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日本之輕

我一想起日本，就會想起池尾寺，想起禪智內(nèi)供的鼻子。那是1982年的秋天，我在重慶第一次讀到芥川龍之介的《鼻子》。從此，我懷著復(fù)雜難言的心緒開始留心日本，直到1992年讀到《枕草子》……《枕草子》帶給我的震驚，我就不在這里多說了，只說一句：是我讓這本書風(fēng)靡了全中國。

日本是一個什么樣子呢？請讓我雜說如下（其中也有一些是別人說的）：

1943年夏，沈啟無在東京寫下《留別》。他這樣贊美日本：

你們的精神將永久是年青的吧

大氣壓之下安放著可愛的幽靜

接下來是一個我作了極大改造后的別人的觀點(diǎn)：日本因小而精確，女性化的日本要把人逼瘋，連男工程師都是女性的。日本文明如春，而無秋冬，也因日本是女性的？

愛面子的日本人用了至少一百年的時間，總算在清潔上略勝過了荷蘭人。

“日本類兒戲，變化如風(fēng)狂?！保ㄠ嵭Ⅰ恪抖针s詩七首》）

前年國慶前，在成都與王寅兄聊天，他對我說起一個日本細(xì)節(jié)：日本的創(chuàng)口貼有一百多種（根據(jù)人體各個部位設(shè)計出大小規(guī)格不同創(chuàng)口貼），而我們只有一種。我在想，我國如能生產(chǎn)出兩百種根據(jù)不同部位的創(chuàng)口貼，我國就徹底勝過日本了。

誠實(shí)的日本人可以把生意做得像蝴蝶那樣輕盈。

只有在日本，你才可以看到一位七十三歲的男人變成一個十九歲的女人。（參見唐納德里奇《日本日記：1947-2004》，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第53頁）

想到坂東玉三郎，就想到一句名言（這句名言亦適合大多數(shù)日本男人）：“相逢是男性，道別是女性?！保▍⒁娞萍{德里奇《日本日記：1947-2004》，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第280頁）如是，在吾國，徐志摩才說沙揚(yáng)娜拉……日本音樂薄而吝嗇，弱且沙揚(yáng)娜拉（取聲音不取意思）……

《源氏物語》認(rèn)為男人是月亮。日本稀有男性美。日本天皇的用語是女性的。日本男人亦是女性化的。日本的文明更是女性的。正因?yàn)椤叭毡镜氖桥宋拿?，故其言戀情之美世界第一，……而老莊是中國男性文明的男孩兒。”（胡蘭成：《閑愁萬種》，中國長安出版社，2012，第183頁）

“穿厚點(diǎn)，別著涼?！奔幢闶峭泶撼跸奶鞖?，中國媽媽和俄國媽媽都愛這樣對孩子說話。日本媽媽卻不這么說。另外，我曾說過中國人怕雨。后來在帕烏斯托夫斯基的《一生的故事》第一部《遙遠(yuǎn)的歲月》第58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又見他說起中國人，“他們唯一的缺點(diǎn)就是害怕下雨?！比毡救伺掠陠?？芥川龍之介就說過他不怕雨，怕熱。

中國人以光潔為美，女性化的日本人怎么又對毛發(fā)興味濃烈？

日本人的羞恥感其實(shí)就是中國人的好面子，前者無甚夸耀之處，后者也不必為此自卑（或更不必對這所謂的國民性批判一番）。

在日本，性交之后，物之哀。日本人的性交若蜻蜓交尾般輕輕擺動一下，淡泊而清潔。（三島由紀(jì)夫《阿波羅之杯》，作家出版社，1995，第347頁）

“我對日本就只像是對詩經(jīng)樸素的朗讀?！保êm成《心經(jīng)隨喜》，小北譯，大雁文化出版，2012，第180頁）

日本初夏夜，“猶如苦竹，竹細(xì)節(jié)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周作人譯日本小詩）。

因?yàn)樗纬禽p盈的，日本的一切亦是輕的，“連火車都使人覺得很輕”。（參見胡蘭成1950年9月28日從日本致唐君毅第一封書信，薛仁明主編，《天下事，猶未晚：胡蘭成致唐君毅書八十七封》，臺灣爾雅出版社，2011，第26頁）想想看，日本車比起德國車來，輕多了。由此可說：日本的工業(yè)是女性的，正是在這一點(diǎn)上，日本工業(yè)與西方工業(yè)（男性的）徹底區(qū)別開來。

