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我們?nèi)溙锢锼?,像每年冬春之際那樣;厚墩墩的麥苗綠地毯一樣柔軟,摔倒在上面一點(diǎn)兒也不疼一點(diǎn)兒也不臟。當(dāng)然綠地毯是書上的話,我們還沒有見過那是什么玩意,連南方人來村里賣東西,貨擔(dān)上也沒有挑綠地毯。
我們剛剛跑進(jìn)一塊麥田,還沒來得及擺好架勢,一個嚴(yán)厲的叱喝聲便響了起來:出來!別踩麥子!我們跑到離村很遠(yuǎn)的一塊麥地,正準(zhǔn)備踏入的腳,同樣被一聲叱喝拽出來。
再玩什么去啊,我們掃興得很,沮喪地站在街上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兵兵說,咱們捉迷藏吧。捉迷藏有什么意思,我說,很多地方都不讓藏人啦。
兵兵說,你不玩我們玩。我孤零零地站著,看他們轟然散開,忍了一會兒,終于加入。但是實(shí)在太沒意思了,那孔能藏人的窯洞被加了門上了鎖,成了誰家的倉庫;一個深黝黝的廢地窖,也被蓋上了沉甸甸的石板。輪到兵兵藏起來大家找時(shí),我們背過身蒙住眼睛,再轉(zhuǎn)過身他已不見了。他一定有非常好的藏身處,但我們對此毫無興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我說,咱們讓他一直藏著吧。走,去我家打撲克。我媽不在,去我姥姥家啦。
我們拼命憋著,一溜煙跑進(jìn)我家,進(jìn)門就忍不住放聲大笑。我們爬上炕,開始玩三反五反還是扔炸彈。我一直輸,手里拿著大王仍然輸。我心不在焉地望著麻雀在紙裱的窗戶上嘰嘰喳喳叫,在炕上可以看到它們清晰的剪影。它們餓極啦,在啄窗戶上糊麻紙的糨糊吃。有好幾次我站在炕上,大家屏聲靜氣,我伸開手掌靠近麻雀的剪影,想趁機(jī)捅破窗紙抓住外面的麻雀。但是有時(shí)候麻雀警覺地飛走啦,有時(shí)候我猶豫著,捅破窗紙我媽回來會罵我。我們繼續(xù)玩撲克,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麻雀。我望見一條高高豎起的貓尾巴,在虛掩的門縫里一閃,再看時(shí)貓已鉆到了桌子下面。我彎下頭去瞅,它一跳就上了灶臺,臥在那里舒服地瞇起眼睛。我們繼續(xù)打撲克,我想起貓時(shí)抬頭看,它已經(jīng)不在了。
貓?jiān)诟墒裁??我說。炸彈!悶蛋把撲克牌摔地脆生生地響。我望見桌子下面好像有什么,扔下牌下炕彎下去瞅,天哪,下面有三只死麻雀。我們拿著麻雀面面相覷,一起望向門的方向,麻雀在手里還暖乎乎的呢。
貓尾巴在門縫里一閃,花貓進(jìn)來了。它嘴里銜著一只麻雀。
它無聲息地來到我身邊,丟下嘴里的麻雀,蹭著我的腿喵喵叫。它像是親熱、邀功,但我又覺得不是,它不停地喵喵叫,一會兒朝我,一會兒朝悶蛋,一會兒又朝嘎子,齜牙豎毛。它是在向我們討要它的麻雀,嘎子說。
果然是,我們把麻雀扔在桌子下,花貓不叫了,它輕輕一跳上了灶臺,臥在那里舒服地假寐。
貓?jiān)趺创÷槿傅??大家面面相覷。
它再一次溜出虛掩的房門時(shí),我們悄悄跟出去,在院里看見它已站在院墻上,朝我們回望一眼,輕盈地一跳便消失了。我們奔出大門,看到它橫穿過街巷,跳上了前面大隊(duì)倉庫的院墻。悶蛋屁顛顛跑上去,找了個墻豁口往墻上爬,墻很高,他爬了一半哎喲一聲滑了下來。我們看到他的黑臉上沾滿了土。
我們飛跑著來到大隊(duì)倉庫院門口,對開的門上了生了銹的鎖子,門縫很寬。我和嘎子先后擠了進(jìn)去,悶蛋往里擠,他太胖了進(jìn)不去。我們不再理他,急切地在院里尋找,看不到貓,悶蛋脫了棉衣,終于擠了進(jìn)來。他壓低了聲音喊:貓?jiān)谀恰樦种傅姆较颍覀兛匆娏嘶ㄘ?。它正趴在大?duì)倉庫的門前,抬著一只爪子警惕地望著我們。
我們一動不動地站著,連眼睛都不敢轉(zhuǎn)一下,看花貓到底在干什么。以前我們趴在倉庫門縫上,可以看到里面堆積的糧食。貓要進(jìn)倉庫等麻雀飛進(jìn)去捕捉嗎?
