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10級地震——江蘇“地條鋼”頑疾整治記

2010年、2011年記者在江蘇新沂、邳州“地條鋼”廠暗訪時所拍攝的廠房內景和生產原料、成品等。

2016年7月29日，央視新聞頻道報道了江蘇華達鋼鐵有限公司（下稱“華達公司”）生產銷售“地條鋼”的新聞，外界認為，這是此后全國范圍內取締“地條鋼”行動的開端。

這起導致江蘇省副省長馬秋林被行政記過、111名責任人被問責的“典型的頂風違法違規(guī)行為”，讓人們看到作為東部沿海省份的江蘇一個多年未去的頑疾——“地條鋼”。

記者回訪華達公司：

廠區(qū)已“掘地三尺”式拆除

華達公司地處江蘇省徐州市新沂市瓦窯鎮(zhèn)馬莊村村口，距離新沂市市區(qū)不過四五公里，廠區(qū)北側數十米即是323省道。整個廠區(qū)只有一個西大門，廠門數米開外便是村民居所，遠遠不符合150米衛(wèi)生防護距離的規(guī)定。

就在央視新聞于2016年7月29日播出后，新沂市委書記王成長便要求瓦窯鎮(zhèn)必須于2016年7月30日下午6時前，對華達公司的中頻爐及生產線進行拆除，其他設備在一周內陸續(xù)拆除完畢，供電部門對該企業(yè)進行斷電銷戶。

2017年5月3日，《中國經濟周刊》記者來到華達公司，該廠大門緊鎖，院內空無一人，門口的工廠銘牌上沒有任何清晰的字跡，附近村民稱，這個鋼鐵廠已經五六年沒有廠名了。

當地村民告訴記者，廠區(qū)所占的土地面積有110余畝，都是以租代征附近村民的土地，租金每年每畝地1000元。記者沿著廠區(qū)圍墻轉了一圈，站上一處兩米高的土堆后可以一覽廠區(qū)全貌，記者發(fā)現，圍墻內全無機器和生產線，廠區(qū)內只剩下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土坑。

新沂市發(fā)改委負責人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說，華達公司夜間偷偷生產“地條鋼”被央視在2016年7月29日曝光后，新沂市政府找了拆除公司限期一個月內全部拆完，“這不是簡單的拆卸，而是‘掘地三尺，徹底清除機器設備、廠房、所有的生產資料和產成品，全部銷毀砸爛當作廢舊物資拉走。”

針對華達公司違法違規(guī)生產銷售“地條鋼”，國務院常務會議曾在2016年11月23日決定派出調查組，而12月通報的調查處理結果披露了該公司更多的違法違規(guī)生產經營情況：華達公司于2010年8月注冊成立，注冊資本金2680萬元。截至2016年7月底，華達公司擁有3條軋鋼生產線，具備年產鋼材30萬噸能力，共有職工128人（均未辦理任何社會保險）。2010年以來累計生產“地條鋼”17.5萬噸，銷售收入約6.4億元。

而就在調查處理結果對外通報前一周，江蘇省副省長馬秋林被行政記過，江蘇省對111名責任人進行問責。

“地條鋼”已泛濫成災：“新沂曾‘鎮(zhèn)鎮(zhèn)點火”;江蘇10個地市成“重災區(qū)”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新沂當地采訪時了解到，在此前的10余年時間里，像華達公司這樣的“地條鋼”生產企業(yè)不僅出現在瓦窯鎮(zhèn)，還曾頻繁出現在新沂的其他鄉(xiāng)鎮(zhèn)，該市成為“地條鋼”生產企業(yè)的“重災區(qū)”。

早在2010年時，記者曾在江蘇省發(fā)改委網站上看到舉報稱，“新沂現存活數十家‘地條鋼廠，已存在多年，污染嚴重，國家明令禁止的企業(yè)在新沂如此泛濫，這些小鋼廠高污染、高耗能，控制峰谷電價使他們無法生存，希望能給以徹底取締?！?/p>

當地一位孫姓老板告訴記者，2003年到2005年間，國內鋼材市場需求旺盛、價格上揚，一大批精通鋼材行業(yè)的福建人看準當時的機會來到新沂市，此后，“該市各大鄉(xiāng)鎮(zhèn)幾乎‘鎮(zhèn)鎮(zhèn)點火，大手筆投資建設‘地條鋼廠。當時24小時生產，行情火爆、大把賺錢，吸引著越來越多的福建人投資辦廠?！?/p>

