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女,陜西長武人,1986年加入陸軍。先后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屆、第二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深造班),北京大學藝術學系,曾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轉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F供職于《解放軍文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1
那天放學后,我遠遠看到三四個女人立在我家大門口交頭接耳。黑漆木門嚴嚴實實地從里面關著,好幾只耳朵貼著門縫,邊吸溜著鼻子,邊說,在吵呢,說不定馬上就打起來了。看到我,人女人們先朝我笑,然后就自動讓開了門。我問,咋了?咋了?眾人東看看西看看,沒有一個人開口。我揮起巴掌拍門,沒有動靜,我就大聲喊,媽,開門。
半天,媽把門開了條縫,從門縫里給我遞了一只夾著油熟辣子的高粱饃說,出去耍去,把書包給我。
為啥嘛?作業(yè)多得很。我說著,頭就要往門里鉆,后面的人也推著我的背幫著我擠門,大黑漆門再次被母親嚴嚴地關實了。我拿著饃,邊吃邊問,我家咋了?
女人們重新打量著我,說,像呀,越來越像了。
像啥呀?我再問,她們又笑。還是性急的三媽開口了,說,粉妮,你城里的姑回來了!她說著,朝身后的人做了個鬼臉,我一聽心里就揪緊了。收秋時,我跟爸和媽去過姑姑的家,姑姑那時哭得媽都拉不起來,這次姑姑來,指定不是什么好事,要不這些女人臉上的表情不會那么讓我討厭。還有家里關著大門。想當初,姑姑每次回家,我們家大門不但敞開,爸還恨不得讓全村人都知道姑姑回娘家了。姑姑因為長得漂亮,嫁到了縣城的東街,給我們家長足了臉面。東街是全縣的核心地,縣委縣政府、縣第一中學、百貨大樓、秦腔團、東方紅電影院,像張網似的密密麻麻地占據著東街。東街,還有兩排長得齊整整的槐樹,每年四五月份,滿樹都是槐花,漂亮極了。如果我們上街,沒去東街,全村人都會認為你沒上過縣城。還有,姑姑嫁了一個海軍,聽說那海軍馬上就要當干部了,這讓我們家更是在村里有了地位,連村支書都對我爸很客氣。陸軍我們見過不少,可是海軍,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呢。
這么一想,我急于進家的心情更迫切了,我又開始砸門。這次我手還沒放下,門須臾間就開了,出來的卻是村里給人說媒的劉老二,后面跟著娘。劉老二雙手袖在袖筒里,看到女人們,也沒說話。眾女人都問他咋了,姑姑為啥被婆家休了。劉老二吸了一口旱煙說,快回去燒炕去,這么冷的天,也不怕把鼻子凍掉!小心男人捶你們。老不正經的!眾女人小聲罵著劉老二,又往門里瞧。娘沒有出大門,只對劉老二說,你慢走。三媽說,她姑回來了?媽點點頭,等我進去,一回身又把門關住了。
我走進中窯,姑姑站了起來,說,麗麗。我喊了聲姑,看到父親坐在椅子上,臉陰得嚇人,好像經了一場大仗,空氣死樣地寂靜。地上,放著一堆東西,被褥是用舊床單包著,還有一只淺綠色的提包。
放學了!姑姑說著,把我抱著坐到炕邊,掏出一塊上面開滿了小紅花的手絹給我擦起鼻涕來,說,身上怎么有這么多土?一個女孩子,要講衛(wèi)生,一會兒脫了,姑姑給你洗。
我的同桌李紅軍他爸是支書,要我的花鉛筆,我不給,他就把我打了一頓。我說著,哭了。媽跟爸都沒有理我,還是姑姑給我擦著眼淚說,不要哭了,哭成花臉貓,你瞧,多不好看。
坐在炕邊的母親臉一直平平地做著針線,一句話都不說。姑姑倒像主人似的,一會兒掃地,一會兒抹桌子,還讓我把書包打開,她要看我作業(yè)寫得好不好。
天快黑了,老母豬在院里哼哼叫,雞也在門前鉆進鉆出,媽也不管。爸叫我把豬趕進圈里,把雞關進雞欄。我干完了,又讓我到窯頂上去撕麥草,回來燒炕。
我說,炕還燒著呢,能燙人屁股,不信,你摸摸。
爸說,燒偏窯。
媽仍在炕上坐著,姑在廚房里給我們做晚飯。媽今天怎么了,啥活都不干?我不敢問,我已經學會了察言觀色。要換在平時,爸早就罵人了,可是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爸對啥都不干的媽,還一直賠著笑臉。嘴一張,臉上就帶著笑,說話也不像過去那么惡聲劣嗓的,還有,可勤快了,在廚房一會兒拉風箱,一會兒砸煤塊。
偏窯的炕燒了,爸又端著一盆水,灑地,讓我抹桌子上的灰,還把一床新新的牡丹團花緞被子攤開在炕上,說,把炕暖著。
吃過飯,關上大門,我站在柜前的煤油燈下做作業(yè),媽仍坐在炕窗前做針線,姑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洗衣服,爸坐在柜邊的椅子上,袖著手不說話。
你以后準備怎么辦?爸問姑。
不知道。
爸看了媽一眼,又望著姑姑說,咱不理那些吃屎的東西了,人在做,天在看,不怕不報,時辰未到。有哥嫂在,就有家,咱不怕!
姑姑洗衣服,一下又一下,眼淚一串串流了下來。她用手背輕輕地拭拭,繼續(xù)一下又一下地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那是我剛脫下來的紅格子上衣,袖子上還沾了不少鼻涕。姑姑雙手通紅。我知道,那是從結著冰凌的水甕里舀出來的水,凍的。
媽說,家里哪有地方?
媽,讓姑姑住咱偏窯里。
趕緊寫作業(yè)!媽大聲呵斥著,隨聲一把掃炕的笤帚就扔在了我的腳下。
爸拾起笤帚,啪啪拍了兩下,扔回炕上,說,到偏窯寫作業(yè)。
那窯好久不住人,冷,我不去。
快走!爸說著,提著我的書包,拽著我的手把我領進了偏窯,四周看了看,說,你看,不冷嘛,多暖和。說完,從外面拴上了門。
做完作業(yè),我耳朵貼墻聽了一會兒,中窯里好像有吵鬧聲,大嗓門的是媽,抽泣的是姑姑。我想開門,門還是鎖著的。百無聊賴,我坐在炕上,拿著火柴,擺起田字格來。我玩得眼睛都不想睜了,姑姑才來了,姑姑笑著說,晚上跟姑姑睡,好嗎?
好呀。我喜歡姑姑,她漂亮,身上有一股我從來沒有聞過的香味。我去抱枕頭時,媽不讓,媽說,明天還要上學呢。
姑姑有表,她說她叫我。
媽看了我一眼,說,我說了,你不能去。
為啥?姑姑說了,以后每天晚上要教我寫作文呢,還要檢查我的作業(yè),今天我就錯了兩道題,把小數點點錯了位置。
別讓狐貍精把你帶壞了。
姑姑還給我吃糖呢。我扭身就走。爸說,去吧去吧,別煩人了。
2
姑姑沒回家時,我整天盼著姑姑來。姑姑來了,就有油糕呀麻花呀,水果糖、花衣服什么的,可真的跟姑姑單獨在一起了,我的心卻跳個不停。我怕姑姑看到我露著腳后跟的花襪子又笑話我,所以我一上炕,趁姑姑沒注意,立即脫掉破襪子,把襪子塞到上衣口袋里,然后揉成一團扔在炕角落里,然后小心地靠窗睡下了。姑卻笑著說,你十幾了?我說十二。姑姑說,成大姑娘了,要把衣服放好,第二天去上學,衣服就不起皺。說著,她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抖了抖,掛在了椅背上。上炕來,把我的衣服展開,整整齊齊地放到窗臺。把我的破襪子拿出來,從她的行李包里拿出針線,又在一大堆布頭里找了一塊跟襪子顏色相近的布,給我補了起來。油燈下的姑姑真的很美,燈光使她的臉有了一片圣潔之光。我一眼不眨地望著她。
我說,姑姑,你真好看。
姑姑抿嘴一笑,沒說話。
襪子補完了,姑姑脫下毛衣毛褲,疊得整整齊齊,兩只襪子套在一起,都放到炕邊的紙箱上。
姑姑,縣城那么好,你為啥要回農村?
姑姑在那沒家了。
你家不是有兩間大瓦房嗎?我去過呀,就在縣城的東街,離縣中不遠,媽還說呢,讓我好好學習,將來考上縣中,就住姑姑家。每天來回跑,挺遠的不說,還要耽誤學習呢。
你姑夫沒了,他們就不讓我在家里住了。
他們不講理。他們是誰?
你小孩子,別問那么多了。你不喜歡姑姑回家住?
我喜歡姑姑,你別回去了,就住我們家吧。
姑姑笑了,親了一下我的臉,說,好了,睡吧,明天你還要上學呢。
第二天,我睡得正香,姑姑叫我,說六點半了。我剛一坐起來,姑姑已經把我的棉襖從炕上拿給我。棉襖里面熱乎乎的,姑姑跟媽媽一樣,知道我最怕把棉襖往襯衣上套時,那冰涼的滋味。
第二天課間休息,我跟好朋友小寧比賽踢毽子,她趕不上,不踢了,拉著我的手在墻跟擠暖暖。邊擠邊說,你姑姑住你家了?
我說是呀。她朝四周看了看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姑為啥婆家不要了?搞破鞋。你知道不?丟死人了。
你姑才是破鞋!你姑人家婆家才不要了!我知道破鞋就是不正經的女人,那么漂亮的姑姑怎么會是破鞋?所以我惡狠狠地說小寧。
我沒姑,哈哈!
