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蕾++曹永翰
[摘要]
新時期韓國媒體討論了“青年世代論”的衍變與分化,從“88萬元世代”論到“達觀世代”論,雖然表面上表達了一種從悲觀到樂觀的精神面貌,但精神內核是一脈相承的,即同是一種“去政治化”的新自由主義話語,這與1997年金融危機之后韓國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及意識形態(tài)的蔓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也與新自由主義不斷擴張之下所導致的社會現(xiàn)實息息相關。
[關鍵詞]
“88萬世代”;“達觀世代”;新自由主義;話語分析
[中圖分類號]C91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007(2017)02002007
2015年2月,韓國《朝鮮日報》刊載系列報道《“達觀世代”的生活之道》,[1]引發(fā)了韓國社會的廣泛共鳴與爭議。媒體對“達觀世代”的定義是:“這是深諳安分之道的一代,多出生于上世紀85-90年后。由于經(jīng)濟不景氣,他們很難找到‘正式工的崗位,但是由于其對物質也無太多欲望,因而即便穿著廉價服裝、吃著快餐,卻依然能夠感覺幸福?!盵2]然而,這種看似充滿了悟道與禪意的“達觀”,其背后的現(xiàn)實卻不容樂觀。據(jù)韓國統(tǒng)計廳截至2015年5月的統(tǒng)計,2015年韓國青年(15-29歲)失業(yè)率為9.3%,失業(yè)人數(shù)為48萬4千名,達到了有統(tǒng)計記錄(1999年6月)以來的最高值數(shù)據(jù)來源:韓國統(tǒng)計廳 http://kostat.go.kr/portal/korea/index.action,2015.5。如此高失業(yè)率之下的所謂“達觀”,究竟是一種自主的選擇,還是一種被動的無奈?
韓國媒體歷來樂于給各個世代、尤其是青年一代命名。在“達觀世代”論之前,“88萬元世代”論、“IP世代”論、“G世代”論、“絲路世代”論、“三拋世代”論等“青年世代論”亦蔚為流行。與青年相關的話語為何如此多樣?與以前相比,新時期“青年世代論”呈現(xiàn)出何種差異?背后的社會語境如何?針對以上問題,本文將著重探討新時期韓國“青年世代論”的衍變與分化,旨在分析作為“話語”的“青年世代論”的本質,并對其所反映的意識形態(tài)進行批判性的思考。
一、 “青年世代論”的緣起與分化
所謂“世代論”,是基于對同一時期出生的社會成員所共有歷史經(jīng)驗的理解,進而對其所具有的集體身份認同及價值觀的一種描述。[3](47~48)在現(xiàn)代韓國,“世代”一詞的使用非常普遍,以特定年代或具有象征意義的歷史事件來命名某一世代的做法尤為常見。例如,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生人通常被稱作“解放世代”或“戰(zhàn)后世代”;而今身為韓國社會中堅力量的“386世代”,指的則是60年代出生,80年代接受大學教育、參與反獨裁學生運動、贏得政治民主化并于90年代進入30-40歲年齡段的一代人。
縱覽整個20世紀,一代代的韓國青年曾被冠以各式名稱,如,“建設國家的主力軍”、“啟蒙主義者”、“工業(yè)生力軍”、“反共尖兵”、“民主化斗士”、“新文化創(chuàng)造者”等。在創(chuàng)造這些話語的過程中,青年一代通常掌握著話語的主導權,是批判既有權力秩序、追新求變的精神象征。[4](86~117)然而,進入21世紀之后,上幾代青年們曾擁有過的“英雄”般的青春,似乎已與新一代青年無緣。
