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自我

宋尾

他們是臨近傍晚才抵達(dá)天堂壩的。

這趟行程比預(yù)想的艱難。說好上午九點半至十點在外環(huán)出口處會合，結(jié)果等到全部人馬到齊，耽擱了差不多四十分鐘；然后是G50滬渝高速出城方向出了重大車禍，浩蕩的車流在原地淤塞了將近一個小時；出重慶，入四川境后，終于順暢了。過合江，下高速進(jìn)入佛寶鎮(zhèn)時，也就下午三點半的樣子。繼續(xù)走了一小時，蜿蜒的公路越來越窄。不敢開得過快。直至走到山間道上，鄉(xiāng)間公路變成了羊腸小道，在碎石子上跑，一側(cè)是崖壁，一側(cè)是崖坡，車行更慢，不超過30邁。好在沿途風(fēng)光姣好，崖坡下始終掛著一條清澈的溪流，偶爾溪流在很遠(yuǎn)，宛如蛇身隱蔽在翠綠的叢林之間。因為昨天下過一場暴雨，沿途可見從山崖滾落的碎石塊，稍顯艱險。但是偶爾頭頂瀑布雨突然飛泄沖擊車頂時，又總會給貧瘠的路途帶來一些驚呼和歡喜。萬萬沒想到的是，好不容易行駛到鎮(zhèn)上——馬上就要進(jìn)入天堂壩森林區(qū)時，他們發(fā)現(xiàn)惟一的進(jìn)山路被挖斷了一截，因為暴雨又停止了施工。那條被挖開的道路像是一條破抹布被扔在他們眼前。他們不得不停下來，將車靠在路邊，男人趁機往嘴里塞一支煙，一邊步行前面查看究竟。女人則從車廂吆出懨懨的孩子，引去路邊撒尿。

在路口，男人們發(fā)現(xiàn)一個新修筑的石亭子，看起來像是一個崗哨，站在這個未完成的水泥墩上望去，滿目都是坑坑洼洼，坑洼里全是水，不知道水深水淺，也不知道坑洼到底有多大。等了幾分鐘，一個摩的司機從此處經(jīng)過，看見這群恓惶的人，熄了火，跨在車上用當(dāng)?shù)赝猎捀麄兘徽?。?jīng)過一番交涉，他們大致聽懂了，前面的森林正在由當(dāng)?shù)卣蛟焐?，以后來這兒消暑納涼就得收費啦。為了完善景區(qū)，這條進(jìn)山路正在挖掘、壓土，準(zhǔn)備用水泥灌注。目前才修了一丁點兒——就是他們眼前這一截。摩的司機脧了一眼他們歇在路邊的車，說前面路況惱火得很，你們干脆把車擱在鎮(zhèn)上，我喊一個五菱宏光來接你們進(jìn)去。有人問，好多錢嘛？他說80。程仁德馬上跳起來，你欺負(fù)我們沒來過嗦？屁短一截路，還80，最多30。余暉從后面拉開程仁德，說你急吼吼地干啥子？然后對摩的司機說，你留個電話我嘛，我們?nèi)绻偷脑捑徒o你電話。司機一步三回頭地騎走了。余暉揮揮手，示意大家圍過來。她的動作隱隱帶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畢竟是意外狀況，需要商量商量。雖然這支松散的以家庭為單位的旅行團，歷來都是老汪領(lǐng)隊，作為本城資深的專家型旅游記者，領(lǐng)隊一職是毋庸置疑的，哪個也搶不走。但這次有所不同：一、這是謝芳提完新車，頭一次自駕；二、這次集體出行的目的地，是余暉挑選的——這條線，也只有程仁德和余暉兩口子來過；三、前幾次出行老汪都遭彈劾了，小覃也三番五次警告他，以后再出去你就別多話，別老想著當(dāng)老大，跟著耍，少開腔。所以這次老汪打定主意袖手。

余暉的意思是，車停在鎮(zhèn)上的壩壩頭好不放心，前面也沒得多遠(yuǎn)。

哪里沒得好遠(yuǎn)？程仁德馬上抵黃（意為唱對臺戲），距離是不遠(yuǎn)呀，但是路況好也要開個把小時嘛。那你說咋辦！開回去嘜？余暉的語氣陡然嚴(yán)厲起來，程仁德馬上不開腔了。

其實也不需要商量，既然都走到眼前了，不進(jìn)去難道開倒車？鎮(zhèn)上也沒得耍事，也沒合適的賓館酒店。難道倒回合江、倒回重慶去？只不過余暉表態(tài)的潛臺詞是：既然地點是我選的，我就有義務(wù)給大伙做些必要的說明。你們配合就是。

謝芳首先表態(tài)，我聽大家的。

每次出去耍，她從來就是附和的姿態(tài)為主，鮮少提供主見。再說這是她第一次開車上高速，第一次出城，第一次走這么遠(yuǎn)，開著那輛上周才提的日產(chǎn)逍客。她的興奮有時大于疼惜，但有時糟糕的路面讓她的心痛遠(yuǎn)大于她的興奮。總之，就是這樣一種交織的矛盾。

老汪和小覃也沒意見。準(zhǔn)確地說，他們最沒有發(fā)表意見的權(quán)利。雖然老汪是最有行動力和最有經(jīng)驗的旅游領(lǐng)導(dǎo)者，可他們這一對是同行者中惟一沒車的。而眼下的麻煩跟車有關(guān)而不是其它。他也深知余暉急躁的脾性，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老沈是這個團伙里的新成員，剛?cè)牖锊痪茫退阌幸庖娨膊缓锰?。?dāng)然她是這群人中性格最好的一個。謝芳總說她軟嘰嘰的。但是老沈家的男人楊大個就有意見了。他們家是一輛家轎，標(biāo)致408，底盤低，他性子急，剛剛路況不好，底盤被蹭了好幾次。老汪坐謝芳的副駕，親眼看到他蹭上去，捂著嘴作出一副受驚嚇的表情說，這個大個啊，完全是開警車開慣了噢。

事實上楊大個原本就不想來。他覺得，旅游應(yīng)該是高大上的，不說新馬泰，至少也得是昆大麗呀，農(nóng)家有什么意思，難道還不夠熟悉嗎？他一直挺氣憤的是，小區(qū)里為啥非要在溪水里放養(yǎng)牛蛙呢，半夜呱呱呱的搞得總覺得又回到鄉(xiāng)下了。他不來，老沈說他沒有集體自覺性。又說全家都去就你不去，別人余暉也是帶著老爸老媽，你是不是故意拖后腿？所以還沒出發(fā)他就已經(jīng)心情不好了，加上難忍的擁堵，看似無盡的完全跑不開速度的碎石小路，讓他對這趟旅行早早喪失了耐心。一路上他不問領(lǐng)隊的余暉，倒是給謝芳打來三次電話，每次都一樣，“前面還有多久喔？”他盡量輕描淡寫了，但言語中的不耐煩就像碎石一樣，一覽無余。謝芳只有嗬嗬兒地敷衍他。沒辦法，這支隊伍里，老汪跟高橋是前同事、老朋友，高橋和程仁德是文友。都是耍了好幾年的固定班子。只有老沈兩口子是她的朋友。再說，老沈加入到這個中老年團也是她極力攛掇的：要多跟這些“名媛”豁，有利于提升你的整體文化審美水平。實際上她私心是不滿于這套集體出游的固定班子都是“高橋的朋友”，不大說得上話。而把這些所謂的搞點文化的老家伙稱為“名媛”，她覺得頗提勁。