那你媽就是破鞋,你媽就是不正經。
我話剛一出口,小寧就把窗臺上的一瓶墨汁潑到我身上,姑姑給我買的白底紅花上衣,馬上就一片烏云密布。
我揪住小寧的長辮把她摁在桌子上,朝她的大臉盤就是一巴掌。要不是班長拉住,我要打她個落花流水。對,老師剛講了,解放軍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誰敢說我姑姑壞話,誰就是我的敵人,我就跟誰誓不兩立。
放學的路上,幾個兒娃子擋住我的去路,說讓他們摸摸我的臉蛋,說我將來比我姑姑還好看。我罵了他們一句小流氓,他們就陰陽怪氣地說,你姑沒教你怎么討好男人?我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塊,砸向他們。回到家,還是姑姑做的飯,雖然做得很好吃,可是我再沒有主動跟她說話。你衣服咋了?媽問我。我寫作業(yè)時,不小心把墨汁倒了,我說。媽拿著掃把追著打我,我滿院子跑。姑姑說,嫂子,你別打她了,我知道怎么能洗下來。姑姑說著,朝我鬼鬼地一笑,我把頭扭向一邊??墒俏矣峙鹿霉蒙鷼?,偷偷地瞧她,姑姑臉上帶著笑,不時地在我作業(yè)上打著符號。
晚上到睡覺時間了,我趴在中窯的桌子上。寫完作業(yè),仍不想走,就一遍遍地翻書看。
快去睡吧。爸說。
我想跟你們睡在一起。
媽看著我說,咋了?
爸說快去,你姑把偏窯收拾得可好了。爸的臉陰著,我如果不聽話,他會脫下鞋底狠狠地朝我屁股蛋上抽的。如果姑姑不在,打就打了,可是姑姑在,我可不想在姑姑跟前丟人,姑姑說我快成大姑娘了。
我很不情愿地走進偏窯,姑姑正在給報紙上刷糨糊。姑姑說,來,幫姑姑個忙。我只好手扶著報紙一角,姑姑扶著另一邊,然后在墻上打量半天,說,你看正不正?不能歪了,對了,就這樣,說著,她用笤帚從上往下輕輕一掃,報紙就貼到墻上了。
好不容易用報紙在炕席四周的墻上貼了一人高,姑姑又要貼地上,貼得我累了。姑姑說,好了,你不用管了,去做作業(yè)吧。
我說作業(yè)做完了,姑姑說,那你給姑姑念書吧,我聽說,你念書可有表情了,對不對?我最愛聽表揚的話了,姑姑這么一說,我忘記了所有的不快,立即學著老師教的普通話念起來:
西沙群島是南海上的一群島嶼,是我國的海防前哨。那里風景優(yōu)美,物產豐富,是個可愛的地方。
西沙群島一帶海水五光十色,瑰麗無比:有深藍的,淡青的,綠的,淡綠的,杏黃的。一塊塊,一條條,相互交錯著。因為海底高低不平,有山崖,有峽谷,海水有深有淺,從海面看,色彩就不同了。
海底的巖石上長著各種各樣的珊瑚,有的像綻開的花朵,有的像分支的鹿角。海參到處都是,在海底懶洋洋地蠕動。大龍是全身披甲,劃過來,劃過去,樣子挺威武。
念到這里,我停下,看姑姑注意沒注意聽,她不想聽,我就不念了。我剛停下,姑姑笑著說,接著念,姑姑最愛聽了。我又接著念下去:
魚成群結隊地在珊瑚叢中穿來穿去。有的全部布滿彩色的條紋;有的頭上長著一簇紅纓,好看極了;有的周身像插著好些扇子,游動的時候飄飄搖搖;有的眼睛圓溜溜的,身上長滿刺兒,鼓起氣來像皮球一樣圓。各種各樣的魚多得數不清。正像人們說的那樣,西沙群島的海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魚。
海灘上有揀不完的美麗的貝殼,大的,小的,顏色不一,形狀千奇百怪。最有趣的要算海龜了。每年四五月間,龐大的海龜成群爬到沙灘上來產卵。漁業(yè)工人把海龜翻一個身,它就四腳朝天,沒法逃跑了。
西沙群島也是鳥的天下。島上有一片片茂密的樹林,樹林里棲息著各種海鳥。遍地都是鳥蛋。樹下堆積著一層厚厚的鳥糞,這是非常寶貴的肥料。
島上的英雄兒女日夜守衛(wèi)著祖國的南大門。隨著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發(fā)展,可愛的西沙群島必將變得更加美麗,更加富饒。
真好聽,這么瑰麗無比的海水,這么五彩紛呈的魚兒,還有千奇百怪的貝殼。
姑姑,這個不好聽,全是海水呀石頭呀沒意思,我給你念一篇《神筆馬良》,可有意思了,一支筆,你要啥,就能給你啥。姑姑肯定沒聽過。
那是神話,世上哪有不努力就得到的?粉妮,你就念這個西沙群島,海水、海鳥,還有珊瑚多好呀,而且那地方,常年都是夏天,還有什么椰子樹。你看看,咱們這黃土高原,冬天冷得要死,樹上光禿禿的,全是冰溜子。
姑姑,你見過椰子樹?
沒有,我聽你姑夫講過很多次了。對了,你知道你五媽家,墻上貼著一幅畫,叫《紅色娘子軍》,說的就是海南島上女紅軍的故事,她們穿著裙子、跳著舞去打仗,椰子樹一片一片的,可美了。
姑姑,你想姑夫不?
想呀,再想他也活不了啦。姑姑說著,從皮夾里掏出姑夫的照片,說,你看,我只有他這么一張照片,他的軍裝,他的刮胡子刀,全讓他哥拿走了。我只有這么一張黑白照片,他說等他走時,我們要到照相館去照張合影呢,可是……不說了,你看照片,你姑夫俊不???
照片上的姑夫站在軍艦的欄桿邊,手扶著掛在船欄上的游泳圈,身后是大海,海上還有兩只軍艦掀起了一排白浪。姑夫穿著翻領白軍服,露出里面跟大翻領一樣的藍白道圓領衫,頭戴無檐白軍帽,紅星帽徽下的黑圈上寫著“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的字樣。最好玩的是,帽子上的兩條黑帶子像大姑娘辮子似的放在左胸前,上面還有兩個像鐵弓射箭的圖案。姑姑告訴我說,圓領衫叫?;晟溃趲ё咏酗h帶,帶上的圖案不是射箭,叫鐵錨。
姑夫是不是救人沒的?我知道姑夫這次回來是利用假期結婚,他曾穿著海軍服騎著自行車,到我們家來過呢,可惜我上學,沒看見。他們結婚時,我見到姑夫了,長得比照片還好看,就是不像個男人,寸步不離姑姑,惹得村里人都說姑夫上世沒見過女人呢。還有,結婚時,沒穿水兵服,穿了個中山裝,沒他穿水兵服好看。村里大隊支書,還有爸上公社上縣城都穿中山裝,中山裝一點都不稀奇,可是水兵服,全縣都沒有一個人穿呀。真是個笨姑夫。
姑姑搖搖頭,說,他是開手扶拖拉機,給家里收秋出的事,他開車水平可高了,在部隊就是給領導開小車,給師長開小臥車呢,師長可是大官呢,聽說管好幾千人呢。可那天他卻把手扶拖拉機開到溝里去了,人車都沒了。我那天要跟他一起去,他就是不讓,說他不在家時,我一直干活,讓我歇著,誰知道就出了事。
那他們家為啥不讓你住他們家,還說你是個壞女人呢?
姑姑看著我,說,你看姑姑像個壞女人嗎?
我在電影上看到的壞女人,都抽煙、燙頭發(fā),還偷情報,姑姑不像。
那就對了,他們說他們的,只要你說姑姑好,姑姑就是個好女人。姑姑說著,摟著我的脖子說,咱沒干壞事,心里明鏡似的,對不對?說著,她笑了,從明天開始,你要刷牙,牙刷和牙膏姑姑都給你準備好了。
3
天氣轉暖了,星期天,姑姑拿著毛刷把家里的席片刷得干干凈凈的,把褥子、被子都晾在院子的鐵絲上。她走到哪,身上的香氣也跟著到哪。我喜歡她說話,喜歡看她干活的樣子,喜歡她把家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就跟在她屁股后面一會兒遞這,一會兒遞那。姑姑說土大,灰多,給我跟她頭上都系了一條布,不過,我的是紅色的,她的是藍色的。窯里她收拾,院子里,也不放過。窗臺外面放著不知啥時堆的破盒子爛瓶子,還有去年夏天吃過的核桃核杏皮什么的,她都一一清理掉。
可是媽還是不跟她說過多的話,除非非說不可。比如每天晚上,姑姑會說,嫂子,明天早上咱吃啥飯?媽媽就會說,熬小米稀飯、蒸饃。午飯,姑還會問媽。媽說,搟面條,包谷的,白面不多了,少放。面里下幾片小白菜。每天都大同小異,可是每天兩頓飯,姑姑還是要問媽。
同桌李紅軍的堂哥是大隊的電影放映員,所以每次我都最先知道村里啥時演啥電影,然后一放學,就往家跑,因為姑姑跟我一樣愛看電影。要是晚上有電影,姑姑早早就把家務活干完,然后洗脖子,洗臉,擦雪花膏,還穿上那件我最喜歡的帶拉鏈的咖啡色條絨掐腰斜翻領小風衣,下面是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緊身牛仔褲。還有白球鞋,可真是白呀,我懷疑姑姑用白粉筆擦過,姑姑卻堅決否認。我想姑姑說對,粉筆只有老師才有呀。
天還亮著,我就端著長椅子去占地方。去得晚了,就只能在銀幕背面瞧電影了。銀幕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全成了左撇子,左手拿筷子,從自行車左邊上,哎呀呀,別扭死人了。
天黑透了,姑姑才會跟媽和爸一起來。姑姑一來,男人們總愛往姑姑胸前瞧,總愛湊到姑姑跟前說話。爸總黑著臉,坐到旁邊,冷眼看著。我對姑姑說,咱們往前面坐。我不愿意跟爸媽坐一起,我喜歡跟姑姑坐在一起,姑姑會告訴我說,電影上誰長得漂亮,哪的風景好看。媽只會流眼淚,啥都不說,要說,就是:哎呀呀,都是假的,假的,別信,都是城里人,騙咱鄉(xiāng)下人的。我問姑姑電影上演的是不是真的,姑姑不正面回答我,卻反問道,你喜歡看嗎?當然喜歡看了,梁山伯跟祝英臺變成蝴蝶飛舞的樣子,讓我眼淚吧唧個沒完;召樹屯王子技藝高強地用一支黃金箭能把躲在紗帳后面的蘭吾羅娜公主頭上的蠟燭射掉;還有林黛玉美得簡直像天仙,大觀園里的花,漂亮得我夜夜都能夢見……
我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姑姑就笑了,親昵地拍著我的腦袋說,粉妮,你將來肯定有出息,好好學習,將來上大學,到大城市去,姑姑跟著你去享福!