如今韓國“青年世代論”中所指的“青年”,通常指的是出生于上世紀80-90年代經(jīng)濟繁榮期、青少年期經(jīng)歷了1997年金融危機(以下簡稱“97危機”)、目睹過父母失業(yè)與階層下降并深受學業(yè)、就業(yè)競爭之苦的年輕人。這代人最初引起公眾關注始于2007年問世的一本社會學專著《88萬元世代》。[5]該書的核心內容是:“97危機”之后,韓國社會轉變?yōu)椤摆A家通吃(Winner takes all)”的叢林社會,首當其沖的正是20歲左右的大學畢業(yè)生,他們之中只有5%的人有機會被錄為公司正式職員,其他人都將成為臨時職員,平均月薪只有88萬韓元(折合人民幣不足5000元)?!?8萬元世代”的父母、兄長在韓國經(jīng)濟的騰飛期普遍經(jīng)歷了階層地位的上升,而他們卻在成人社會(尤其是“386世代”)的擠壓之下,面臨著階層地位下降的不確定未來,因而充滿了挫折感和憤怒。
“88萬元世代”現(xiàn)象揭示了在與成人社會的競爭中明顯處于劣勢的青年一代所面臨的社會不公問題。隨著該書的出版與暢銷,“88萬元世代”儼然成為了韓國這代青年的代名詞,各種“青年世代論”也因而層出不窮,如2008年《東亞日報》的“IP世代”論“IP世代”論始于《東亞日報》2008年9月30日的系列報道《[IP世代]樂趣與熱情》,截至10月29日,共有13篇相關報道。“IP世代”中的“IP"有多重含義,它可視作“Interest & Passion”的縮寫,意即“樂趣與熱情”;或“Innovative Pathfinder”,意即“創(chuàng)新的開路人”;或“Intelligent Portfolio”,意即“智慧的投資者”;或“Instant Partnership”,意即“即時性的合作”。、《朝鮮日報》2009年的“絲路世代”論“絲路世代”論始于《朝鮮日報》2009年1月9日的社論《386世代請靠邊,20-30歲的絲路世代來了》,截至2月29日,共有16篇相關報道。及2010年的“G世代”論“G世代”論始于《朝鮮日報》2010年1月1日的新年特輯《“G世代韓國人”引領新百年》,截至2010年3月2日,共有26篇相關報道?!癎世代”中的“G"為"Global"的縮寫,意即“全球化”。等——這些言論可視為保守媒體針對“88萬元世代”論的回應與反擊?!癐P世代”論抨擊“88萬元世代”論過分將年輕人渲染成被動、軟弱的一代,與之相反,媒體應鼓勵年輕人“放下對固定崗位的執(zhí)念”,成為獨立果敢的創(chuàng)業(yè)者;[6]與之類似,“絲路世代”論指責“88萬元世代”論“不過是剽竊了歐洲盛行的“1000歐元世代(The 1000-Euro Generation)”的提法,對韓國青年的未來提出了不切實際的悲觀論調”。[7]“絲路世代”論將青年一代定義為“能夠通過網(wǎng)絡與大眾文化,搭建連接全世界的絲綢之路的朝氣蓬勃的一代”,對青年提出的愿景依然是“創(chuàng)業(yè)”;[7]“G世代”論稱“出生于1986年漢城亞運會及1988年漢城奧運會之間的年輕一代,由于成長于韓國經(jīng)濟繁榮時期,一半以上都有過海外留學或旅行的經(jīng)歷,因而是具有全球意識(global mind)的新一代”。[8]然而,不過六年之后,保守媒體所彰顯的充滿了正能量的“絲路新一代”、“G世代”等,筆鋒一轉卻成了“即便身為臨時工月入88萬元,卻依然感覺幸?!钡摹斑_觀世代”。換言之,針對“88萬元世代”論所拋出的兩極分化、青年貧困等現(xiàn)實問題,六年前保守媒體的處方是積極地“自我提升”及“創(chuàng)業(yè)”,六年后卻變成了“安分守己”的“達觀”。
