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色筆記》的三大主題

徐寧燕　陳才宇

摘要：《金色筆記》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的經(jīng)典之作?！督鹕P記》通過五本獨立筆記的形式描寫女主人公安娜的個人生活和追求，表現(xiàn)20世紀50年代動蕩不安的世界風貌和人們四分五裂的精神狀態(tài)。作品呈現(xiàn)出三大主題：一.刻畫女主人公安娜分裂的人格；二.反映當時意識形態(tài)分崩離析的世界；三.通過作品及主人公的思想表述作者的文學觀。

關鍵詞：萊辛；《金色筆記》；主題

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被稱為“英國文壇的常青樹”，她的作品《金色筆記》奠定了她在當代文學史中的地位和聲望，被列為20世紀英國文學的一部經(jīng)典之作，堪稱當代西方文學的一座里程碑。

國外對于萊辛及其作品的研究非常系統(tǒng)。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萊辛成為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研究的焦點，《金色筆記》被列入“英美女性作家課程”的必讀書目。1971年后的七年時間內(nèi)，美國現(xiàn)代語言學會每年舉行萊辛研究專題會議；70年代末，美國已有30多篇有關萊辛作品的博士論文。1984年，美國現(xiàn)代語言學會把《金色筆記》定為20世紀世界文學杰作，萊辛研究成為主流文學的一部分。國外研究者的研究角度和方法多樣，不僅引入女性主義理論，還把敘事學、空間理論、文化研究等應用其間。國外對萊辛的研究涉及其個人經(jīng)歷及其作品的主題、形式和思想，包括整體研究、比較研究、觀念闡釋、哲學思想等研究。

國內(nèi)對萊辛作品的研究自2000年以來呈現(xiàn)繁榮景象，其中《金色筆記》為目前國內(nèi)研究最多的一部作品。國內(nèi)對《金色筆記》的研究大致經(jīng)歷了從片面到多元、從單一到豐富、從零星到系統(tǒng)的逐漸深化的過程。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外國文學》發(fā)表了王家湘的《多麗絲·萊辛》。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對《金色筆記》的研究逐漸興盛。2000年，譯林出版社出版了由陳才宇、劉新民翻譯的《金色筆記》一書。2007年，萊辛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從此從文學的殿堂走到了普通讀者之間。我國的學界開始就作品的敘事方式、結(jié)構(gòu)安排、主題等方面進行廣泛深入的研究。主要的文章包括對作品主題和形象的研究、結(jié)構(gòu)形式和藝術技巧研究、蘇菲主義研究及其它如性別空間、比較研究等，評論家們嘗試用不同的視角和理論對文本進行闡釋，盡可能地貼近作家及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挖掘其潛在價值。

但是，國內(nèi)對于《金色筆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近十年，而且大多按照之前學者提出的觀點進行補充說明，創(chuàng)造性的新觀點尚不多見，研究視角也不夠多元。尤其是對《金色筆記》的主題研究，存在不夠全面、不夠深化的問題。

本論文旨在通過分析《金色筆記》標新立異的布局、頭緒紛繁的敘事及生動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來揭示作品的三個宏大主題： 刻畫女主人公安娜分裂的人格；反映當時意識形態(tài)分崩離析的世界；通過作品及主人公的思想表述作者的文學觀。論文的意義在于用新的視角闡釋作品多種主題，剖析作者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探討作品所體現(xiàn)的作者的文學觀，如文學與真實的關系、小說的功能等文學理論，幫助讀者更加理解《金色筆記》和萊辛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客觀判斷她的作品的文學意義和審美價值， 同時豐富國內(nèi)學界對萊辛和《金色筆記》的研究。