有天晚上有電影,爸發(fā)燒,媽得給爸拔火罐,我就跟姑姑再去看《梁山伯與祝英臺》。這是我第三次看《梁山伯與祝英臺》了。不知是因為片源少,還是我們的放映員去晚了,我們村演電影,好多次都是炒剩飯,電影里好多對話我們都記下了,可是我們還是興高采烈地去看。因為晚上除了看電影,我們就沒啥可干了。再說所有的電影都好看,不,也有不好看的,比如那些外國片,人名一長串,我們一個都沒記住。不好看,我們也要看,因為外國電影里,男女一見,都要親臉,怪臊人的,可是我們還是愛看。
電影還沒開始,村里年輕小伙子站在我們身后,一會兒擠過來,一會兒擠過去,嘴里不停地說,不是我們,是后面。說著,你看我,我看你。我罵他們,姑姑說,別理他們就是了,女孩子說了難聽話就不好看了。說著,拉著我往婦女堆里擠。
電影一開,整個露天電影院黑了,不時有女孩子驚叫一聲,說,流氓,手放老實些。大家都哈哈大笑。我要向后看,姑姑說,快看,電影開始了。
電影看完,回到家,姑姑邊脫衣服,邊哭。我問她哭啥,她說,要是我跟你姑夫去,就好了。
是不是你們就可以像梁山伯跟祝英臺一樣變成蝴蝶了?
姑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半天才說,對了,明天姑姑帶你去縣上好不好?
好呀好呀。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
我們離縣城有二十里路呢,可是我還是最愛逛縣城了??h城東西兩條正街,西街全是賣吃的玩的穿的,我每次眼睛都看不夠,都想當小偷。在新華書店,當小偷的感覺最強烈,我常常想趁售貨員不注意,把沒交錢的書拿上跑掉。沒偷成,不是膽子不大,實在是心跳得太厲害。有次親眼看到一個人在柜頭上拿了一塊花布沒交錢,讓售貨員抓住打得鼻孔流血,還在他脖子上掛著上面寫著“小偷”的硬紙板游街呢。
吃過早飯,姑姑洗完鍋和碗,喂了豬,給雞也撒了一把黃谷,把牛拉到了家門口,然后穿上了一件高領白毛衣,還有她那件咖啡色小風衣和牛仔褲。白球鞋今天沒有穿,穿了一雙黑色平絨帶絆平底鞋。我問她為啥不穿白球鞋,那鞋好看。姑姑望著縣城的方向說,路上土多。
出了家,走到官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姑姑問我,粉妮,咱們走大路,還是走小路?大路路遠,平;小路近,得翻溝,陡。
我說走小路。
小路上人少,大多都是步行的,騎自行車的都走大路。走到水庫邊,姑姑忽然不走了,我說姑姑快走。姑姑說,姑姑過去還跳過水庫呢。那時你爺爺還在,嚇得讓你爸騎著自行車來追我。
你為啥要跳水庫?水庫水深,跳下去會淹死的。
你奶奶去世時,我正在上中學,比你現在大兩三歲。我學習可好了,寫作文老師老表揚,還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哩。你爺爺卻要我休學回家,給他和你爸做飯。我不同意,你爺爺就打我,我就跑到水庫邊了。最后你爺爺同意我念到初中畢業(yè)。我要是上高中,肯定能考上大學的。我們班比我學習差的都考上大學了,我成績是我們班第一名,第五名叫尚明玉,他竟然考上了咱們地區(qū)的師專呢。
別傷心,我一定考上大學,帶著姑姑到全國最美麗的地方去玩。
姑姑想了想說,咱就到西沙群島。
對,美麗的西沙群島。唐國強演的電影《西沙風云》我最喜歡了,可姑姑因為出嫁了,沒看上。
我們離開水庫半天了,姑姑心好像還停在那兒,又說,我跟你姑夫是初中同學,他比我高兩級,上學時我們從來沒說過話,他當兵給我寫信,我們就好了。你爺爺起初不同意,你姑夫給你爺爺專門帶了一雙軍用牛皮羊毛大頭鞋,那鞋子外幫反絨皮,皮里全是羊毛,你爺爺就同意了。他們海軍部隊在熱帶,不發(fā)這樣的鞋,他花了半年的津貼托在寒區(qū)的戰(zhàn)友買的。我說你爺爺愛財不愛人。你爺爺說,我愛什么財?鞋子我又沒穿。鞋子他給你爸了。姑姑不說我也知道,爸那雙大頭棉皮鞋一直穿到我上大學。
姑夫給你寫信都說啥呀?
他呀,給我說部隊跑五公里,拉練呀,說他一天吃的白饅頭白米飯,班長批評他不洗腳了,戰(zhàn)友嫉妒他當司機了,還有,他犯錯誤了,比如緊急集合,把別人的衣服穿錯了,第一次去幫廚,把餃子包得像包子呀。
你給他說啥?
我給他說我讀的書,種的莊稼,看的電影,你爺爺病得不能動了,整天還念叨著讓他把我?guī)У匠抢锶ァ?/p>
你們真像梁祝呀。
一直盼著結婚。結婚了,才過了不到一個月,婚假還沒休完,他就沒了,我老覺得他像是我的一個夢。
快到縣城了,姑姑卻不進城,要拐進一條偏路。我問,姑姑你要去干啥呀?姑姑說,你不是也想你姑夫么?咱們去看看你姑夫。我說好。路口有個小店,門口擺著一個花圈。姑姑買了蠟燭,還買了上面有各種圓圈的黃色麻紙,幾十上百的紙錢,一包金絲猴煙和一瓶西鳳酒。
我們穿過小房子,走過一條鄉(xiāng)間小徑。姑姑想了想,說,要不你別去了,那邊有條小河,你到那去玩,別掉到水里去了,姑姑去跟你姑夫說說話。
我也要去。
你太小,我怕你害怕。別去了,河邊有野花,還有小魚呢,你去玩。千萬別往水邊走,水邊泥是軟的,小心陷進去。
我在水邊玩了一會兒,沒啥意思,就朝著姑姑離去的地方走。全是一排排像饅頭樣的墳墓,有些上面放著花圈,有的插著棍子,棍子上掛著長長的紙,還有的墳頂上長著高高的草。正是大晌午的,沒有一個人,我忽然想象那墳墓像電影里梁山伯的墓一樣忽然炸開,風或者別的什么把我忽地推進去。想到這,我嚇得大叫,姑姑!姑姑!
來了!姑姑應著,說,你別過來,姑姑馬上回來。
我害怕。
別怕,姑姑在呢。
姑姑回來時,塑料袋里所有的東西都沒了。
姑夫能喝酒能抽煙?
姑姑紅腫著眼睛,說,能,肯定能,還跟我說了許多話呢,說,讓我好好活著。
你給他說啥了?
我說讓他放心,等著我,等我活夠了,就去找他。
我們到縣城時,已經到吃飯時間了。姑姑給我買了一個油糕,還買了碗上面倒著紅紅的辣椒油的豆腐腦,我美美地吃了。我說,姑姑,你去不去百貨商場?姑姑搖搖頭。我又說,姑姑,你想不想去電影院?姑姑又搖搖頭。我說,姑姑,那我想去一中看看。
姑姑說,好。我們到學校里轉了操場,轉了教學樓。我說,姑姑,我一定要考上一中。姑姑說,好,有志氣。在校園里碰到一個男人,那人跟姑姑說了半天話,說很多年沒有聯系姑姑了,讓姑姑有事找他。我問姑姑那人是誰,姑姑說,那人是一中的老師,跟她是中學同學,不過,人家考上大學了,現在是國家正式工作人員。對了,他就是我在水庫邊給你說的那個同學,他叫尚明玉。
姑姑什么也沒給自己買,她也沒吃東西,她說她吃不下。但是她卻買了兩斤肉,回家做了一盆肉臊子。每天吃飯時,她給我和爸媽碗里都放一小勺,她自己卻不吃。她說,她不愛吃肉。爸就生氣了,狠狠地在臊子盆里挖一大勺子肉放到姑姑的碗里。
夠了,夠了。姑姑說著,趁結成了一塊的肉臊子還沒化開,就把大部分擱到我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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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暖,原上的花,一種跟一種比賽似的,杏花先開了,接著就是桃花、梨花。春天到了,上課就容易打瞌睡。有天,上自習課,好幾個同學困得趴在課桌上睡著了,我正在想著如何用剛學會的成語“豆蔻年華”造句。
忽然感覺大腿一股冰涼,一摸,椅子上是濕的,一看,媽呀,大腿間全是血。我想是不是剛才課間時跟同學捉迷藏,跑得太快,撞在了楊樹上,把屁股摔破了。同桌是男生,我不敢說這丟人的事。再看課桌下,血竟然順著褲腿流下來了,不能再等到鈴響,我只穿了兩條單褲,下課后,同學們發(fā)現肯定會笑死的。我趁老師和同學們不注意,悄悄從后門溜出教室,用書包蓋住屁股,一口氣跑回了家。
媽在院子里曬玉米,說,咋了?沒到放學時候呀。我也顧不上跟她說話,只管往偏窯跑,邊跑邊喊,姑!姑!
