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一
秋天總是來得那么突然,前幾天還是爐火般散發(fā)出巨大熱能的大太陽,經(jīng)過昨日的一場透雨,今天再出來就綿軟無力了。秋天來了,天空高遠了,河流清澈了,大地空曠了,樹木也斑駁起來。秋天是農(nóng)人們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城里人出游的大好時節(jié),但整個十·一長假我都宅在家里,網(wǎng)上看看電影,打打游戲,哪里也不想去。老婆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罵過我,說我整個人都已經(jīng)生銹了。我覺得也是,除了對季節(jié)變化敏感之外,我的其它感覺系統(tǒng)和神經(jīng)末梢已麻木和氧化。正統(tǒng)一些的說法是,我正在對美好生活一點點地失去熱情,對這個世界也正在失去熱愛。豈止是正在失去,而是早已喪失了。這種喪失的證明就是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讀書,更沒有寫作了。我已經(jīng)忘記我曾是一個作家。好幾年來,我就這樣萎靡不振、得過且過地活著,除了每天上班,自由支配的時間里我不是在上網(wǎng)玩游戲,就是跟狐朋狗友們在小酒館里喝酒,經(jīng)常喝得爛醉如泥。
是什么使我喪失了對生活的熱情和對世界的熱愛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已然滑向世俗、庸常的小市民生活,再不是當(dāng)年那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青年,也不是那個懷抱理想可以熬夜通宵寫稿的年輕人了。翻年我就四十歲,就是一個標準的中年人了,也許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都會這樣消極、怠惰,聊以卒歲。好幾年前,我就放棄了寫作,一方面是生存的壓力,另一方面感覺寫作沒有出路。最主要的原因,我想還是曾經(jīng)的寫作圈里的朋友們?nèi)缃裨缫阉纳ⅲ械漠?dāng)官了,有的調(diào)走了,有的出門闖蕩了,沒有了相互交流和鞭策的氛圍。曾經(jīng),酉北的文學(xué)圈在全州、全省、甚至全國都小有名氣,如今這一切都成過眼煙云,有些人我已不知他們流落何處了。
十月五日這日是個風(fēng)輕云淡的好天氣。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推開臥室的窗戶看到大片大片的魚鱗形的白云布滿了大半個天空。昨晚老婆陳瓊跟我說好了,今天我們帶女兒小凡回鄉(xiāng)下老家玩幾天。前天母親打來電話,說老宅后院那株梨樹上的陽冬梨黃澄澄的,小凡再不回去就要熟透得掉下枝頭了。
陳瓊做好早餐,擺上餐桌喊我和小凡吃飯,我從洗手間出來,剛剛坐下拿起筷子,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我看了一眼,顯示屏上是一個陌生號碼,摁下接聽鍵,立即傳來一串沙啞的男低音:“老葉,你在干嗎呀?”
老葉?我愣了一下,剛要說你打錯電話了,突然想起老葉就是我本人。我寫作時用的筆名叫葉寸,只有以前搞寫作的朋友或外地的編輯約稿時叫我老葉或葉寸。至少已有好幾年沒人這樣叫過了。這人是誰呢?從他的口氣聽,應(yīng)該是很熟的人,我既沒存人家的號碼,也沒有聽出他的聲音,貿(mào)然問人家是誰好像不太夠意思,因此我就跟他打哈哈:“沒忙什么,正準備吃早餐呢。”
他“哦”了一聲,依然用老熟人的口吻說:“諾獎快公布了,你預(yù)測誰拿?聽說莫言在英國一家博彩公司賠率很高呢?”
我吞吞吐吐地說:“我現(xiàn)在沒太關(guān)注這個了。”
他用不相信的口氣說:“不會吧,你不是一直在寫大部頭嗎?我希望托馬斯·品欽能拿這個獎。不過從民族感情上說,莫言能拿諾獎更好。”
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喬麥。當(dāng)年在酉北寫作的朋友圈里,只有他和我是寫現(xiàn)代小說的,我最喜歡的是“垮掉的一代”代表性作家杰克·克魯亞克的《在路上》,而喬麥最祟敬的作家是托馬斯·品欽?!度f有引力之虹》《V拍賣行》這兩部天書我都記不清他跟我談?wù)撨^多少次。喬麥五年前從《酉北報》停薪留職去了省城一家雜志社做編輯,前幾年他還約過我給他們雜志寫稿,但那時我剛剛接手局辦公室工作,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昏天黑地,沒有給他寫,后來聯(lián)系就少了,幾年前徹底失聯(lián)了。
我問他:“你不是在省城嗎,這手機號好像不是省城的。”
喬麥說:“我兩年前就到北京了,在一家影視公司里寫劇本?!?/p>
陳瓊和小凡一直沖著我打手勢,催我快吃早餐,我正準備說有空再聊時,喬麥突然問我:“萬年青回老家了你知道嗎?”