“如今在日本，有時一清早出去散步，沿途沿車站見去上班寫字間與上工廠的年輕女子們，一隊(duì)一隊(duì)，都是時新打扮，使我心里生起對她們的國家的敬意，為她們的青春，為她們的薪給工資而歡喜?！保ɡ枞A標(biāo)編錄，朱天文主編，《意有未竟：胡蘭成書信集》，臺北新經(jīng)典圖文傳播，2011，第183頁）

日本京都紫云山帝釋天寺廟有小鐘108口。日本京都錦市場的澡堂叫“錦湯”。

世上真的沒有比日本人更好的外科醫(yī)生了嗎？

日本的城市還和10世紀(jì)以前一樣美麗嗎？

為什么日本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些負(fù)重的山民在山間行走的樣子；與我國苦力不同，他們?yōu)楹芜B體力勞動也能顯出專業(yè)感，并具有某種家族精神？

日本是無常的（譬如臨時的換來換去的窗紙；建了毀，毀了又建的房子），一切皆是暫時的？因此日本的發(fā)展從不靠穩(wěn)定性？

其實(shí)一個日本人是無氣味的，但為什么張伯倫（Chamberlain）說“一個日本人是世界上最香的人”？是因?yàn)樗麄儯ㄉ踔亮骼苏撸┟刻於家丛鑶幔?/p>

為什么日本步兵穿不慣皮鞋，只能穿草鞋走路？

為什么日本人只吃簡單食物（譬如米），就可以做最繁復(fù)的工作？

一些日本畫家的名字：岡倉天心、橫山大觀、下村觀山、菱田春草、小林古徑、安田靭言、前田春村、堅山南風(fēng)、奧村土牛、小倉游龜（胡蘭成的朋友）。

從杜牧《江南春》知：“南朝四百八十寺”（此處尤指南朝梁武帝時建康（今南京）的佛寺盛況，據(jù)說其寺廟數(shù)甚至超過了500座）。從當(dāng)代日本京都知：寺廟2400座，神社2000多座，由此可見，世人為何稱京都為“三步一寺廟、七步一神社”。

《枕草子》第一三段《原》，總共有十個“原”，倒數(shù)第二個叫：安倍原；讀到此，便想到現(xiàn)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

日本父母最感幸福的事：“心想有這么樣一個女兒，在主殿司里做事，容貌很是可愛，衣服也應(yīng)了時節(jié)給做了，穿著現(xiàn)今時式的唐衣，那么地走著。”（參見《枕草子》第四五段《主殿司的女官》）看吧，幸福（不僅是父母的“心想”，也是人人的心想）就是：穿著漂亮衣服，隨便走走……

大唐并非一味粗狂、宏偉，譬如有一種纖細(xì)的柜子（雖失傳于吾國，卻在日本平安朝十分流行），日人呼為“細(xì)柜”，而細(xì)柜即唐柜也。

葉子寬大的樹難看，譬如懸鈴木。日本的樹木多為小葉子。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們從日本兵那里學(xué)到一件“時髦事”，即我軍士兵（包括低級干部，民兵，甚至農(nóng)會干部）一律在腰帶后面掖著一條毛巾（多為白色），這個外來的美學(xué)如此自然地變成了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并從此一直保持到了1950年代。

一個日本南北朝時代的童仆，名叫乙鶴丸。

“……五四時代的青年只想做詩人，因詩人是不為職業(yè)的。”（胡蘭成《山河歲月》，中國長安出版社，2013，第242頁）“抗戰(zhàn)中間，中國這邊是有孫權(quán)這樣風(fēng)度的，可惜日本那邊沒有曹操的嫵媚?！保ㄍ?，第261頁）

中國人有余，因此隨隨便便；日本人無余，因此嚴(yán)格認(rèn)真。中國人馬虎，日本人認(rèn)真，這是區(qū)別兩個人種的老生常談。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分別呢？胡蘭成說得好，中國人馬虎是因?yàn)橹袊杏?，日本人認(rèn)真是因?yàn)槿毡緹o余。我補(bǔ)充一句：身體差的人（如前者）馬虎，身體好的人（如后者）認(rèn)真。再多說一句：馬虎的人偉大，認(rèn)真的人小氣。

日本的三條道路：林池道是皇帝路，幽地道是平民路，暗穴道是犯人路。（參見《平家物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第55頁）

今晨讀書，讀到如下一節(jié)：“不過日本更有一種特別的情形，就是旅館都是板屋席地，進(jìn)門要先脫鞋的。出洋留學(xué)，本為維新；然而到了日本，第一先要復(fù)古?！蔽伊⒖虖淖⑨屩凶⒁獾搅藢戇@段話的這個人——景梅九（1882年-1961年），山西運(yùn)城人，無政府主義者，享有“南章（太炎）北景”之譽(yù)。此段話出自其曾風(fēng)靡一時的辛亥革命回憶錄《罪案》（1924年，京津印書局出版）。