你姑不在。你咋了?
我背靠著墻又喊,姑!姑!
來了來了。姑姑從大門外進來了,端著一盆洗干凈的衣服。
咋了?
姑姑問,我也不理,低著頭,拿腳尖在地上胡畫。
姑姑看我靠著墻,不動,放下盆子,可能猜出了八九分,說,進屋去說。
我摸著墻挪到屋子門口,趁媽不注意,扭身跑進了屋。媽要進來,我關上了門。媽說,咋了咋了?
姑姑笑著說,嫂子,粉妮成女人了。
姑姑給我一卷柔柔的衛(wèi)生紙,說,墊上,別怕,你長大了,每個女人都要經這一關。
我出來時,媽端著尿盆說,把臟了的褲子泡到里面。
姑姑說,嫂子,那不衛(wèi)生,你別管了,我給洗,粉妮,趕緊上學去。
你用啥洗呀?臉盆洗那東西多臟呀!洗完,掛到牛窯里。
嫂子,你歇著。
我的女兒我不管?有本事,你生呀!
媽,胡說啥呢?我說完,就跑回學校。
我放學回家時,發(fā)現我的花褲頭在陽光下曬得干干的,摸起來柔軟極了。
姑姑看著我,嫣然一笑,真是俊。
5
槐花成雪時,姑姑拿著鉤子,摘了一籃子的槐花,她說她要給我們做槐花麥飯。我說好呀好呀。我看到姑姑把新鮮的槐花用鹽水泡了爸抽一袋煙的工夫,然后撈出槐花放入一個空盆,倒入面粉和鹽攪拌。在籠屜上放入紗布,把槐花面放入,大火蒸了二十分鐘,給我們每人盛了一碗。然后在一個小碗里放上蒜末、醋、香油,讓我們蘸著吃??珊贸粤?!原來我們不知道槐花還可以吃,只知道槐花還未全開,小伙伴就上樹去摘,曬干,收槐米的人來了,就能賣錢交學費、買紙筆。
姑姑手可巧了,苜蓿剛長上來,她就摘了一小筐,給我們做菜餅子。奇怪,高粱面里和上苜蓿菜,比白面餅還好吃。菜餅子還沒吃完,爸和媽忽然就吵起嘴來。我敢說,跟姑姑一點兒都不沾邊,聽了半天,好像是媽生氣爸給小寧的媽派了輕話,給駐隊的干部做飯。爸說,小寧的媽把家收拾得很干凈,茶飯手藝又能上得了臺面,讓人家做大家都沒意見。媽說我茶飯就不好?我家就收拾得不干凈?爸說,我是生產隊長,不能讓人罵我走后門。媽說,你心里想啥,我知道,你不就看那個小婊子身上有股臊味嗎?
爸捶了一下媽媽的屁股,臉上還帶著笑,媽一下子就把一碗米湯澆在了爸頭上。爸大惱,抓起媽的胳膊反扭到背后,騎到身上,像電影里的武松打虎。姑姑急忙上去讓爸松手。
媽趴在炕上,也不嘴軟,說,這家都是姓劉的天下,我沒地位,你讓你妹子給你當老婆。
你真的吃了屎。爸說著,又要往媽身上打。我大哭。姑姑攔住爸,小聲抽泣起來。
爸松開了,媽出門,忽然坐在院子的地上,雙手拍著大腿邊哭邊罵。我要拉媽起來,媽甩開我的手,說,我不是你媽,你找那個爛貨給你當媽去。吃了我的喝了我的,還把我女兒教得不理我,這是什么世道呀?還有沒有王法呀?滾出我家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爸說,你胡說什么呀?她姑姑整天白天黑夜地給你干活,還說人家白吃呢,再說,對娃好,你不省心?真是混賬婆娘。
門口有人看,我說,媽起來,人笑話呢。媽仍不理我,大聲地邊哭邊罵,罵的話越來越難聽,什么婊子、破鞋、狐貍精,只會叫不會下蛋的老母雞。
我叫媽不要哭了。
爸說,別理那瘋子,快念書去!
我放學回家時,媽不在了,院子里干干凈凈的,老母豬躺在墻邊曬著太陽,煙囪里冒著縷縷青煙,廚房里飄出一股燒土豆的香味。我剛把書包一放,躺在炕上的爸說,幫著你姑姑做飯去,要對你姑姑好,你姑姑這輩子不容易。說著,抹了抹眼角。
我媽呢?
回你舅舅家了。
姑姑在搟面,雖然流著淚,可面還是搟得薄厚均勻。我說又吃高粱面呀!姑姑說,你過來。說著往灶火邊一蹲,然后把手伸進爐灶里,取出一個東西,邊用嘴吹邊左右手倒換著,說,你看,這是啥?我一看,是用白面做的雞蛋大的小饃饃,烤得黃黃的。姑姑說,吃吧。
姑姑吃。
你長身體呢,吃吧。
第二天,姑姑讓爸去接媽,爸就是不去。姑姑說你不去接嫂子,我就走。
你去哪兒?
村口有間空窯,我收拾收拾,就搬過去,你把嫂子接回來,好好過日子。
你不能走,爸媽沒了,哥就是你的天、你的地。你嫂子刀子嘴、菩薩心,你別往心里去。
那你就去接我嫂子。
媽回來時,好像啥也沒發(fā)生過,她是跟平常一樣從娘家回來,對姑姑也好了,還主動做起飯來,讓姑姑不要太累著。
姑姑說,嫂子,我把溝邊的一個窯收拾好了,你回來了,我晚上就搬過去。這些天麻煩你和我哥了,妹子心里念記著你們的好呢。
妹子,你說什么呢?都怪嫂子那幾天心里不好,好好住著。啊,別再胡想了,那窯能住人嗎?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去了,你哥還不把我殺了?
爸看看媽,看看姑姑,笑著說,這就對了,咱們一家好好過。
姑姑沉思半天說,謝謝嫂子,哥,你明天把劉老二找來。
爸看著姑姑。姑姑說,只要人好,就行。
媽巴掌一拍,說,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不用找劉老二,媒人現成的,人也現成的,我都幫你打聽好了。我娘家有個叔伯兄弟,是國家工人,吃商品糧,家在縣城西關,前不久蓋了五間青磚大瓦房,瓷磚鋪到頂。無父無母,跟哥嫂單另過了,跟妹子真的太般配了。
爸一聽,就笑了,這倒是門好親事。妹子的情況你跟人家說了么?
說了說了,人家不嫌棄。過兩天休假,一回來就到咱家來相親。
第三天,天快黑盡了,家里來了一個黑臉大漢。從臉面看,跟個農村人一樣,但是打扮還像個城里人,穿著中山裝、皮鞋,最好玩的是頭頂上的一撮頭發(fā),像頂著個鍋蓋??磥碇魅藢@頭發(fā)很珍愛,雖然少,但光光的,像抹了油。媽不讓姑做飯,讓陪著客人說話。她破天荒地烙起我最愛吃的白面油餅來,讓我到門口的花椒樹上摘幾片花椒葉子,再到地里拔根小蔥。平時,我懶得動,一想到有好東西吃,我立馬跑出了院子。因為天黑,摘椒葉時,花椒刺扎破了手,流了血,我都沒叫痛。
那人只管看著姑姑笑,姑姑呢,坐在炕邊的角落,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吃飯時,媽不讓我跟客人一起吃飯,烙的四大塊油餅子都放在盤子里,讓我端到中窯里的炕上。姑姑還是坐在那,低著頭,不說話。黑臉漢子也只坐在那,不時地看看姑姑,看一下,笑一下,白白的牙露一下。因為臉黑,牙就顯得更白了。可惜門牙少了兩顆,說話有些漏風。爸問一下,他答一句,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說。
我再端米湯進去時,我聽姑姑說,我可能不會生娃。
沒事沒事。
我一直待在灶房里等盤子回來,盤子端回來時,油餅沒了。我正要哭,姑姑進來了,拿著一個碟子,碟子里放著香噴噴的椒葉油餅。
我嘴里塞滿了油餅,真香呀。好長時間沒有吃白面餅了,還有香香的油。姑姑給我邊遞水邊說,慢點,慢點。
怎么,你沒吃?
粉妮正長身體呢。
進去吧,人家說要走,送送他。動動腦子,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想清楚了再說。你沒生娃,怎么知道自己就不會生?還說什么,你再想想。想啥哩?這么好的親事,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媽說著,把姑姑推進了中窯里。
黑臉沒有海軍姑夫好看,臉比鍋底還黑。我話還沒說完,媽打了我一巴掌,說,男人要那么好看干啥?