針對《東亞日報》、《朝鮮日報》為代表的保守媒體所生產(chǎn)的“青年世代論”,代表進步陣營媒體的《京鄉(xiāng)新聞》一向持批判態(tài)度。它指出:“所謂‘G世代等言論,不過是將小部分精英階層青年的特例投射到了整個青年群體,進而忽略了更為重要的青年貧困問題?!盵9]為了駁斥保守的世代論,2011年《京鄉(xiāng)新聞》刊載題為“論福利國家”的系列報道,將青年一代命名為“三拋世代”“三拋世代”論始于《京鄉(xiāng)新聞》2011年5月9日的系列報道《論福利國家》,截至7月6日,共有39篇相關報道。。報道稱:“當今的青年一代飽受臨時崗位、學費償還、就業(yè)準備以及房價高漲之苦,因而不得不無限期延緩甚至放棄戀愛、結婚及生育,即所謂的‘三拋?!龗伿来男纬蓜荼貢觿〉统錾?、老齡化等社會問題?!盵10]進步媒體的“三拋世代”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青年問題的癥結并非源自個人層面,而是與日益加劇的社會分配不公、經(jīng)濟增速放緩、失業(yè)率增加等宏觀結構性問題緊密相連,并提出為改善青年一代的困境,政府有進行福利政策改革的必要性。
綜上所述,新時期韓國的“青年世代論”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為以“IP世代”論、“絲路世代”論、“G世代”論、“達觀世代”論等為代表的保守話語;一類則是以“88萬元世代”論、“三拋世代”論為代表的進步話語。那么,作為一種“話語”,新時期“青年世代論”呈現(xiàn)出何種特質與共性,與舊時期“青年時代論”相比又呈現(xiàn)出何種差異呢?
二、 作為“話語”的“青年世代論”
(一) “青年”缺席的“青年世代論”
根據(jù)論述主體及其所處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不同,“世代論”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傾向,其根本原因在于其本質是一種“話語”(discourse)。這里的“話語”指涉的是其社會學的意義,意即制造與再造意義的社會化過程。話語一般通過“文本”或“語篇”所表現(xiàn),不僅折射社會現(xiàn)實,也體現(xiàn)著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如斯圖亞特·霍爾所言,話語“既構建話題,又定義和構成我們的知識客體。同時,還規(guī)定我們談論和思考問題的方式,影響思想被付諸實施和被用來規(guī)范他人行動的方法”。[11](44)
從話語分析的角度審視新時期韓國“青年世代論”,可發(fā)現(xiàn)其話語與權力緊密相聯(lián)。這里的“權力”,并非指狹義的政治權力,而意指話語中蘊含的強制或支配力量。從這個角度而言,新時期“青年世代論”并不是青年作為話語主體對自身的表述,而是來自其他社會主體對它的表述,是“話語權力”作用的結果。不論是悲觀的進步世代論,還是樂觀的保守世代論,處于主導地位的話語主體始終是媒體和輿論,而“青年”不過是被書寫、被再現(xiàn)、被建構的對象。處于話語從屬位置的“青年”,他們時而被表述為惡劣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受害者,時而被奉為積極樂觀值得稱頌的對象,他們對種種“世代論”或認同、或拒絕、或反抗,卻唯獨未能創(chuàng)造出某種“世代論”來表述自我——這一點與舊時期“青年世代論”的典型代表“386世代”論形成了鮮明對比。后者是一種典型的自我命名的“世代論”,它體現(xiàn)著上世紀90年代青年對自身與新時代、新知識、新觀念、新生活方式等的天然聯(lián)系,是作為當事人的青年一代否定“年長者支配”傳統(tǒng)權力模式的自我宣言和標榜。而從“88萬元世代”到“達觀世代”,無一不是青年被動接受的刻板印象和世代標簽,其標簽本身也代表了話語權力對青年的希冀。以“達觀世代”論為例,“達觀”正反映了保守媒體及其代言階層對青年的期望:安然地掙扎在生存線上,不質疑、不反抗。
因而,新時期“青年世代論”的實質是一種由主流媒體及其背后的成人社會支配的霸權及規(guī)訓話語。通過這些話語,我們可以了解話語主體對當代青年的定義和價值判斷,也注意到其背后的權力作用。歸根結底,它們是一種“青年”缺席的“青年世代論”。
