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
灃河從秦嶺深山狹窄的山溝中擠出來,千百年來,經(jīng)久不息哺育惠澤著兩岸。灃河所到之處,都會與耕田接壤沖擊形成半沙半土的河畔泥沙地,在我的故鄉(xiāng)處,灃河亙古蜿蜒偶成一個大大的“幾”字型,我們當?shù)厝肆晳T稱之為灃河灣。那里真是太適合蘆葦蕩和大批野菜棲息生長了,簡直是夢幻的家園。蘆葦密密麻麻緊擠一起,春季發(fā)芽,秋季開出如雪般的蘆葦花,在蘆葦?shù)哪_下或旁邊常常滋長著大批佚名的野草野花野蔓野藤,或是天高皇帝遠的緣故,野生植物沒有約束肆無忌憚的瘋長,或是天作之合,蘆葦蕩和野蔓之間又會醞釀出一種美食野味,至今讓我記憶猶新。
還是年少之時,有次發(fā)燒感冒,母親雖給喝了米湯,但是仍感嘴上空白無味,我額頭上不停地滲著汗,嘴里亂嘟囔著。父親則悄悄出了家門。不一會兒,提著擔籠就回到家,從沾滿露水的樹葉下,取出成人大拇指高低的傘形菌類。父親讓母親洗了洗泥土,然后用刀切掉菌類根部。父親往鐵勺里撒了點油,等菜籽油尚溫后,又放了蔥姜蒜末等佐料,鐵勺里便發(fā)出滋滋的響聲。父親將稍大的菌類撕碎成大小不一的數(shù)條,稍小的則囫圇放至鐵勺里。待菌類全部下入鍋后,滋滋的響聲越來越大,直到后來吃到牛排,我才方覺世間上最美的食物成型前,它的音樂旋律竟是如此的聒噪和煩擾。等火悶三成后,父親又翻了翻菌類,味精提鮮,醬油著色,幾分鐘后,菌類就這樣完成從生到熟,從植物到美食的演變過程。
理所當然,我是第一個嘗到了炒熟的菌類。吃進嘴里,口感滑潤,牙縫間滲透著油味,好似咀嚼不斷,油味就不止,下進肚內(nèi)油汪汪之感都會油然的緩緩滋潤腸胃。而且越嚼越勁道,菌類散發(fā)的擴張之力,時時讓人牙舌間有彈力之感。吃完之后,情不自禁抹了一遍又一遍的嘴巴。我想會忘不掉這種美食的。父親又將鐵勺里剩余的菌類給了姐姐吃,姐姐邊吃邊說,“‘蘑菇菇真好吃?!苯憬隳驹G之語將菌類稱呼為“蘑菇菇”,自此,灃河灣的菌類算是有了的乳名,而“蘑菇菇”的名字便也在我的腦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母親問這是從哪弄來的,父親稱是從灃河岸邊弄來的。等身體康復之后,我又懷念蘑菇菇,很好奇這些天然精靈是怎么來的,便再三要求父親采摘蘑菇菇也帶上我,同時,姐姐在旁也叫嚷著要吃蘑菇菇。父親見狀勉強答應了,下次掰蘑菇菇定會帶上我。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春雨剛剛潤過灃河,父親又拿著擔籠和小鐵鏟,帶上我朝著灃河的 方向去挖蘑菇菇了。我們出了街巷,踏入散著芳菲泥香的小徑上,路面很濕滑,我多次差點栽個跟頭,父親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念叨小心。走到蘆葦?shù)氐臅r候,路徑是越來越狹窄了,而且狗尾巴草和其他野草雜生瘋長,已經(jīng)遮掩了路面,很難分清是路還是草叢。父親穿著膠鞋,一步一個腳印,慢慢挪開草叢,帶領我去尋找蘑菇菇。走到一片藤條環(huán)繞,麻老蔓(一種藤條帶刺植物,當?shù)厝肆暦Q麻老蔓)生長的地方,父親停了腳步,拔了拔一片青草,留出一小塊空地,父親把我安排到空地上,再三叮囑不要亂動,小心蚊蟲咬你。父親則佝僂著身子,彎下腰去,用小鐵鏟揭開大片的麻老蔓,只見大批不知名的蚊蟲一哄而起,在天空和父親的頭上肆意盤旋。麻老蔓被處理掉后,松軟的泥土便能看到成堆乳白色的傘形菌類,父親順手就掰,一邊掰一邊告訴我,這就是蘑菇菇。