花貓不再看我們了,它扭回頭去,抬起的爪子推向倉庫的門,門輕微地發(fā)出吱呀的響聲然后是嘩啦啦——一大群麻雀從倉庫門縫里飛了出來,晃得我們眼花繚亂,然后一下子不見了。我們看到花貓已經(jīng)跳上了墻,它嘴里竟然銜著兩只麻雀。
它比人還精啊!它比鬼還精啊!悶蛋大聲嚷著,我看見他張得大大的嘴巴,他呆呆望向墻的方向,墻上已沒有了花貓的蹤影。
我們躲在倉庫的角落里,像貓一樣等待麻雀飛進(jìn)倉庫。大家屏著呼吸,終于看見一只東張西望的麻雀落了下來,在倉庫門口蹦蹦跳跳。它一閃,進(jìn)去了。我正要往上撲,嘎子拽住我,悄悄地說:等等,等進(jìn)去的麻雀多了再過去。
但進(jìn)去的麻雀精得很,一下子又飛了出來。我懊惱地戳了一下嘎子,又喜出望外:一大群麻雀落在了倉庫門前。我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看著麻雀一只一只鉆進(jìn)了門縫,我扭頭,望見悶蛋張著嘴,口水在嘴角垂著白線。
我們撲了上去,聽見里面撲騰騰的胡亂的飛動聲;我們拼命搖倉庫的門,麻雀撲棱棱飛出來啦,滿眼滿身都是。我們胡亂在空中抓,很快周圍安靜了。一只也沒抓到。有一只麻雀慌不擇路,甚至撞在了我臉上,小爪子在我右頰劃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捂著臉看嘎子,嘎子攤著空空的手掌看悶蛋,悶蛋張開手,手里有一根麻雀毛。
笨死了,三個人抵不上一只貓?;厝サ穆飞?,嘎子悻悻地說。我抹了一下火辣辣的臉看自己手,手上有細(xì)細(xì)的血絲。
貓?zhí)珔柡α?,它比鬼還精,它抵得上三個鬼加起來的精。悶蛋說。嘎子橫了他一眼:你才是鬼,是笨鬼。
回到我家,桌子下的麻雀一只也沒有了,幾根麻雀羽毛,在我們俯下身去的當(dāng)兒飄了起來。我們難以置信,滿屋子里找。沒有。麻雀真的沒有了。
花貓蹲在灶臺上望著我們伸懶腰。它像看笑話一樣。我走近去,它溫順地趴下身來,用毛茸茸的頭蹭我的手。我望著它,它若無其事,一剎那間我疑惑起來:我們真的剛才看見它逮了那么多麻雀嗎?我看嘎子、悶蛋,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很多年以后,我清晰地記起了自己當(dāng)年的疑惑:這只貓真的有那么聰明嗎?我記起以往清晨醒來,它臥在被子上,有時(shí)候它已經(jīng)抓到了一只老鼠,在被子上撲來撲去地玩弄,老鼠掙扎著逃走,總被它不失時(shí)機(jī)地捕捉回來。我厭惡地看到被子上沾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豆粒般大小的老鼠糞——老鼠嚇得屁滾尿流了。我摸了一下貓,它喵的一聲,我猛地拽下它一根胡須,它齜著牙跳開時(shí),我手上已多了一條深深的爪痕。我記得它總是斯斯文文,悠閑地抬起前爪洗臉,某一次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在院角落里埋著什么,它走開后我跑了過來刨啊刨,我刨出了一些黏糊糊的東西,是它屙下的屎,這鬼東西連自己的糞便都掩埋起來不讓人看。但它一定看到了我的舉動,接下來三四天它一看到我就齜著牙,氣急敗壞地上躥下跳。我記得它在房頂?shù)耐呱虾鸵粭l灰白顏色的蛇對峙,它豎起渾身的毛,背部奇異地弓起來,也記得很多次它在茅房里逮老鼠,在我蓄意發(fā)起的猛然驚嚇下失足跌進(jìn)茅坑。它努力試圖爬上來,我拿著樹枝一次又一次地把它戳進(jìn)去,直到我奶奶的叫罵聲在院里響起。她撿起我扔在地上的樹枝把貓撈上來,晾在陽光下,她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大聲咒罵貓:你有九條命不假,可為啥你就非要把九條命全泡到糞里?!
