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川端康成《雪國》中的虛無之美

唐文元

摘 要：《雪國》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重要代表作，也是他在1968年摘得諾貝爾獎桂冠時被評委會提到的三部小說之一。作家以幽怨的筆調(diào)、高超的技巧，創(chuàng)造出一種虛無與朦朧相結(jié)合的唯美境界，這也正是川端文學的魅力之所在。本論文將以《雪國》為例，去探究川端康成筆下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虛無美。

關(guān)鍵詞：川端康成；雪國；虛無；美

中圖分類號：I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7）05-0109-03

川端康成是日本著名小說家，也是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著有《雪國》《伊豆的舞女》《古都》《千只鶴》等代表作。在他的許多作品中，不論是景色的描寫、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活而不亂的情節(jié)安排，都能讓人感受到那種虛無美的存在。我們可以從他特殊的成長背景、日本傳統(tǒng)文學及佛教的影響等方面去探索其獨特風格形成的原因。

一、《雪國》一首虛無的哀歌

小說以美麗的雪國為故事背景，講述了島村、葉子、駒子和行男之間復(fù)雜的感情故事，落筆之處均彌漫著一種淡淡的、不可言說的哀傷。整部作品充滿了深沉的虛無感。

（一）生存之虛無

故事的主人公島村，來自大城市東京，豐衣足食，過著無所事事、東游西逛的生活，他的虛無思想是顯而易見的，例如研究西方舞蹈，僅僅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shù)，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并且“憑借西方印刷品來寫西方舞蹈的文章”。他打著來雪國考察民間舞蹈的旗號，實際上卻是為了尋歡作樂、追求虛無的精神世界，以求“得到心靈上的慰藉”。不僅是對舞蹈，對其他事情也是同樣態(tài)度，對駒子、葉子、在雪國度過的時光.....及世間種種，他都看成是夢境。所以在故事結(jié)尾，大火吞噬了一切，島村只身一人回到了東京，對他而言所有的過往就“成了一場虛幻的夢”。

與虛無頹廢的島村相比，女主人公駒子對生活要積極熱情得多，她是個在苦難中掙扎求生的堅強女性，為給行男治病才委身煙花之地，但并沒自甘墮落、得過且過。她苦練三弦琴，甚至離開譜子還能將復(fù)雜的曲子彈撥自如；她樂觀面對生活，將所居住的小小蠶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她持之以恒地看書看雜志寫日記。她想要同命運抗爭，追求一種“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生活”。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她精湛的琴藝，只能服務(wù)于那些尋歡作樂者；賣身為藝妓，最終也沒能挽救行將就木的行男；撕掉日記想重新開始，卻又回到以前的生活狀態(tài)……似乎她所期待的幸福生活永遠都是難以抵達的彼岸。用島村的話來說，“完全是一種徒勞”。這種徒勞是強大的、無法抗拒的，身處其中的駒子卻毫不知情地作出種種近乎掙扎的努力，因而讓人感到悲哀和虛無。

葉子在小說中出場很少，卻是個關(guān)鍵人物。文中對她的容貌沒有具體的描寫，始終給人一種很抽象的朦朧的感覺。作者通過葉子設(shè)計了一種神秘虛幻的氛圍，讓故事緩緩展開。似乎是有意讓她成為某種超乎塵世的精神力量的象征，為整個故事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與駒子有著婚約的行男，直到他死后，才終于做出跟島村去東京學習護理的決定，可是新生活還沒有開始，她卻在大火中香消玉殞。葉子死去，仿佛在另一個虛幻的世界里得到了重生，從而讓這種虛無思想定格于雪國。

行男在故事中更像是個虛幻的道具式的人物，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為他是幾個主要人物情感線索的交匯點，與駒子、葉子之間都存在感情糾葛。行男患有不治之癥，一直在生死線上掙扎，他的存在，使得駒子和葉子一起承擔因他而形成的虛無的負擔，她們?yōu)榻o他治病都付出了許多，可最終也沒能把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行男短暫的一生，象征著人生的虛幻，生命的無常。在他死后，每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也并沒有改變。他的死暗示著駒子追求的幻滅，也預(yù)示著葉子毫無希望的未來。死是人們難以擺脫的宿命，人生的一切都在最后歸于徒勞，本就是一場虛幻的夢而已。