一周后那人又來了。這次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張文正,他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姑姑挺喜歡那小男孩的,給了一件她織的毛衣。小男孩不說話,也不動,我要跟他玩,他也不離開他爸一步,對了,他把煤礦工人叫爸。
張文正這次來商量婚事。媽說趁你這次假把婚結了吧,把人接到家里,娃娃也就有人管了,你就放心地干好國家的事。
張文正說,他也是這意思。
爸問姑姑,姑姑半天才說,書朋一周年還沒過,我不想這么快就結婚。
現在都新社會了,再說也快半年了。
要不,我先到家里,把娃娃看管著,等你下次回來,再領結婚證,我……我不想她姑夫……周年還沒過完,就結婚。不行,就算了。姑說著抹起了眼淚。
媽說,你看她姑這……文正兄弟,你別放心上去。
張文正說,她姑有情義,行,沒問題。
海軍姑夫去世一年后,姑姑嫁給了煤礦工人張文正。我以為姑姑這次結婚一定像跟海軍姑夫結婚那次一樣——我們家辦過一次宴,親戚朋友全來了,爸到縣上割了十斤肉,買了半架子車菜,媽和村里四五個婆娘蒸了五十多籠白饃,酒席上一輪輪地連續(xù)上了八個菜,最后就雪白的饅頭吃時,又上了五盤菜,上面放的全是肉片。這在我們老家,是宴請賓客的最高規(guī)格,俗叫八挎五。第二天,男方家來娶姑姑時,讓四五個小伙子騎著新新的自行車,帶新娘的,帶鋪蓋箱子陪嫁品的,還有帶公雞提臉盆送飯的,一長排可威風了,還要響炮,而且是一長串鞭炮。我們全家和沒出五服的親人也要去送親,到男方家再吃一天酒席,等到證婚人念完結婚證,新郎新娘還要給每個客人敬酒點煙呢??墒枪霉眠@次出嫁,我們村里沒人去,只有爸媽帶著我到煤礦工人姑夫家,吃了一頓臊子面。爸不時地背過人,對媽說,唉,煤礦工人,危險。媽說,人家吃商品糧,可以了。再說,是老工人,有經驗。
還有孩子。一進門,就給人家?guī)е⒆?,還當后媽,得受多少罪呢?我妹子跟黃花閨女差不多,又長得那么俊,卻給人家當填房,我心里過不去。
她姑又不會生養(yǎng),跟前家結婚也沒生個一男半女,否則人家能趕回家嗎?
姑姑不知聽見沒,反正,她坐在姑夫身邊,是沉靜的。不過,第一次出嫁時,她可不是這樣子,一直在笑,笑得媽老向姑姑擠眼睛。
不久,姑姑回家了,給我們帶來了二十多斤肉,還有一袋子白面,說,煤礦工人姑夫請村里支書吃了頓飯,她在縣東關小學當上了民辦教師,每月還有十八塊錢的工資。媽高興地說,你看看,這不,掉到福窩里去了。
姑姑微笑著說,謝謝嫂子,我給你買了件大衣,呢子的。
這次,姑姑回來,媽說什么也不讓姑姑干活了,姑姑拿起碗要洗,媽一把奪了來。姑姑拿起掃把,剛要掃地,媽又搶了過去。媽把姑姑摁在椅子上,說,別臟了你的手。姑姑不干活了,好像忽然不知所措,一會兒說,粉妮,給姑姑看看你的作業(yè),快上中學了,要抓緊。一會兒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說,粉妮,你要把偏窯收拾整齊,姑娘家,要干凈。走時,還到偏窯里去檢查了一番,說,不錯,要養(yǎng)成愛干凈的好習慣。女人么,就是這樣子的。
我說,姑,新姑夫對你好不好?
他在家,啥都不讓我干。姑姑微笑著說,他還讓我管家。
你看看,妹子,真的是當家了。男人在外面掙錢,女人就把錢管好,這日子就賽神仙了。
6
結婚半年后,姑姑懷孕了。媽奇怪,爸也詫異,姑姑卻不想要,說,我有兒子了,飛飛這娃對我挺親的,再生一個,怕飛飛心里不好受。黑臉姑夫卻笑得眼睛都沒了縫,提著半扇豬肉來給爸媽報喜了,說,有兒有女,才算全活。
我考大學的成績出來了,全縣第一。爸媽高興得見人就說,讓我怪難為情的。遇到落榜同學和他的父母,我趕緊繞道走。報志愿時,爸媽都讓我報省城的師范大學,我說我要去南方,要去看大海。
姑姑推著自行車帶著娃娃從大門里走了進來,問,你是不是要去西沙群島?
知我者,姑姑也。我抱過座椅上的月兒。月兒長得不像姑姑,跟姑夫長得倒很像。一歲半,剛會走路。
爸忙接過姑姑手里提的東西,說,我還說明天讓粉妮去給你說哩,要不是你,這大學能不能考上還難說呢。粉妮讀高中的時候,一直在你那上的,吃喝全包了。
哥你說啥話呢?姑姑侄女,就跟親媽親女兒一樣,對不對,嫂子?這么大的事,我在縣城能不知道?大學錄取大紅榜往縣城最高的百貨大樓墻上一貼,我一眼就看到我侄女的名字堂堂正正地閃著光。哥呀,該好好地慶賀慶賀,我買了瓶酒,還給粉妮做好了一床新被褥。說著,就展開了被子,被面是大紅綢緞的龍鳳雙珠圖,里子是白細布。媽用粗糙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說,你們快過來看,多喜慶呀!
我不用被子,部隊會發(fā)的。
那也帶上,是姑姑的心意,等你結婚時蓋。
大家再一次商量我填志愿的事。我仍要去當海軍。
媽說不行,跑那地方,我們怎么辦?
爸則手撐著頭,半天才說,也好,在家門口干事,人情太多,到外面干大事,省得村里人整天去煩,干不成事兒。咱村里在外面當干部的,好多事,都讓老鄉(xiāng)把事給搞壞了。
最后去了天涯海角的三亞,但是上的是陸軍學院。不知是因為童年的課本,還是海軍姑夫的那張照片,雖然我沒當上海軍,但后來還是跟一個海軍艇長結了婚。媽哭了半天,媽一直想讓我調回西安的,她一個遠方親戚的兒子考到了省城,分配到西安設計院工作。媽說,只有我一個孩子,說什么也要讓我回去,可是我還是留在了有海的城市。
我上大學時,姑姑跟媽媽關系又不太好了,也不常到我家來。媽說,真丟人,說姑姑作風不好,好像是跟同校一個老師要好。
無論別人怎么說,我不信。姑姑十六歲的女兒跟媽說時,我聽得很是反感。月兒表妹比我小很多,可是她太成熟,她跟我媽說,妗子呀,你不知道,我親眼所見呀,那男人老是往我們家跑,我媽也經常往學校跑。
有天我去了,天黑透了,那天是周六,媽說要加班改學生作業(yè)。我去時,門關著。我正要走,窗簾也拉著,我就多了個心眼。朝門邊一聽,原來媽在里面連喊帶叫的,像狗呀。妗子呀,你不知道,比豬叫得還難聽。從那以后,我就恨她。我告訴爸了,爸還打了她。她說不了,再也不了??墒前肿吡?,她還那樣,每天回到家里,身上都有一股臊味。
我不知道姑姑為什么這么做,但我知道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黑姑夫實在配不上漂亮的姑姑,再說他們一年只能見一次面。我結了婚,知道了愛情是啥滋味,非常理解姑姑。
我把姑姑想象成了安娜·卡列尼娜,想成了包法利夫人,我寫信鼓勵姑姑按自己的心愿自由地生活。姑姑給我來信,說,她就愛不起礦工姑夫來,但她會努力著去做。她說,你肯定知道,一個人離你遠,你心里想著,也挺美。可是一個人跟你待在一起,沒話說,那痛苦是無法說出的。
姑姑跟著姑夫到過礦上。姑姑給我來信說,礦在一座溝里,四圍全是山,住在窯洞里,一出門,就是墳群,兩個娃娃晚上都不敢出門。這是一。最怕的是礦難,三天兩頭地死人,怕得要死。再說娃娃們也要上學了,姑夫又讓她回了家。
姑姑書教得好,還自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得到了畢業(yè)證,被評為全縣優(yōu)秀教師。十多年后,轉成了公辦教師,她就更不愿意舍棄工作跟姑夫到煤礦去當家屬了。后來,又聽說姑姑提出了離婚,姑夫不同意。
7
后來,我工作了,離家遠,父母經常來,回家就少了,但關于姑姑的傳聞還時有耳聞。母親來,話題大部分都是關于姑姑的,即使不是姑姑的,最后也要歸結到姑姑身上。
比如說我。對我離婚,媽非常生氣,說人家小衛(wèi)人好好的,賺錢也多,懂事理,顧家。你咋就不跟人家過呢?我說,他不理解我,我們就像兩列并行的火車,永遠走不到一條軌道。媽說,女人,圍著丈夫轉,是天經地義的。我很后悔,你不應該跟你姑那個瞎貨在一起,都是她把你教壞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啥不跟小衛(wèi)過了,喜歡那個海軍,就是你姑給你種毒了。
媽,這事與我姑沒關系,衛(wèi)忠人是不錯,可是我們兩人生活,其中的好多情況跟你說不清。
哎呀呀,你跟你媽說不清,跟旁人就能說得清?你不知道你姑是個什么貨色,在咱們全縣都出名了,破鞋,爛貨。你知道吧,見了男人眼睛就放光,像貓眼睛一樣,多少女人恨不能把她生吃了。
世界上最難過的事,莫過于你認為你有理,卻怎么也沒法跟你的親人說得通。
我借口有事,趕緊逃進自己的屋子里。
媽找不到我,就給爸找事。比如,你看你,穿一天就換衣服,衣服沒穿爛都洗爛了。爸辯解道,天這么熱,出去走一圈就渾身是汗,穿在身上難受得很。
你看你,過去不是這樣的,都怪你妹,一回家,都把你們一個個教得家這里看不上,那里我做得不好。我只要一看見那貨,就想吐。我害死我娘家兄弟了,人家好好的公家人,卻讓這么一個爛貨生生把名聲給毀了。
爸氣得拳頭攥成了巨錘,我悄悄把他手掰開,塞進遙控器,讓他去看秦腔戲。我知道爸再生氣,只要有戲看,管他風從哪刮來,與他已毫無干系了。果然,媽媽還在做河東獅吼狀,爸已經跟著包公審陳世美了。
沒人聽媽絮叨了,她就開始打電話,給姑夫打。姑夫的話通常都很短,反正都是媽媽的聲音,你這個木頭呀,怎么這么窩囊呀?連個女人都管不住。一般這些話還沒說完,那邊電話就沒聲音了,媽喂喂地喊過后,不停地說,木頭,木頭。然后就接著給月兒打電話。
月兒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就在縣酒廠上班。因為酒賣不出去,幾乎就是半下崗狀態(tài),整天坐在傳達室跟門衛(wèi)聊天。她倆通電話,主要話題也是姑姑。媽終于找到了知音,拿著子母機,把爸趕到單人沙發(fā)上,自己躺到長沙發(fā)上,不停地說,你說,你說,我沒事兒,你姐這兒很漂亮呀,咱下雪了吧?這兒還穿短袖,你姑夫整天渾身都汗津津的。你媽又不見了?又去找那個人了?唉,臊死先人了。你爸可憐呀,我跟你說,他半天放不出一個響屁來。算了,娃,別罵了,我想想,讓你姑夫勸勸她。那么大的歲數了,怎么這么不要臉呢?嗯,好,好,行,那你忙。