貓有九命。我記不清這貓有多少次瀕臨死亡的危險(xiǎn),我說不上緣由地討厭它,恨不得親手把它弄死。但是這次,這花貓終于在劫難逃了。它就要和村里所有的貓一樣,和村里沒有經(jīng)歷過危險(xiǎn)一下子把九條命全部送掉的貓一樣在劫難逃?;ㄘ堈嬲龥]了的時(shí)候,我卻那么惋惜和失落。它是一條比三個鬼加起來還要精的貓啊。
但是榆錢已經(jīng)開啦,楊絮在風(fēng)中飄呀飄,肥嘟嘟的蟲子一樣的楊樹絮子,每天撲簌簌墜落在地上,墜落在我們的脖頸后面的衣領(lǐng)里?;ㄘ堃烟硬怀鲞@個春天。
很多年以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念槐花的芳香;雪白的繁盛的槐花開滿村巷,蠻橫地推開土墻,擠出每個院落,緊緊包圍了村子,開滿村子的上空,擠滿每個人的眼睛?;被ㄒ查_滿牛的眼睛,羊的眼睛甚至是豬的眼睛。槐花如此豐盛,人們掰下一枝枝花,喂給牛驢馬和騾子,喂給羊也喂給兔子。豬在圈里滿意地哼哼著,它拱動著槐花、嚼咽著槐花的長嘴齒頰留香,那將是它在命運(yùn)來臨之前,對一個公豬或母豬的想念之外唯一記起的事?;ㄘ堼X頰留香,它在夜里吃完一只老鼠之后,無比懷念下午時(shí)自己嘴里槐花若有若無的香氣,它厭惡地嗅到嘴里鼠肉的腥臭,決定第二天繼續(xù)撕玩那些槐花瓣。每個人齒頰留香,槐花做成的撥爛子吃得人們打著香噴噴的飽嗝。村子里還沒有一個胖子,下地干活的人們彎腰時(shí)覺得吃力,田地松軟,他們的腳一下子陷進(jìn)去,這只腳拔出來那只腳又陷進(jìn)去。他們在田里慢慢挪動,那樣的艱難那樣的快樂。黃昏暗下去的天光里,一樹一樹的槐花在微風(fēng)中浮動著,愈發(fā)雪白,清新的濃烈的微涼的香氣一陣又一陣地卷來;微雨之后,槐香浸透了升騰起來的濕潤氣息,槐樹下落滿雪白的水靈靈的花瓣,樹上槐花愈發(fā)繁盛,芳香從地面蒸騰起來,從上面傾潑下來。那些閃著亮晶晶的小水珠的槐花,落在房頂長滿青苔的瓦片上,飄在槐樹旁仍然光禿禿的楸樹上,飛在屋檐下掛著的鐮刀上,沾在麥田里青青的麥苗的葉片上,堆在墻頭上紛亂的荒草間,也蕩在茅房里,細(xì)碎地厚厚地積滿茅房的地面。村子輕了起來,一樹一樹的槐花在風(fēng)中浮動,我們走在村巷里,腳底下的花泥不時(shí)地一滑,村子在濃重的槐香中晃了一下又一下。
但這些蕩然無存;槐花的香氣蕩然無存,一切就像長大了的腳再不能穿上那雙好看的鞋子,一切就像我丟失的玻璃珠,我拼命幻想它在陽光下玲瓏剔透的光,我望著院子的角落,但玻璃珠一次也沒有從角落里骨碌碌滾出來。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了,村里的槐樹稀稀落落,很多樹在冬天被伐掉來做家具或別的,樹原來的位置變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自留地,連院子里也種上了莊稼或瓜果秧子。那些所剩無多的槐樹七扭八歪個頭低矮,吃力地舉起瘦胳膊細(xì)腿裝模作樣,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見到我神交多年、未曾謀面的福建朋友黎晗,他黑乎乎瘦捏捏的小模樣,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當(dāng)年的槐樹。那些小槐樹開著稀拉拉的小花,在光中閃著死呆的白光。小花可憐巴巴地晃悠著,像唯恐不小心一頭栽下來。
槐花的香氣蕩然無存,沒有人去采摘那些花朵;也沒有獸去咀嚼那些花朵,因?yàn)榇謇锏墨F已經(jīng)很少了。春天死寂,村子仿佛干涸的泥塘正在變硬和裂開縫隙的底部,我們像一些魚蝦或者蛤蟆,或者螞蟥,在泥巴里掙扎,漸漸嵌進(jìn)里面。子彈一樣的麻雀在天上飛,像臭彈一樣越飛越慢,它撲騰著翅膀,終于筆直地掉下來,一邊往下落一邊身體變得僵硬。田野里、街巷里、打麥場上,到處可以看到死去的麻雀。噗的一聲,它跌落在我家院里,往上彈了一下就不動了?;ㄘ埐恢獜哪母Z出來,銜起麻雀一蹦便上了院墻,它回頭望了一下就消失了。它能夠望見人的靈魂從僵直的身體里站出來,但是卻不能望見自己的靈魂,自己馬上要離開身體的靈魂。過了一會兒工夫,它在院子里凄厲地怪叫,它的影子在陽光下的院子里忽閃著飛躥,那些影子像是拼命想要從它身邊逃開。花貓停下來,躺在院子中間肚皮朝上;眼睛呆滯下去,如同盛了一點(diǎn)死水的泥坑。我戳了貓一下,它不動?;ㄘ埧焖懒?,我喊,我奶奶從屋里跑出來,她抱起了貓,她說,花貓啊,你的小命這次算交代啦。
