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立Next建筑事務所
約翰·范德沃特從荷蘭代爾夫特理工大學建筑系畢業(yè)時,建筑師的工作前景好得難以置信:剛畢業(yè)的學生不僅可以成立事務所,格外受到客戶尊重,還能申請到政府的補貼。在畢業(yè)聚會上,約翰和三個志趣相投的小伙伴決定成立一家事務所,并約定花一百天時間環(huán)游世界,各自考察世界上26個大都市建筑的特色。
約翰選擇了東南亞國家,他從菲律賓到越南,然后一路從香港、上海直到北京。但是約翰看到的當時的北京卻是暗淡無光的。他騎著借來的自行車穿行在由狹窄小道和四合院構成的古老胡同中,不時有一幢白色現(xiàn)代大樓在本應是公園的地方拔地而起。約翰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所謂的現(xiàn)代建筑立面似乎都局限于采用面磚為飾面材料,并且所有的樓頂都有一個廟宇式尖頂?!斑@些設計實在不倫不類。不過這也恰恰說明,北京這座超過3000年歷史的古城正急切地探索在現(xiàn)代建筑上的創(chuàng)新,我突然萌生一個大膽的想法,我能為這個城市做點什么?”
一百天后,約翰和三個小伙伴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匯合,給他們的事務所取名叫Next,意思是不重復自己,目標永遠是下一個設計。四人把在考察中拍下的近兩萬張照片匯集起來,舉辦了“世界大都會圖像”展覽,在荷蘭建筑界引起轟動。
展覽大獲成功,約翰收到了到中國展覽的邀請。2000年10月,“世界大都會圖像”展覽先后在清華和同濟兩所大學舉行。在十天的展覽期間,他應邀唱了八次卡拉OK,參加了九次酒店飯局,接到了十一家公司的合作邀請,和一百多位中國建筑師交換了名片。
2004年,約翰接到了在清華大學展覽時結識的設計師蔣曉飛的電話。蔣曉飛問他:“約翰,你對北京奧運會項目感興趣嗎?”“蔣,你有沒有搞錯,我只有兩座橋梁、一個觀光塔,及一條斜形環(huán)路的設計作品,奧運會這么大的項目,我能行嗎?”“不試試怎么知道?”蔣曉飛哈哈大笑道。
約翰和小伙伴討論后決定,Next的工作重心仍在阿姆斯特丹,約翰一個人去中國尋找機會,負責設計任務的反饋,Next在荷蘭為約翰發(fā)回的項目做設計。
和中國思維的沖撞
好消息傳來,蔣曉飛的設計被采用,約翰和蔣曉飛成了搭檔,在Next北京分部開始了完全自由式的合作。
Next在中國的第一個項目將在四個月內破土動工,約翰接到通知時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項目的設計還沒有開始??蛻糁皇歉嬖V他,新工程是個建在北京西五環(huán)附近的住宅區(qū),名稱是“柳明”——諧音是“留名”,象征著良好的信譽。在項目開始前,先建一個銷售中心,總建筑面積2300平方米,三層樓高,最高可達12米?!澳阌袃芍艿臅r間提出一個設計理念,然后向我作第一次介紹。如果我看著滿意,然后你再完善設計,一個月后上交最終設計方案?!薄斑@么短的時間怎么可能,在荷蘭,建一個社區(qū)往往需要五六年,由當?shù)鼐用裢镀北頉Q是否建筑,政府部門做調查研究,細微到該區(qū)域有多少對小孩有害的昆蟲,建筑師根據(jù)功能來進行設計?!?/p>
“愿意接嗎?如果不行,我們就換家設計公司?!奔s翰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那好吧,我努力把它做好?!?/p>
約翰實地查看了這個項目的所在地,它的周圍有很多古樹,還有美麗的山景。憑他對中國有限的了解,他知道在中國,古老的樹代表著悠久的歷史,山則有神秘的意味。熬了幾夜,約翰提交了一個樹葉形狀的設計方案:盡可能多地保留原來的樹木,把要建的大樓當作樹木的天花板??蛻魩е鶄€助理來研究約翰的設計。他們可能被抽象的建筑結構圖搞暈了,不知道怎么處理,只問了一個簡單的問題:“這是現(xiàn)代荷蘭建筑嗎?”其中的一個助理提出了疑問:“當冬天樹葉落盡的時候,這個建筑也會像設計中的一樣美觀嗎?”客戶讓約翰等一等,他給上級詳細匯報后再告訴他結果。