我吃驚地說:“他不在《武陵文藝》做編輯了嗎?我有好幾年沒跟他聯(lián)系了,他那個手機號好像早就不用了?!?/p>
喬麥說:“早就不做了,兩年前就回老家了,我跟他也沒怎么聯(lián)系,聽說他在養(yǎng)雞,養(yǎng)了好幾千只。兩個月前他曾給我打過電話,叫我回老家后邀你去他那玩,哪時你有空,我們一起去?”
我隨口應(yīng)承道:“好的,等你回酉北來了打我電話,我們一起去看看他?!?/p>
掛了電話,回到餐桌上,我的那碗面不僅涼了,也糊了。匆匆扒完了它,我就帶著老婆和女兒去汽車站趕班車。汽車出城后,滿眼秋色撲面而來,青山綠樹夾紅葉,賞心悅目,但我的心情不僅沒有愉快,反而沉重起來。
我想起萬年青了。
二
我認識萬年青的時間很早,大概要追溯到十五年前的深秋時節(jié)。那時我是酉北市群藝館一名年輕的文學(xué)專干,萬年青則比我更年輕,他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在我們酉北市民族中學(xué)做教師還不到兩個月。
他是學(xué)歷史的,教的卻是初二語文。
我是通過喬麥認識萬年青的。那時的喬麥還不叫喬麥,叫彭家富,在酉北林業(yè)局人事股工作。當(dāng)然,那時的我也還沒有葉寸這個名字。就在我們認識萬年青的那晚,彭家富變成了喬麥,我也從符其名變成了葉寸。不過,現(xiàn)在在酉北城已經(jīng)沒人再叫我葉寸或者老葉了。
那天是個周末,我不記得是誰做東請的客,也許是我,也許是當(dāng)時還叫彭家富的喬麥。反正,那天我、喬麥、張光華、向晨曦和曾成這幾個酉北的文學(xué)小青年早早地就聚在了一家叫做大葉溪的小酒館包廂里。這頓飯局是我們蓄謀已久的一次聚會,我和喬麥、張光華已經(jīng)策劃了近一個月,為的是等在三十公里外的葫蘆鎮(zhèn)中學(xué)教書的向晨曦和在七十公里外的小河鄉(xiāng)政府財稅所上班的曾成能趕到市里來。我們這次聚會的主要目的不是吃飯喝酒,我們是要成立一個組織。文學(xué)組織。成立組織是張光華最先提議的,據(jù)他自己說靈感來源于當(dāng)時他正在閱讀的一本介紹蘇俄白銀時代作家的書。他說文學(xué)要有圈子,像我們這樣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氣候,更形成不了影響,我們酉北的寫作者必須要抱團,形成一個圈子或團體,若能形成一個派別,那就更好。像一二十年代蘇俄白銀時代就有象征派、阿克梅派、未來主義等等,這些派別的主將們?nèi)缃穸荚诙砹_斯文學(xué)史上熠熠生輝,甭管他們寫得好或?qū)懙脡?,反正在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他說我們要是也能成立一個派別,別說能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留名,至少會在本省的文學(xué)史上占上濃墨重彩的一章。張光華說得我和喬麥頻頻點頭,我們都非常認同他的觀點。最后他總結(jié)性地說:“我們在文學(xué)上要有野心,沒有野心的寫作注定會是平庸的寫作,也是不可能有出路的寫作。”
我們能理解張光華這話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我們要奔著出名去寫,哪怕作品出不了名,也要拉桿大旗來出名。我們理解他,是他跟我們的境遇有很大的不同。張光華當(dāng)時是在我們市畜牧局辦公室上班,但他不是正式的工作人員,是聘請的打工人員。他也是我們五個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年他三十歲,比我大四歲,比喬麥和曾成大五歲,比最小的向晨曦大了六歲,年紀上是我們的老大哥。張光華沒有上過大學(xué),據(jù)他自己說他參加過兩次高考,都名落孫山。他的經(jīng)歷非常復(fù)雜,做過農(nóng)民,在沿海城市打過幾年工,回酉北后又做過地板磚生意,虧得一塌糊涂,走投無路時求到了做市畜牧局局長的遠房叔叔,在畜牧局里打工,搞文字材料。張光華以前主要寫作詩歌和散文,在外面發(fā)表過一些作品,像《武陵文藝》《五溪日報》《詩歌論壇》等,這兩年來改寫小說,已經(jīng)寫有三四個中短篇小說了,目前一個都還沒有發(fā)表出去。這讓他很苦悶。