媽只要通這么一次話,這天所有的時間不是風雪,就是霧霾。雖然我們坐在三角梅瘋長的海邊,眼前是碧海藍天、椰林片片,可媽一次次把我們拉到老家那黃土飛揚的縣城,拉進姑姑那些飛短流長的日子。我不知道這些是道聽途說,還是真實發(fā)生過,反正閃現在我眼前的是姑姑那漸漸陌生的臉。那臉寫滿了淫蕩、無恥、卑賤。
爸每遇到這情況,就一言不發(fā)地走到沙灘邊,不停地挖螃蟹。挖一只,扔到水桶了。再挖一只。積滿一小桶后,再把它們放回海里。媽說,你看看,你爸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整天就這樣,也不嫌累。
8
爸媽走了,可媽關于姑姑的諸多話題使我越來越想念姑姑。學校放寒假,我讓姑姑和姑夫到三亞來散散心,說我剛分了房子,家與大海就隔著一條馬路,晚上都能聽到海浪聲。我知道無論姑姑怎么變,她身上仍然有一種中年女文青身上積存的那種浪漫天性,就把我所在的城市說得像天堂一般。我還跟她說這就是東方的夏威夷,一年四季沒有冬天,滿城都是椰子樹,開遍了三角梅。我知道,我說得越多,姑姑越動心。
誰知,姑姑卻說她最近忙,以后有的是時間。
快過年了,今年霧霾遍及全國大部分城市,三亞旅游熱度再次升溫,一票難求,還要搶票。附近賓館招待所掛的牌子全是“客滿”。
有天,媽忽然給我打電話,說,你姑前天到海南去了,跟你聯系你不要理她。
這情理不通呀,我的姑姑我怎么……
你咋這么性急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姑不是一個人去的,是跟那個姓尚的,就她那個姘頭。你說丟人不丟人?你千萬別理,噢,更不能讓他們住到你家,那狗男狗女的,你是上過大學的人,要有是非觀念。再說,張文正是你舅呀。
爸也給我打電話,爸只說,你姑跟你聯系,你勸勸她。她畢竟是你姑呀,一個人黑燈瞎火的,跑到那兒去。聽說那人病了,還這么燒包,真是氣死人了。他們怎么吃呀怎么住呀?真是的,我都不知道你姑姑怎么想的,做事從來不跟我商量,特別是自從跟了你這個姑夫后,就越來越不聽話了。
放下電話,我琢磨了半天,跟愛人說了詳細情況。愛人一聽,也說,那不行,你姑要一個人來,住在咱家沒任何問題。可是她帶一個男人來,而且這個男人不是她丈夫。而且她丈夫還活著,還沒離婚。如果咱們同意她住到家里來,證明咱們是同意非法同居,這事不能干。咱又是軍人呀,要是傳出去,我們在部隊都沒法做人了。
你不就是一個團職干部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這么個事就能影響你?你不說我不說,別人怎么知道?
我雖然生著愛人的氣,可是心里也打起了小九九。姑姑對我跟母親一樣親,真讓我不管姑姑,我于心不忍??墒枪芩瑦廴瞬煌馐且环矫?,主要是我如何面對母親還有姑夫。我想好了,他們來,我給找個招待所??捎窒脒@樣對不起對我像對女兒一樣的姑姑。不說小時我們住在一起的溫馨時光,就單是上高中時,我吃住在她家里,姑姑每天帶兩個孩子,還幫我輔導功課。這么一想,我又感覺不合適,越想心里越亂,每天能看四五遍手機,希望接到姑姑的電話,雖然我還不知道如何安排他們。
一周過去了,姑姑一次電話也沒打。愛人如釋重負,說,你姑姑看來還挺明事理的,知道她這樣不對,就不給咱們出難題。我反倒高看了她幾分。
你不能理解我跟姑姑的感情,我要給她打電話。
愛人沉默,我剛要撥電話,手機響了,是姑姑。我急快地看了愛人一眼,愛人朝空中打了一拳,氣惱地走了。
我叫了一聲姑姑,一時不知如何說話了。姑姑說,你在哪兒???我來看看你們。
我說好呀好呀,你們在哪兒?我去接你們。
姑姑真是冰雪聰明,跟我隔著電話線,都能明曉我的心思。她說,就我一個人,你說地方,我很快就會到的。
我說不用不用,你說地方就可以了。我感覺我跟愛人一樣,如釋重負。人呀,人。
姑姑住在澄邁一個破舊的賓館里,房間里只有兩張床,墻上也黑乎乎的。我朝四周看了看,姑姑說,你可能聽說了,我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走了。
我說,姑姑走吧,住家里,這兒條件太差了,再說這兒比三亞冷多了,屋里又沒空調。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怎么不跟我聯系?打你電話也不接。
那給你添麻煩了。
姑姑!我說著,忽然就想流淚,我說,你說什么呢?姑姑,我給你打了好多次電話,也打不通,為什么不住家里呢?我說著虛假的話,卻說得那么動情,連自己都流了淚。姑姑擦著我的眼淚說,他得了絕癥,想來看看海,我就陪著他來了。他在海邊待了一周,說,即使馬上死了,他也心甘了。回去時,沒跟我打招呼,我去買東西,他不見了。到了機場,才給我打電話,說他知道你在三亞,他連累了我,讓我安心地在三亞好好轉轉,來一趟不容易。多年了,我也想你,來看看。總歸來了,不見你,我心里也不踏實。說不上,這是我最后一次見你了。
姑姑的話讓我傷心,我說你說什么呢?走,到家住,到家住。
不是開玩笑,我身體一向挺好的,這次出來,也可能是陪病人。他情緒老不好,一會兒喊這兒疼,一會兒喊那兒痛,我成宿成宿地給他按摩,心臟也不好,血壓也動不動就升高。
那剛好這次好好到醫(yī)院查查,我家離解放軍總醫(yī)院海南分院不遠,我愛人又在干部部門工作,他認識那醫(yī)院的院長,放心。
姑姑搖了搖頭,喃喃地說,可能是累的,休息休息就好了。姑姑說什么也不去醫(yī)院,只讓我給她開了點藥。
誰知第三天,姑夫竟然也來了。姑姑顯然沒想到姑夫來,臉上很是不悅。姑夫說單位讓他到海口辦事,順便過來看看。我跟愛人都不相信,知道他肯定是因為姑姑,但誰也不說破。他能來,證明一定聽到了什么,他在乎姑姑,我一下子對他有好感了。他見了姑姑,好像啥事也沒發(fā)生似的,既沒問她為啥來,也沒有一年沒見姑姑的那種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一切都是淡淡的。我想,說不上,他背過我們,會狠狠地罵姑姑一頓,甚至打一頓,但第二天,我發(fā)現姑姑跟姑夫仍然像沒啥事發(fā)生一樣,相敬如賓。姑姑給姑夫倒杯水,姑夫會說謝謝。姑夫給姑姑拿藥,姑姑也會說,麻煩了。
姑夫還跟以前一樣,話不多,笑得憨憨的。可能是長年在煤礦工作,身體顯得挺結實。姑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要不,就一個人看電視,一個電視劇連看三集,一直看到沒,從不換臺。廣告時間,他也一動不動,專注地把廣告看完。
姑姑沒大變化,穿衣服也平常。我不相信她與那么多的臟事有關。姑姑是安靜的,有時,能靜靜地坐一天。因為怕她累,我就把一些影碟給她,她跟姑夫一個坐在客廳看電影,一個在客房看武打片。每次我回去時,發(fā)現一個眼睛紅紅的,一個嗓門粗粗的。
我問愛人對姑姑印象如何。愛人說,美人遲暮,但還是美人,風韻猶存。你看她好似經歷了風霜,但是眼神,你好好觀察一下,是沉靜的,像大海,深得望不到邊,她好像總生活在世外,心在別處。你再看她嘴唇,微微張開,那是充滿了激情的,就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老托是怎么描述的?在這短促的一瞥中,伏倫斯基發(fā)現她臉上有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從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櫻唇中掠過,仿佛她身上洋溢著過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從眼睛的閃光里,忽而從微笑中透露出來。她故意收起眼睛里的光輝,但它違反她的意志,又在她那隱隱約約的笑意中閃爍著。明知道人生是夢幻,繁華根本是一場夢,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刻又都在執(zhí)著。她就是那種人。
我說你行呀,不愧是干部部門干事,還怪會相人的。不愧是作家的丈夫,還能背幾段名著。
愛人哈哈大笑道,這才是冰山一角,偶露崢嶸,以后,你盡管瞧好了。
姑姑做飯可好吃了,全是家鄉(xiāng)的面食。油潑面、臊子面、燴面、炒面、拌面,我跟愛人吃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吃完飯,我通常陪著姑姑散步。姑姑仍跟過去一樣,愛干凈,忙個不停。跟過去不一樣的是,不知是經歷了風霜,還是隨著年歲的增長,她對我,有些像長輩對晚輩的那種感覺。她只比我大多少歲呀。這樣使我想問許多話都說不出口了。
有天,我到海邊椰林餐廳訂了餐,請姑姑姑夫吃飯。酒真是好東西,一喝酒,愛人跟姑夫兩個原本兩句話都談不攏的人,竟然你拍著我的肩,我叫著你哥,沒大沒小起來。我們也插不上話,我就跟姑姑在沙灘上邊走邊聊。姑姑半天才說,你姑夫有病。
啥?。?/p>
姑姑嘆息道,怎么給你說呢?怪丟人的。
我看著姑,說是不是你跟姑夫長期分居,姑夫得了那種臟???聽說煤礦工人經常為了解決生理問題,賺的錢都找小姐了。
不不不,姑姑說著,在沙灘上寫,我低頭一看:陽痿。
我說,這有啥不好說的?讓我愛人帶姑夫到解放軍總醫(yī)院分院去看看。還有你的病,也徹底查查,身體是第一位的。
姑姑搖了搖頭,看了多次,沒用。
多長時間了?我又問。
結婚兩年后就成那樣了,聽說是在礦下挖煤,受了傷。姑姑淡淡地說。
所以你不愿意到姑夫那兒去?
