天祐二年至后唐莊宗同光四年,為公元905年至926年,其間適為22年),卻付本地主。其地內(nèi)除地子一色(地子,屬租庸調(diào)之外的土地附加稅,據(jù)池田溫先生研究,歸義軍時期大約畝征8升。地子除應納糧外,還須納草、納柴),余有所著差稅,一仰地主祗當;地子逐年于官,員子逞(呈)納;渠河口作,兩家各支半。從今已后,有恩敕行下,亦不在論說之限。更親姻及別人稱忍(認)主記者,一仰保人袛當,鄰近覓上好地充替。一定已后,兩共對面平章,更不休悔;如先悔者,罰□□□□見納入官??趾鬅o憑,立此憑儉〔驗〕。
地主 僧令狐法姓〔性〕
見人 吳賢信
見人 宋員住
見人 都司判官氾恒安
見人 衙內(nèi)判官陰再盈
見人 押衙張
都虞候索[2]
本件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編號P.3155背。這是一件非常特殊的出租地契,土地所有者,反而成為被剝削者。田主令狐法性8畝農(nóng)田出租22年,僅僅得到賈員子付出的租價“上好生絹壹匹”“八綜紲壹匹”(古以絲線、麻線或毛線80條為一綜,本卷之“捌綜紲”,乃謂640條經(jīng)線織成的幅面較寬的紲),還要承擔租出的8畝農(nóng)田22年間所應納的差稅,以及8畝農(nóng)田22年間所應負擔的水利義務工(渠河口作)的一半。如此微薄的租價遠不抵田主令狐法性為22年8畝土地即將付出的水利義務工“渠河口作之半”的代價;而令狐法性還要承擔22年8畝農(nóng)田除地子之外其他的差稅。賈員子則白白占有別人8畝農(nóng)田22年的使用權(quán)及8畝農(nóng)田22年的土地產(chǎn)出的收入。為使這一不平等租佃關(guān)系合法化,所以,承租人要求田主出具契據(jù)和擔保。于是就有了這件特殊的租典契約。
前述《張和和預支麥價承造栛蘺契》中“麥主”的契約身份,相當于本件《令狐法性出租地契稿》中的“地主”。但《張和和預支麥價承造栛蘺契》的“麥主”可以不署名,而《令狐法性出租地契稿》中的“地主”,則必須署名,其中因由頗具深意。從中可以看出唐代末年,新興地主在并不奪取他人土地所有權(quán)的情況下,如何巧妙地敲剝遭遇不幸的小土地所有者,《唐天復四年(904)僧令狐法性出租地契稿》為我們提供了一件十分難得的物證。
4. “人無雇價”屬實,“物無利潤”虛誑
P.3964《乙未年(935)塑匠都料趙僧子典兒契》
乙未年十一月三日立契,塑匠都料趙僧子,伏緣家中戶內(nèi)有地水出來,闕少手上工物,無地方覓。今有腹生男茍子,只(質(zhì))典與親家翁賢者李千定。斷作典直(值)價數(shù)。麥貳拾石,粟貳拾石。自典已后,人無雇價(人無雇價,謂被質(zhì)典的茍子為李千定服役六年不收工錢),物無利潤(物,指李千定借給趙僧子“麥貳拾石,粟貳拾石”六年,不收利息)。如或典人茍子身上病疾、瘡出、病死者,一仰兄佛奴面上取于(以)本物(此謂茍子若病患或身死不能服役時,由茍子之兄佛奴償還所借“麥貳拾石,粟貳拾石”),若有畔上及城內(nèi)偷劫高下之時,仰在茍子袛當(此謂茍子為李千定服役期間有偷竊、搶劫之類行為,責任則由茍子承擔)。忽若恐怕人無憑信,車無明月(“車無明月”,當校作“車無日月”。《周禮·冬官考工記·辀人》云:“輪輻三十,以象日月也?!薄败嚐o日月”,猶云車無輪。S.1920《百行章·····信行》曰:“車因輪轉(zhuǎn),人憑信立?!逼跷摹叭藷o憑信,車無日月”即化用此義),二此(辭)之間,兩情不和,限至陸年。其限滿足,容許修贖;若不滿之時,不喜(許)修贖。伏恐后時交加,故立此契,用為后憑。
只(質(zhì))典身 男茍子(畫押)
只(質(zhì))典口承 兄佛奴(畫押)
商量取物 父塑匠都料趙僧子(畫押)
知見 親情 米愿昌(畫押)
知見 親情 米愿盈(畫押)
知見 并畔村人 楊清忽(畫押)
知見 親情 開元寺僧愿通(畫押)[3]
本件出自敦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編號P.3964,是一件以人及人工為質(zhì)的特殊典當契約。年代為后唐清泰二年(935)。塑匠師傅趙僧子,由于遭到突如其來的自然災害——宅內(nèi)地下水涌出,急需工料治理,乃以親生兒典給親家翁無償服役6年為條件,借得麥粟各20石,6年以后,仍需拿出20石麥粟贖回兒子。從中可以看出后唐時期技藝匠人的困苦處境,以及封建剝削的又一新花樣。
本契載明:塑匠都料趙僧子向親家翁李千定借麥20石、粟20石。借貸期限6年,但不計利息,屬無利出貸,即此契所謂“物無利潤”。借麥粟人趙僧子則將親生兒茍子典押給李千定6年。典押期內(nèi),茍子為李千定無償服役6年,即此契所謂“人無雇價”。字面上盡管寫明李千定借出的40石麥粟“無利潤”,但茍子須為李千定無償服役六年,實際上等于向李千定付出了高額的利潤;而茍子為李千定無償服役6年之后,仍要在借貸限期6年之后向李千定付還麥粟40石,則茍子為李千定無償服役6年卻真是“人無雇價”。
由此可知,本契所謂“人無雇價”是實,“物無利潤”實屬虛誑,其中的不公平則被悄然加以掩蓋。
上揭諸例表明,古代契約有時偏袒優(yōu)勢一方而刻薄弱勢一方,并非總是公平持正、一視同仁的。
參考文獻:
[1]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敦煌古文獻編輯委員會,英國國家圖書館,等.英藏敦煌文獻:第11冊[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198-199.
[2]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22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3.
[3]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30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