張光華是那種非常熱愛文學(xué)的人,可以說是拿寫作當(dāng)做生命的人,而且他交際和組織能力特別強,在高中時就辦過文學(xué)社,高考落榜之后,他在家里做農(nóng)民時還一個人創(chuàng)辦過一份鉛印的《五溪作家報》,他從州文化局,市文化局等單位拉贊助,自己組稿,跑到州城去印刷,然后給外面的雜志社和報社以及名作家們寄送。這份月報他堅持辦了整整三年,出了三十多期。他曾以報紙的名義辦過一屆散文大賽。我和喬麥都曾得到過他頒發(fā)的獎金,我就是那次領(lǐng)獎時認識他和喬麥的。記得喬麥得的是一等獎,獎金一百元,我得的是二等獎,獎金五十元。我那時是高三學(xué)生,喬麥才上高一,那時我們真的很佩服張光華對文學(xué)的熱愛和執(zhí)著,所以多年來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坐下后我們沒有急著點菜,而是開始議事。我們一致認為,不僅要成立一個文學(xué)組織,還要籌資辦一本刊物。但在打什么旗號時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張光華主張組織就叫五溪文學(xué)社,雜志叫做《五溪作家》。我和喬麥明白張光華這個主張無非是想把他以前辦停刊了的《五溪作家報》延續(xù)下來,喬麥第一個反對用五溪的旗號,他說我們酉北雖然在古時被稱為五溪蠻,但五溪既是我們的州名也是張光華那個村的名字,又說用“文學(xué)社”格局太小,像個中學(xué)生的文學(xué)組織。喬麥這樣直接否決張光華的提議,張光華臉色緋紅起來,但他并不生氣,而是笑呵呵地說:“不滿意大家可以再議嘛?!焙髞砦覀冇痔嶙h了幾個名號,譬如喬麥提的大宇宙文學(xué)社,我提的五人行,曾成和向晨曦提的武陵風(fēng)、五溪潮等等,都不甚理想。直到一小時后,服務(wù)員來催我們點菜時,依然沒有爭論出什么結(jié)果。
點完菜后,喬麥突然說:“我還有一個搞文學(xué)的朋友,是我的小師弟,在民族學(xué)校教書,把他也喊來吧?”
大家都說好。
于是喬麥就去外面街上找公用電話打那個人的CALL機。
我們坐的小包廂臨街那面不是墻而是一塊大玻璃,看得到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大約二十分鐘后,喝第三杯酒時,我一抬頭,看到馬路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騎著一輛破舊的載重自行車搖搖晃晃而來。他在窗外的一棵白玉蘭樹下停住,下車,鎖車。他個子很矮,應(yīng)該不足一米六,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西裝,頭發(fā)很長,亂糟糟的,在晚風(fēng)中飄蕩。這時喬麥也看到了他,站起身往外走去。一會兒,喬麥領(lǐng)著這個年輕人進來了,他給大家介紹說:“這是萬年青,前兩個月剛剛在《天下》雜志上發(fā)表過一個短篇小說,很厲害的角兒?!?/p>
搞文學(xué)的我們都知道《天下》雜志,在全國省級刊物里是相當(dāng)有分量的。這個雜志也是我們這兩年暗下決心要去沖刺的刊物之一。
萬年青紅著臉,很謙遜地跟大家點頭問好。他在坐下后,拿起曾成給他倒?jié)M酒的酒杯給我們敬了一杯酒,說初來乍到,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他人靦腆,喝酒也很斯文,每次敬酒都要站起來,碰杯后先咂摸一小口,再用手遮住酒杯一飲而盡。萬年青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好,我很喜歡他的靦腆和豪爽。這兩種個性很難相融在一個人身上,但在萬年青的身上得到了有機的結(jié)合。
從聊天中我們得知萬年青不是酉北人,是鄰縣酉南人,這年二十三歲。他說他復(fù)讀了兩屆,才考上我們州城大學(xué)。他跟喬麥是大學(xué)時認識的,那時喬麥同宿舍的一個同學(xué)剛好是他高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因此就熟了。喬麥說:“萬年青挺厲害的,大二就在《二十世紀月刊》上發(fā)表過研究魯迅的長文,是真正的科班出身。”
萬年青說:“我只是喜歡魯迅的作品,不管是小說、散文還是雜文,都喜歡。”
張光華喝得有點多了,大著舌頭對萬年青說:“我們剛好在研究成立一個文學(xué)團體,你也加入吧?”