掛了電話，謝芳臉色也陰了下來，沖坐在后座的高橋抱怨：這個程老師也是，當(dāng)時為什么不問清楚嘛！從來都是這樣，根本不考慮別人，也不想想我們這是新車，第一趟就帶我們跑這種爛路。她忿忿抱怨時，老汪其實已經(jīng)睡著了，高高低低地扯著噗鼾。因為過于肥胖的緣故，他很容易缺氧，一缺氧就頭昏，嗜睡。他可以一秒鐘前跟你搭話，后一秒就開始打鼾。可是絕妙在于，即使他啄起腦殼扯著鼾，你如果喊他名字，讓他指路或是打聽路邊的某建筑、橋梁時，他能瞬間醒來，指著窗外說，哦對，這就是佛寶了，來，聽話了，我給大伙講講這個古橋的來歷……大伙都習(xí)慣了。高橋呢，一直沒有搭嘴。也許在謝芳碎嘴時他站在別人的立場解釋了什么，但她會習(xí)慣性地倒灌回去。他們之間從來就是這樣。她承認(rèn)。只是奇怪的是，她確實記不起來那天他說過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句讓她記得起來的什么東西。他一直坐在后面，她后來回想起來，就像車上坐著一個幽靈。

事實證明，程仁德的抵黃還是有所預(yù)言性的。就這三十公里左右的山路，謝芳開了一個多小時。等她最后一個抵達(dá)，停車熄火，老汪和余暉已經(jīng)把每一家住宿的房間都分配好了。她走下車時，心中蘊藏的各種不滿和慍怒卻被眼前的景色稀釋了：路旁，斜斜地矗立著一個長方形的庭院，入口是一座灌頂木橋，橋頭分別栽植著鮮艷的玉簪花，木橋后邊，是一棵冠蓋奇大的桃樹，果實綴滿了枝頭，低低地垂著。甚至地面上到處都是褐黃的桃果，顯然前晚落雨讓它們失去了重心。而在庭院的一側(cè)，是一排兩層的房宇。底樓基建是用整塊石頭砌成，其余全部用的木材，包括閣樓，地板，闌干，一座看起來簡約干凈的農(nóng)家小樓。

高橋下了車，自顧點了支煙，還沒抽，謝芳就在背后嚷嚷，把包裹放進(jìn)房間塞！他就轉(zhuǎn)到后備廂取行李，提著包經(jīng)過身邊時，她仍不忘低低叱道，也不曉得腳桿抻快點，每次好點的房間，都是余暉和老汪先搶到！高橋沒搭理她，她追著在背后念，攤還不是攤一樣多的錢！

謝芳上到二樓時，高橋正要下樓。

房間怎么樣？她扯住他問。

都一樣的，你去看嘛。他睥了一眼，說，除了老沈爸媽，他們爬不得，住在底樓。

哦，她突然感嘆起來，這兒太安逸了，要是小寶在就好了。每當(dāng)她獨自遇到好的東西都會習(xí)慣性地遺憾于一個事實：要是兒子在就好了?？墒?，小寶去夏令營了。這也是兒子第一次離開她出門遠(yuǎn)行。

晚飯是全雞宴，一只近十斤的老母雞，那是真資格的土雞哪。下車時還在院兒里晃蕩，現(xiàn)在被熬制成了兩個鍋：一鍋酸菜雞，一盆火鍋雞。因為雞要現(xiàn)殺，還要燒制，還要做許多配菜。他們放好行李灌了茶水，各自出院轉(zhuǎn)悠。這個農(nóng)家樂的門前，縱橫連接著兩條路，一條是山路，一條是田埂路。兩條都看不到盡頭。大部分人沒走太遠(yuǎn)，在客棧前的溪水邊——那兒有一個圓形回水沱——的平壩上歇息，發(fā)呆。只有老汪他們幾個，去了客棧背后，說是探險。不久后老板娘就來喊開飯。陸陸續(xù)續(xù)地，晚上七點半左右，人都回來齊了。

這晚上幾乎人人都喝了一點酒，因為放松了下來，再說還要住好幾天呢。就連楊大個也很輕松，似乎完全忘記了之前在路上的各種不快和怨氣。畢竟，怎么說呢，這是今年上半段最后一次集體出游了，大伙兒把假期攢到一塊兒也不容易。老汪呢，因為高血壓和高血脂，已經(jīng)不大能喝了，加上小覃在一旁監(jiān)督呢，他就努著勁給高橋加酒，仿佛自己的酒搭子多喝一點，相當(dāng)于自己也多喝了一些。高橋被灌了不少，有點超量，一般他話多起來，聲音高亢起來，就是喝多了。余暉則不知道為什么，平時算穩(wěn)當(dāng)?shù)?，這次卻完全喝麻了，可能跟這個領(lǐng)隊有關(guān)吧?？傊?，喝麻了，上躥下跳的，把老板自釀的土蜂窩酒摸出來，非要拉著大家繼續(xù)整。越整越麻，舌頭都掄不直了。程仁德好不容易把她扛到房間，隔幾分鐘她又趔趔趄趄地鉆出房，敲這個那個的門，說起來起來，恁個好的月光，睡覺好浪費！這鬧哄哄的場面直到半夜才消停。

總體來說，這是一個極其愉快的夜晚。誰也沒注意，或更確切地說，誰也不知道高橋什么時候走掉了。更不知道他為什么走？而且，門口有兩條分叉的路，他是從哪邊走的呢？

聽到門鎖響動起來，楊洋馬上往玄關(guān)跑，跌跌撞撞的。外公在陽臺上喝道，跑慢點。爸爸，爸爸回來了。他嗵地把門拉開，回頭說，樣子有點沮喪：是媽媽。

沈潔把手提包擱在右手邊的鞋柜上，蹲下來，抱住娃兒，把臉挨著他的小臉，輕輕蹭了幾下。抱著他走進(jìn)客廳。

外婆從廚房探出頭，手里捏著一塊棕色的抹布，問女兒吃飯沒。還沒呢。她說，剛從謝芳那里回來，她說什么都不想吃。我就只有回來吃了。還有吃的不？

有啊。外婆說，你等等，還好，我正準(zhǔn)備收冰箱里。她進(jìn)到廚房，在里面問道，你說去接謝芳過來，怎么，不來？

不來。沈潔癱坐到沙發(fā)上，算了，來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

外婆把剩菜端出來，給她盛了一碗米飯，遞給她，就坐在一旁，外公也從陽臺上吸完了煙，回到客廳坐在飯桌另一側(cè)，兩只手?jǐn)傇谧烂嫔?，說，硬是沒消息哇？

她艱難地吞咽著米飯，整整一個下午，她陪著謝芳，那是一種壓抑的環(huán)境，現(xiàn)在她總算放松了一些，她不想說話。

等娃兒先吃嘛。

外婆白了老頭子一眼，自己又忍不住說，幾天了喲？

噢喲，第三天了！外公掐指一算，問女兒，你還記得我們那條街上的常叔不？

是不是瘦高瘦高的？衛(wèi)生院的那個會計？

就是他。

他怎么了。她用尖頭竹筷子把一塊豆腐乳小心地夾斷。

這個人，有一天突然就把老婆趕走了，娃兒也不要了。一個人，在山里過了幾年。上次我不是回去了嗎，趕場時剛好碰見他，還擺談了幾句，他說早就從山上下來了，還是一個人過。

他是不是在修道哦？

那、那哪個曉得呢！嗨呀，說起來他老婆可說是賢惠得不得了，從早到晚，屋前屋后的，不開玩笑地說，連吃飯都是端到手邊，簡直把他供起來了。

嗯！他婆娘真是蠻好。外婆也是認(rèn)識這兩口子的。她說，但是他就要一個人過，沒法。

外公說，七八年前，他害了一場大病，好像是肝上的問題。也不曉得是浮腫還是囊腫。去醫(yī)院看了幾回，醫(yī)生也沒得辦法，他干脆就不去醫(yī)了。一個人跑到山上，搭了個棚子。自己種菜，天天黃昏，打赤腳走石子路，走兩個小時。這回看見他，感覺他完全沒事兒了！聽說他現(xiàn)在每天打坐，念經(jīng)。不吃肉，只吃素。人精瘦精瘦的，黢黑，還多健康的。