兩天后,客戶對約翰說,上級對設計很滿意,只是要在整個建筑區(qū)域的周圍加上圍墻。圍墻也要他來設計,目的是用圍墻把整個社區(qū)和城市隔絕開來。約翰拒絕了,在他的學習生涯里,從來沒有學習過圍墻的設計,在荷蘭和整個西方,也沒有圍墻設計這個領域。蔣曉飛勸約翰:“你如果固執(zhí)己見,一個單也接不了,這就是中國特色?!?/p>
約翰學著調整自己,他發(fā)現(xiàn)在許多設計中,中國客戶的一些要求匪夷所思。比如他在一個內部設計項目中主張用組合的斜線連接,但客戶說,“斜”和“邪”發(fā)音一樣,不吉利,這樣的設計風水不好。約翰也研究過中國的風水,比如建筑坐北朝南可以充分吸取太陽光線,但是把字的發(fā)音和設計直接聯(lián)系起來卻讓他大跌眼鏡。
與中國建筑文化的徹底和解
約翰很有挫敗感,蔣曉飛安慰他說,你的西方思維架構在中國背景下需要被不斷的審視,你的失敗都是由于東方人和西方人的思維不同導致的。
時光飛逝,2013年,長沙梅溪湖步行橋開始面向全球招標。約翰和蔣曉飛決定參與競標,兩人在第一時間達成共識——這是一座不能復制到紐約或阿姆斯特丹的摩登大橋。
甲方沒有提明確的要求,最核心的訴求是要把梅溪湖兩岸的山巒山腳河畔六個點以任意方式連起來。參加競標的對手包括了世界最著名的十家建筑設計公司,其中最有實力的是一家澳大利亞公司,曾參與過北京鳥巢、CCTV大樓的設計,擅長用結構表現(xiàn)建筑的力量美。
蔣曉飛建議,我們要從意境著眼。他給約翰念了卞之琳的一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約翰不太明白,蔣曉飛接著說,“我們不能把它設計成一座死板的橋,而是要設計成一個能讓你產生美好想象的地方。”約翰似乎有些懂了:“有一首美國歌曲,一個女孩子坐在公交車上,車下一個男孩只看了她一眼,兩人在擦肩而過的瞬間,便一見鐘情了。”“就是這個感覺。”蔣曉飛高興地說,“此情此景此橋上,只要能讓過橋的人心里一動,就可以了?!?/p>
約翰陷入了沉思,他畫了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草圖,這本是一個著名的數(shù)學模型,一根紙帶扭轉180度頭尾相接,變成一個魔術環(huán),可從正面走到反面,象征無窮無盡。蔣曉飛則想到了大紅的中國結,用一條線穿起地勢高高低低的陡坡、平底和河谷。兩人把各自的設想一結合,便成了后來的中國結橋的設計。
約翰用了三個月時間對設計進行反復的完善:中國結橋沒有橋墩、橋梁和超出橋身的路燈,整個橋被設計成拱形,像一個正在編織的中國結,絲帶狀的橋身分成三條路徑,在半空中相互交織。從山上、河岸、公園任意一點,都能選擇或陡或緩的方式,走到另一點。
中國結橋從十家最現(xiàn)代的設計中勝出,“這個是向中國傳統(tǒng)致敬的設計。”約翰高興地說,“如果在荷蘭,設計的橋一定完全不同?!?/p>
這座在2014年6月開工的橋早該完成,卻一直拖到了2016年9月底。因為設計復雜,施工方多數(shù)時間都在返工。約翰無權更改施工方,只能一次次飛去長沙,在施工現(xiàn)場一點一點盯著。
如果是十年前,約翰一定會因為施工方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設計施工而耿耿于懷,但現(xiàn)在,橋建成后,他看到老人在橋上壓腿,小孩從月洞門里鉆進鉆出,年輕人在上面閑逛,他覺得人們真的是在享受它,這座橋真的可以成為那種“可以遇見未來的愛人,或是發(fā)生美好事情”的地方。
蔣曉飛給這座橋的施工工藝打了80分,約翰說,我給它打95分。聽到這個分數(shù),蔣曉飛說:“沒有想到你被中國改變了這么多。”“這都要感謝你啊,兄弟,以前我覺得建筑師是藝術家,現(xiàn)在我覺得,作為一個建筑師,只想為真實的生活建造,這就是我的野心?!?/p>
約翰明白,在來到中國多年后,他用一座“非常中國”的橋完成了自己與中國建筑文化的徹底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