萬年青興奮地說:“能在酉北一下子找到這么多愛好文學(xué)的兄長們,我很高興。以后多跟哥哥們學(xué)習(xí)?!?/p>
就這樣,萬年青算是正式加入了我們還未來得及命名的文學(xué)組織。
喝完酒吃好飯后,我們移師喬麥的單身宿舍里繼續(xù)討論文學(xué)組織事宜。事實證明那天喬麥把萬年青喊來是一個明智之舉,喊得非常正確,非常及時。那晚萬年青給我們的文學(xué)組織起的旗號太漂亮,太奇特,太有內(nèi)蘊了。直到如今,我和喬麥還一致認為那是萬年青的一個杰作,簡直絕妙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后來我曾一再想過,假若當(dāng)年沒有萬年青給起的這個響亮的旗號,也許我們的團體就不會有那么大的影響,那么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就很可能不會有那么大的改變,張光華一直會是個打工的農(nóng)民,做不到省作協(xié)副主席,喬麥不會流落異鄉(xiāng),曾成也只會是個小干部,向晨曦得吃一輩子粉筆灰吧,但現(xiàn)在他倆一個是常務(wù)副市長一個是市教育局長,可以說是酉北舉足輕重的人物了。就是萬年青自己,也不會有那么跌宕起伏的命運。
一開始,萬年青并沒有參與我們的爭論,他在靜靜地聽,等他終于聽清原委之后,說:“文學(xué)團體的起名其實跟作家起筆名一樣,第一格調(diào)不能低,要有內(nèi)涵,有韻味;第二要有新意,不能跟別人重名;第三要抓人眼球,讓人好記,別人一聽就忘不了。你們知道一九八六年《深圳青年報》的現(xiàn)代詩流派大展嗎,展示的什么主義、流派和團體有好幾十個之多,現(xiàn)在我們能記住的還有多少呢?”
張光華說:“我還記得好多呢,非非主義、莽漢派、撒嬌派……”
向晨曦對詩歌流派不太了解,笑出聲來了:“什么玩意兒,格調(diào)不高啊!”
張光華一直還想堅持用他提議的“五溪文學(xué)社”,說這個名字既有地域性,又朗朗上口,無奈沒有一個人贊同,包括曾成和向晨曦。我們又提出一些名字,也都不如意。這時萬年青突然說:“就叫‘北緯27°吧?”
北緯27°。這么怪的名字,大家聽得有些懵懂,一開始誰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張光華問萬年青是什么意思?萬年青解釋說,第一,我們酉北剛好在北緯27°上;第二,不是都說北緯27°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嗎?我們就是要打這張神秘性的牌。
經(jīng)萬年青一說,我就想到了百慕大三角、馬里亞納海溝、神農(nóng)架這些位于北緯27°線上的神秘地域,我剛要大聲說好,只見喬麥一拍大腿,比我還興奮地高聲大叫起來:“就這個,特別好!”
張光華一臉茫然,還沒品咂出好在哪里,看著我,問:“怎么樣,你覺得?”
我說:“非常好,特別好,簡直好絕了。”
見張光華還是一臉懵懂,喬麥說:“好到妙不可言?!?/p>
我們都認同了,張光華只好說:“那就定這名吧?!?/p>
接下來我們商量怎么辦出《北緯27°》刊物,我主張雜志由我們?nèi)核囸^主辦。說實話,這個提議摻雜了我個人私心,因為我是群藝館的文學(xué)專干,辦刊物可以算進我的年終考核成績。張光華強烈反對,他反對的理由很充足,群藝館肯定拿不出一分錢,錢還得我們自己籌,何必要掛群藝館的羊頭呢?張光華說的是實情,那幾年我們?nèi)核囸^在修新辦公大樓,樓修到一半時沒資金了,我們館連辦公的地方也沒有——付不起租房子的租金,館里人員基本上等于放長假,只拿財政工資,其余補助福利一律沒有,館里要是有很重要的事,梁館長就把大家喊到他家里去商量。張光華一反對,曾成和向晨曦跟著就反對了,只有不明就里的萬年青說:“群藝館主辦有什么不好嗎?還可算符大哥的工作業(yè)績?!?/p>
喬麥說:“我們還是辦成同仁刊物吧,別摻進來官方色彩,自己受束縛不說,到時這樣那樣的名堂也多?!?/p>
最后大家一致商定,《北緯27°》辦成同仁刊物,半年刊,六十四個頁碼,所謂同仁,就只是我們六人,再不摻雜外人了。我們算了一下辦刊經(jīng)費,一期印兩百冊,不開稿費,僅打印稿件、請人設(shè)計封面、排版、印刷、郵寄,包括跑州城印刷廠的車旅費等等費用——當(dāng)年的酉北只有打印店,還沒有能印刷雜志和書籍的印刷廠,每期約需兩千到兩千五百元。在二十世紀末期,兩千五百元無疑是筆大數(shù)目,當(dāng)時我們的工資才有三四百元一月,出一期刊物比我們所有人的月工資的總和還要多。我們商定先找贊助,不夠的錢由我們六人平攤。接著又商定了《北緯27°》主編由張光華擔(dān)任,我和喬麥任副主編,所有的編務(wù),包括統(tǒng)稿、選稿、校稿、排版、印刷等等,主要由在城里的我、張光華、喬麥和萬年青四人負責(zé)。我們說好每人務(wù)必在一個半月后的十一月下旬至少要交一個中篇或短篇小說,還要一到兩篇散文或一組詩歌,以供創(chuàng)刊號選稿,爭取在當(dāng)年年底或下年元月把第一期刊物印出來。
議事期間,我們喝掉了喬麥宿舍里兩熱水壺開水。大約十一點左右,正準備散時,萬年青說:“我覺得,大家要想真正發(fā)展得好的話,光有旗號和刊物還不行,我們每個人得搞一個筆名才好?!?/p>
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張光華一聽,又把門關(guān)上了,說:“講得對,我們是得有個筆名才行,這才像個正兒八經(jīng)的作家?!?/p>
曾成問萬年青:“萬年青是你筆名還是本名?”