我們愛吃煮老的雞蛋，日本人愛吃生的魚。日本人用冷水洗臉，一天僅吃一頓熱飯。我們是頓頓熱飯，次次熱水臉。蔣介石一想到這事就生氣，遂決定實(shí)行全民“新生活運(yùn)動”。

日本有個厚生省，“厚生”典出吾國《尚書大禹謨》，意為輕徭薄賦，使人民豐衣足食。

深冬，日本人以瀑布修行。在人間，人應(yīng)體露金風(fēng)而非兩袖清風(fēng)。

少女日本，亦有寂聲、寂色、寂姿，勿需寂心。

日本物哀即源氏物語之物哀，愛一個人亦是“知物哀”。

欠人一分錢也會引起日本人終生焦慮，至死不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七世紀(jì)以來，日本一直學(xué)中國，引入“忠”、“孝”等，但絕不接受“仁”——這一中國倫理學(xué)的最最核心。

日本人是全球頭號睡覺高手，遠(yuǎn)超中國人；中國人本也是國際上頂尖級睡覺人，但與日本人一比，只能屈居亞軍；為何？僅舉一例：Arthur Smith 說，中國人可以站著睡覺；Ruth Benedict 說，日本人可以邊走邊睡。

潔癖者多是愛復(fù)仇的人。還用問嗎，這里說的又是日本人。

再見日本人的矛盾處：黎明，苦行——冷水?。煌黹g，享樂——熱水澡。

日本人少幻覺，少思辨；最恨地震、打雷和父親。

失業(yè)便自殺，那是日本人愛做的事。

不僅是黑人偏愛金發(fā)女人，天天想著“脫亞入歐”的日本人更是恨自己不能立刻變身為金發(fā)白人。

東風(fēng)日本至，白雉越裳來。（李白）

夏天的日本才是真日本。

日本裸體對于紫式部來說，有一種難以忘懷的恐怖。（參見伊恩布魯瑪：《面具下的日本人：解讀日本文化的真相》，金城出版社，2010，第11頁）

“粹”，是一種優(yōu)雅——日本美學(xué)的精華——一種只能在妓院習(xí)染的美學(xué)。（同上，第98-99頁）

同性戀是武士道或戰(zhàn)士傳統(tǒng)的一部分，日本最優(yōu)秀的軍人都是由同志之愛激勵而生。美少年理想（尤其在動漫中）也是日本美學(xué)的一部分。一位美少年鑒賞行家說：“女性美隨著時間而成熟。但是，年輕男孩的生命只像在夏天里的一日，亦即花開的前一天。當(dāng)你下次再看到他，他不過是片老葉了。一旦他變成年輕人，聞起來像外陰部的味道，一切都完了?！保ㄍ希?46-149頁）

在日本江戶，一個妓院生活鑒賞家，必定是一個妓院禮儀狂人。

櫻花短暫，盆景永恒，美少年疾飛而過?；渌廊ィ?yàn)樗鼈兙`開了令人驚奇的花，許多男人死去是因?yàn)樗麄冮L得太美了。（同上，第150頁）

神風(fēng)特攻隊(duì)（平均年齡20歲）的自殺式駕機(jī)襲擊，即是櫻花落。死亡是唯一純潔以及適于結(jié)束年輕生命的完美結(jié)局。（同上，第150-151頁）在日本，切腹?fàn)N若櫻花。

望著他的城堡在超現(xiàn)實(shí)主義的火焰中燃燒，他說出最后的極度痛苦的話：“那是我們的青春時代?！?/p>

日本最著名的美少年英雄：源義經(jīng)。白井權(quán)八。

胡適曾指出日本民族三長：愛美、好潔、輕死。

1898年，日本駐上?？傤I(lǐng)事小田切萬壽之助。再說三個日本人的名字：吾妻兵治、形左實(shí)右、荒尾精。

日本元治元年（1864年），有些日本人捉虱、吃虱、養(yǎng)虱。天文呢？這里的天文不是天文學(xué)，也不是某個臺灣女作家的名字；天文在此，是說日本后奈良天皇的第四個年號，天文年間是1532至1555年。

大銀杏髻，細(xì)銀杏髻，由兵衛(wèi)髻，本多髻，系髻，日本江戶時代男子發(fā)式。媽媽髻兒，日本文化年間（1804-1817）江戶下層社會的男子在家梳的一種發(fā)式。