(二) “去政治化”、“去脈絡化”的“青年世代論”
“世代”是一個語義模糊的符號,“世代論”僅以年齡作為劃分標準,忽略及抹殺了世代內部的多樣性與差異性,片面夸大其同質性,試圖以“世代”覆蓋同年齡層內部的不同社會群體——這幾乎是所有“世代論”的理論缺陷所在,[12](69)在這一點上,分屬保守、進步陣營的“青年世代論”亦概莫能外,它們在強調世代的同質性及代際差異(甚至代際矛盾)的同時,掩蓋了超越世代的階級及其他維度的差異,并構筑了一種“去政治化”的話語參照汪暉(2008:37)的解釋,“政治”不是指國家生活或國際政治中的權力斗爭,而是指基于特定政治價值及其利益關系的政治組織、政治辯論、政治斗爭和社會運動,亦即政治主體間的相互運動。。
相對而言,舊時期的“青年世代論”則具有明顯的“政治性”。尤其是“87年體制”即“1987年體制”,又被稱作“民主化體制”,是韓國1980年代活躍起來的民主化運動的成果,它反映了從1961年開始持續(xù)了近30年的軍事權威主義的終結。中的青年一代,在軍事威權政府的壓迫之下,對民主的追求是其道德、政治上的最重要課題,就業(yè)等攸關個人生存的問題,政治對于他們來說不是不存在,而是被放在了更大的社會議題之后。當時涌現(xiàn)的“4·19世代”論、“386世代”論等,均生動地反映著熱烈的“政治辯論、政治斗爭和社會運動”,是一種“政治化”的“青年世代論”。而新時期的青年面對社會現(xiàn)實時,卻呈現(xiàn)出上幾代青年截然不同的反應——他們終日埋首于就業(yè)準備,同齡人之間競爭大于聯(lián)合,個人的生存與成功高于其他一切。因而也有韓國學者將這代人命名為“生存主義世代”。[13](186)
同樣的“斷裂”也體現(xiàn)在“青年世代論”上。如果說舊時期“青年世代論”的關鍵詞是關乎民族與社會層面的“啟蒙”、“現(xiàn)代”、“民主”、“改革”、“反抗”等政治文化議題,那么新時期“青年世代論”的關鍵詞則多為關乎個人層面的“生存”、“競爭”、“成功”等經(jīng)濟議題。具體而言,面對新時期韓國經(jīng)濟“無雇傭低增長(jobless growth)”、兩極分化等現(xiàn)實問題,保守世代論的態(tài)度是回避,即強調追求成功財富的“個人自由”的同時,只字不提不平等的社會根源,徹底消解了對現(xiàn)實的批判;進步世代論的問題則是“認清了問題,卻打錯了靶子”,錯將矛頭指向以“386世代”為代表的成人社會,將代際矛盾置于了階級矛盾之上在韓國的語境中,進步媒體強調代際矛盾甚于階級矛盾,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韓國社會深受儒家思想浸染,“年長者支配”長期以來都是社會權力系統(tǒng)的基本特征。然而,隨著新自由主義改革引發(fā)的社會危機,階級矛盾已超越代際矛盾,中老年的貧困問題也比青年貧困更為嚴重, “88萬元世代”論事實上過分夸大并扭曲了代際之間的不平等(申光榮:2013:12)。,從而導致了一種“無階級的神話”,如同霍爾所言:“社會中的兩個階級不再是貧/富,上等/下層,而是青少年/承擔起成年責任的人們?!盵14](27)然而,兩者都具有一個共同的局限性,即它們皆為一種“去政治化”的話語,將問題歸結為“原子化”的個人,進而消解了對階級、性別等其他維度的思考和批判,同時也消解了話語本身的政治性。