喬麥替萬年青答:“他本名叫萬長青?!?/p>
喬麥邊說邊起身去簡易書架上掏出他那個破舊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放在我們圍坐的小茶幾上。大家又馬上進入給每個人起筆名的狀態(tài)。
最先敲定筆名的是向晨曦,就用晨曦作筆名順理成章,他自己也很認同。第二個敲定的是我的筆名,大家?guī)椭移鹆藥讉€,我都不滿意,最后我自己說就把“符”字拆開,取名葉寸。第三個敲定的是喬麥的筆名,萬年青說彭家富的小說他讀過幾篇,寫得有點現(xiàn)代派的味道,但他的名字家富是人間煙火味的現(xiàn)實主義,筆名最好后現(xiàn)代一些,一定要解構(gòu)一下。大家想了很久,一直沒有合適的,張光華出了一個主意,他讓我把桌上翻開著的那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合攏,然后再隨便翻開一頁,以那一頁的字組詞,我隨手一翻,翻到了1020頁,最前面的三個字是“橇”“幧”“繰”,組不了詞,第四個是“喬”。大家都說就用這個字組詞,喬峰,是《天龍八部》里的大英雄,不行;喬羽,是個著名詞作家,也不行。萬年青突然說:“喬麥,你們看行不行?既有鄉(xiāng)土味,又有后現(xiàn)代的感覺。”
馬上就要變成喬麥的彭家富很喜歡這個筆名,他說:“我是個鄉(xiāng)下出來的孩子,我們老家的山上就種過蕎麥,大片大片的,一開花,美極了。我就用這個筆名,在紙上種蕎麥,讓它在全國的刊物上開花結(jié)籽?!?/p>
喬麥的筆名定下來后,我們又給張光華和曾成取,同樣以翻開詞典的辦法,忙乎了近一個小時,也沒取出他倆喜歡大家也認同的筆名。時間過得飛快,窗外傳來了第一次嘹亮的雞鳴聲,我第一個打起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接著喬麥也打了個哈欠。張光華看大家都有了困意,就說不想了,回家睡覺吧。后來張光華和曾成也沒有筆名,他倆一直用本名在《北緯27°》發(fā)表作品。
那晚我們回家時,天空下起了小雨,秋風(fēng)吹起,很涼,我們裹緊外套迎風(fēng)而行,但內(nèi)心里卻是火熱的,似乎我們很快就要成為聲名卓爾的大作家了。特別是萬年青,我記得很清楚,他推著那輛載重單車,跟我一直從城南走到城北,到了我家那條小巷時,他才跟我揮手拜拜,跨上單車飛馳而去。
三
那時我們多么年輕啊,心中有理想,行動有激情,目標和任務(wù)定下來后我們說干就干。特別是張光華,辦事能力果然名不虛傳,是有兩把真刷子的。幾天后,他就給我們打了電話,說他跑了趟州城,在新聞出版局辦好了《北緯27°》內(nèi)部準印證。幾天后,他又給我們說他已經(jīng)拉到一千塊錢贊助費,旅游局給了五百,畜牧局給了五百。既然張光華都拉來了一千,我和喬麥也不甘落后,加緊行動起來,到十一月下旬我們第一次統(tǒng)稿前,我從文化局里要到了五百塊錢贊助,喬麥跟他們林業(yè)局辦公室主任軟磨硬泡,又找主管財務(wù)的副局長簽字,也弄來了一千塊,再加上向晨曦弄來了三百,我們的啟動資金一下子就有了二千八百元,出一期《北緯27°》綽綽有余。同時,我們每個人都在加緊寫稿。我們相互督促,相互監(jiān)督,以確?!侗本?7°》年底能按時出刊。
收稿的日期很快就到了。
十一月下旬周末那天,我們按時趕到大葉溪酒館聚餐,每個人都把稿子帶來了。那時我們都還沒用上電腦,稿子是手寫稿,每人都有厚厚一沓。我們需要交換看稿、選稿,然后把選定的稿件拿到打印社去打成電子稿,保存進光盤里,以供印刷廠排版付印。飯前我們就把稿子分好了,我有意抽出萬年青的稿子,因為其他人的水平我都知道,從萬年青獻計獻策上看,他對文學(xué)是非常內(nèi)行的,我想看看他到底寫得怎么樣。