去了有啥用呢?他難受,我也不好受。整天把我身上抓得爛糟糟的,我一見他,就想躲。他對我真的好,我常常把他當哥看,當親人看。你想想,常年在井底里干著,我沒下過礦,不知道里面啥樣,他給我說過無數次,那個苦,咱沒去過的人想象不出來。我就跟你說,他那個礦區(qū)后山上,埋了一千二百三十一個遇難的礦工。
姑姑說著,慢慢地走向海邊,他是個好人,都怪我不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事總過不去。我想年紀大了,這事就淡了,可是,可是,給你說真不好意思,可是這種事,又怎能給別人去說呢?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能理解,跟著別人老把我往腳底下踩。
姑姑的困惑我無能為力。為了調節(jié)氣氛,我笑著說,姑姑,剛看到了一個段子,挺好玩,我給你念念:所謂婚姻,就是有時候很愛他,有時候想一槍崩了他,大多時候是在買槍的路上,遇到了他愛吃的菜,買了菜卻忘記了買槍,回家過幾天想想還得買槍。
姑姑勉強笑了笑。海風越來越大,我說看來要下雨了,我去叫他們。
姑姑說,我坐會兒。
我在包間門口,正要進去,聽到姑夫在說話,便停下了步子。姑夫顯然是喝多了,話多得跟不喝酒時判若兩人。
兄弟,你跟你媳婦那事還好吧?我跟你說,男人嘛,就是圖個樂子。你找過小姐嗎?我經常在礦區(qū)找小姐呢,一戰(zhàn)四十分鐘,一小時都不在話下,價錢也不貴,幾十的,幾百的,都有。我有幾個固定的,她們對我們礦工還打八折,你看我手機上這幾張照片,她們長得還不錯吧?不過,這事你不要跟你姑說。反正我們就這么混著吧。我為啥不離?就是因為你姑對我兒子好,我兒子從沒說過你姑一句不好的話。反倒是她親生的女兒,對她老有意見。跟你姑結婚二十多年了,反正我搞不懂她心里想的啥。我們倆在一起,她事不少,一會兒說沒話跟我說,一會兒又嫌我不講衛(wèi)生,我在單位,累點,圖個清靜。她呢,年紀大了,也忙得很,上完課,還上這個繪畫班那個音樂班的,反正,我管不了她,由她吧,只要她對我好,我就不會離婚的。我呢,也讓自己快活著,不回家,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哈哈哈。你看到了吧?年紀大了,她對我越來越好,衣服,每天都要讓我換,藥整天盯著我吃。對,我胃不好。就是酒戒不了,男人么,沒個樂子怎么行?你說對不對?兄弟,怎么,你哭了?
我怎么也沒想到,春風得意的愛人,在海軍某軍級單位當干部處副處長,全單位最年輕的團職干部,領導很是器重,在家里在單位從來都樂呵呵的,他竟然哭了!他哭什么?心里不舒服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屏住呼吸想聽愛人說什么,結果服務員過來加水了,我只好跟了進去。
回去時,兩個男人一個扶著一個大聲地說笑著。我跟姑姑在后面仍然慢慢走著。
望著海面上影影綽綽的樓房倒影和花花綠綠的燈光,姑姑笑著說,能到海南島,姑姑心安了。
有天晚上,姑姑跟我說她明天要去看一個朋友,說地方遠,她要早走,到晚上才能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姑夫說。
我去見朋友,你又不認識,你不自在,人家也不自在。
我說,姑姑你去哪兒?我讓單位的司機送你去。
姑姑說不用。態(tài)度堅定而不容置疑,我想姑姑不讓去自有她的道理,便沒堅持。但畢竟姑姑沒有單獨出過遠門,我立即拜托同大院住的好朋友歐陽櫻第二天悄悄跟著姑姑,有啥事好照應。歐陽櫻是個作家,心細,她說,我一個人目標太大,我再叫個人吧。我說,想得好,你適合搞偵查。
中午一下班,我就急著往家趕,好在家跟單位都在一個院子里。剛走到樓下,就看到姑夫站在陽臺上,不停地張望著,一看到我,馬上閃了進去。我進屋時,他仍然在看電視,電視里一個女老師在給學生上英語課。姑夫一看到我回來了,就局促地來回搓著手指,臉上賠著笑,說,就咱兩人,煮點面條就可以。
我說,做兩個菜就好。
姑夫執(zhí)意要幫忙,我就讓他剝蔥。一看他就知道他沒做過飯,手腳很笨拙。他撕皮時,皮老斷,結果剝出的蔥不光滑,有些地方剝深了,有些地方還有蔥皮。他說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姑啥都不讓我干。你說你姑會不會丟了?
我笑著打趣道,姑夫,你跟姑姑關系這么好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關鍵她又沒出去過,又輕信人,我怕她上當了。南方人,太狡猾。
我撲哧一笑,說,你怎么知道南方人狡猾?
我們礦書記就是南方人,他對誰都笑瞇瞇的,一見你,問長問短的,還經常到家屬院走訪。逢年過節(jié)的,還請我們礦工喝酒,我們民主評議,都投他的票。結果有一天,一個礦工喝醉酒了,才說書記是個笑面虎,說一套,做一套,說是家訪,主要是想占女人的便宜。說他老婆有次說夢話罵書記流氓,他才知道的。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竟然有一半礦工的老婆都讓那個王八蛋霸占了,氣得我們幾個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這是什么邏輯?北方也可能有這樣的人。但因為跟姑夫隔著一層關系,我就沒說。
你姑姑到底去哪兒了?我打她手機,才發(fā)現她手機根本就沒帶,她心細,我感覺這是故意的。
我笑笑,沒說話。
吃飯時,姑夫半天才吃一口,又不時地看墻上的鐘,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我說,姑夫放心,我讓人悄悄跟著去了,有啥事我朋友會解決的。
那就好,那就好。姑夫額上的皺紋一下子展開了,說,好,好,好,我就放心了。說著,埋頭吃了起來,不一會兒,一碗米飯就吃完了。
到下午五點了,姑姑還沒有回來,歐陽櫻也沒來電話。我心一下子揪緊了。
等到七點,還是沒有消息。我的情緒也感染了姑夫,他說,要不咱在外面去等?正要出門,電話響了,是姑姑,她是用公用電話打的,說,她剛到,太晚,明天回來。
剛放下電話,歐陽櫻電話也來了,粉妮呀,回去你可得請我跟我男朋友吃飯呀。我們坐了六個小時的船,小船上沒信號,剛到這個叫麻雀島的地方,一切安全,放心。行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又要吐了,暈船太厲害了。
你姑到小島上去了?小島上有沒有人?危險不危險?咱們去接她回來。姑夫說著,就要穿衣服。我說,從這兒到海邊,至少得兩個小時,關鍵是晚上沒有去小島的船。
你說她折騰什么了?真是,氣死人了!姑夫說著,罵了一句粗話。我說沒事兒,我朋友就住在她隔壁,放心。
姑姑為什么要去麻雀島?我查了下,那里遠離大島,曾經駐過部隊,現在只住著幾戶漁民。
我一夜沒睡好,姑夫也是一夜沒睡著。我半夜起來時,看到他屋子里亮著燈,他在燈下吸著煙。
姑姑回來,我問她那個熟人見到了沒,聊得怎么樣。姑姑說,他很好,兒女也長大了,跟他愛人生活得很好,還帶我去了他的單位,干得很不錯,都艦長了。
姑夫姑姑已睡了。歐陽櫻說,哎呀,我的天呀,那個小島,方圓不到一公里。野島呀,你姑啥都沒干,就在幾座平房前看了半天,然后就在平房旁邊的礁石上坐了一天,然后就一直哭,一直哭??薜教旌诹?,就住進了一家小旅館。
姑姑跟我走到愛人單位的大院里。姑姑說,我只要看到穿著水兵服的年輕人,就像看到了劉書朋,那時,他二十二,我二十。
這時,剛好有一個水兵走過來了。姑姑一直看著,看著那飄帶在風中飛舞著。她緊緊捂住嘴,半天才說,他沒了二十六年零十天了,在我心里,他一直就那么年輕,那么俊氣。還記得他給你爸的那雙大頭鞋不?你爸穿了十幾年,補了很多次,要扔,我拿回家了,我除了他一張照片,就只有這雙鞋了。
我摟著姑姑的肩,不知如何安慰她。半天,姑姑止住了哭腔說,是我把他害死了,我憋了好多年了,一直不敢說,可是在夢中,給他道了無數遍歉。
我驚異地看著她,她半天才說,他是老司機了,馬上要提干的。他對我說,他去了,提干命令就到了。
我讓他這次去就帶上我,我說我一個人太孤獨,他哥嫂又對我不好。特別是他哥,晚上老偷著看我上廁所,他嫂子都察覺了,卻不怪丈夫,老明里暗里罵我。我說著哭了,當時他哥急著讓他去拉麥草,手扶拖拉機是他哥開的,可他非要開。他跳上手扶拖拉機時,我跟他說慢點。我親了他一下,他忽然一把推開我說,我哥沒那個你吧?