你們不曉得他為什么要拋家棄子？

那哪個曉得吶。外公說，各人的家只有各人曉得，各人的事只有各人最清楚。

世上還有這樣的人，沈潔感慨，放著好好的一個家不要，非要做苦行僧。

莫說這些了。外婆說，今天，你不在家，哎呀，算了。她說著說著卻不肯往下說了，欲言又止。

你說嘛。沈潔就知道她有事要說。

中午楊大個又跟你老漢扯了幾句。不過也沒啥子。

真的沒啥子！外公附和道。

爸爸說外公外婆太幸福了，不像奶奶，奶奶一個人在老家太可憐了！楊洋突然奶聲奶氣地學(xué)著爸爸。

沈潔怒氣涌上來：說他媽造孽，我說接過來，她在這兒又過不慣，語言也不通。怪哪個？

其實嘛，還是為房子的事。外婆輕聲說。

沈潔不說話了。為這事吵過好多次了，每次吵完，兩人也試著溝通，每次感覺都溝通通暢了，但過幾天又變了。

買洋房的事是沈潔決定的，楊大個始終反對。他認(rèn)為，現(xiàn)在這個三居室才住幾年，臨近市區(qū)，上班方便，而洋房不實用，說起來你有三層，但還不是只需要一層。裝修又貴。再說上班又遠(yuǎn)，家里也只一臺車。有一天沈潔去找謝芳訴苦，高橋也在，隨口說，表面上你老公是不想從股市里把錢抽出來支持你，實際上那點小錢毫無決定權(quán)，所以癥結(jié)不在他出不出那筆錢。高橋分析說，其一，那個房子雖說寫的是你的名字，但是他裝修的，這也算他在城里的第一套房，有感情，這種感情很特殊，尤其對一個農(nóng)村來的家境不怎么好的人。其次，大個不像老沈你，基層公務(wù)員是穩(wěn)定，但工資也相對固定，洋房對他——注意，是對他個人——來說過于高昂，有一種不可承受之重，造成他的不安全感更強烈?？傊畞碚f，高橋下結(jié)論說，不是說他不愿意享受更好的生活，而是他固有的意識使他目前還沒有進(jìn)入到享受生活的心理層面。這加重了他的不安感。

謝芳說你瞎掰掰什么呀？楊大個是你說的這樣嗎？你要搞清楚，沈潔可是川大的心理學(xué)碩士呀。你還教訓(xùn)別人？老沈慘然一笑，高大哥分析得對。高橋猶豫了一秒，又說，其實最根子上，是你們并沒真正融合?；橐霭涯銈兘壪担嗷]有融入。老沈接話，是嘛，搭伙過日子。高橋說，嗐，哪家不一樣？大個嗎，是少點情趣，但問題不是一個人的，你也有問題。感情跟股份公司一樣，既然是股份制，那都要投入，至少有個平衡。還有，你得引導(dǎo)他有消費意識。你是準(zhǔn)上市公司拿年薪加分紅的，他心態(tài)不一樣。再說你買房還不是覺得你同事都住洋房別墅，就像當(dāng)時你買車是因為下屬都有車了。他又不傻，只是彎沒繞過來。我給你支一招，你說現(xiàn)在的小區(qū)沒有環(huán)境，都是租戶，不利于娃兒的成長；另外你說洋房那邊配套有小學(xué)、幼兒園，對娃兒以后的教育很方便。老沈頷首說，確實，你要說是為娃兒好，他估計要換個腦筋的。他倒是特別心疼娃兒，像是他各人生的，比我親。

沈潔把碗擱在桌上，說吃飽了。寶寶過來，媽媽抱抱。這時門被推開，楊大個走進(jìn)來，高大的身軀寫滿狐疑，你們悄悄說什么呢？

怎么就悄悄了？未必你以為還悄悄議論你嘜？沈潔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什么時候都記得自己。

外婆識趣地起身，端了桌上的碗碟，拿進(jìn)廚房放到水槽里。

呃，你不是去找謝芳了嗎？他知道又冒錯話了，有點尷尬，愣了一秒，坐下來，沙發(fā)的絨面上頓時陷了一個大大的漩渦。趕緊轉(zhuǎn)移話題，怎么，高老師還沒回來？

她搖搖頭。問道，不是拜托你給那邊派出所聯(lián)系一下的嗎？

聯(lián)系了呀，昨天下午就打過電話了。可是也沒用。隔著省呢。他們不可能會專門派人去找的。你以為基層派出所總共有幾個人？他笑了一聲，你以為找派出所就有用嗎。派出所要是這么有用，世界就太平了。

可是都三天了，高老師死活都不知道。把謝芳急死了。沈潔一臉愁容。

讓你去找謝芳的時候仔細(xì)問問，到底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他說，你問了沒有嘛。

問了。她說沒一點預(yù)兆。

那就怪了。他站起來，從兜里摸出一包軟天子，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楊洋在一旁叫喚，爸爸，我給你點。

點啥子點！沈潔用手按住娃兒，對丈夫說，去陽臺上抽。

他于是往陽臺走。到半截，又停住腳，回頭說，不可能哇。高老師平常都是很和氣的，也不是極端的人吶。再說……他們兩口子感情也很好呀。

感情是沒問題的，可是人不見了，這又是啥子道理呢？沈潔還想說什么，她的蘋果手機鈴聲響了，是謝芳。

老沈，我想到了一件事。謝芳在電話里說，前幾天，就去天堂壩的前一天，我開車，他坐在副駕駛。他一直驚叫喚。我本來就緊張，你曉得噻，新手司機本來就緊張，他老是埋怨這個那個，我吵了他幾句。他說，你停車，把我放下來。天哪，你知道嗎，當(dāng)時我們在高速上，他說叫我停車把他放下來。你說他是不是神經(jīng)??？！

現(xiàn)在不說這些，再說這個細(xì)節(jié)也說明不了什么呀。老沈說，除非還有其他的原因，你再想想？

之前在謝芳家，她已經(jīng)仔細(xì)盤問過他有沒有外遇的可能，有沒有自殺的可能，這些都被謝芳否決了。外遇肯定不存在，這些年他從不晚上出門，從不單獨在外過夜，再說他的手機，電腦都不存在秘密，包括QQ都知道密碼，都是透明的。沒這個可能。2007年他因為工作的原因抑郁過一陣，但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之后回歸單位，心態(tài)一直很好，順風(fēng)順?biāo)旧线_(dá)到了天花板，做到了體制外員工在體制內(nèi)傳媒企業(yè)能達(dá)到的最高職務(wù)。

再有就是，他有一次，你知道噻，有時我說話是比較快，比較沖，不經(jīng)大腦，那次他說你知道嗎，我只看見你的嘴唇上下翻動，我腦子一片空白，我突然有一種沖動，就想直接走下陽臺。

他真這么說？

是的。但我這個人你曉得，我有口無心，再說，憑什么不能嘮叨幾句呢？家里是什么地方？不就是放松的地方嗎？你想想在外工作本來就裝得疲累不堪，難道叫我回家還繼續(xù)裝？