那天的碰面是中午,我請的客,但我們都沒喝酒,很快就散了,各自回家看稿子。我們收集來的稿子摞起來有半人高,《北緯27°》一期只有十萬字左右容量,所以要選。吃飯時我們已經(jīng)達成統(tǒng)一意見,雜志每一期都是我們六人的專輯,但不搞平均主義,稿子次的話,這一期可能你只能上兩篇千字散文,別人就能發(fā)一個幾萬字的中篇。我從飯館里拿了萬年青的兩個短篇,還有曾成的一個短篇和喬麥的一組散文。我躺在床上先看萬年青的小說。他的兩個小說都不長,用三百字的方格稿紙謄寫,每個大約只有二十多頁,算起來也就是六七千字,是標準的短篇小說。這兩個小說我很快就看完了,但我的感覺是它們跟萬年青這個人對不上號。沒讀他小說之前,我以為他應(yīng)該寫比較先鋒或后現(xiàn)代的那一類小說,這兩個小說卻是非?,F(xiàn)實主義的農(nóng)村題材。但一點也不讓我失望,這兩個小說都寫得很扎實,故事好,結(jié)構(gòu)布局也不錯,一看就是寫小說入門了。其中一個小說叫《落日》,寫一個孤寡老人的一生和他的死亡,以落日來象征老人之死的悲壯,我認為特別好。當(dāng)時我就把這個小說定稿了。另一個小說我認為結(jié)尾太突兀,而且主題深化得不夠,我跑出去給他打了一個傳呼,他回電話說他剛好也看完我的一個短篇,想和我談?wù)?。我約他到我家里來吃晚飯,他說我家里有老婆和孩子,沒有他單身宿舍安靜,不如我去他那里,好好聊聊。
我吃過晚飯才去民族中學(xué)。從兩次聚會看到萬年青穿的是同一件皺巴巴的西裝,我猜測他經(jīng)濟條件可能不太好,所以我沒打算要他請我吃晚飯,當(dāng)然我也不能跑到他那邊去請他吃飯,因為中午我剛剛請過一次,再請會讓他感覺沒面子。我趕到民族中學(xué)時天快黑了,萬年青在校門口等著我,鎖好單車后,我們沿著校園外的河道上走,邊散步邊聊天。校園外的河道通往市委黨校,鋪了水泥路,裝有路燈,六點就會亮,回來時不用擔(dān)心天黑。深秋時節(jié)的河道上風(fēng)很大,吹得我們的頭發(fā)和衣服翻動飛揚,嘩嘩作響。但一走動,就不冷了。這是我第一次單獨跟萬年青接觸,也是第一次跟他長聊。我們沿著河岸走了近一個小時,直到路燈亮了很久才往回走?;氐剿膯紊硭奚崂铮覀冞€談了兩個多小時,晚上九點多我才騎車回家。
與萬年青交談中,我知道了他的老家在我們鄰縣酉南的一個小山村里。其實他那個小山村距離我的老家也不遠,不過幾十公里路,中間隔了一條我們的母親河——酉水河。但他跟我不同的是,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家里兄弟姊妹多,條件差,窮,不像我,父親是鄉(xiāng)干部,母親是半邊戶,家里只有我和姐姐兩個孩子,經(jīng)濟條件要寬裕很多。萬年青說他有好幾次差點失學(xué)了,一次是初三那年,母親生病,父親要他輟學(xué)回家,幸好他考上了他們縣里最好的高中,母親堅決不同意父親的主張,他才得以繼續(xù)上學(xué)。另一次是他第一次高考落榜,父母都不同意他復(fù)讀,是在廣東打工的姐姐和弟弟支持他連續(xù)復(fù)讀兩屆才考上大學(xué)。上大學(xué)的幾年也是姐姐和弟弟支助他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萬年青說到他連復(fù)兩屆時,眼圈有些紅了,他說他高一時成績都是中上的,若是不愛好文學(xué),不偏科的話,他不可能連復(fù)兩屆,兩年前他就應(yīng)該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說他在高中時就是酉南一中文學(xué)社的社長,在《中學(xué)生》《武陵青年》《少年故事報》《中國青年報》都發(fā)表過散文和小說故事,是當(dāng)時省里中學(xué)生中小有名氣的少年作家,高三那年差點作為特長生保送進我們省城的重點大學(xué),但人家學(xué)校招生的人來了一看他的成績,只肯把他作推薦生招,也就是高考時給他減六十分。但他應(yīng)屆那年高考成績只考得四百多分,距重本線差了八十多分。我問萬年青為什么那么喜歡文學(xué),他回答得很直爽:“我就是想通過寫作出人頭地!”他毫不諱言地說,他想成為名作家,甚至大作家。他相信通過努力,可以達到這個目標。
我也相信萬年青通過努力可以成為名作家,因為他有那個潛力,我說他至少目前是我們“北緯27°”六個人中間寫得最好的。我說張光華的小說寫得太實,而喬麥又寫得太跳,至于我自己,我就是純粹的愛好文學(xué),只能算票友階段,只有他寫小說是入門了。萬年青說他很認同我對張光華和喬麥的小說的看法。接下來,我就跟他談那兩個短篇,我告訴他《落日》寫得非常好,我非常喜歡,又談了一點對他另一個小說的看法,讓他再斟酌一下結(jié)尾。他也跟我談了他對我那個短篇的意見,我覺得他說得很中肯。萬年青是一個直爽的人,這一點非常適合跟我打交道。從那晚起,我正式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非常好的朋友。
