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西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西桂學研究會副會長。
平常所謂廣西的“李白黃”,其實是“李白雙黃”?!半p黃”即黃紹竑和黃旭初。民國桂系四大領袖,前期“李黃白”,即李宗仁、黃紹竑和白崇禧;后期“李白黃”,即李宗仁、白崇禧和黃旭初。從這個排序可以看出,黃紹竑比白崇禧地位高,但是后來他出局了。
黃紹竑生于1895年,比李宗仁小四歲,比白崇禧小兩歲,1910年考上桂林陸軍小學第四期,與第三期的李宗仁、第二期的白崇禧算前后同學。1911年武昌起義,黃紹竑加入桂林陸軍小學組織的學生軍北伐敢死隊,白崇禧亦為該隊成員。1915年升入保定軍官學校第三期步兵科,與白崇禧為同學。1917年與白崇禧同為陸榮廷部馬曉軍模范營副連長,1918年同升為連長。1921年,粵桂戰(zhàn)爭以陸榮廷失敗告終,馬曉軍部脫離陸榮廷,接受新任省長馬君武和新任桂軍總司令劉震寰的領導,改為田南警備司令部,黃紹竑與白崇禧皆升任營長。這是黃紹竑人生中第一次改換門庭,由桂軍轉變?yōu)榕c桂軍的敵人粵軍合作。當時廣西原陸榮廷麾下稱他們?yōu)椤胺垂亲小?。反骨通常指腦后枕骨,枕骨突出者被認為生有反骨,也就是有反叛之心、不忠不義的人。
1922年,馬君武委任馬曉軍為廣西田南警備軍第五路司令,黃紹竑、白崇禧分任第一、第二部統(tǒng)領.馬曉軍率部從田東開赴南寧的路上,遭到陸榮廷殘部的阻擊,馬曉軍膽小,白崇禧腿傷,部隊為黃紹竑一人統(tǒng)率。黃紹竑率領部隊轉戰(zhàn)桂西,渡右江、渡邕江、渡那水,經欽州,過湛江,至玉林,與李宗仁會合,受委任廣西自治軍李宗仁麾下第三支隊司令。這是黃紹竑人生中第二次改換門庭,由粵返桂。
1923年,孫中山委任黃紹竑為廣西討賊軍總指揮。黃紹竑其時又接受沈鴻英的委任,任桂軍第八旅旅長。此時的黃紹竑堪稱一身三主,既是李宗仁麾下第三支隊司令,又是孫中山麾下廣西討賊軍總指揮,還是沈鴻英麾下第八旅旅長。一身三職的黃紹竑率領他的部隊,并拉了李宗仁原來屬下的俞作柏、伍廷飏兩個營到梧州獨立發(fā)展。這個行動當時有人認為是黃紹竑分裂李宗仁部隊的行為。在梧州,黃紹竑成功解決了原沈鴻英軍旅長馮葆初,正式在梧州成立廣西討賊軍總指揮部,以白崇禧為參謀長,以俞作柏、伍廷飏、夏威為一、二、三團團長。梧州討賊軍以黃紹竑為首領,玉林定桂軍以李宗仁為首領。討賊軍用白邊紅心的方形旗幟,中書一白底“黃”字;定桂軍用黑邊紅心的方形旗幟,中書一黑底“李”字。這個時期李宗仁和黃紹竑各自獨立。
1924年,李宗仁的定桂軍和黃紹竑的討賊軍會師南寧后,兩軍出現(xiàn)摩擦糾紛,李宗仁和黃紹竑召集兩軍重要將領會餐。席間,黃紹竑起立說明組織聯(lián)軍總指揮部的理由,并擁戴李宗仁為總指揮。當時黃紹竑是這樣說的:
我原是李德鄰的部下,因為出兵梧州,權宜自樹一幟,今既會師南寧,正宜乘機回復舊時組織,以其統(tǒng)一指揮,進一步而統(tǒng)一廣西。要是彼此不能相下,必至自相火并,而與舊軍閥無異。我們今日幸乘陸、沈相持,占領南寧,獲得勝利,陸、沈前車之轍,是不可再蹈的。故我們無論在任何狀況之下,亦只得服從李總指揮,方為合情合理。我的部下,如有不服從李總指揮者,即等于不服從我一樣,必為團體所共棄。
黃紹竑說完這番話后,瀝酒為誓,表示誠意。大家見他如此,一致感動,完全同意他的提議。遂成立定桂討賊聯(lián)軍,李宗仁為總指揮,黃紹竑任副總指揮,白崇禧為參謀長兼前敵總指揮,黃旭初為副參謀長。這標志著新桂系“李黃”兩大首領的團結凝聚,同時形成了新桂系“李白雙黃”的領導格局。