貓?jiān)谒龖牙锒溉灰卉f,啊,我們失聲尖叫,它躥得那么高,在我奶奶頭頂上方仍在向上,然后飛快地掠下,刷的一聲躥上墻壁。它在接近房頂?shù)牡胤接忠惶?,高出屋頂,頭和腳向下方低垂著摔落,梆的一聲響,它的頭撞在屋檐下的石臺階上,頭耷拉在那里忽悠了幾下再不動彈。
花貓吃了一只被農(nóng)藥毒死的麻雀;整個村子浸泡在濃烈的農(nóng)藥氣息中,它替代了以往夢幻一般的槐花芳香。整個村子外面的田野,也浸泡在農(nóng)藥的氣息中,唯有化肥刺鼻的氣味可以突破農(nóng)藥味沖向空中。家家戶戶的田里都噴灑了農(nóng)藥,農(nóng)藥毒死了成群的螞蟻,毒死了正在蛹變的蝴蝶,毒死了等雞來啄食的蟲子,也使無以數(shù)計(jì)懷胎的田鼠流產(chǎn)。野兔在田里瘋了一樣奔跑,它們不像是躲避人,或者躲避來自哪一種動物的威脅,那奔跑更像絕望的求助。它們跑著跑著,突然就不耐煩了,向空中一躥,跳起一人高,像是打算去空氣中奔跑一般。然后他們落下來歪在那里變硬。田里一片死寂的森然的綠,雞東張西望地進(jìn)了田,它們咕咕地叫著,時(shí)而低下頭去啄著什么,或者用爪子在田里刨。一只公雞爬到了母雞身上壓蛋,這將是它們最后的風(fēng)流快活,一只母雞孤孤地走在田邊的衰草堆上,它一定找到了合適的下蛋處,但是它不會再有那樣的機(jī)會。
村子浸泡在此起彼伏的謾罵聲中;每天都有雞悲慘地死去,它們咕咕地叫著從院門外進(jìn)來,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里不再起來,它們那么干脆,垂死前都懶得掙扎。兵兵家的豬被毒死了,豬吃了他從田埂上拔的草,那些草和麥苗一起被噴濺上了農(nóng)藥。清晨人們不再能聽到雄雞打鳴,偶爾一兩聲公雞的喔喔聲,常常把人們嚇一大跳。黃昏時(shí)再沒有麻雀在屋檐下喳喳亂叫,麻雀差不多死絕了,屋子里的屋頂上,燕子窩空蕩蕩,開門時(shí)燕子窩上破敗的蜘蛛網(wǎng)在空中蕩悠著。我不活啦!我家的雞死絕啦!兵兵媽在街上捶胸頓足??尢鞊尩?。她突然停頓住了,她的肩膀,被從空而降的什么東西砸了一下。那東西滾在她的腳跟前,原來是一只黑色的大鳥。大鳥艱難地咽著氣,脖子下面急促地一動一動。它的翅膀散亂地張開著,黑翅的邊緣發(fā)著怪異的綠光。是一只烏鴉。媽呀!兵兵尖叫著從村外跑來,他看見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樹干,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握著一條僵死的灰蛇。
春天死寂;春天的夜晚死寂。死亡的氣息浸泡著村子,農(nóng)藥甚至殺死了鋤頭,它也再不能在眼睛里飛起來。夜空中不再有羽翅的扇動聲,那些吃了鹽變成蝙蝠的老鼠,或者是只要夜晚和黃昏怪叫第二天村里就有不幸的事發(fā)生的夜梟,或者是在白天閉著眼睛睡覺的貓頭鷹。房頂上,墻頭上,不再有貓叫春的聲音,那些嬰孩哭泣一般的叫聲曾讓人們心驚肉跳噩夢連連,如今徹底消失,卻讓人們連覺也不能睡夢也沒得做了。村里的貓差不多死絕了。每一天的每一刻,每一處都有生命在悲慘地死去,大白天走到哪里,一不小心腳下就會轟的一聲飛起黑壓壓的蠅群。這些被農(nóng)藥毒死的動物尸體滋生的蒼蠅,個頭大得嚇人,叫聲大得嚇人,飛得快得嚇人,它們強(qiáng)勁地扇動綠色的翅膀,頭上兇狠地閃著金光。它們就像一架架小型轟炸機(jī),在房頂那么高的空中飛舞著,突如其來地落在人的皮膚上又迅速飛走消失,落過的地方奇癢難耐,立刻腫起很大一片,撓一把就冒出讓人惡心的黃水。田野里,屋里屋外的空地上,常??梢钥吹綋u搖擺擺的土黃色的田鼠,拖著惡心的長尾巴的灰黑色的家鼠,像喝醉了酒一樣?xùn)|跌西撞。