萬年青很快就把修改后的小說給了我。
幾天后《北緯27°》的定稿會只有張光華、喬麥和我參加,按張光華的意思萬年青、曾成和向晨曦不是刊物的領(lǐng)導(dǎo)層,沒有定稿權(quán),不通知他們。會上,我特別推祟萬年青那兩個短篇,建議發(fā)在一期頭條。我說《落日》無疑是本期分量最重的一個稿子,哪怕就是發(fā)在省級的大刊上放頭條也不為過。喬麥和張光華也看了他的那兩個短篇,喬麥支持我的提議,他也認為《落日》是本期最好的小說,應(yīng)該放在頭條。張光華一直不作聲,既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第二天他給我打電話,用征求意見的口吻說他覺得刊物的頭條還是要發(fā)中篇,才能壓得住。我明白了張光華是想把他自己的那個中篇放在頭條,因為那一期只有他的《山洪來了》是中篇。我想了想,覺得刊物是他承頭搞起來的,資金也是他拉來得最多,他想把自己的作品放頭條,于情于理,也不算太過分,于是說:“你是主編,你說了算?!?/p>
張光華沒在意我諷刺的口氣,說:“你給喬麥講一下,看看他什么意思?”
我給喬麥打電話,喬麥聽后沉吟了一會兒,反問我說:“你覺得放頭條可以嗎?”
我說:“我認為他那個中篇寫得太實了點,而且題材也不新,放頭條我覺得壓不住,但我們畢竟是同仁刊物,他既是承頭人,又是主編,我們不能因為這個扯皮,不然大家就玩不下去了?!?
喬麥說:“他那個小說寫法老套點關(guān)系都不大,關(guān)鍵是我覺得他是摹仿八十年代的一個獲得全國中篇小說獎的《那一片洪水》,從敘述結(jié)構(gòu)到人物設(shè)置,到最后結(jié)尾主人公在洪水中救人而死,都太像了。”
喬麥說的那個小說我沒有讀過,沒有對比,不知道張光華的那個小說摹仿到了什么程度,摹仿得高不高明。我知道喬麥的心里很反感張光華這樣做,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勸他:“讓張光華再改改吧,若讓他換另外一個的話,那個更差,我都讀不到兩頁紙就想塞進火爐子里?!?/p>
創(chuàng)刊號《北緯27°》沒有如期在當(dāng)年年底或第二年元月出刊,一直拖到三月底才印出來,很大的原因是張光華的那個中篇拖了后腿。初創(chuàng)的《北緯27°》承載著我們六個年輕人的文學(xué)夢想,收容了我們的青春囈語,更是展示我們雄心和抱負的一個平臺,我們都心里清楚,這是我們團體的第一次亮相,無論從開本、四封、版式、插圖,當(dāng)然更包括稿子質(zhì)量,務(wù)必要做到盡善盡美,沒有遺憾。酉北是個小地方,距離文學(xué)的中心太遠太遠,我們想借這期刊物一炮打響,打不響也想拉近與文學(xué)中心的距離,哪怕拉近一點點。張光華自己也說,只要每期能拉近五十公里,我們出四期就能進入州城的文學(xué)圈,出到十期就能進入省城的文學(xué)圈,十期也就是五年時間,那時我們也還非常年輕,還可以大有作為,還可以沖進京城,甚至全國文學(xué)中心。所以,這一期的稿子,我們六個人每個人通校了一篇,把錯別字和語句不通減少到了最低限度,版式調(diào)整了好幾次,我還請了群藝館美術(shù)專干配了十來幅鋼筆速寫畫。我們在每個人的專輯后面附上了作者簡介和通信地址、電話,為的是把刊物寄給外面的雜志報刊社后,若有編輯看上了里面的文章可以方便他們聯(lián)系到作者。當(dāng)拿到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第一期《北緯27°》,我們的內(nèi)心里很激動。要說唯一不滿意的,就是頭條張光華的那個中篇,雖然他聽了我和喬麥的意見后,又修改了兩稿,不僅拖遲了出版時間,但那個稿子現(xiàn)在看起來,還是不盡如人意。