一時間，新沂各個鄉(xiāng)鎮(zhèn)基本上都分布著一到兩家“地條鋼”廠，該老板向記者舉例說，比如窯灣鎮(zhèn)有兩家，王樓街窯廠有一家，草橋鎮(zhèn)中國古墩標志牌邊有一家，雙塘鎮(zhèn)政府東側有兩家、南側有一家，時集鎮(zhèn)有一家，唐店鎮(zhèn)有一家，北溝鎮(zhèn)有一家，高流鎮(zhèn)有兩家等等，“基本上都是福建人來投資搞的?！?/p>

而在江蘇省質監(jiān)局和周圍縣市一些官員的眼中，數年前的新沂也是“地條鋼”廠云集泛濫的“典型”。江蘇省質監(jiān)局一名官員告訴記者，新沂各鄉(xiāng)鎮(zhèn)“地條鋼”廠95%以上都是福建老板投資建設的，省質監(jiān)局曾接到過很多次舉報，“省局和徐州市局很重視，多次前往查處取締?！?/p>

江蘇省相關方面的官員形容說，新沂“地條鋼”廠已經泛濫成災、遍地開花，儼然形成了“地條鋼”“產業(yè)集群”。

對于“地條鋼”已經形成“產業(yè)集群”的說法，一位新沂當地的“地條鋼”投資商向記者介紹說，當時已形成聚集在小鋼廠周圍的一條“生態(tài)鏈”，賣煤的、開飯店的，還有搞運輸的都想從中分杯羹。而那些生產出來的“地條鋼”和在此基礎上深加工的螺紋鋼等產品不達標，屬于“三無”產品，新沂市質監(jiān)部門不讓在當地銷售，“地條鋼”老板便將他們的“三無”產品拉到臨沂等周邊地區(qū)空轉一圈，簡單貼上合格證和品牌標簽后，根本不用卸車，又拉回新沂或者其他地方就可以高價銷售了。

新沂一鄉(xiāng)鎮(zhèn)書記告訴記者，這次中央查處華達公司，給了該市領導一次脫胎換骨的改變，特別是對市委書記和市長等該市主要領導人來說，“形同10級地震，震動巨大”，對當地官員來說是一次“換腦行動”。從目前市委市政府主導發(fā)展思路來看，新沂從此改變了過去依靠和保護落后產能的做法，開始著力發(fā)展互聯(lián)網電商等新經濟，積極尋找推動地方發(fā)展的新動能。

其實，在江蘇，“地條鋼”頑疾又何止存在于新沂。

2016年12月底發(fā)布的《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江蘇華達鋼鐵有限公司和河北安豐鋼鐵有限公司違法違規(guī)行為調查處理情況的通報》顯示，根據鋼鐵煤炭行業(yè)化解過剩產能和脫困發(fā)展工作部際聯(lián)席會議有關部署，江蘇省對全省范圍生產銷售“地條鋼”情況做了進一步排查，共發(fā)現“地條鋼”企業(yè)63家，合計產能1233萬噸。這些企業(yè)主要分布在徐州、連云港、淮安、宿遷、鹽城、泰州、鎮(zhèn)江、常州、無錫、蘇州等10個地市。江蘇省對排查出的“地條鋼”企業(yè)開展了治理整頓，目前已全部整治到位。

江蘇排查出的這1233萬噸“地條鋼”產能，已超過2016年全省390萬噸的粗鋼壓減任務量。而從江蘇“地條鋼”產能分布情況來看，“地條鋼”產能分布在江蘇這一人們慣常印象中的東部沿海經濟發(fā)達省份，甚至蘇南地區(qū)也“未能幸免”。

2016年12月，鎮(zhèn)江新區(qū)管委會主任薛峰帶隊，率執(zhí)法組奔赴新區(qū)北山路一“地條鋼”廠，軋機口處“地條鋼坯”整齊碼放等待加工，煉鋼區(qū)剛出爐的10余噸“地條鋼鋼坯”還散發(fā)余溫;另一處院內，一臺小煉爐已關閉，廠房內堆滿用于生產“地條鋼”的各種廢鋼渣。在丁崗鎮(zhèn)紀莊村一個“地條鋼”窩點，廠房內有鍋爐一臺，鋼坯模具一套，外加廢棄的金屬刨花和邊角料等，涉嫌利用鍋爐生產明令淘汰的產品，執(zhí)法人員依法對生產鋼坯的模具進行封存，現場搗毀“地條鋼”窩點4個，沒收“地條鋼”36噸，沒收廢鐵169噸，沒收中頻爐5臺，現場搗毀1臺，沒收變壓器4臺。

“地條鋼”成各方尋租的“唐僧肉”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江蘇的“地條鋼”產能屢禁不絕？