另一方面,在“去政治化”話語的框架之下,“青年世代論”往往也呈現(xiàn)出一種“去脈絡化”的話語特點,亦即將“青年世代”從歷史、社會脈絡中抽離出來,從而遮蔽了造成青年貧困、就業(yè)難的復雜成因與時代特點——這涉及到經(jīng)濟層面(全球化、產(chǎn)業(yè)結構變化、技術發(fā)展、雇傭關系等因素)、政治層面(勞動市場政策、賦稅制度、福利制度等因素)、社會層面(人口結構變化、老齡化、家庭結構變化、女性進入勞動市場等因素)等更復雜、更深層面的探討。以“達觀世代”論為例,家庭對于青年失業(yè)、青年貧困問題的緩沖作用便被“去脈絡化”了事實上,青年一代尚可“達觀”的深層原因不在于社會福利,而來自“家庭福利”。不論青年一代收入如何低廉、雇傭關系如何不穩(wěn)定,只要他們和還算寬裕的父母同居一處,貧困問題就不會過分突出。然而二三十年后,他們則必須面對父母的贍養(yǎng)問題,對他們而言,貧困是未來的問題,而非眼前的燃眉之急。。日本作家古市憲壽如此解釋與韓國的“達觀世代”類似的日本“悟道世代”韓國“達觀世代(〖FK(W1。4〗〖TP<周曉蕾.tif>〗〖FK)〗)”的命名便源于日語中的“悟道世代(さとり世代)”,兩者有著類似含義,山岡拓在其著作《沒有欲望的年輕人》中,將后者解釋為“不開車、不要名牌衣服、不運動、不喝酒、不旅行、對戀愛冷淡”的青年一代。為何感覺“幸?!保骸叭缃竦哪贻p人已經(jīng)無法相信‘明天會更好了,在他們面前,只是‘永無盡頭的每一天。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說,‘現(xiàn)在很幸福。也就是說,只有在對將來失去希望的時候,人們才會說自己‘很幸?!盵15](84)——這也同樣適用于解釋韓國的“達觀世代”緣何感覺“達觀”?!叭ッ}絡化”的“達觀世代”論卻只呈現(xiàn)出了青年“達觀”的表象,隱去了其為何得以“達觀”的深層原因和語境。
那么,為何2007年“88萬元世代”論成為了“青年世代論”的轉折點?新舊“青年世代論”背后的分水嶺實為“97危機”,“88萬元世代”本身指的便是童年經(jīng)歷了“97危機”,而在2007年進入青年階段的一代人。新時期的“青年世代論”主旨不離“生存”,趨向一種“去政治化”的話語,其根源在于1997年之后韓國社會所發(fā)生的結構性轉型——新自由主義轉型。
三、 新自由主義:新時期“青年世代論”的根源
(一)韓國社會的新自由主義轉向
新自由主義可被理解為一種經(jīng)濟政策,私有化、自由化、市場化和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為其核心特征。在一部分人看來,這個經(jīng)濟范式是上世紀80年代資本主義危機中浮現(xiàn)的共識(“華盛頓共識”);在另一部分人看來,這是統(tǒng)治階級重建階級力量的嘗試,[16](158)它加劇了社會不平等,毀滅了工會和社區(qū)力量,其實質性“成就”不是生產(chǎn)財富和收入,而是對財富和收入進行再分配,是一種“掠奪性的積累(accumulation by dispossession)”。[16](166)
相對而言,1997年前韓國社會兩極分化、分配不公等現(xiàn)象并不突出。原因在于軍事威權政府對工人工資、物價及市場的牢牢把控,政治民主化之后工人運動的高漲也使工會擁有強大的勞資協(xié)調能力,因而很長一段時間內,工人收入能夠與經(jīng)濟同步增長。相對較低的社會兩極分化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韓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17](37)自1987年實現(xiàn)政治民主化之后,韓國便逐漸改變了過去二十多年國家主導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主義”模式,開始嘗試進行一些緩慢的“去發(fā)展主義化”改革,而“97危機”之后,金大中政府順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一攬子改革主要包括企業(yè)結構調整、國企民營化、改革并開放金融市場、資本市場自由化、勞動市場靈活化等新自由主義式改革方案。,則是促進韓國全面進入新自由主義體制的決定性契機。[18](470) 后來經(jīng)由盧武鉉、李明博直至現(xiàn)今的樸槿惠政府,新自由主義改革得以不斷深化。