《金色筆記》的布局看似標新立異，它不分章節(jié)，由一個題為《自由女性》的故事及五本筆記構(gòu)成。作者把連貫的故事分割成五部分，每部分之間依次插入《黑色筆記》、《紅色筆記》、《黃色筆記》和《藍色筆記》，構(gòu)成書名的《金色筆記》出現(xiàn)在四本筆記之后及《自由女性》最后一部分故事之前?！蹲杂膳浴分v述的是女主人公安娜與她的女友莫莉的感情生活故事。她們標榜自己是自由女性，喜歡在一起說男性的壞話，所作所為和女權(quán)主義者非常相像。五個筆記本敘述的是獨立的內(nèi)容：《黑色筆記》中許多描寫涉及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問題，講述安娜和她的左翼組織的同伴們在非洲的經(jīng)歷；《紅色筆記》主要描寫安娜的政治生活，記錄她對斯大林主義從滿懷期待到憧憬破滅的思想轉(zhuǎn)變；《黃色筆記》是安娜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一篇題為《第三者的影子》的愛情故事；《藍色筆記》以安娜的日記形式記錄了女主人公精神崩潰的歷程，很多是報紙上時事新聞報道的剪報內(nèi)容。《金色筆記》在作品的最后表述了安娜對人生的總結(jié)。

這五本筆記每本都是獨立的內(nèi)容，單獨記錄著安娜生活中的某一部分，相互間看似沒有多少關聯(lián)性，而且記錄多為生活瑣事，并沒有一般小說中生動的敘事和有趣的情節(jié)?！蹲杂膳浴肥褂玫谌朔Q，五本筆記雖然都以第一人稱寫成，《黃色筆記》的主人公卻變成了安娜的影子愛拉。整部作品完全顛覆傳統(tǒng)的小說敘事連貫性的規(guī)范，貌似只是堆砌文字，雜亂無章。

實際上，這種標新立異的布局是作者精心設計與刻意營造的結(jié)果，如此紛繁的敘事結(jié)構(gòu)完全是服務于作品的三大主題：刻畫女主人公安娜分裂的人格；反映當時意識形態(tài)分崩離析的世界；通過作品及主人公的思想表述作者的文學觀。

一、刻畫女主人公安娜·沃爾夫分裂的人格

在《自由女性》中，萊辛這樣描述安娜：“她很滿足于現(xiàn)狀，但并非始終如此。安娜穿著整潔得體，這就使她顯得既端莊又有點兒古怪?！彼懽雍苄。桓夜_表現(xiàn)自己，相信自己很容易被人忽視。當和摩莉一道外出時，安娜總是有意退縮自己。但當她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又是她唱主角。她們兩人都生活得“不安定”，都在“東漂西蕩”。但安娜已學會把“東漂西蕩”不再僅僅用來自我解嘲，而是作為反映不同哲學觀的人生態(tài)度的旗幟。她不屑于人們眼中美好的安全感和心理平衡，認為在一個飛速變化著的世界上，憑感情活一天過一天并沒有錯。安娜將自己的情感的獨立性視為神圣不可侵犯。她認為：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一直拒絕按書本上的教條生活，為什么還要擔憂世人不按常規(guī)對待我們呢？

安娜的個性充滿了矛盾。她向往共產(chǎn)主義，但蘇共二十大所揭示的事實真相使她對自己的信仰產(chǎn)生了懷疑，最后她成為一個精神無所寄托、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么的人。作為作家，她患上了寫作障礙癥。甚至想到自殺。《自由女性》中執(zhí)著于共產(chǎn)主義信念的湯姆的自殺折射的正是安娜本人的死亡意志。在安娜眼中，湯姆是一個能洞察自己靈魂的人，是唯一能夠看她的筆記的人。所以，湯姆就是安娜靈魂的一部分，是她的另一個自我。

正是為了克服自己死亡的意志，安娜才想到用四本筆記本來記錄并梳理自己混亂的精神狀態(tài)。而那部內(nèi)置的《金色筆記》，意味著安娜的新生。從四本筆記本過渡到只用一本筆記，表明安娜經(jīng)過對于自己人格的拆分，終于認識到自己今后應該如何生活。在這一過程中，無情的現(xiàn)實摧毀了安娜心中的烏托邦，使其放棄了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達成妥協(xié)，完成了自我救贖。萊辛在作品中使用推石上山這一神話，比喻了人類追求真理，向著更高層次的文明艱難前行的步伐。雖然人類的前進艱難無比，但終是有所前進。作為個體的人在如此緩慢而痛苦的歷史進程中應該怎么做？理想幻滅后的安娜進入推石者的行列，淡漠地做著成效甚微、甚至可能毫無成效的工作。這就是萊辛的人生觀：與現(xiàn)實妥協(xié)，做自己能做的事。作為作家的安娜，應該繼續(xù)她的文學寫作。從困惑中走出的安娜有了新的歷史觀和人生觀，其四分五裂的人格得到了整合，獲得了統(tǒng)一。