一位曾經“隱身”蘇北、現已關停的“地條鋼”廠老板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他們以前都是懷著僥幸心理做生意，認為對于“地大物博”的中國來說，既需要寶鋼、沙鋼那樣的大鋼廠來生產優(yōu)質高價的好鋼材，也需要他們這樣游走在法律邊緣的小鋼廠生產低價鋼?！棒~有魚路、蝦有蝦路，兩者各取所需、各有活路?！?/p>

這位老板說，“以前地方政府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實地方政府隨時可以讓他們死，只需一個簡單的動作——拉下電閘，為何沒這么做，是因為他們也有所需?！?/p>

新沂市雙塘鎮(zhèn)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稱，新沂所有小鋼廠均未取得合法手續(xù)，用地手續(xù)都是臨時性的，也沒有污染防治設施，但這些國家明令禁止的“地條鋼”廠全是市里和鎮(zhèn)里招商引資企業(yè)，這些招商政績關系到一些領導的“烏紗帽”，雖然群眾對這些鋼廠意見非常大、投訴也多，曾多次希望鎮(zhèn)里采取措施關停鋼廠，但鎮(zhèn)里領導就是頂住不辦，聲稱一停產就會給企業(yè)造成損失，其實是一些領導害怕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失。

這一說法從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江蘇華達鋼鐵有限公司違法違規(guī)行為調查處理情況的通報中也可以得到印證，通報顯示，2013年徐州市決定取締華達公司，但新沂市、瓦窯鎮(zhèn)（企業(yè)所在地）政府弄虛作假、逃避取締;2015年新沂市決定關閉華達公司后，瓦窯鎮(zhèn)黨委、政府以各種理由說情，拒不關停;瓦窯鎮(zhèn)政府甚至將華達公司視為財政支柱企業(yè)，多次授予該公司所謂“特別貢獻獎”。

據蘇北地區(qū)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說，這些小鋼廠背后都隱藏著一條看不見的利益鏈條，對于缺少稅源的蘇北鄉(xiāng)鎮(zhèn)來說，幾乎每個落戶的“地條鋼”廠每年都會貢獻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元稅收。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2007年8月份一則公開的稅務新聞上看到，新沂市以電核稅規(guī)范小鋼廠稅收征管，該市稅務部門加強與供電等部門協(xié)作，準確掌握全市范圍內33家小鋼廠的生產經營第一手資料，通過比對每月用電量、入庫稅款以及總體稅負，推算出產量和用電量的配比關系，按照每耗用1000度電月稅費最低5元的標準進行核定征收，2007年1至6月份共組織入庫稅費128萬。

前述不愿具名的蘇北地區(qū)官員向記者表示，新沂的“地條鋼”企業(yè)“都是通過招商引資過去的，只要政府打擊就有‘內部人士通風報信，趕緊停止生產，廠子佯裝關幾天，等檢查人員走后再開工，儼然形成了一條‘生產—打擊—保護—停工—再開工的利益鏈條?！?/p>

“地條鋼”企業(yè)不僅給基層領導帶來了招商引資政績，幫助他們獲得升遷，記者在近年來的采訪中了解到，“地條鋼”企業(yè)還為他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財富，他們中有的人入股“地條鋼”企業(yè)獲得大幅收益，還有的對招引來的“地條鋼”老板吃拿卡要，進行權力尋租。

據江蘇質監(jiān)部門官員透露，涉及“地條鋼”生產流通的各類監(jiān)管者包括供電、質監(jiān)、環(huán)保、工商、鎮(zhèn)政府等，這些部門的部分執(zhí)法人員可能雁過拔毛，存在監(jiān)管尋租空間。面對違法生產方，執(zhí)法監(jiān)管容易造成執(zhí)法尋租，所謂“水過地皮濕”“過手都留油”，有些監(jiān)管部門人員只要過手就想留下一些好處，何況面對的監(jiān)管對象本是違法生產的“地條鋼”企業(yè)，老板本身就通過游走在灰色地帶以獲得生產經營空間?！斑@些潛規(guī)則及關系運作，‘地條鋼老板都懂，如果這個老板‘不會來事，他在當地連一天也生存不了?！?/p>

而這一條利益尋租的鏈條甚至延伸到了某些不法小媒體和假記者，他們也成了“地條鋼”老板利益輸送的對象，“送錢封口”變成了約定俗成的“潛規(guī)則”。有“地條鋼”老板曾向記者抱怨說，“有時一天要來五六撥自稱是哪哪媒體的記者，弄得我們精疲力竭、壓力山大、難辨真假?！?/p>