深夜里老鼠仍然嘰嘰地叫著,吵得人們無法入睡。拉著電燈,它們并不散開,仍在房間地板上翻跟頭。兩只,三只,四只,有大老鼠也有剛剛長出毛的小老鼠。正打算嚇唬它們,它們卻不動了。人走上前去,它們突然猛地往前一躥,用盡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再不動彈。人的腳踩上一只小老鼠,它嘰的一聲,旁邊大老鼠突然動了一下,人看到它在地上盡力地蠕動腦袋往這邊看,大豆粒一般的鼠眼亮了一下又暗下去,那些小鼠也許是大鼠的孩子,是它的嬌女,或者備受寵愛的兒子。人感到腳下什么東西的碎裂,抬起腳,老鼠嘴里冒出細(xì)的血。人忍著惡心提起老鼠尾巴,開房門把所有老鼠扔到院外。第二天,院里那些老鼠,除了被踩死的一只還僵在那里,其余的竟奇跡般消失了。
我丟失很久的一只陀螺出現(xiàn)在院子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飛快地旋轉(zhuǎn),越來越快,漸漸離了地面,升起在空中,院子里突然刮起的一個強(qiáng)烈的小旋風(fēng)卷起了它。又一陣風(fēng),我頭上的軍帽飛了起來,門上的門簾像小人書說的魔毯一樣飛向空中,我覺得它像“天方夜毯”,我一直以為,有一種叫作天方夜的神奇毯子。大風(fēng)刮了起來,遠(yuǎn)處傳來可怕的咆哮聲,剎那已在眼前。我正跳起來夠飛在空中的帽子,我張大著嘴發(fā)著驚叫,大風(fēng)將驚叫猛生生打回我嗓子眼里,我摔倒在地上,被自己的驚叫噎得出不上氣。唔的一聲響,像有一個巨大的巴掌帶著呼嘯聲扇向老天,轟!剛才明晃晃的太陽被扇得無影無蹤。天上甚至沒有云,但天霎時(shí)暗下來,風(fēng)將天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光禿禿的、留著種秋莊稼的田地,顏色變成了厚厚的昏黃。但是已經(jīng)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看上去像是風(fēng)把天刮沒了,把田地刮到了天上去。但是很快睜不開眼睛,反正睜開眼睛也只能望見越來越黑的黃,我扶著墻一點(diǎn)一點(diǎn)退回屋里。院里的門窗、榔頭呼啦啦亂響,屋頂?shù)耐咂瑖W啦啦飛走,它并不落在院里、砸在我頭頂,我聽見它在遠(yuǎn)處的碎裂聲,又或者那并不是我們家的瓦片,我們家的瓦片仍在天上飛。沒有套上牛的牛車在院子里奔跑,東撞一下西撞一下,它那么大的力氣,就好像它是一只真正的牛。一只雞飛起來啦,它飛得那么迅疾,比老鷹還快,也許它以為是在做夢變成了一只鷹,它飛得像老鷹那么高,呼的一下無影無蹤。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連對面的房頂也不能看見。我覺得眼睛里灌滿土像兩個小土坑,里面又盛了一點(diǎn)尿變成泥坑。我張嘴想喊,我的嘴變成了一個稍大些的泥坑。我使勁抓著墻往屋里走,我摸到了奶奶的手,她拼命地抓住企圖飛走的門簾。我們拽住門簾使勁關(guān)門,但門怎么也關(guān)不住。我奶奶說,怎么這么大的風(fēng)啊,我活了60多年沒見過,天怎么這么暗啊,比光緒三年蝗蟲飛在半空中的天還要暗。卷起來的門簾裹住了她的話,我也被裹在門簾里面。大風(fēng)一扯,哧啦一聲,我奶奶卷在門簾里的喊叫被風(fēng)撕得稀巴爛。我們拽住門簾使勁地關(guān)門,將門簾夾在門縫里。門被關(guān)上了又拼命地想打開,哐啷哐啷,風(fēng)在外面用腳踹用肩膀扛。我們喘著粗氣,門似乎馬上就要塌掉了。我看著我奶奶,她不見了,她的臉,她的手,她的肩膀,這些全不見了,我只看見對面一個黑黑的影子。
我喊奶奶,她說哎。 我伸手去摸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我把手揣進(jìn)她懷里,她懷里暖和著,我心中稍稍安定下來。