這不是裝不裝的問題，老沈笑了，你說話可不是快，是非常，很快！老實說，你脾氣一上來，說話是很刻薄。攪拌機一樣。

對你們也一樣嗎？謝芳頓了一下。

一樣。老沈說，噢！搞半天你自己完全不知道嗦？

我承認(rèn)。但我覺得，他是蓄意的，是報復(fù)。

這么說有依據(jù)嗎？

有，我們剛結(jié)婚那陣，我剛剛才想起來，他說過，你信不信我等你三十五歲之后離婚？

老沈說，這是玩笑吧？他為了報復(fù)你花這么久跟你生活？我遇得到你！

還有一件事……

老沈正豎耳聽著，謝芳突然說，等等，我有電話進(jìn)來。晚點再和你聯(lián)系。

喔！嗯，那你也不要多想了。應(yīng)該的……沒事，沒事。你好生休息。

余暉把電話甩到床上，望著程仁德說，問了，還是沒消息。

程仁德才從衛(wèi)生間出來，頭發(fā)濕噠噠的，陰鷙著眼，從餐桌上摸摸索索找到了那副近視眼鏡，戴上后問，你剛剛說啥子？

我說高老師還是沒得訊息！

她背著手解開拉鏈，裙子從身上掉下來，溜到地上。她的臉色看起來很不滿，唉！我現(xiàn)在說啥子話未必都要講幾遍你才聽得到嘜？

老了嘛，耳背。他側(cè)對著妻子，嘴里嘟噥著。

哦，我曉得了。是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快老了，所以一天去找些九零后耍，跟她們耍是不是讓你覺得年輕了？或者說，是不是你看我很沉重，所以要出去找找小清新的感覺？?？梢?，隨便啷個耍都可以。但有一點給你說清楚，不要貼錢就是。

你聽他們打胡亂說！男人委屈地辯解道，你也真是聽得進(jìn)去？他們說你就信？這是他們故意說給你聽的，曉得你腦殼是癌的，曉得你要上當(dāng)。你說我好久貼過錢？我身上每天帶多少錢出去你還不清楚？

又不是一個人說，人人都這樣說。謝芳說過吧？老汪說過吧？她忿忿然，高橋也說過吧！嘿，和九零后耍有哪樣好處？誰都知道你隔三差五去請小妹妹吃飯。你的私房錢我哪曉得藏哪里。我就想不轉(zhuǎn)了，有啥子意思吔？你還不是看得到摸不著，光吃飯有啥意思？再說，程仁德，我鄭重地告訴你，老子也不是沒人追——你看我看煩了，稀罕我的人還多著。你想各玩各，也可以。

是，覬覦你的男人都排著隊。你以為在磁器口排隊買麻花呢？他使勁抹了一把頭發(fā)，發(fā)泄自己的郁悶：狗日的！都是看戲不怕臺高，果然被他們得逞了。要是給他們曉得我們在屋頭為這個玩笑話吵的話，他們不要歡喜得河翻水翻？你記得哈，在外面莫說我們?yōu)檫@個吵。這個高橋也是，你說走就走嘛，非要搞這一出。我給你說余暉，你下回再也不要領(lǐng)隊了。隨便出個啥子事都脫不了爪爪。你看看這回，搞得我們好尷尬嘛！

唉，你啷個回事？還怨我嗦？余暉是真的動氣了。我啷個曉得他玩消失吔！那些還不都是你的朋友，難道是我愿意同他們耍呀，我還少了人一起耍呀？我還不是看你面子！

程仁德把遙控板抓在手頭，對著電視機，調(diào)了幾個臺，定在旅游頻道，現(xiàn)在正播“大自然的秘密”。

這個死高橋，他狗日的尿遁了，自己去當(dāng)神仙，留下我們一群人，焦麻了。好生生一個假期也廢了，到處找，腳板都走痛了，一陣打亂仗。哎，盡給他擦屁股了。

讓開點！

余暉沖洗完，裹著浴巾，抓起餐桌上的白嬌子，又找到一個打火機，點上，一屁股坐在程仁德旁邊，壓到他大腿外側(cè)了。

哎你溫柔點嘛！他叫道，揉著腿。

驚叫喚個啥子。她說，當(dāng)初你跟老子耍朋友時也不是現(xiàn)在這副顏色啊，那時黏乎的，媽吔，都把你不開，狗皮膏藥，臉都不要。才幾年啊，就死氣沉沉的了。

我終于曉得高橋為啥子要消失了。他煩惱地?fù)钢^皮，長嘆一聲。

你曉得，你曉得個屁！

我就是曉得。過日子嘛，哪個不煩？再說，高橋我還不了解嘜？高橋就算我不了解，但是詩人我還不了解嗎？我認(rèn)識的詩人個個都是這種。

哪種？她吐出一個煙圈，輕蔑地看著他。

哎，喊你莫在臥室里抽煙嘛。熏死人，你這是秋（意為熏）臘肉哇，一個女人，一天像個男人一樣，煙從鼻孔出來，前面有鏡子，你去看看，好看嗎？

喊你說話，莫扯遠(yuǎn)，拉稀擺帶的?？床粦T你這副奸像。

我奸像？他板著臉，想回?fù)?，又?xí)慣性忍了，語氣平緩下來，莫搞人身攻擊好不好。正南齊北（正經(jīng)）的，以后莫在屋頭抽煙。這煙味散不落的，都藏在角角里。對娃兒不好。

哎！耍朋友時你還說我抽煙的樣兒好看得很呢，說啥子？有媚態(tài)。

算了，老子不跟你鬼扯。實話告訴你，什么是詩人，就是崇尚自由不愿被束縛的那種人。

那你還不是寫過詩？你還給我寫過呢。

靠！我八百年前就戒了。程仁德急赤白眼的，跟你說了一萬次，在外面莫說我寫過詩?，F(xiàn)在說你是詩人，那是罵你的！說你是歌樂山下來的，是神經(jīng)??！不是恭維好不好。

別個高老師的詩確實寫得可以，這是事實噻。

程仁德倒是贊同：主要是他一點也不瘋瘋癲癲。你看前些年，有個詩人為了出名，花錢請兄弟伙在報紙上發(fā)新聞，說自己在山上失蹤了。一下就炒火了。

你說火了，我怎么沒聽說。

你又不是那個凼凼的，你啷個曉得？我都記不得名字了。

這就是呀，高老師我是記得住的。她抖了抖煙灰，可是，他寫的那些詩，我都看不懂。

那你看個鏟鏟呀。他笑了起來，看不懂你還飛叉叉追起看？

但是我能理解啊，她說。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我讀不懂，但我能理解。好奇怪。

有什么奇怪。他心煩意亂，下意識地伸手換了一個臺，鳳凰衛(wèi)視，正在重播一個談話欄目。

我覺得高老師確實可以。但他的老婆，就不敢恭維了……

他老婆怎么了，不比你強？程仁德和謝芳關(guān)系一直挺好，當(dāng)即回?fù)舻馈?/p>

你不覺得她很夸張嗎？

哪里夸張了？她就是那種說話的方式。

哎，你跟我吵啥子？我說實話嘛。未必——你是看別人的老婆看起舒服些？

不是——我說！程仁德惱了，你說哪兒去了，龜兒死婆娘，一說別人比你好你就接受不了，搞些人身攻擊。人家是比你強嘛，作為母親來說，娃兒是各人帶，而且?guī)У煤芎?。作為事業(yè)來說，也不差，在單位是中干。你看看人家，上班回家還要弄飯，做家務(wù)，而且飯還弄得好吃。你說你哪條得行？

你說的這些，我承認(rèn)我不如她。但是，人家高老師在家也是什么都做啊。他家就是這個條件，沒得老人帶。哪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老爸老媽幫你帶娃兒，自己貼錢，一顆心都耗在娃兒身上，你還惡言惡語的。

嗐，我還敢惡言惡語呀？你言重了，余校長。程仁德酸溜溜地說，我在你家住恁個久，那是大氣都不敢出呀。不管你媽把娃兒慣成啥樣兒，天天喂飯不喂到吐是不收秤的。但是你看，我當(dāng)面是從來不說的吧？