為了表現(xiàn)這一主題，萊辛在小說的形式上精心設計：她用四本筆記來寓意世界的分裂與安娜人格的分裂，并將小說的結(jié)構(gòu)也進行條塊分割，將主人公人格的分裂以凌亂的藝術形式與外部世界的分裂糅合在一起。

萊辛在作品中將安娜人格的分裂在一定程度上歸因于當時世界的分裂，因此，反映當時意識形態(tài)分崩離析的世界是《金色筆記》的第二大主題。

二、反映當時意識形態(tài)分崩離析的世界

萊辛試圖用一部小說刻畫出一個多元的世界的精神風貌。在一九七一年寫的那篇《前言》中，萊辛曾坦誠地交待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在英國，人們很難找到一部像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司湯達的《紅與黑》那樣全面描寫“時代的精神和道德的氣候”的作品，鑒于此，她有意要向這些藝術大師學習，為英國文學彌補這一缺憾?！督鹕P記》就是為彌補這一缺憾而寫的。在寫作實踐中，她比托爾斯泰和司湯達走得更遠：托爾斯泰的小說反映的是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俄國，司湯達所關注的也只是他所生活的法國的社會風俗和思想意識。萊辛則在《金色筆記》中試圖描寫二十世紀中期整個世界的政治風云與精神氣象，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觸摸本世紀中葉意識形態(tài)的脈膊”。

萊辛將小說的語境放置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這時候的世界正是各種主義分割世界版圖、各種意識形態(tài)各行其是、格局混亂的動蕩時代：英國、美國、法國等崇尚資本主義；前蘇聯(lián)、中國奉行社會主義；而在非洲，當時最突出的矛盾是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多種意識形態(tài)構(gòu)成了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萊辛想用自己的經(jīng)驗和認識，對這個多元的世界進行質(zhì)疑與判斷。她用《黑色筆記》描寫安娜在非洲的經(jīng)歷，表達她對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的認識；用《紅色筆記》和《藍色筆記》描寫安娜對斯大林主義從憧憬到幻滅的心理過程，對斯大林主義進行反思與批判；用《自由女性》與《黃色筆記》，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的現(xiàn)實……她寫出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民族與國家的社會現(xiàn)實。構(gòu)成世界多樣化文明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包括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女權(quán)主義等等，都成為她質(zhì)疑與探究的對象?？梢哉f，萊辛是一個更高層次上的、更廣泛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她學習并超越司湯達、托爾斯泰，以文學反映現(xiàn)實，正如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團所稱：“萊辛以史詩詩人般的女性視角、飽滿的激情、豐富的想象力以及深刻的懷疑精神剖析了一種分裂的文明”?！督鹕P記》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文學。

三、通過作品及主人公的思想表述作者的文學觀

萊辛在《金色筆記》中以繁雜的結(jié)構(gòu)精心刻畫主人公人格的分裂及時代的分裂，同時也借小說文本及主人公之口表達其豐富的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理念，這構(gòu)成了《金色筆記》的第三個主題。

多麗絲·萊辛在《金色筆記》的前言中指出： “我的主要目的是打造一本書來對自身進行評論，一種無言的陳述： 穿透它被建構(gòu)的方式?！庇眯≌f的形式寫作文學理論，這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學家中比較罕見。《金色筆記》的女主人公安娜雖然是萊辛虛構(gòu)的文學人物，但借安娜之口闡述的文學理論則代表著萊辛本人的觀點，讀者籍此可更深入地理解《金色筆記》和萊辛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判斷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和審美價值。