2011年，在江蘇洪澤縣一家“地條鋼”廠，一位林姓老板拿出一大堆各路自稱“記者”的名片說，這些都是來過的，“有些人已經來過一次，結果沒過幾天換了一張名片又來了，名片上的姓名變了，但人還是那個人?！?/p>

一位中央級媒體的記者向《中國經濟周刊》講述了一次在江蘇采訪“地條鋼”的尷尬經歷。

2010年9月，在江蘇邳州，這位中央級媒體記者一行三人在達戴莊鎮(zhèn)一家“地條鋼”廠門前敲門時，里面突然從緊閉的鐵門下方扔出四五張百元大鈔，正當記者困惑時，一位路過的村民反問道，“你們是記者吧？為什么不撿起走啊，這是鋼廠老板給你們的辛苦費，最近鋼廠效益不好，只能給這么多了，記者來了都是這樣的。”這令他們非常憤怒和尷尬。

“現在徹底不行了，這次中央動真格了”

2016年11月底，國務院調查組向江蘇反饋意見后，江蘇省政府于11月28日下午緊急召開“全省鋼鐵行業(yè)去產能及‘地條鋼整治工作會議”，要求各地上報轄區(qū)內鋼鐵產能設備清單，堅決退出江蘇省生產“地條鋼”的工頻爐、中頻爐等違法違規(guī)產能。

隨后，根據此次會議要求，對確定的“地條鋼”生產企業(yè)迅速采取果斷措施，一周內全面拆除用于生產建筑用鋼的中頻爐、工頻爐。去年11月30日起，分別由江蘇省發(fā)改委、經信委牽頭，組成兩個調查組，赴全省各地檢查，根據掌握的企業(yè)名單，逐個企業(yè)檢查，督促工作落實，并在去年12月15日前堅決整治到位。

“現在徹底不行了，這次中央動真格了?！鄙鲜瞿俏辉洝半[身”蘇北、現已關停的“地條鋼”廠老板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說。

今年5月15日至19日，國家督查組到江蘇省開展取締“地條鋼”專項督查。5月19日上午，在省政府意見反饋會上督查組充分肯定了江蘇省“地條鋼”取締工作，認為切實做到了“四個到位”，即各項政策落實到位、職責分工落實到位、責任追究落實到位、排查處置落實到位。根據本次督查情況看，已取締的“地條鋼”生產企業(yè)沒有死灰復燃、異地轉移和“以停代關”的情況。

整治江蘇“地條鋼”

2016年7月19日

中央電視臺曝光江蘇華達鋼鐵有限公司違法生產銷售“地條鋼”。

2016年8月16日

國務院常務會議確定，在全國開展一次對鋼鐵煤炭行業(yè)化解過剩產能的專項督查。

2016年8月24日至9月2日

按照國務院工作部署，鋼鐵煤炭行業(yè)化解過剩產能和脫困發(fā)展工作部際聯(lián)席會議組織開展了鋼鐵煤炭行業(yè)化解過剩產能專項督查。環(huán)保部副部長趙英民帶隊對廣東、江蘇和浙江進行專項督查，審閱了三省有關化解過剩產能相關的文件、資料，與有關部門、企業(yè)進行交流座談，實地查看8個地市共22家企業(yè)。

2016年9月12日

鋼鐵煤炭行業(yè)化解過剩產能和脫困發(fā)展工作部際聯(lián)席會議辦公室對江蘇省新沂小鋼廠違法生產銷售有關情況進行通報。

2016年11月23日

國務院常務會議指出，針對發(fā)現的河北安豐鋼鐵有限公司未批先建邊批邊建鋼鐵項目、江蘇新沂小鋼廠生產銷售“地條鋼”等頂風違法違規(guī)、嚴重干擾正常生產經營秩序問題，國務院決定派出調查組，予以嚴肅查處，對相關責任人嚴厲追責問責，并公開通報調查處理結果。

2016年11月27日起

江蘇全省持續(xù)開展了“地條鋼”違法生產排查整治行動。

2016年11月30日起

江蘇省啟動專項問責，嚴肅查處相關責任人員。

2016年12月22日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聽取國務院關于江蘇華達鋼鐵有限公司和河北安豐鋼鐵有限公司違法違規(guī)行為調查處理工作的匯報。江蘇省副省長馬秋林被行政記過。

2016年12月30日

《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江蘇華達鋼鐵有限公司和河北安豐鋼鐵有限公司違法違規(guī)行為調查處理情況的通報》對外發(fā)布。

2017年5月15日至19日

國家督查組到江蘇省開展取締“地條鋼”專項督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