哎呀，好了，莫扯那些。你的氣不是鼻孔出，是屁眼兒出。你不說？還不是陰著嘀嘀咕咕。她把煙蒂摁在煙缸里，摸了摸頭發(fā)，還是濕的。你說，高老師會不會真的出啥事了？

出啥事？能出啥事兒？你說他要跳河，天堂壩那一截，水都只齊膝蓋，淹死人都難。

那，他人怎么就找不到呢？

一個人，起了心要消失，那你怎么都找不到。你說要藏一個旁人是很難藏住，但要藏自己還不容易？程仁德嘆息著，詩人的心性太敏感了。我老實說，詩人不適合婚姻，他們就不該結(jié)婚，家庭生活對他來說就是牢獄。最終是害人害己。

那未見得。她說，他們兩口子一直和和美美的，男才女貌。

哼，這你就不懂了，這種東西就像癌細(xì)胞。它只是沒發(fā)作而已，人人身上都有那個細(xì)胞。只是在等一個時機。

那你身上也有噻？她冷笑。

我當(dāng)然，他說，我怎么沒有呀。給你說，余暉，老子不下一百次想拔腿就走。我給你說，余暉，你跟你媽沒得區(qū)別。

我媽怎么了？幫你帶娃，萬事不要你操心，回家就是熱菜熱飯，還生怕不如你意。你就這樣說我媽？你說我媽哪樣不好？再說我老漢跟她結(jié)婚快四十年，也沒跑哇。

你看你老漢平常說不說話嘛？

怎么不說，又不是啞巴，他就是那種性格。

性格？還不是被你們這些婆娘逼出來的。跟你說不清楚。程仁德閉上嘴。

你走噻！說起來啥子心理專欄作家，你看你好些年，筆都沒動過。最近的一本書還是老子幫你寫了一大半。玩攝影就玩攝影，老是說裝備不好，要買萊卡，你兩個單反擱在屋頭，都快銹了。你走嘛，你走了，我這邊不要你管。你只管好前妻那邊的那個娃兒就夠了。

他馬上示弱了，我走？走個毛。我是有責(zé)任心的，哪像高橋這狗日的，狠，有狠勁。

女人也倒吸一口氣：我就奇怪了。按說，他那么愛他的兒子，對謝芳那么好，怎么可能就這樣脫身呢？他舍得呀！

舍不舍得是他各人的事，他都不要了，你就不要給他操心了。

唉，老公。你說，是不是男女在一塊反而沒有同性在一起那么純粹？比如老汪和小覃。

那當(dāng)然是嘍，他們沒得我們這種煩惱，你想嘛，又沒得娃兒鬧，又沒得家長摻和，還可以各耍各。你說是不是比我們愉快嘛？

你就曉得各耍各，終于遭暴露了吧！余暉微笑著，其實，我們也可以的。你放心，我不得拉你后腿。你要在外面有個啥想頭，通知我。我還可以幫你把關(guān)。

哎呀！你說些啥子，二六不掛五的。我跟你說得清白嗎？我的意思是，他們那種愛是最直接的，不受牽扯的。你看看我是跟你結(jié)婚嗎？我是跟你爸媽，跟你七大姑八大姨結(jié)婚。

那你說，他們?yōu)槭裁床桓纱喑鲕壦懔?？她眨了眨眼睛，有點好奇。

你以為你生活在歐洲哦？那是割卵子敬神——神也得罪，人也遭罪。你要搞清楚，我們是在一個文明古國。不要看城市搞得跟歐洲一個樣，人心還是農(nóng)耕社會的。程仁德一心想結(jié)束這場對話：早點睡，明天一清早就要開會，書記要作報告，我作為秘書是不能打瞌睡的。再說一遍，不要說我是作家，詩人，攝影家。以后莫說這些，老子是有正當(dāng)工作的。

滾，我比你起得早幾個小時好不好！我六點半就要到校，天天如此！我都不說。你叫什么苦。她嘆息著，你的日子實在是過得太悠閑了。

悠閑也好，不悠閑也好，我不跟你說話了，我自己睡行不行？

睡嘛，好難得我們兩個人回自己家睡。

她的聲音溫柔起來，把睡衣解開，趴在他肩膀上。哪曉得他借勢一推，余校長，真的，我明天要早起哇！

她橫了一眼，把敞開的睡衣重新裹起來。聲音嚴(yán)厲，關(guān)燈！

在樓下等了好久，小覃才看見老汪圓滾的身軀從一輛出租車?yán)镢@出來，懷里抱著一大摞破爛——不管老汪揣回來的是何種說起來就眉飛色舞的寶貝，對小覃來說，都只是一種：破爛。

他還是幫他接過這個黑色的布袋——沉甸甸的，似乎是書，還有一些堅硬的凸出物，他問，是啥子？

幾套書，還有十幾個手工飾品。

你說你，老同事上十年沒見，好心好意請你去家里作客，你卻又吃又拿，好意思嗦。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拿才叫沒意思！知道嗎？你們這些年輕孩子呀，真是不懂什么叫“珍惜”。對他來說，這些東西都是廢品，我是幫他們解決庫存，釋放垃圾。而且這些東西放他們家，遲早要甩，甩下樓還要花力氣。但是存在我這里就是寶貝。要不，我怎么稱得上是收藏家呢？

什么破玩意，還寶貝！也就你這種財迷豁眼的人，天生喜歡占人便宜。

老子懶得同你兩個講。來，扶我一下，嗐！腰椎間盤又不行了，脹得很。他把手臂搭在小覃肩膀上，小覃一只手提著沉重的袋子，一只手?jǐn)堉?，你說你糖尿病都三期了，還喝，不要說我不提醒你，再喝，小心喝死你！

小覃聲音比較尖利，一旦高聲抱怨起來，聲音就會越飆越高，帶著金屬的質(zhì)感。

呸，呸！烏鴉嘴！我死了對你有啥好處？好話不會說一句。他佝在電梯口，喘著氣指示，按三樓，先到工作室。把東西放了。

三樓是老汪的工作室：一個五十平米的套間，擺陳著他數(shù)十年的收藏品，上百幅字畫，各種姿態(tài)的長江石，土瓷青花罐擺在四個博古架上，占滿了整整一面墻，還有三面書柜，擺陳著他在中興路淘來的各種舊書。通往陽臺的過道，被布置成他的工作臺，上面擱著筆墨紙硯，清晨用來練字的。陽臺外則是另一番景象，那里百多平米的平層被他弄成一個花園，是他按照計成的《園治》和李漁的《閑情偶寄》為學(xué)術(shù)指導(dǎo)來建造的，用花墻，樓閣，水池，竹子，奇石，異花，巧妙地切割成了一個空中花園。盡管老汪被稱為“城中財子”——實際上“財迷豁眼”只是他貼給各人的標(biāo)簽，他可不財呢，幾乎每周都要開一桌流水席，他跨的那些界多，朋友紛紜，加上他的私家菜做得不錯，尤其是他的十幾個土壇果酒——可謂一絕，這個花園成了媒體界，收藏界，書畫界……各色人等排宴歡飲的場所，因而在城中小圈子里頗有聲名，連華爾街日報的駐華記者都來看過稀奇。

放好搜刮回來的玩意，上樓，洗浴出來，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突然想到了高橋，問小覃有沒有最新消息。

小覃神秘地笑了笑，說剛剛在微信上問了謝芳，還是沒有。小覃是廣東人，比老汪年輕二十多歲。

真出事了？老汪的臉色肅穆起來，我眼皮跳了一整天，右眼。

呦！你跟高老師真是心有靈犀啊。小覃撇了撇嘴。

說些啥子喲！一個好朋友突然就離奇消失了，幾天了，現(xiàn)在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汪咆哮道，你說說，我還能不想想呀？