（二）愛情之虛無

川端作品的一大特點就是善于描寫女性和愛情，這部小說也不例外。駒子和葉子，雖只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卑微人物，卻也有著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對美好愛情的期待?？墒窃谔旌貎龅难﹪粌H生命是徒勞的，愛情也是虛無的。

駒子熱情嫵媚，雖淪落風塵，卻憧憬普通女性該有的正常生活和愛情。她為行男作了自我犧牲，賣身為其治病，但卻并不愛行男。她一心愛上了已有妻室的紈绔子弟島村，明知島村對她若即若離，仍癡心一片。她的愛是熱烈的，也是認真的。但是她只是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藝妓，島村的態(tài)度以及現(xiàn)實的差距都注定了她的愛只能是虛無縹緲的幻想而已，在島村眼里，也是一種“美麗的徒勞”，這種“徒勞”，將她推向了虛空之境，她的美麗、她的愛情都像是雪國漫天飄舞的雪花，雖潔白純凈，落在現(xiàn)實世界里卻無處容身，轉(zhuǎn)瞬即逝。

葉子同樣也總是“做著毫無用處的事情”。在火車上，在小屋里，一直都是“認真嚴肅，一絲不茍”地默默照顧著病入膏肓的行男，在他死后還每天都去掃墓?？墒牵膼矍楦悠嗝劳絼?，雖然盡心盡力照顧行男，行男終究還是病死，并且在奄奄一息之際想見的卻是駒子。葉子給人的感覺是非現(xiàn)實的空靈之美，虛幻縹緲，終究也會隨風而逝。

島村的虛無，同樣也表現(xiàn)在愛情上。他先后鐘情于單純熱情的駒子和“美麗不勝悲涼”的葉子。初遇駒子時，認為“這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其實，“潔凈”不過是他的心靈向往和精神追求，最終還是沒能擺脫世俗情欲，在實與虛、肉與靈之間徘徊。他對駒子并未傾注真心，或許根本就沒真心，在他眼里一切都是虛無的。同時他對葉子之美心存幻想，“一想到葉子在這家客棧里，不知為什么，島村對找駒子就有點拘束了。盡管駒子是愛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種空虛感，總把她的愛情看作是一種美的徒勞......他似乎覺得葉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種像是看透這種情況的光芒。他也被這個女子所吸引了。”這種如夢如幻的情感糾葛中，島村不僅沒能擺脫現(xiàn)實生活帶來的虛無感，反而更加迷茫。最終，在熊熊烈火中，葉子猶如天際的星星一般隕落。大火將一切燒成灰燼，也結(jié)束了島村與駒子、葉子的戀情，所有愛恨糾纏皆化作虛無。

（三）情景交融的虛無之美

除了人物和愛情，作者的虛無思想也滲透到了對景物和心理的描寫上。在情與景交融中讓人感到淡淡的哀傷和虛無，因而散發(fā)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美。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這一讓人耳熟能詳?shù)拈_篇名句，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地，天寒地凍的冰雪之國，因有太多空曠留白而給人空無一物、超越現(xiàn)實感覺。除雪之外還描寫到其它景物，如神社旁的杉林，是“暗綠的葉子遮蔽了蒼穹，四周顯得深沉而靜謐”；寫冬日的夜色，是“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讓人感受到的都是純潔、寂靜、虛無飄渺，像一個遠離現(xiàn)實的幻境。

小說中描寫葉子的出場時借助了一個別致的視點即島村的眼睛，營造了一個似真似幻、若實還虛的的藝術(shù)氛圍。“鏡面映現(xiàn)的虛像與鏡后的實物好像電影里的疊影一樣在晃動……那種無法形容的美，使島村的心都幾乎為之顫動。”夢境般的美浮現(xiàn)眼前，呈現(xiàn)出一個“美麗而虛無世界”。“只覺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一種虛幻的力量，將主人公深深吸引。這種寫法很特別，使讀者在虛與實之間交錯體驗，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一幅朦朧的畫面，這也正是《雪國》一直在渲染的虛幻之境。