經(jīng)由新自由主義改革,韓國大幅放開了資本市場與金融領域,加強了資本和人力資源在行業(yè)間的流動性。雖然借此很快克服了金融危機,宏觀經(jīng)濟指數(shù)恢復正常,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增長,但是,金融、經(jīng)濟領域的危機卻逐漸被置換成了社會危機。數(shù)據(jù)表明,“97危機”后十年間,韓國在經(jīng)合組織國家中臨時職工比例排名第一、自殺率第一、老年貧困率第一、不平等第三、相對貧困率第二。[19](40)這顯示危機期間和過后,韓國的收入不平等和貧困現(xiàn)象急劇上升。大量勞動者從事著被排斥在正規(guī)勞動權益和福利體系之外的臨時工作,催生了一類新的貧困群體“工作貧困(working poor)”族。隨著資本越來越壟斷收入再分配,連中產(chǎn)階層也開始焦慮收入與生活的不安定,與此相關的“中產(chǎn)階級危機論”亦悄然興起。[20]
可以說,1997年后全面的新自由主義轉向大幅消減了政治民主化的積極作用,成為了造成目前韓國社會經(jīng)濟領域不平等的主因。[19](149~154)韓國雖然在政治領域上實現(xiàn)了形式民主化,但是經(jīng)濟領域的民主化仍任重道遠。
(二)新時期“青年世代論”的新自由主義話語模式
新自由主義轉向全面改變了韓國經(jīng)濟和社會的框架,尤其突出體現(xiàn)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歷史學者金東椿將1997年之后的韓國社會比喻為“企業(yè)社會”。他認為,過去多在企業(yè)中使用的諸如“競爭力”、“靈活性”、“結構調整”、“道德風險”等用語日漸滲透至日常話語,這直觀體現(xiàn)著韓國社會向“企業(yè)社會”的轉型。所謂“企業(yè)社會”,意即“追逐利潤成為社會的目標,社會組織趨同于企業(yè),社會成員僅扮演消費者角色”的社會。[21](22~31)而今,以“企業(yè)社會”為特征的韓國新自由主義轉向不僅發(fā)生在經(jīng)濟、政治層面,更深入至文化產(chǎn)業(yè)、媒體新聞、日常生活乃至常識領域,新自由主義本身也超越了經(jīng)濟原理、政策及制度的范疇,擴展到意識形態(tài)、話語、治理原則乃至塑造主體性之范疇。[22](22~64)新時期的“青年世代論”便呈現(xiàn)出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顯著特征。
首先,新自由主義的理論預設建立在自利、原子式的“經(jīng)濟人”(homo-ceconomlcus) [23](244~258)的假設以及“個人自由”這一西方傳統(tǒng)自由主義價值觀的基礎之上。因而在新自由主義的話語中,個人成敗往往被解釋為出于創(chuàng)業(yè)精神或個人弱點等原因,而不是歸在任何系統(tǒng)性因素上。[16](65~66)這帶來的直接結果便是??滤岢龅摹白晕抑卫怼保╯elf-government)[24](31~86)——諸如“自助(self-help)、自我管理(self-management)、自我開發(fā)(self-development)、自我賦權(self-empowerment)、“自我提升(self-improvement)”等話語的盛行?!癐P世代”論、“G世代”論、“絲路世代”論便是此類話語的典型代表,向青年灌輸諸如“相信自我”、“肯定自我”、“超越自我”的論調,鼓勵其“正面思考”;而當青年對現(xiàn)狀表達不滿之時,“達觀世代”論便應運而生,安慰青年“安于現(xiàn)狀”——前后立場看似相反,實則同屬于“將社會問題歸為個人問題”的新自由主義話語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