大戰(zhàn)打響前兩小時，有個日本敢死隊(duì)士兵，在聚精會神地擠左臉頰上的粉刺。

蘇州、日本自古互為鏡像，白居易之后，日本有一種蘇州之美。為何從白居易之后呢，正是這個時候，日本開始了向大唐學(xué)習(xí)，尤其學(xué)白居易，譬如日本平安朝兩大才女，一個通過《源氏物語》學(xué)，一個通過《枕草子》學(xué)。

“用靈魂寫，用生命畫！這類貼一層金箔的花里胡哨的話，只是面向中學(xué)生的說教。……輕而易舉的單純，不如復(fù)雜?！保ㄒ娊娲堉椤端囆g(shù)及其他》）

日本唯美主義作家都帶有享樂性和惡魔性。而早稻田大學(xué)最早是個?？茖W(xué)校。

私小說、私短歌、私俳諧、私散文……難道日本文學(xué)就這樣私下去？

意思是骨頭，聲音是肌肉，形式是皮膚。（芥川龍之介的觀點(diǎn)，見其《文藝講座“文藝一般論”》）

“要求抒情詩也要有無產(chǎn)階級思想，和命令蝴蝶必須把牛排吃掉并沒有什么兩樣?！保ㄍ希?/p>

人的幸福在于人能自殺，神的不幸在于神不能自殺（芥川龍之介的一個觀點(diǎn)）。

“草雙子”不是繡像本，是日本江戶時代中后期流行的繪圖小說。

1923年，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向美貌少女鞠躬，會被當(dāng)做是流氓行為？芥川龍之介一邊想著，一邊聽著火車發(fā)出tratata tratata tratata的響聲。

日軍1937年占領(lǐng)上海后，立即對城市甚至郊區(qū)鄉(xiāng)鎮(zhèn)的清潔衛(wèi)生提出了高要求，并將其作為第三條（共計十項(xiàng)要求）鄭重寫入“維持會”工作文件中：“第三條是街道、家里、河上都要保持清潔”（見卜正民著：《秩序的淪陷：抗戰(zhàn)初期的江南五城》，商務(wù)印書館，2015，第65頁）。從這件小事可見日本人愛清潔到了什么程度。

“良民”起源于朱元璋時代，后被日軍用于“良民證”——這一好人身份識別證。“自治”在北洋政府時是一個時髦詞，后也被日軍用來成立所謂的“自治委員會”。日軍在江南開展了事無巨細(xì)的“宣撫”工作，如“將以前妓女所住的地方改造成敬老院；開設(shè)人民法庭；發(fā)放樹種（鼓勵植樹）；組織到日本觀光旅游；……”（所引同上，第70-71頁）

人人皆知日本文學(xué)是女性開創(chuàng)的。但還是有人問為什么？來聽荷蘭學(xué)者Ian Buruma的回答：“平安時代（794-1185）的男性學(xué)者都以漢文書寫，而女人則不是，因此她們成為日本本土文學(xué)的先驅(qū)?！保ㄒ娖渲鳌睹婢呦碌娜毡救耍航庾x日本文化的真相》，金城出版社，2010，第16頁）

“指望別人的愛，扮演嬰孩……這是了解日本人個性的關(guān)鍵。”（同上，第26頁）

煙濃雨暗雪細(xì)——日本紅？唉，老人大病后歸家，慢慢走……日本茶筒中有“九我肩沖”、“江浦草茄子”，可她喜歡柿餅茶筒。

日本之綠的確堪稱世界第一（羅蘭巴特的一個觀點(diǎn)），讓我一見（哪怕只從照片上一見）頓生嫉妒。

日本的仁丹胡也叫衛(wèi)生胡。日本作家森鷗外，其實(shí)是一個熱衷于寫“衛(wèi)生”的作家。

蝙蝠喜歡花椒，蝙蝠喜歡燒酒，蝙蝠宜于暮晚，蝙蝠宜于寺廟。日本俳句多寫蝙蝠，現(xiàn)僅錄一首水乃家作吟詠的蝙蝠：

蝙蝠呀，

人販子的船

靠近了岸。

讀，用脊椎骨去讀（納博科夫的觀點(diǎn)，見其《優(yōu)秀讀者與優(yōu)秀作家》，《文學(xué)講稿》，三聯(lián)書店，1991，第26頁）；聽，用肩胛骨去聽（本尼安徒生的觀點(diǎn)，見其詩歌《把持面具》，《如果這是世上最后一首詩：另一個安徒生的詩集》，京不特譯，金城出版社，2014）；而胡蘭成在日本，以嫵媚的左肩聽（見柏樺2013年6月3日寫的一首詩《胡蘭成在日本》）。