我們摸索著去開燈,燈繩拉了一下兩下三下,燈不亮。風(fēng)把電線也扯斷啦。我奶奶找來了煤油燈,風(fēng)兇猛地推著窗戶,我奶奶劃著的火柴忽悠忽悠,呼啦一聲,風(fēng)撕破窗紙闖進(jìn)來,一把揪走了火柴頭上的火。又一陣哧啦啦響,窗戶上的紙被扯得稀巴爛。我奶奶卷起床單,我跑去拿來我的釘子,將床單釘在窗戶上。屋子里完全黑了下來。我拉著奶奶手,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摸呀摸,差一點(diǎn)打翻了煤油燈,但我們終于點(diǎn)亮了它,我看見燈下我奶奶披頭散發(fā),臉上堆著厚厚一層土,兩只眼睛像兩個黑洞陷進(jìn)去,她一動臉上的土就撲簌簌往下掉,她就像一只剛從土里鉆出來的鬼。我的臉怪怪地動彈不靈,我用手去摳都不覺得疼,用力一摳,掉下一塊肉,拿到燈下看是一塊泥,我抬手摸臉,泥下面才是我的臉皮。
這是一場多么可怕的大風(fēng),它刮呀刮呀,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到第三十天,一直到把整個春天全部刮走。村里是它的咆哮聲,村外也是它的咆哮聲。我們躲在屋里說話得大喊,每天清晨被子上一層土,我們的鼻孔都被土糊住啦。開房門時(shí)非常吃力,門外的黃土堆積著齊了門檻,風(fēng)像要把大地翻起來蓋在村子上面。它刮呀刮呀,它刮走過去的一切,那些美好,那些貧窮,那些溫柔,那些本分,那些神奇以及傷感,它要把一切徹底葬送,它氣喘吁吁地刮呀刮,它呼出的氣息越來越熱,終于徹底葬送了這個春天。家家戶戶打開門窗時(shí),外面已是被黃土蒙著的森森的綠,是遍地狼藉中的森森的綠。舉頭望天,天是藍(lán)的,天上有太陽,天終于又被刮回來了。
大風(fēng)之前那些隨處可見的動物尸體不見了,它們或者被風(fēng)埋到深深的地下,要么已腐爛變成別的事物,變成叮我們血的嗡嗡叫的蚊子,變成蒼蠅,變成打碗碗花或者牽?;?。地上到處是散亂的鳥巢,它們從樹杈上扔下來,扔在離樹很遠(yuǎn)的地方。在災(zāi)難中唯一無恙的是那些老鼠,它們中的一些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腐爛,另一些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掙扎著,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可怕的生命力使它們再一次戰(zhàn)勝了時(shí)間。大風(fēng)無晝無夜地呼嘯時(shí),老鼠們躲在深深的黑暗的地下,它們耐心地等待著,傾聽著我們的腳步聲,捉摸著我們將食物藏在了什么地方,是籃子里還是甕里,食物是肉、油還是糧食,是放進(jìn)去還是掛起來。洞里的微光暗下去時(shí),它們跑向洞口,小心翼翼地?fù)荛_埋住洞口的浮土?,F(xiàn)在它們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復(fù)仇的信念在它們豆粒般大卻像老虎一樣兇殘的眼睛里燃燒,它們要持續(xù)和人類的永恒搏殺。
它們在暗夜里紛紛出動,從黑暗的巢穴來到微光中的地面上,在田野里,在房間里,在院里甚至豬圈里,尋找一切事物磨利它們的牙齒,它們咬著鐵鍋,咬著豬槽,咬著門檻,咬著曾打死它們的捅火棍,咬爛曾踩死它們的鞋子并且拖走,它們想念以前黑暗中的時(shí)光,咬斷為人類提供照明的電線。它們將我們的食物竊走拖回巢穴,它們在我們的房子里營造巢穴,就仿佛我們?yōu)樗鼈兩w房子是天經(jīng)地義,它們在我們的房子里營造的室中之室,比我們的房子安全百倍千倍。它們在灶火上取暖,或者撒尿試圖熄滅我們的火,將身上的跳蚤扔在被子上,將糞便屙在盛白面的甕中,將食油瓶傾倒舔食里面的油,將煤油燈傾倒使黑夜更黑。它們在我們睡覺的炕上打洞,在我們放衣服的木箱上打洞,它們在墻上打洞以便和同類互通有無,村子的下方一定有四通八達(dá)的鼠道,大的鼠道可容十五只鼠并肩而過,小的鼠道可供男女二鼠摟抱著散步。村子是我們的,但更是它們的;我們和它們搏斗了千年萬年,但它們似乎不可戰(zhàn)勝??