小覃也覺得這玩笑開得不是時候，拐進(jìn)衛(wèi)生間沖澡，任他在臥室里發(fā)飆，發(fā)泄心中的塊壘。

洗完澡出來，小覃嚇了一跳，這老家伙沉默地坐在單人沙發(fā)上，臉上是濕的，仿佛在淌淚。

哭了？他好奇地摸他的臉。

老汪把他的手指甩到一邊。

嗬嗬，真哭了呀，這么傷心是為什么嘛？小覃說，你越來越脆弱了哦。我沒別的意思，高老師不見了，我的心情也不好。

你以為我是為他？是為你！老汪黯然，我發(fā)現(xiàn)跟你溝通起來就是惱火。你們這些年輕娃兒，蹲在家，一天就曉得抱個手機，出去旅行，無非就是換個地方耍手機。你們對身邊一切、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不關(guān)心。你們不曉得人情，不需要感情，不像我們這一代，我們小時候，連請客吃飯，都是各家各家去借的碗，客人來了，緊著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哪像你們這些娃兒喲……

是、是，你老師教育得對。我太年輕，還不懂你們?nèi)碎g、你們這些大人的事。小覃知道他火氣來得快去得更快，能溝通說明氣已經(jīng)消了。笑道，還是謝芳說得對，你應(yīng)該跟高老師過，你們簡直就是一類人。一片肉掉在地上都要撿起來吃，灰都不吹一下。

好好一片肉掉在地上就不要啦？落在地上沾點灰又咋個了嘛！他音量又高了起來，你們這些孩子呀！完全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根本沒有經(jīng)歷過饑餓年代。

是呀，所以你成年后拼命吃肉，尤其是吃肥肉，把自己也吃成一個兩百斤的大胖子。

那是以前！現(xiàn)在老子已經(jīng)瘦成一道閃電了。

好吧，一百六十六斤的閃電。小覃從書桌上摸到點心盒，打開，撿了幾顆松子，遞給老汪，他推了一下，小覃就直接塞到他嘴巴里。

所以說嘛，你說得對，我們價值觀不同。你是地上的狗屎都要撿起來吃，還要趁熱。我們年輕人的文明程度是要高些，哪是浪費啊，是珍惜生命。

珍惜生命？那你一天三頓可樂？

嘿嘿，可樂比起酒，哪個的危害更大？

呸！你根本不懂，老汪把松子殼殼吐到手上，酒是一種文化。可樂是個什么鬼東西嘛？

可樂也是一種文化，年輕人的文化。

老汪越氣憤，小覃就越是要跟他卯起，絕對的不丁對。

嗨呀！你看你，你媽老漢出了那么多錢，把你送到大學(xué)，蹲了四年，結(jié)果你屁都沒學(xué)到，就被美國人洗了腦了。你，你這還不是價值觀的問題……老汪手指頭點了點小覃，想說什么，突然就卡殼了，想說什么，怎么也記不起來。

哎呀好了好了，我們兩個就莫扯了嘛。小覃說，高老師這一出，搞得我也煩躁。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你倒是說說？噯，對了，你還記得不？上回，我們一塊走荊州古城，晚上，兩口子為啥子鬧起來，鬧得恁個兇，高老師半夜摔門就走了，最后還是我追回來的。

你以為是你追回來的？他在前頭慢慢走，等你去給他找臺階呢。

對頭。小覃哈哈大笑，還是你了解他。但是這次又沒鬧，又沒扯，一點跡象都沒有。你猜一下呀？

哼。我是責(zé)任媒體，才不會亂說。老汪搖搖頭，再了解他，也只是從我的角度，畢竟不是他本人。

對了，老沈，小覃放低聲說，老沈說高老師可能是遭了。她查了下新聞，說天堂壩那里之前出過這種事故的。一個游客在溪邊撒尿，土塊突然松陷，就栽下去，被溪水沖跑了。

唔！不可能！老汪使勁搖頭，腮幫子上的肉一甩一甩的，你說的恐怕不曉得是漲多大的水！

但是我們?nèi)サ那耙惶煲蚕铝吮┯暄剑?/p>

要學(xué)會用點腦子，不要用嘴巴思考。高老師是江邊泡大的，淹死？我們都淹死了他都不會死。

那就奇怪了，未必是被外星人擄走了？

有可能噻。老汪說，他不老是夢想當(dāng)隱士嗎？呃！對了，有一次，你還記得不？我們?nèi)ケ表?，在金剛碑?/p>

咋了？

那次，我們在荒山發(fā)現(xiàn)了一棟莊園，一個廢棄的院子，里面的房子塌了一半。他當(dāng)時說，要是能夠留下來做個莊主，也不錯啊。

高老師就是這種人，每次出去耍，看見廢棄的糧倉他說可以搞創(chuàng)意市集，看見老院子他說可以作民宿，看見農(nóng)村的房子他說想來做農(nóng)家樂，問題是，他總是說，想法一萬個，永遠(yuǎn)都不做。小覃哂笑道，但是這跟他失蹤有什么關(guān)系？

有啊，你還記得不？在天堂壩，吃飯之前，我們到客棧的后門走了一截路，發(fā)現(xiàn)了一棟木樓，二層的，干干凈凈，但是沒人。

我記得，記得。小覃說，我跟高老師一塊發(fā)現(xiàn)的，進(jìn)屋的時候，還看見一條蛇，烏梢蛇，好嚇人。我們上二樓，一對蝙蝠突然就滿屋亂撞，好大的一對蝙蝠呀！

對頭！老汪說，我馬上給楊大個電話。請他給那邊派出所的打招呼，讓人去看看。你想想，我們找了這么久，一點信息都沒有，他不在那棟樓里，還能在哪里？

現(xiàn)在？你曉得幾點鐘了你就打？你果然是一個自私鬼，想起什么就是什么，也不顧別人的感受。

我自私？人命關(guān)天呀。老汪騰地從床上坐起來，虧你說得出來。

他恨恨地劃開手機，我這就打?？墒牵税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存楊大個的電話。

現(xiàn)在我才知道，高橋的消失或說失蹤的高橋，已經(jīng)不是一個讓我羞恥的事件而是一種悲劇。

謝芳打完這行字，停頓了幾秒，發(fā)送出去。

何以見得？

一個男人很快回復(fù)過來。

什么樣的悲劇，什么樣的后果，我也不知道，說不清楚。反正挺悲劇的，就像被人種下，享受各種愛撫后，又被連根拔起。

突然的自我。

什么意思？

這是一首歌，一個臺灣搖滾歌手的。沒什么意思，只是突然想到了。我覺得這個突然的事故讓你，或者也讓他找到突然找到了一種自我。

沒看出來，你也蠻擅長分析。

我也沒想到你會告訴我這件事。

都已經(jīng)是悲劇了，也不怕多讓一個人知道。你知道嗎，上午單位打電話來，說工會要派人來看望我。看我什么呀？看我丟丑？看我是怎么把老公搞丟了，還是看老公怎么不要我了？

你自尊心太強了，不要把人都想這么壞。

其實我已經(jīng)是個笑話了。

那你也應(yīng)該是一個很好看的笑話。他打了一個笑臉。

她正準(zhǔn)備回話，可是電話屏幕突然亮了，她猶豫了片刻，摁了接聽鍵。

昨晚上不是說有事告訴我嗎，后來你沒打來，我也沒好打擾你。老沈一邊說一邊喘氣，好像在走路。

有這事嗎？謝芳想了想，說，對，正想說的時候，余暉打來電話，我就掐了。

你是不是想到啥子線索了嘛？老沈的聲音穩(wěn)定了許多，顯然是找了個清凈的地兒，歇住了。

倒也算不上什么線索，就是突然記起來——不久前，他出去跟幾個朋友喝酒喝得爛醉，被人送回小區(qū)，喊我下去接，我看他吐得全身都是，人事不省，心里煩躁得很，抬手就給了他一耳光。