等掰完蘑菇菇,父親又用大堆的雜草和麻老蔓蓋上滋養(yǎng)蘑菇菇生長的“礦床”,笑著說,小的讓它再長大一些,長大后咱們就可以繼續(xù)掰,一定要蓋好,否則別人知道這個窩點,會把我們的蘑菇菇一窩端掉的。我不禁被父親的幽默逗笑了。在父親蓋上麻老蔓的時刻,我突然看到旁邊有大堆比鵪鶉蛋略大一些的蛋殼,上面流淌著濕滑的潤液,雖沒有觸摸過,但感覺定是滑溜溜的。我曾見過這種蛋殼,原來穿梭過蘆葦?shù)貢r就發(fā)現(xiàn)過一大堆,這是蛇蛋!想到這里,我不覺得毛骨悚然,讓父親多加小心。父親卻不以為然,在蛇蛋的旁邊,還發(fā)現(xiàn)了一堆蘑菇菇,父親順勢彎下腰又去采掰。掰完之后,父親帶著我迅速離開了。我問父親為啥跑這么偏僻之地來采摘,不怕被蛇蝎咬傷嗎?父親則說想要吃美味,不下點功夫那怎么行呢?這瞬間情景后來我才理解到,原來這就是王安石“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的深意了。父親也真算是有志有力而至之人了,同時,我也深深感受到一份父愛的慈祥和偉大。
前些年,央視熱播的《舌尖上的中國》多次介紹林間山崖中的真菌,屢屢觀賞,我總為蘑菇菇抱不平,或惋惜,沒有灃河灣上蘑菇菇的上席,真是遺憾錯失一種原生態(tài)難得的野味。倘若也有今天琳瑯滿目的烹飪佐料,蘑菇菇的味道或許應該更好吃。
待長大上中學后,家離得稍遠住校在外,每次回家之后,母親總要做一大堆的飯菜犒勞我,生怕我在學校吃不好,人消瘦起來,而我卻時常都要挑揀母親的手藝粗糙,有時甚至還調(diào)侃她應該去烹飪學校學習下。母親則常常都是臉帶笑容給出相同的回答:還是把你沒餓夠,如果餓夠了,肯定見啥吃啥,還能這么挑剔嗎?母親的話雖平實而詼諧,細想下卻也有幾分道理。
饞吃灃河灣上的蘑菇菇那陣,國家剛進行改革開放不久,百姓整體還不富裕,能吃上一頓飽飯是多少人的夢想啊。在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別說大魚大肉,即便是一只家養(yǎng)的母親,宰殺之后頓成湯,雞煮熟后,把雞肉一絲一絲地撕扯下來,盛放碗里,日后慢慢來吃。印象里,父親在一旁撕雞,我和姐姐則在一旁以企盼的眼神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父親的手,渴望父親能用那堅實的手指將下一份撕下來的雞肉能給我們,這幕竟始終在我腦海里至今揮散不去。但雞肉和鮮湯只能讓患病的母親來吃,而我和姐姐僅能分得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雞骨,如若鮮湯有余也能分上一杯。媽媽常說,我的祖母小時候餓的不行了,就會趁著夜幕降臨時候,到地里尋拔蘿卜吃,實在找不到蘿卜,肚子又餓得咕咕叫,無奈之下竟把白菜的根削尖來吃。記憶里奶奶也給我講過,她們那輩人吃過榆錢飯,每次吃到肚子里燙得腸胃直難受,有時疼得眼圈里直泛淚花,但是吃進去了能暫緩肚內(nèi)空虛之感,也只能含著淚水默默堅忍。
明知道難吃,又由于饑餓難忍,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循環(huán)灼傷脾胃。每每聽奶奶講榆錢飯的故事,我不禁內(nèi)心一陣酸楚。那時候新中國剛成立,百廢待興,或許在那饑餓的年代,能吃上一頓飽飯,便是最大的幸福,會讓你樂得合不攏嘴。但實際上,人在饑餓的時候,真是不管一切,沒有約束力,會見草吃草,見樹吃樹,見啥吃啥。饑不擇食不就是這個理么?