┲┲ǎ┲ㄖ┛┲?,嘰嘰嘰嘰,它們磨著牙齒,發(fā)出尖厲的嘲笑聲,你們這些傻×就知道睡,我們先玩一會兒再偷東西。每夜每夜,老鼠咬嚙的聲音清晰地響;嘰嘰的叫聲清晰地響,每夜每夜,它們聽不到令它們魂飛魄散的喵喵聲,看不到在月光里飛動的貓頭鷹,也不再有無聲無息潛來,纏繞它們身體使它們窒息的蛇。在農(nóng)藥的劇毒中幸存的老鼠記起了貓,它在疼痛得不能動彈的時(shí)刻,看到對面的貓也不能動彈,那是它第一次正面對著那可怕的殺手,令自己祖父的祖父和孫子的孫子都聞風(fēng)喪膽的殺手,它看到貓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以往那雙眼睛清澈寒冷,被映照的老鼠無一逃生,但現(xiàn)在它看著貓眼睛里自己的影子,看到影子漸漸渾濁起來,貓眼睛的光澤漸漸消黯。很久以后,它僵直的身體漸漸動彈起來,它艱難地爬過僵硬的貓身,爬回自己黑暗中的巢穴。黑暗是何其美好的事物,它如此安全,如此溫暖,黑暗使它的皮毛發(fā)亮,使它的疼痛漸漸消失。嘰嘰,吱吱嘰嘰咯咯吱,它咬著叫著,痛快地吃下撒著老鼠藥的美食,打一個飽嗝走回鼠窩摟著母鼠睡大覺,老鼠藥對它無濟(jì)于事,它甚至覺得鼠藥甜絲絲。嘰嘰,吱吱嘰嘰咯咯吱,鼠們咬著叫著,叫著咬著,它們銜著尾巴排著長隊(duì),走出黑暗,來到白晝中的院子里,來到白晝中的街巷上。白晝原來也很安全,很溫暖。它們來到豬圈,跳過臥在泥水里的豬,豬只是哼哼了一下嘛;它們來到雞窩,準(zhǔn)備著躲閃雞的利喙,雞不過是咯咯了一下嘛。它從人面前飛快地躥過,人不過是追了幾步嘛;它從我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我看見它吃得如此肥大,它還是鼠嗎,有二尺長,和我家以前的花貓差不多大小。它的肚子又粗又亮,一條長長的尾巴拖在身后,像多年以后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清朝官員拖著的長辮子。我還沒來得及沖過去,它已經(jīng)扭過頭來站起前腿,兇殘地朝我齜牙怪叫。
這些貪婪的猥瑣的該死的鼠,它們竟然敢效仿人類站起身來走路;村子是我們的更是它們的,但現(xiàn)在,它們似乎要推翻這種說法,似乎村子應(yīng)該完全是它們的。它們開始攻擊農(nóng)藥災(zāi)難中所剩無多的雞,在黑夜掏開雞窩咬死母雞,拖出來亂紛紛撲上去一通撕咬,留下一堆亂紛紛的雞毛,它們兇殘得像一群餓狼。這一年終于有一天,老鼠開始向人們發(fā)起攻擊。有一天早晨,我驚醒在不該醒來的一個時(shí)辰,身上的皮膚,閉著的眼睛,感到了一個長久注視著的目光的壓力。我的臉被一些很小的氣息弄得發(fā)癢。睜開眼,一只老鼠闖進(jìn)眼來,它如此碩大,以致一下子將眼睛盛滿。它半蹲在枕頭旁邊俯身看我,像一個鼠類中的生物學(xué)家在觀察一只巨大的動物,像在研究這個命相為鼠的動物,與它們究竟有什么相同處,它的表情幾乎是慈祥的。我聽見了我的尖叫,尖叫聲直沖房頂,隨著房頂落下的土呼啦啦砸落在我的臉上。我要在下一陣子,才能想起老鼠的樣子,它臉上的表情像是有些遺憾,有些疑惑,但一定不是害怕。它在尖叫聲中并不立即逃開,猶豫了一陣,它才突然一跳,一下子消失了。我姐姐驚醒在一個不該醒來的時(shí)辰,老鼠咬破了她的夢。她覺得耳朵癢酥酥的涼涼的很舒服,從被子里伸出胳膊,她在耳朵上摸到了濕漉漉黏糊糊的東西,那東西甚至粘在了枕頭上。媽呀,這是什么東西,拉開燈她看到了血,聽到了自己的哭泣聲。老鼠將她的耳朵咬得血淋淋的。疼嗎?我媽問,我姐抽搭搭說癢癢的。我媽狠狠地說,那你哭什么哭,睡覺!我姐的哭聲低了下去,我甚至聽見她的眼淚涌出的聲音,淚呼呼地流到枕頭上,來不及滲入就竄下了枕頭。眼淚涌動起著,就像哭泣的聲音一下子全部變成了淚。我們要在第二天才能知道,人在睡著時(shí)被老鼠咬不會覺得疼,老鼠牙上有麻醉藥,它越咬人越睡得迷糊,我奶奶說。
鄰村一個三個月的嬰兒睡在母親旁,這母親睡得好香,孩子生下這么久了,她還沒有像這樣睡過,總是夜半啼哭的孩子讓她疲憊不堪。好不容易睡了一個好覺啊,她睜開眼望著窗戶上的太陽,從被子里伸出手臂伸了個懶腰。這懶腰伸了一半手就縮回去,她擔(dān)心碰著身邊的孩子。她摸孩子,她赤條條地從被子里跳起來,她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尖叫。孩子已經(jīng)沒有了臉,只剩下一張空空的腦殼。