啊，你打他干嘛吔？

他根本不知道，我也沒告訴他。

不一定哦，再說他朋友不會告訴他？

隨便了。一個爛人。

嗐，別老是這么說，你們家高老師人還是很不錯的，對你又好，又疼娃兒，人也幽默，情趣也不缺。你還想啥子噻。

那是你這么看，你說的我都承認(rèn)，我自己也覺得跟他做朋友比做夫妻強。

哎呀，不翻舊賬了。是這樣的，上午，李老師給我打電話，說我們當(dāng)時搜尋高老師時遺漏了一個很關(guān)鍵的地方，就是……你也沒去過，我也給你說不清楚。這么說吧，楊大個上班后就托了一些關(guān)系，找到了一個熟人，給當(dāng)?shù)嘏沙鏊鶞贤艘幌?，讓他們今天去排查一下。說下午就能回話。

謝芳聽著聽著，突然覺得這事已經(jīng)荒謬得跟自己無關(guān)了。仿佛在聽一個熟人的故事，那種切身的憤懣之感，經(jīng)過這三四天的煎熬，在此刻，暫時地，奇跡般的消失了。

重要嗎？

謝芳回了一句，反倒讓老沈愣住了。

怎么不重要呀，只要平平安安回來就好，一個完整的家，比什么都強呀。

他回來，這個家就完整了嗎？謝芳說。

哎，給你說不清白。你好好休息一下，待會再說。

老沈掛線了。

隨后的整個下午，她都在瘋狂地做家務(wù)，拖地，擦玻璃，整理雜物，分揀垃圾。做家務(wù)能減壓，這是她很早在買第一個房子時就體悟到的經(jīng)驗。中間，小覃，程仁德打來幾個電話。她都接了，她知道他們的電話沒別的意思，只是問個訊息，表示安慰。

她一直等楊大個來電，偏偏那邊一直沒有回信。這讓她又開始焦躁起來。晚上，謝芳給自己下了一大碗面，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手指在發(fā)抖，身體已經(jīng)餓得脫水了但心理上還是飽的。

吃完后她不想動，碗碟也懶得收拾?？吭谏嘲l(fā)上，不知怎么就睡著了。晚上她被手機的提示音驚醒了，她迷迷糊糊地拿起電話——是遠(yuǎn)在海邊的夏令營領(lǐng)隊張老師。下午她曾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她在微信里留了個言。

夏令營雖然原則上禁止父母騷擾，但也專門建了一個微信群，每天直播孩子們的各個時段的近況。張老師單獨給她傳來了幾段視頻，又聊了一會，確認(rèn)孩子一切都好之后，她退出對話框。發(fā)現(xiàn)他給她留了十幾條信息：

是不是我說錯話啦？

他是什么時候加上的，是誰先加的誰，都記不清了。看照片，是蠻符合自己的審美觀的，瘦，高，干干凈凈。有點像那個初戀男友。初戀男友其實也在她的微信里，但幾乎不聊了。加的時候還是感覺驚喜的，只是發(fā)現(xiàn)，時隔十多年，兩個人的立場，生涯，環(huán)境徹底迥異，除了薄霧般的一點回憶，幾乎就沒語言了。這個人不同，雖然陌生，但是聊得比較投機。他說這是陌生的緣故，沒有顧忌?？伤X得，主要是他很會聊天，經(jīng)常是感覺被他帶著帶著就帶進(jìn)去了，偶爾說點曖昧的話語，半真半假的，心旌搖蕩的。而這種距離又讓她覺得安全。

我剛一直在忙。她回復(fù)說。

有消息了？他問道。

依然沒有。她接著寫道，已經(jīng)第四天，我已經(jīng)確信，這不是慪氣，不是游戲，是真的出事了。

如果真出什么事，你準(zhǔn)備怎么辦？也應(yīng)該打算了，至少在心理上要有。

朋友請當(dāng)?shù)嘏沙鏊扇私裉烊ブ匦屡挪榱?，她看了看表，已?jīng)接近晚上八點。但現(xiàn)在還沒有回話。

我記得你說他很怕死。

我是說過，但我們又真的了解誰呢？

哪怕是自己身邊最親密的人？

哪怕是！

沉默一會兒，他發(fā)來一大段文字：美國，中西部地區(qū)，一個不算小的鎮(zhèn)子，有一個叫弗利卡夫特的男人，某一天離開他的辦公室去吃午飯，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和人約好那天下午四點后打高爾夫球，但他失約了，這約會是他在出門吃午飯前不到半個小時主動訂下的。他的妻子和孩子再也沒有見過他。

哦？她回復(fù)說，等等，我記得高橋?qū)戇^一首詩，情節(jié)完全一致。

她很快從網(wǎng)上搜索到了，對他說，標(biāo)題是——失蹤的人。我發(fā)給你看看：

一對情人去首飾店挑選婚戒

男人接了個電話

匆匆離去，她沒等到他回來

我是說，一直沒有

他和朋友在餐廳吃飯

中途，對方說去一去衛(wèi)生間

那應(yīng)是一個黑洞

因為他再沒見過這個朋友

清晨，一個幼童在門口

輕吻父親的面頰，每天如此

但這天之后，他再沒機會

與父親告別

那些失蹤者一直活在

某種深刻的回憶里

事實上，每個人可以做的是

從別人那里消失

或者離開自己

確實，很相似！他附上一個驚異的表情。接著說，那個男人，其實和妻子的關(guān)系還不錯。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一個7歲，一個4歲。郊外有一處大房子。他消失的時候，名下的產(chǎn)業(yè)有四十萬美元左右。他的公司業(yè)務(wù)狀況很有條理，有很多沒處理完的事項，一切證據(jù)表明，他并不是有準(zhǔn)備地消失掉的。而且有一筆即將給他帶來可觀利潤的交易，原本就預(yù)定在他失蹤后第二天成交。他離開時身上最多有五六十美元。警察根據(jù)他的生活習(xí)慣調(diào)查了一番，排除了犯罪，或情人的可能。這之后，他妻子幾乎每個月都到警局去問詢，可是警察愛莫能助。于是她在警局大吵大鬧一番后，自己四處打聽——凡是有可能出現(xiàn)或聽說有他消息的地方，她都去過?？墒遣o結(jié)果。

要是我才不去找。她說。

可是她找了十幾年，在不抱任何希望甚至都忘記這回事時，她遇見了他。一天，她和長子一家人駕車沿著西海岸旅行，旅途結(jié)束后駕車回來，在臨近的一個鎮(zhèn)上歇腳，孩子們在餐館里，她獨自出來散步，這地方她來過好幾次，幾年前有人告訴她在這里發(fā)現(xiàn)過她丈夫，就像另一些人說在其他幾個鎮(zhèn)上發(fā)現(xiàn)他丈夫一樣。毫無收獲。這個鎮(zhèn)子很小，在她看來也沒多少變化。只是，她散步到加油站時，驀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弓著背給汽車加油的背影。

是她丈夫？

是他，事情其實比所有的猜測都要簡單。他遇上的是這么一回事。那天，他去吃午飯，路過一棟在建的辦公樓時，一根橫梁或是鋼板從八九樓高的腳手架上掉下來，砸在他旁邊的人行道上，和他就差那么一點點，不過，雖然沒有被砸中，但一小塊破碎的人行道磚跳起來，擊中了他的臉頰。幸好，只是擦破了皮而已。之后，他甚至沒怎么思考，下午就去了西雅圖，然后坐船去舊金山。幾年后又漂泊回到西北部，在原先那個鎮(zhèn)的附近——現(xiàn)在這個鎮(zhèn)子——安頓下來。