我說沒有,我說,你這次要不帶我走,我可能真的……
他說,可是我還沒提干,競爭得很厲害,現在提干部都要上軍校,直接從戰(zhàn)士里提的名額很少,凡事都要加倍地小心。
我就哭了。
他說好吧好吧,讓我想想。他說著,開著小四輪就走了。我做著飯,不知怎么搞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結果,不到半小時就出事了。我知道后,當場就暈了。他沒了,我說什么也要回家,他們家卻說我因為跟別人……
姑姑說著,閉上了眼睛,淚水還是流了下來,我也扭過頭去。
9
晚上,電視上放《刺猬的優(yōu)雅》。姑夫看了一會兒,就到院子里散步去了。姑姑給我肚子里的孩子做著小衣服,看著看著,手上的活計漸漸忘了做。電影講的是一個長相丑陋、兇卻有禮的女門房,她住的房子很小,但她依然騰出一整間里屋來存放她的書。一天她遇到一個新住戶小津先生,小津先生與她交談后,產生了特別的情愫……他們共享晚餐,共觀影片。在小津生日那天,他們手挽著手回到公寓。她準備好去愛了,卻在第二天清晨,被車撞死在公寓門前。
我說太可惜了。
姑姑說,她是幸福的,至少她愛過。
我看著姑姑,大膽地說,你愛那個老師嗎?
姑姑半天抬起頭,說,我一直等著你問呢。
我放下書,說,姑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
姑姑微笑道,從何說起呢?怪難為情的。學校里老師議論時,我沒覺得難為情,甚至他老婆闖到我辦公室打我時,我也沒覺得難為情,還有那么一種理直氣壯的感覺,總覺得自己沒有做對不起她的事、沒有錯,可誰也不相信。起初,我根本就沒想過跟他有什么關系。他你認識,就是那個咱們在縣一中碰到的老師,我初中同學。我在東關小學教書時,他從一中調到了我們學校當教研室主任。因為工作,接觸多些,也只是一般同志關系。你知道我喜歡散步,吃過晚飯,我?guī)еw飛和月兒去后山轉,經常發(fā)現尚明玉一個人散步,才知道他愛人在鎮(zhèn)小學當老師,周日才回家。因為碰到次數多了,就說說話,越說越覺得有許多共同的話題。誰知道這事就傳到學校里了,他愛人大鬧辦公室。他岳父在縣里當書記,把他調到山區(qū)一個小學,當了一名普通的老師。
我想這事到此為止了。誰知你姑夫回來也不相信,整天用難聽的話罵我,成夜地讓我交代細節(jié),還問兩個孩子是不是有野男人在家里睡過。我一個人受罪也就算了。一次尚明玉到縣上來開會,我一見,當時就哭了,他瘦得脫了形,他說他愛人對他也不再相信,他不敢跟女人說話,一說,她愛人就大吵大鬧。我們兩個在學校門口站著說了不到十分鐘的話,就分手了。誰知她愛人晚上跑到我家里來,在我門上用紅漆刷了一門的字,全是“破鞋”。還把我的頭發(fā)撕掉了一縷,我就是在那時,決定要一不做二不休。
是我約的尚明玉到西安去,是我主動跟他上床的。我們在西安待了三天,才發(fā)現我們彼此都有痛苦的婚姻,都一直深愛著對方,兩人決定回家就離婚。誰知道,婚沒離成,我們倆私奔的消息在全縣傳開了。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我們也不瞞了,想盡一切辦法在一起約會。差不多好了五六年,直到有一天,他忽然說咱們分手吧。我問原因,他說他實在不能在那個山溝里待了。我說我可以調過去,咱們生活在一起。他搖搖頭,說,那我的事業(yè)就全完了。我老婆說了,只要我們斷絕關系,她爸就把我調到縣文教局。他說分手只是暫時的,調回來了,他就離婚,要跟我結婚。
我相信了他。
我感覺我一直在跟流言,跟他妻子,跟你姑夫斗爭,是忙碌的,是充實的,現在一下子閑下來了,除了教書,啥都沒有了,心也空了。這時我才發(fā)現我真的是愛上他了,幾年的了解,我發(fā)現自己離不了他,我喜歡聽他說話的聲音,喜歡他跟我在一起時快樂的笑臉,喜歡他長跑時那飛舞的頭發(fā),還有,最重要的,他知道我心里想的啥,我需要啥。
一年后,他調回文教局,當了教研室主任。我去找他,起先他還跟我說話,后來連面都不見了,電話也不接。
以后我的日子生不如死。
他呢,一路綠燈,當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書記,最后當上了副縣長。
我呢,每要轉公辦老師,都因為作風問題,被刷下。干了整整十五年,才轉正。
姑姑,這么多年,你還愛著那個老師?
愛,撕心裂肺的那種。分手后,我瘦了十斤,也是從那以后,我得了失眠癥,整夜睡不著覺,頭發(fā)老掉。這次,一聽說他得了絕癥,要自殺,我就叫他到三亞來散散心。他說他沒見過海。我陪著他待了一周,我的心現在平靜了,也不牽掛他了。
姑姑看著我手腕上一道刀割的傷痕,嘆息道,女人呀,有多少人能幸免生活的折磨?
分手十年后重逢,你覺得他對你是真心的嗎?
姑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他對我是不是本能,反正我跟他在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后悔,你讀書多,相信你能理解我。特別是在西安的那整整三天,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刻。那是初春。下午,我們常常沿著路堤散步,那街上全是高高的法國梧桐。然后,我們走進興慶公園,尋一小塊空地坐在湖邊的椅子上。我靠著他的肩,什么都不想,不想將來,不想以后怎么辦。只想著這幾天好好過,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身后,是成片的玫瑰花,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在我們身邊走過來、走過去。孩子們笑著,蹦著。在那個五月的星期六,我們和周圍所有的人一模一樣,幸福滿足。
這次呢?
姑姑沒有說話。
這時,音樂換了另一支。姑姑說,真好聽,誰唱的?我聽著,像聞到了雪的氣息,海的沉靜,偶然還看到沙灘的金黃。好像,還有那么一種囈語,歡快,似斷似續(xù),既舒服又有股蒼涼。
這是日本女歌手小野麗莎演唱的專輯,姑姑,你感覺這么好,可以寫小說了。
姑姑這輩子寫不了啦,你要覺得姑姑并不像人說的那樣子,就把我失敗的人生寫成小說吧。對了,這個歌手叫小野麗莎,對吧?姑姑說著,打開了手機,又補充道,我要買她的唱片。
姑姑,你這樣對生活好奇和熱愛的人,怎么失敗了呢?誰說過,如果有活到老學到老的想法,那就有無限的可能性。
哈哈。有夢想總是幸福的。
姑姑走了,我收拾房子,發(fā)現一瓶藥連同一張紙掉在了床架后。我拾起一看,藥是米非司酮,停經藥,我才四十歲的姑姑呀,難道想吃藥讓自己極早地衰老!
還有一張紙,上面寫道:書朋,在你生日時,我終于去了麻雀島,你的部隊沒了。
我才明白我小時姑姑為什么要讓我一遍又一遍地讀《美麗的西沙群島》那篇課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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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一直跟姑夫兩地生活著。聽到尚明玉死前喊了一聲她的名字,一口氣沒上得來,倒在上班的路上。其實姑姑不知道那是她的好朋友郭欣欣護士為了讓她高興給她謊報的軍情。郭欣欣曾跟我說,因為姑姑老打電話問她尚明玉的病情,搞得像個花癡。她特同情,因為好多人說她一直想著他,她不信,縣里追姑姑的人不少,尚明玉那么花,當上副縣長后,遇到漂亮的女人一個都不放過。沒想到,她為了這么一個爛人,把命都搭上了。郭欣欣停了停,又說那爛人住院時,跟醫(yī)生護士說,是姑姑非讓他去三亞的,來回所有花銷都是姑姑一個人掏的,他才不會為姑姑白花一分錢。
姑姑去世時,享年四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