在當島村第二次離開雪國時，他似乎“坐上了某種非現(xiàn)實的東西……徒然讓它載著自己的身軀奔馳”，這使雪國更像一個亦真亦幻的存在，也使人物和故事帶有一種虛無朦朧之感。在結(jié)尾處蠶房失火的時候作者寫到“火光也照亮了他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著一種說不出的苦痛與悲哀?！睄u村曾經(jīng)感受到生與愛的徒勞，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來擺脫，當他目睹葉子從蠶房掉下，突然就領(lǐng)悟了生命的真諦，就“好像那是非現(xiàn)實世界的幻影一般，她失去生命反而自由了?！薄皬母呖胀氯?，遼闊的星空下，大火宛如一場游戲無聲無息”傳達出強烈的虛空感，在銀河籠罩下，最后“無論遠近都統(tǒng)一在一片寂靜的氣氛之中”了，對銀河和大火進行的交叉描寫，在虛與實、真與幻交錯之中，展現(xiàn)出一種動人心魄之美。

二、作家虛無思想產(chǎn)生的根源

（一）個人生活背景的影響

川端康成成長道路頗為坎坷，自幼親人相繼離世，過著孤苦無依寄人籬下的生活。他曾說過“由于我是個孤兒，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哀傷的、漂泊的思緒綿綿不斷?！睆男∪狈﹃P(guān)懷照顧而形成了孤僻、憂郁、容易感傷的性格，內(nèi)心時時涌現(xiàn)出“對人生的虛幻感和對死亡的恐懼感。”成年后，又遭受感情打擊，心靈上留下了難以愈合的疤痕。此外，還十分不幸地生活在一個充滿戰(zhàn)亂和死亡的時代。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進一步加深了他自身的悲哀和孤寂。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乃至以后的人生，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注定了他作品的大多數(shù)都充滿了虛無、哀傷的情緒，《雪國》也不例外。他接觸的死亡實在是太多了，因此覺得生死無常，人生有很多東西是徒勞無益的，可能是其虛無思想形成的重要根源。

（二）日本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

川端先生一生都在致力于對美的無限追求，作品中透著一種哀怨、細膩、唯美，他曾經(jīng)說過：“年輕時讀過大量古典作品，到中年還是朦朧地留在自己的腦海里?！比毡疚膶W追求的是一種精神層面上的余情美，即悲與美的結(jié)合，可以說大大影響了川端康成的創(chuàng)作，《雪國》的譯者——對日本文學素有研究的葉渭渠先生認為：“《雪國》是以日本傳統(tǒng)文學的悲哀與冷艷結(jié)合的余情美為根基，展現(xiàn)了一種朦朧的、內(nèi)在的、感覺性的美……”《雪國》繼承和發(fā)展了傳統(tǒng)的余情美，在描寫駒子和葉子的性格、精神和心靈世界時，始終貫穿著一種悲哀的情緒，并且作家匠心獨運地將這種美融合在虛無思想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虛無悲哀之美。

（三）佛教思想的影響

日本是一個信奉佛教和禪宗的國家，川端康成歷盡坎坷，在孤苦無依的環(huán)境中長大，禪宗思想漸漸深入到他內(nèi)心。他自己也說：“我是在強烈的佛教氣氛下成長起來的”，“那古老的佛法的歌兒和我的心也是相通的。”對佛教的愛好也使他感到人生虛幻、生死無常，造成了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小說中到處流露著一種“死亡”之美，一種虛無及禪意。禪宗追求的終極理想是空靜的世界，不被紛繁的事物所打擾。小說將空曠的雪國設(shè)為背景，就是受到佛家思想的熏陶，認為雪是最為純凈之物。其它所描寫到的景物如曝曬的縐紗、傾瀉而下的銀河、熊熊燃燒的大火也皆為“空凈”之物。此外，小說里出現(xiàn)的鏡中的映像，秋蟲之死，都體現(xiàn)著佛家的世事無常、人生的虛幻的思想?？梢姡鸾痰挠绊懸彩瞧渥髌分芯哂刑摕o特色的一個重要根源。

三、結(jié)語

《雪國》是川端康成的傳世之作，也是其虛無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探究他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虛無美的原因，可以讓我們更全面地了解這樣一位既繼承了日本民族文學傳統(tǒng)又吸取了西方文學營養(yǎng)的偉大藝術(shù)家。先生雖已遠去，但他對東西方文化所做的貢獻，以及他作品中獨特的“川端康成之美”將會永遠留在讀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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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