我的老同學(xué)，美國移民律師馬強(qiáng)在日本京都旅行時，說：“一隊(duì)僧人在雨中走過嵐山渡月橋。”這也讓我想到廢名在《橋》之《今天下雨》里一句“雨是一件袈裟?！?/p>

在日本福岡一間大學(xué)，春紅燈熟，綠槐深深，一個夜長人靜的晚上，武繼平教授或在懷念故國重慶——熱天、大坪小學(xué)、餃子、爸爸和姐姐、媽媽和妹妹……

人活在年月之中，也活在分秒之中。她活在日本之中。

他發(fā)育得真是慢呀，他已二十歲了，看上去卻比一個六歲的人還脆弱。我卻想到一邊去了：最高的美如日本男人，可以不生長？可以美到完全沒有歲月和故事。（此說借自胡蘭成的觀點(diǎn)，參見薛仁明主編；杜至偉，顧文豪箋注：《天下事，猶未晚——胡蘭成致唐君毅書八十七封》，爾雅出版社，2011，第49頁）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日本人有一個普遍愛好：寫詩。

鄉(xiāng)村之美就一個詞可概括：靜潔。中國鄉(xiāng)村有靜無潔。日本鄉(xiāng)村得靜潔雙美。

日本開天辟地的事：山姥的口袋奶，金太郎的蟹殼臉。

青年時代，他并不在乎那種日本式的清貧；夏天，他在花園里看書直到天黑。

中國人粗豪，就隨隨便便，美其名曰：大氣；日本人細(xì)膩，就斤斤計較，也美其名曰：精致。此點(diǎn)，我也在多處說過。

日本武士恨錢、愛窮。另，瀧善三郎剖腹事，待細(xì)查。

日本山河濕熱玲瓏，人也玲瓏。臺風(fēng)使日本人情感敏捷、兇猛、纖細(xì)？

日本海意味著食物。日本是個吃魚國（漁業(yè)全球之冠）。

在日本，稱嬉皮士為安哥兒。

犬養(yǎng)，一個日本姓氏。

日本兩代文人都在研究陰翳。

吾國的快車（亦稱“動車”）叫“和諧號”，日本的快車叫“飛燕號”（ 谷崎潤一郎時代）。

木喰上人（1718-1810），14歲出家，一生雕刻佛像，只吃水和蕎麥粉，連鹽都不用。

凡有人處，自古以來，必有肥瘦問題，莫說飛燕、玉環(huán)，連東洋日本亦如是，且看清少納言的肥瘦觀：“就是身份好的男子，在年輕的時候也是瘦的好，很是肥大的人看去像是想要睡覺似的?！保▍⒁姟墩聿葑印返谌?段《檳榔毛車》）

很快，在第四九段《年輕人與嬰兒》開篇，她又反過來說：“年輕人同嬰兒是要肥胖的好。國守什么在高位的人，個子胖大的很好，太是干瘦了，想必是很要著急的性子吧。”

有一個詩人從不抽煙，也很少喝酒，卻患了肺癌，為此，他一直想不通，直到死的前一天，他仍然想不通。今晨，當(dāng)我讀完《伊勢物語》（日本平安朝文學(xué)作品，佚名著，豐子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最后一頁，我想起了這位詩人：

從前有一個男人，生了重病，自知即將死去，詠了這樣一首詩：

有生必有死，此語早已聞。

命盡今明日，教人吃一驚。

一方面，永遠(yuǎn)這個詞適合日本女性來說，也適合日本男性。另一方面，日本男人是男孩，活潑潑的，不知反省。

我曾說過，日本民族一直長不大。占領(lǐng)日本的盟軍司令官麥克阿瑟元帥也說過：“日本民族尚只有十二歲。”“日本人是幼稚的野蠻人，頭腦簡單，可以改造。……就日本人的思維狀態(tài)來看，還真像是零年?！保ㄒ姴剪敩敚骸读隳辏?945》，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第297頁）

日本一直在尋找老師，日本這個民族可是一天都離不開老師的呀。迄今為止，日本共找到了四個老師：第一個是中國 ，第二個是荷蘭，第三個是德國，第四個是美國。日本的第五個老師是誰？會一直是美國嗎？

日本的秘密和美（當(dāng)然還有更多，不止以上所寫）就這樣經(jīng)年縈繞我心，一直到一個關(guān)鍵時刻——2015年12月6日——我讀到了《芥川龍之介全集》（共五本，近4000頁），我的詩潮一下開閘，傾瀉而出，一口氣寫下了由69首短詩組成的長詩《竹笑：同芥川龍之介東游》。通過這首長詩，我公開表達(dá)了對日本古典和近代文學(xué)的敬意。

2016.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