后來,跟隨國家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和擴大,老百姓的日子也蒸蒸日上,我們的生活也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我也參加了工作,自己兜里也有錢了,不再受父母金錢的管制和約束,也成了流行的“吃貨一族”,天南地北,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蘑菇也吃了很多種,猴頭菇、金針菇、草菇、香菇、茶樹菇、白靈菇、雞腿菇……但我卻能感到些許微妙的變化,因為再也吃不出幼年時灃河灣上蘑菇菇的味道了。
有次參加朋友的飯局,朋友還邀請了幾個陌生的人共同聚餐,在點菜時,我竟和陌生人形成默契,點的菜品幾乎如出一轍,閑聊后方才發(fā)現(xiàn)我們竟是相隔不遠的長安老鄉(xiāng)。于是飯桌上就聊了起來,我好奇他和我點的菜品相差無幾,很容易能達成一致。而朋友的回答也是頗耐人尋味,不是他易好相處,亦非他不擇食,而是我們有著小時候相同的胃,小時候喜歡吃什么,長大后也會喜歡吃什么,而且無論走到哪里,兒時的腸胃總驅(qū)使你吃家鄉(xiāng)的飯菜,逐漸的也就成了家鄉(xiāng)的味道。
是?。≌嫒缗笥颜f的這樣,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事實上,一方人士也有一方的口味,湖南人吃辣,廣東人吃淡,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重慶人吃火鍋,蘭州人吃拉面,北京人吃烤鴨,西安人吃泡饃。不同地域之人,有著不同脾胃,也會尋跡熟悉的味道,無論天南海北,抑或海內(nèi)海外,腹內(nèi)特有的脾胃總讓你對某種食物保持固有的情愫和熱愛。日子好了,會覺得吃什么都不香,實際上,換了水土,換了口味,也會感到不習慣,也會有吃什么都不香之感。
和朋友相聊,也我憶起朱元璋的兩則歷史小軼事,朱元璋當了皇帝后,吃盡了人間一切山珍海味,他越來越?jīng)]有胃口,每天都很郁悶。有天,御廚提議說,有一種天下至美之食,名 “餓”,但無法輕易得到,非出艱辛的努力不可。君王當即決定與御廚微服出宮,尋此美味,君臣二人跋山涉水找了一整天,于月黑風高之夜,饑寒交迫地來到一荒郊野嶺。御廚不失時機地把事先藏在樹洞中的一個饅頭呈上: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找到了,這就是叫做‘餓的那種食物?!币佯I得死去活來的君王大喜過望,二話沒說,當即把這個又硬又冷的粗面饅頭狼吞虎咽下去,并且將其封之為世上第一美味。
另外一則有關(guān)傳奇皇帝朱元璋的傳聞也頗有趣,也是饑餓求食的故事。朱元璋童年給財主家放牛,他常挨打受罵,饑腸轆轆。有次他牽牛過獨木橋,老水牛跌到橋下摔折了腿,財主把他關(guān)在一間屋里,三天三夜不給飯吃。他餓慌了,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老鼠洞,挖開發(fā)現(xiàn)竟有一個老鼠糧倉,里面有大米、豆子、粟米、珍珠米、紅棗……等等。他就把這些東西煮了一鍋粥吃,覺得比什么都香甜。后來,朱元璋打了天下,做了皇帝,吃膩了山珍海味,有天晚上,朱元璋又想起當年這種粥來,遂傳令御廚用各色五谷雜糧煮成粥進奉,大宴群臣,這一天正是農(nóng)歷臘月初八,因而賜名“臘八粥”。朱元璋饑餓求食巧妙促成臘八粥的誕生,真可謂是機緣和命運恩賜的美味?。?/p>
朱元璋富裕后能尋覓到昔日的美味,而我卻再也無法尋求到灃河灣上的蘑菇菇了,因為隨著鄉(xiāng)民趨利本性的增長,挖掉蘆葦,栽上核桃樹、葡萄樹、楓樹、棕櫚、松樹等經(jīng)濟樹木,以及灃河灣上人為的破壞和泛濫的開發(fā),自然生態(tài)難以承載過度的需求,蘆葦蕩也消失殆盡了,麻老蔓也不知所向,蘑菇菇自然也失去了生存的空間了,逐漸便從我的視野里消亡了,不過我卻醍醐灌頂?shù)玫搅烁形颍?/p>
原來,這世間最偉大最可口的美食,不是因為它的色,它的香,亦非它的味,而是它曾伴隨我們走過最困難最辛酸時期,潤補了孩提時的胃、苦難時的胃、艱辛時的胃,對蘑菇菇這樣美食野味的懷念,是懷念小時候的胃,也是懷念昔日奮發(fā)圖強的經(jīng)歷,更是對故鄉(xiāng)故土愛的殷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