萊辛在整部作品中借主人公安娜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考和評論對西方已有的諸多小說寫作方式進行了反思評判。以浪漫派風格的小說寫作方式為例：在《金色筆記》中，有兩篇模仿浪漫派風格寫成的文字，一篇是《黑色筆記》里借托一位叫詹姆斯·雪佛的作家寫的《香蕉林的血跡》，敘述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種族仇恨；另一篇出現(xiàn)在《黃色筆記》中，以《寫作的浪漫派》為題，談論異性之愛和同性之愛孰輕孰重的問題。這兩篇文字表面上看起來都很美，很浪漫，但實質(zhì)是矯揉造作，缺乏真情實感。安娜為什么要模仿浪漫派的寫作風格，在文字風格平實無華的《金色筆記》中插入這種華而不實的文字呢？安娜在《黃色筆記》中給出了答案：“如果我的寫作又回到拙劣的模仿中，那么該是擱筆的時候了?！痹瓉恚材仁墙枘７路穸ɡ寺傻奈娘L。再如：在《黑色筆記》中，安娜對《蘇維埃文學》所提倡的文學主張?zhí)岢鲑|(zhì)疑。安娜曾經(jīng)相信過別林斯基式的文學觀，但在反思后產(chǎn)生了懷疑。她在《藍色筆記》中提到在文學講座中言辭猶疑，是因為她對別林斯基式的文藝思想產(chǎn)生了懷疑。通過代言人安娜對某些寫作風格和文學觀的否定及質(zhì)疑，我們可以推論出萊辛本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上的的好惡。

除了對西方已有的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進行反思評判以外，萊辛還借安娜之口就小說的功能、文學與真實的關系等文學命題進行了探討。安娜在《黑色筆記》中提到：“五百部或一千部小說中只有一部具有小說之所以為小說的那種特質(zhì)。”安娜認為：小說的功能正在發(fā)生變化。十九世紀以前，它的功能是向讀者傳播如何做人、如何處事的哲學理念。但現(xiàn)在的小說，哲學性被新聞性取而代之?！拔覀冮喿x小說是為了了解那些尚不為我們所知的生活區(qū)域：尼日利亞、南非、美國軍隊、礦區(qū)、切爾西社區(qū)，等等。我們看小說的目的是想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薄叭祟愑忻鞔_的分工，這種分工越來越細，甚至細分后還可以再分。要想反映這個世界，人們得想方設法去了解本國其他群體的情況，至于別國的群體，那就無從談起了。要想全面了解這個世界是不可能的，因此，小說的報道成了一種媒介?！比R辛的《金色筆記》將新舊小說的功能融為一體，即以新聞的形式表現(xiàn)哲學的特質(zhì)。

但是小說的新聞性功能并不代表文學能夠反映真實。安娜認為：小說的真實難以反映經(jīng)驗的真實。在小說中的小說《第三者的影子》中，安娜探討了文學不能反映真實的一個原因：文學描寫是事后的分析。安娜在《黃色筆記》中提到：“一個人一旦經(jīng)歷了某件事，這事就定了型。某件定了型的事件，即使它持續(xù)了五年，當事人差不多快要結(jié)婚，描述時總是以最后的結(jié)局為視點。這樣，所有的描寫其實就不真實了，因為當初經(jīng)歷這件事時，當事人根本就不是這樣想的。”萊辛借安娜之口提到小說中《自由女性》這篇故事是根據(jù)四本筆記中的豐富材料創(chuàng)作出來的，但《自由女性》與四篇原材料筆記相比顯得貧瘠。由此她提出質(zhì)疑：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學作品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真實？龐雜的經(jīng)驗經(jīng)作家提煉后產(chǎn)生的文學文本究竟殘留多大的真實性？萊辛讓安娜說出：“這一點如此難以接受，即：文字有缺陷，就它的本質(zhì)來說，它不夠準確。如果文字能表達真理，我就不會記這些不讓任何人看的筆記了。”因此，萊辛認為，文學的真實是相對的。

紛繁的敘事，宏大的主題。萊辛的《金色筆記》以其貌似無序?qū)崉t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和用心良苦的精心布局，刻畫了女主人公安娜分裂的人格，反映了20世紀50年代意識形態(tài)分崩離析的世界，并通過作品及主人公的思想表述了作者的文學觀。這三大主題緊密交織，結(jié)合萊辛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為世界文學貢獻出一部經(jīng)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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