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峰
一般認為傳統(tǒng)社會政權的合法性乃是建立在暴力基礎上,生活在這種政權下的人們,其最基本的情感傾向又往往被認為是恐懼,而不是榮譽或自由。因此,許多人想象我們古人的生活一定是壓抑的,不堪的,蠅營狗茍的。但考之于中國歷代畫作、畫家、畫論,卻發(fā)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從東晉顧愷之到近代吳昌碩,從一件件傳世作品中,看到的是作品背后作者或奔放或婉約或狂狷或圓融的人格,或超逸或清奇或曠達或圣潔的靈魂。我們很難想象,如果在一種野蠻的政治生態(tài)中,怎么可能造就出這樣的靈魂、人格和作品?并且,這樣的作品,被歷朝歷代的人們,甚至包括最高統(tǒng)治者本人視若瑰寶。
因此,傳統(tǒng)的文人士大夫對于皇權王權的權威,在整體上也從未達到過誠惶誠恐的程度??鬃佑小按蟪肌薄ⅰ熬叱肌钡姆质?,曾子有“弘道”的理想,孟子有“君視”、“我視”的斬釘截鐵,到了荀子則干脆發(fā)育出“道統(tǒng)”、“治統(tǒng)”來。先秦儒家活得自信、自足,意氣揚揚。即便在國力孱弱的宋朝,張載、二程、朱熹等學者,歐陽修、范仲淹、王安石、蘇東坡、文天祥等朝廷命官,又何嘗在權力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而當明代的王陽明覺悟到不能像宋代先賢們那樣“得君行道”的時候,他開始走“覺民行道”的路,“成色斤兩”說由是而生。先賢們一代一代地把一個個大寫的“人”字留在了我們的歷史上。
千百年來,在我們這塊土地、這個民族身上一直延續(xù)下來的這一歷史是可以用“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來概括的。那些傳承和光大我們的文化的人,要傳承和光大的東西叫做“道”。它統(tǒng)貫古今,成為“道統(tǒng)”。當我們說,我們這個文明是幾大古代文明中唯一一個沒有中斷過的文明的時候,我們實質上是說,我們的這一“道統(tǒng)”從未中斷過。
這一文化所涵養(yǎng)出來的文人士大夫,雖然并非個個都特立獨行和品高質潔,但他們普遍視此種境界為理想卻約略是個事實。而中國畫被稱作文人畫,其創(chuàng)作主體是文人士大夫,它要表達的正是文人士大夫的理想,正是他們所信仰的這一千古不變的“道統(tǒng)”。
就像孔子的育人目標遠遠不是廟堂瑚璉一樣。作畫的最高境界是“道成丹青”,即把抽象的“道”轉化成具體的花、鳥、草、蟲、山川、人物等具象。從這個意義上說,畫家從來不應僅僅是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