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劇作家在郊外的路上來回開著車,等待著她的獵物。從她住的地方開到寺廟,只要向東三公里,不過,她一般不向寺廟那邊去。她向村莊里去,她可以在地圖上隨便找一個喜歡的村莊名字,一路開過去,忽略路上的碎石,尋覓路邊偶然出現(xiàn)的人。她先開得很快,再開得很慢,遇到詩意的名字,她便下來琢磨一番,遇到別樣的村婦,她便上去攀談。她的獵物是戲劇性。
云像煙一樣,浮在灰色的天空上。有時她遇見野兔和松鼠。無數(shù)蚊蟲撞死在越野車的車頭前。有些地方插著小國旗,一定是村部。
她真的隨時準備成為劇作家,她一直這樣相信。然而命運就是這樣打擾有準備的人,把她的時間擠碎在一份份駐院劇作家申請和友人聚會之中。她參加了幾部電視劇的寫作,花費很多時間,其中有兩個拿到了報酬,不過也沒有播出,為此,又多了很多為了抱怨的聚會。電腦長時間地失去打字的功能,成為上網(wǎng)機,成為更大的手機。
有人羨慕她生活無虞,有人嘲笑她生活無虞。她的父親擁有幾處酒店。這處在郊區(qū)以白玉蘭聞名的寺廟旁的僻靜所在,原本是一個烤羊莊,后來她父親將它改造成了溫泉度假村。燒熱每個庭院里露天浴池的水,加入一點硫磺氣味,便顯然是很像樣的溫泉了。
父親拜托她來協(xié)助經(jīng)營。她十分清楚,這只是將她調(diào)離北京的方法,將她從那些沒有出息的年輕同行男孩子身旁帶走,將她從一段段無望而耗費體力的愛情中拔出(那些有時需要她幫忙打電話把男孩從拘留所解救出來的愛情呵),從每個冬天她長久的憂郁中調(diào)離,從劇作家的生活中抽走。他們不怕她無法創(chuàng)作,也不給她真正的權(quán)力,他們只是怕她學(xué)壞。二十九歲了,還能怎樣學(xué)壞呢?大麻嗎?大麻吧。如果此刻她有了一個意外的孩子,父親恐怕倒是會高興得不得了。
她覺得自己最大的缺陷僅僅是不懂人世,缺乏經(jīng)驗,故事不足,生活太過單調(diào)。她盼望自己能更饑餓,像她的一些朋友那樣擠在合租公寓里,也許見過投資人后回家便能帶著酒意繼續(xù)寫熾熱的戲劇對白和悲哀的歌。
她默默地仿效契訶夫,離開莊園遠足,寫下手記和日記。契訶夫曾這樣記:“我注意到了,人們討了老婆以后,就再沒有好奇心了。” “一個從未到過鄉(xiāng)間的小姑娘,談?wù)撝f、馬駒、烏鴉。” 她傾心于這些顯然可以發(fā)展成故事的片段,開車出去,到村莊里和路邊去尋找她的獵物,一個經(jīng)銷部,一伙老人,一次街頭爭執(zhí)。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黃昏她遇到了那個女人。這次并不需要汽油和遠行,那女人帶著年幼的兒子來投宿,兒子還背著大提琴,將夜時從那庭院飄出鋸木一般嘶啞的琴聲,樂句一遍遍重復(fù)。第二天的晚餐時她走到大廳里母子二人的桌前,送了一道菜和一瓶酒,坐下攀談。
女人面容平靜,仿佛一直在等待著她。第二杯酒之后,小男孩走到大廳外,去看星星。她問女人為什么如今獨身生活,準備著聽到一個凄慘悱惻的故事,或者一種極度要強的性格,戲劇性。
“他辜負了我?!?女人說。
“怎么辜負了呢?”她在桌子底下按下電話錄音 鍵。
“他辜負了我。這事情還能怎樣細說呢?” 已經(jīng)足夠了,女人表示。
足夠簡單和足夠復(fù)雜,而在那之間的便是生命。就在那晚,她意識到自己永不可能成為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