1925年,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統(tǒng)一廣西。黃紹竑以“廣西民政長”名義負廣西全省行政責任。1926年,廣西省政府正式成立,黃紹竑被任命為廣西省政府省務會議主席,成為國民政府最先任命的省政府主席。
由以上履歷,可以看出黃紹竑在新桂系領導團體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我之所以認為黃紹竑是《桂系演義》中最生動形象、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主要原因是小說不僅寫出了黃紹竑擅長帶兵、敢于冒險、有勇有謀的將軍形象——這方面的表現(xiàn)主要見于黃紹竑在統(tǒng)一廣西過程中的所作所為;而且寫出了他機智敏捷、妙計迭出、出奇制勝的謀士形象,這方面的表現(xiàn)主要見于黃紹竑在幫助李宗仁競選副總統(tǒng)過程中的所作所為。上述兩者之外,黃紹竑是《桂系演義》唯一展現(xiàn)私生活的人物,他吸鴉片,戀妓女,是一個有缺點的正面人物,他與游船妓女水妹子的情感關系,小說作者寫得有情有義,令人噓唏。
《桂系演義》中黃紹竑統(tǒng)一廣西、助選總統(tǒng)的事跡皆為事實,廣為人知;其與水妹子的故事則屬于野史,是真是偽難以考證。不過,黃紹竑確有其風流的一面,有一篇題為《風流將軍黃紹竑》的文章,其中寫道:
他不是才子,卻有幾分才子氣,很能夠結交“佳人”;他是軍人是英雄,自然需要“美人”來陪襯。所以在武漢的時候,曾和一位善騎的女伴,雙雙對對地馳騁黃鶴樓頭;在方巖的時候,曾有一位女童軍,和他攪得十分熱絡,天天在網球場上,你來我往地戰(zhàn)一番。
其實,黃紹竑雖然不是才子,但確實頗有寫作才能。李敖盛贊李宗仁有一本《李宗仁回憶錄》,以我有限的閱讀,我覺得黃紹竑的《五十回憶》也是民國高級將領極為難得的一本好書。我最初讀該書時,習慣性地認為黃紹竑是請人捉刀。但后來閱讀全書的后記,才發(fā)現(xiàn)此書主要還是由黃紹竑本人撰寫。
他自己稱,“這是我生平啟蒙的寫述。當著筆的時候,心里總有些惶恐,好像小學生開始作文章,拿起筆來,東也不是,西也不是。但是也不能顧慮得許多,心里想什么就寫什么,橫直不是學術的著作,無須要正確的理論;亦不是文藝的創(chuàng)作,無須要美麗的詞句。這僅是我個人生活過程的敘述,只要敘事忠實,寫得清楚,使讀者明白就算了?!睆?944年6月到1945年7月,一年零一個月的時間,他寫成了該書。全書27章30多萬字,他自己覺得寫得很遲慢,但在我看來,已經稱得上才思敏捷、洋洋灑灑了。
黃紹竑的《五十回憶》,除了敘事,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在每章的敘述里面,由于自己的經驗,而發(fā)為個人的感想,正確與否,是另外的問題,但決沒有批評人與攻擊人的意思存在里面,也很少引經據典的地方,而完全是照自己的意見坦白地寫出”。今天讀他的這些感想,我以為,正確與否確實不算重要,是否有批評他人的意思,也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感想流露了黃紹竑本人的性情和品質。說實話,讀到這些地方,我常常油然而生對黃紹竑的敬佩之情。
在《五十回憶》中,黃紹竑講述了一段地質學家丁文江在廣西的往事,值得一記:
丁文江氏曾在南寧以東地區(qū)普遍考察,據我派去隨從他的人回來說:“丁先生正像一頭穿山甲,無論走到一個礦隴,或見到一個山洞,他都要親自進去探視,弄得一身污泥才出來。就是沒有洞的地方,他也要找人掘一個深洞下去,看個明白。遇到一個地面的斷崖,他就徘徊不舍地在那里察看,終日不是拾石子,就是撿泥巴,好像一個鄉(xiāng)間頑皮的孩子,又好像一個地理先生。他平時那副文質彬彬道貌岸然的樣子完全變了?!蔽衣犃艘灿X得有些好笑。丁先生考察回來,我和他作過一次詳談,他說:“廣西的地下,各種礦苗都有一些,可是樣樣都不很豐富,尤其是沒有很豐富的好煤,也沒有豐富的好鐵,而且分布得非常散漫。這于將來工業(yè)的發(fā)展,不免受到阻礙。金礦雖有很多地方發(fā)現(xiàn),但粒小脈微,還不能用機器大量生產。而且金礦在世界上并不占重要的地位。銻的藏量,僅次于湖南,但用途小,價格低,目前尚無開采的價值。只有錫的藏量,雖不算很豐富,但集中易采,是目前廣西最有價值的礦產?!彼€說:“廣西一定要修筑幾條鐵路。一條由桂、全至湖南。因為長江以南的煤田,以湖南寶慶為最有價值,可用火車運到廣西來應用,或者銷到廣東、香港去。另一條北由柳州經河池、南丹而至貴州、四川,南經貴縣、玉林而至廣州灣。四川出海的鐵路,以此線為最近,全程不過二千多公里,而且工程上比任何一線為容易。四川的農產都很好,貴州的礦產亦有希望,如果這條鐵路成功,對于廣西經濟上有很大的益處?!蔽衣犃诉@番宏論,總覺得有些近乎迂闊而玄妙。我心里想:“你這樣在地面看一看,難道就可知道一切了么?你的眼睛難道可以看透地層?”我問他:“會不會在很深的地層下面,發(fā)現(xiàn)同煤礦一樣多的金礦,或其他重要豐富的礦苗?”他笑著回答道:“也許會有,但是世界上尚未有過這個例子。也許現(xiàn)在的地質學尚未研究到最深的地層里面去。但是目前的地質學,在一般原則的應用上,是可以作為開礦的指針,當不致使人們亂投資本而得不到效果?!蔽覍τ诘刭|學自然是一個門外漢,他也知道我是一個老粗,不愿多爭執(zhí),只是婉轉地對我解說,使我領悟。最后他說:“我不過勘察了一個概況,而且南寧以西的地域,還沒有看過。那里的山脈,來自云南和安南 ,安南與廣西交界不遠的地方,有很好的煤礦,可能在南寧以西,留有很大的希望。最好組織一個地質調查所,從事詳細的調查,便能明了一切?!爆F(xiàn)在我回想起來,很佩服他的學問見解與儒雅的風度??上缫阉懒?,真是國家的大損失!
這個故事,固然呈現(xiàn)了丁文江儒雅的風度,但也映照出了黃紹竑的雅量。黃紹竑回憶丁文江故事的雅量,與他在統(tǒng)一廣西之前推舉李宗仁為總指揮的胸懷,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擁戴李宗仁為總指揮,表明他對權力沒有過于執(zhí)著的追求;而他關于丁文江的回憶,表明他勇于承認自己的無知。的確,在《五十回憶》中,我們常常能讀到黃紹竑對自己無知的反思。他承認自己是個老粗,且決不以老粗的權勢壓人。在他的回憶錄里,他從沒有標榜自己對知識分子的尊重。其實,我們許多所謂對知識分子的尊重,更多是一種姿態(tài),是一種作秀,是一種表面文章。但黃紹竑卻有著對知識學問本能的尊重。在某個時候,他的認識水平或許不能幫助他有效地理解他遇到的知識學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認識的深入,他會意識到自己當年的膚淺甚至錯誤。他所講述的丁文江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五十回憶》還記錄了一個美國駐華商務參贊安德森氏對于廣西應優(yōu)先發(fā)展鐵路交通的建議,當時亦未能被黃紹竑接受。但多年以后,黃紹竑回想起來,覺得安德森氏的意見非常正確,并承認自己犯了錯誤。這種對自己認識局限性的坦然承認,其實才是對知識學問發(fā)自內心的真正尊重,進而,也是對知識學問擁有者——知識分子發(fā)自內心的尊重。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