聽起來像一個悲劇。說完，她警醒地察覺，這個故事有她不理解的結(jié)局。

對，更讓人不可思議的并不是這段巧遇，而是——這個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丈夫在這個鎮(zhèn)子上，過著跟之前毫無差別的生活。他重新結(jié)了婚，育有兩個孩子，聽起來他的第二任妻子和自己是同一類人。對高爾夫和橋牌的興致比較高，熱衷郵購新口味沙拉食譜。

他對自己的行為有解釋嗎？懺悔嗎？她忍不住追問道。

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并不感到抱歉。他說自己留下了足夠的財產(chǎn)。他唯一困惑的是如何解釋這整件事情——他說那個橫梁掉下來時自己被嚇呆了，但更多的是震驚而不是害怕。他覺得就像有人突然把生活的蓋子揭開，讓他看了一眼里面是什么樣子。他意識到只有離開才能打破這種固有性。

我還是無法理解，就因為一根橫梁？

對呀，但他后來的生活才是整個故事里我覺得最有意思的部分：那個從天而落的橫梁讓他覺得離開是合理的。之后沒有別的東西掉下來，他又開始適應(yīng)沒有東西掉下來的生活。

你是在哪看見的？

記不清了，可能是《讀者文摘》，也有可能是某一本小說。

我還以為是真實的故事。她長吁了一口氣。

恕我直言，我覺得小說沒有人生真實。他打出一個笑臉。

你這故事我想起了剛做的一個夢。她說，有很多夢，做了就忘記，但這個夢，記得特別清楚，特別真實，就像真的一樣。

高橋失蹤后第三年。

一個同事突然表情神秘地告訴她，他見到一個人很像高橋。但是同事講述時表情很怪異，似乎有些東西說不出口。最后他說，算了，也許不是他。

她仍然獨自開車去了同事說的那個地方，方才理解為什么同事欲言又止。那是與重慶挨界的一個縣城，城外不到十公里有一個古鎮(zhèn)，景區(qū)外是新修的商業(yè)區(qū)——沿著一條短短的鹽茶古道，現(xiàn)在這個商業(yè)區(qū)比景區(qū)還熱鬧，是很有名的亂吼一條街，也就是說，這條街上除了餐飲，小賣部，剩下的全是酒吧，KTV。當(dāng)?shù)厝艘话闶遣粫侥侨ニ５?，?dāng)然，說的是那些正派的當(dāng)?shù)厝?。這條街說白了就是一條紅燈區(qū)。天黑后，謝芳才敢走進(jìn)去，在一個僻靜的牌坊下找個石凳坐下。同事說像高橋的那個人，就是牌坊附近一家酒吧的老板。他記不住名字，只知道牌坊，不是左邊就是右邊。

她躲在暗處朝亮燈處打望，眼前人來人往，酒味和吼聲彌漫在這條翻修的古道上。驀然間，一支手搭在她肩上，她嚇了一跳。一個年輕人，比她年輕上十歲，喝得醉醺醺的，問她，陪唱不？她忽然意識到，這個娃兒把自己當(dāng)陪酒女郎了。我有那么年輕嗎？她反而沒有驚懼，而是笑了。那個娃兒伸手拉扯她時，她勇敢地反抗起來，朝著他脛骨狠狠地踢了一腳，他殺豬一樣叫了起來。她飛快地逃開，可他馬上趕過來，從背后抓住她的衣服，隨后拽住她，掐住她的脖子。就在她差點無法呼吸時，聽到一聲悶響，那個娃兒松開手，硬硬地倒了下去。她回頭一看，驚呼道，高橋？

高橋？那個男人扔掉磚頭，說，什么高橋？

她盯著他，從頭到腳，從下往上，不敢置信，除了聲音不那么一致，一切都稱得上神奇，太像了。

那個男人把她領(lǐng)到自己的酒吧，給她一杯開水，她說，有酒嗎？他就給她換了一瓶瑞士白啤，說就喝這個吧。她說不喝啤酒。男人跟她對視，覺得她不會放棄，于是打個響指，喊小二倒了一杯雞尾酒給她。

她喝了整整一杯，有點眩暈，鼓起勇氣說，我能看看你的腰嗎？高橋年輕時得過一種罕見的皮膚病，民間稱為蟒蛇纏腰，如果那一圈潰爛合圍了，人也就救不活了。后來他在民間中醫(yī)那里治好了，可是，腰上的疤痕卻留了下來。他想了想，把衣裳脫了，站起來，轉(zhuǎn)給她看，沒有，一點兒疤痕都沒有。

不是，她喃喃道，可是，太像了。

那晚上他送她回住宿的酒店，然后留了下來。她覺得跟他做愛的感覺很奇異，既熟悉又陌生，她感到一種噴涌的快感，連自己都吃驚。

結(jié)束后他們沒睡，而是聊了一整晚。

她講了自己的丈夫不翼而飛的事，他默默聽完，告訴她，其實我也跟你丈夫一樣，只不過，我是從另一個女人那里跑出來的。

天亮后，我把他留在房間，開車回了重慶。

她說，這個夢就是這樣，非常清晰，非常完整。

這個夢是你的強烈的潛意識的自然反映，這是在告訴你自己，你，已經(jīng)跟丈夫告別了。并且——

他繼續(xù)發(fā)送消息說，你有很多的欲望。

從沒滿足過！她大聲對著屏幕說，寂靜的空間突然出現(xiàn)自己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

我記得你說，最喜歡的親密是擁抱？

是從背后，被擁抱著。她更正道。

你欲望是這么多，但你又如此缺乏安全感。

大概吧。

讓我去看看你。

不。

為什么總是要限制你自己？你現(xiàn)在需要一個人陪著你。

我只需要一個人呆著，偶爾隔空說說話。就像現(xiàn)在。

我就在你附近，讓我去找你。

不。你在哪？

我在戴斯酒店這里，離你的小區(qū)不遠(yuǎn)，你的小區(qū)門口有一個立交橋，立交橋一側(cè)是一個廣場。

她真的嚇了一跳，心臟劇烈跳動，血液上升。

放心，你沒有危險，我只是想陪陪你。這種時候你需要有人在身邊。你就把我當(dāng)成一個道具就好。

我要關(guān)手機了。她呼吸急促，感到很焦慮。

別關(guān)！我……

可是她已經(jīng)受驚了，慌亂地退出微信，摁了關(guān)機鍵，快步走到陽臺上。她想竭力平復(fù)自己的情緒，可是點煙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正在發(fā)抖。她狠狠地吸了幾口，漸漸恢復(fù)過來。都是幻覺，幻覺。她這樣想。

此刻，陽臺外一片靜謐，百鳥飛走，聒噪的蟬也睡了，只有蟲豸輕微地鳴叫，樹林里的熱氣一點點被夜晚稀釋，突然樹葉搖蕩起來，一陣風(fēng)不知從何而來，迅速經(jīng)過她的身體，她的裸露的那部分皮膚感受到了夏天的善意。就在她閉上眼享受此刻的涼爽時，門外傳來嗵的一聲。

她赫然回頭，凝視著自己的房門。

嗵。

又是一聲。

她待在黑暗中，手臂麻木。她作了一個深呼吸，穿過客廳，走到玄關(guān)時，奇怪的一幕發(fā)生了，她聽到鑰匙伸進(jìn)鎖孔的聲音，她盯著門把——它緩緩旋轉(zhuǎn)起來。

責(zé)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