我一直想象著1983年的冬天,那個被老鼠銜走半只鼻子的人,那時(shí)候他3歲,在深夜他的哭喊驚醒了身邊的母親,她拉著燈看見兒子的鼻子血淋淋的,半只鼻子已經(jīng)沒了。我也想象著那個拖走人的半只鼻子的老鼠,它在人的尖叫聲中飛快地拖著鼻子鉆進(jìn)它的洞穴,一進(jìn)洞它就放緩了腳步,含著惡毒的快意,舔食半只鼻子還在流出來的血。
這半只鼻子的主人不是我們村的人,他沒有死,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在縣城的大街上遇到他。他缺了半只鼻子的臉說不出的詭異,在一剎那間,我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一只老鼠躡手躡腳,輕輕爬到一個三歲兒童的臉上,它俯下身去,剛剛磨過的利牙在月光下閃著寒光,它咬了去,血濺起來噴在窄長的鼠臉上。
打死老鼠!打死老鼠!村子里每個人心中喊著這個仇恨的聲音,這些恐怖的老鼠已經(jīng)罪不可赦,我們絕不再姑息養(yǎng)奸。打倒老鼠!打死老鼠!這是我們學(xué)校里高喊的口號,村里每個聽到的人都出了一口長氣,我們的口號喊出了人們的仇恨,喊出了他們心中的強(qiáng)烈愿望。盡管我們總是喊錯,總是把打死老鼠喊成打倒老鼠。但千真萬確一點(diǎn)不錯的是,我們終于隆重地,嚴(yán)肅地,把那些惡心的東西當(dāng)作對手來收拾。到處都是老鼠夾,那隨時(shí)隨地響起的清脆的啪的一聲,與啪啪的聲響同時(shí)響起的嘰嘰聲,比過年放鞭炮還讓我們開心。我們把家里所有桌子上的所有抽屜都取下來,用棍子支在房間的地上,下面放上不舍得吃的肉餡,拿根繩子拴住棍子將繩子放在枕頭邊,夜間聽到老鼠響動就拉動繩子。老鼠藥到處都是,老鼠藥一撥又一撥,十多天就更新?lián)Q代一次,吃了藥走動緩慢的老鼠我們再不放過,用鐵絲拴緊了它們,在尾巴上澆煤油點(diǎn)著,看它們垂死的掙扎,聽它們臨死前嘰嘰的惡毒咒罵聲,這些讓我們?nèi)绱碎_心。夾在老鼠夾上未死的老鼠被我們捆住身體和嘴巴,拿來許多豆子塞進(jìn)老鼠肛門,實(shí)在塞不進(jìn)的時(shí)候,再用針線將肛門縫死然后將老鼠放生。豆子會在被縫住肛門的老鼠肚里飛快地脹大,我們在夜間使勁睜著發(fā)澀的眼睛,等待著被憋得瘋狂的老鼠終于開始在窩里亂咬,嘰嘰聲從鼠洞來到了房間的地板上,老鼠們被發(fā)瘋的老鼠追得慌不擇路滿地亂躥,空支開不放誘餌的鼠夾啪啪地響,這些聲音聽得我們心花怒放。我們?nèi)绱藷嶂杂跉⑺滥切盒牡睦鲜螅俨荒苋淌芘c它們同居一室。我家已經(jīng)有了兩個鼠夾子,趕集時(shí)我媽沒有買和鄰居商量好要買的花布,又買回了三個鼠夾,她說要為她那些下蛋的母雞報(bào)仇雪恨。已經(jīng)五個鼠夾了,偶爾的時(shí)候鼠夾沒支好啪的一聲合住,將我媽的手打得鮮血淋漓。但不久之后,她還是又買了第六只鼠夾。每次打死老鼠,我們都要割下老鼠尾巴,學(xué)校里命令每個學(xué)生,每月上交五條老鼠尾巴。再后來打死的老鼠越來越少了,我只好去田里捉田鼠:大冬天和兵兵抬一桶水去田里找鼠洞,將水灌進(jìn)去。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一會兒工夫,田鼠濕淋淋的光禿禿的頭冒出了出來。我們用腳惡狠狠地踩它的頭,將頭踩進(jìn)土里面,我抓住兵兵的肩膀單腳轉(zhuǎn)著圈狠狠地?cái)Q,聽腳下鼠的細(xì)骨頭發(fā)出碎裂聲,然后割下尾巴上交。但是老師還是認(rèn)出了田鼠尾巴,他說田鼠不算數(shù)。我倖倖地拿著田鼠尾巴,使勁一扔,它飛起來,在學(xué)校墻頭的枯草上面彈幾下掛住了,忽悠著想要飛落,又像是害怕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