《北緯27°》從州城印刷廠拉來的第二天,張光華、萬年青、喬麥和我就一次性拿了一百本,每人懷抱著厚厚一沓雜志去郵政局郵寄給外面的雜志社。這一百本雜志就像天使一樣飛向了全國各地的文學(xué)雜志編輯部。只要是我們能找到地址的全國的刊物,不管大小,一律都寄,幾乎囊括了全國絕大多數(shù)地市級以上的公開刊物。有些大刊,我們寄雙份,既給主編寄,也給編輯寄。
我一直記得那天是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六日,那天是一個春光明媚的好日子,那天我們把夢想放飛,就像農(nóng)人把種子播下,等待秋天的收獲。
四
我和萬年青交往漸漸多起來了。
最初是他找我?guī)兔θD書館借閱雜志和書籍。那時酉北圖書館訂閱的文學(xué)雜志種類比較多,達二十多種,只要辦個借閱證就可以在里面看,但不準借出去。還有一些地方志書,更是不開架的,看都看不到。萬年青要找我?guī)兔Σ拍芙璩鲭s志和地方志書。圖書館和群藝館是一個系統(tǒng),都是文化局的二級單位,我跟彭館長是老熟人,跟他們閱覽室的人也都熟,打個招呼就行。我總共帶萬年青去過三次圖書館,一次是幫他從閱覽室借出了十多本文學(xué)刊物,一次幫他借閱地方志書,這兩次都是找的彭館長。第三次幫他借的什么書我忘記了,那次彭館長不在,我?guī)饺龢堑牟删幨艺伊毫崃幔龓覀兊綆旆空业臅?/p>
之后,萬年青就沒再找我?guī)D書館了,他自己直接找梁玲玲借書還書。
梁玲玲是我們梁館長的女兒,這年二十四歲,長得很漂亮,人也很大方,她還跟我老婆陳瓊是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有一天吃晚飯時,陳瓊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有個叫萬長青的朋友?”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問她哪個萬長青?陳瓊說就是經(jīng)常去圖書館借書刊的那個,好像是一中或民中的老師。我明白了她說的是萬年青,問她怎么啦?陳瓊說:“聽玲玲講這人是你帶去認識的,三天兩頭找她借書還書,煩死了?”
我說:“萬年青是個作家,借書還書很正常嘛?!?/p>
陳瓊點著我的腦門說:“你榆木腦殼啊,真不懂玲玲煩他什么?”
經(jīng)陳瓊這一指點,我驀地想起那天從圖書館出來時萬年青就支支吾吾地問過我梁玲玲多大年紀了,有沒有男朋友之類的,就說:“玲玲跟他郎才女貌,我看蠻般配的?!?/p>
我真心覺得萬年青跟梁玲玲很般配,就鼓動他去追她,我還主動給他們牽線搭橋,創(chuàng)造條件。那個周末,我讓陳瓊喊梁玲玲來家里玩,并要她想方設(shè)法留住她吃午飯。梁玲玲來了后,我出去買菜,一到街上就給萬年青打了電話,叫他來我家里吃午飯。
盡管梁玲玲對萬年青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感到很詫異,但她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女孩,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什么,那頓午餐吃得不算很活躍,但還算融洽。飯后我們還聊了一會兒天,梁玲玲才邀陳瓊出門逛街去。晚上睡覺時,我問陳瓊梁玲玲對萬年青感覺如何?陳瓊說:“我看是沒戲!”
我說:“你怎么知道沒戲?”
陳瓊說:“我就是感覺他們沒戲,你甭費力不討好,搞得玲玲以后都不敢跟我一起玩了?”
我說:“吃飯的時候不是有說有笑的,沒見玲玲有反感的情緒。她跟你說了看不上萬年青?”
陳瓊說:“那倒沒有,我只是感覺。玲玲碰上自己喜歡的人,會很主動的,你那朋友來后她一直很安靜,下午逛街時壓根兒沒跟我提起過他,應(yīng)該是對他沒有感覺。”
一個月后,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碰到萬年青,站在馬路邊跟他聊了一會兒天,問他跟梁玲玲發(fā)展得怎么樣,約她出去吃飯、看電影了嗎?萬年青告訴我他們只約了一次會,后來打電話找她,她總是推辭說沒空。他要我去探探梁玲玲的口風(fēng),她到底愿不愿意跟他交朋友?我把這個任務(wù)交給老婆,讓她去套梁玲玲的口風(fēng),當(dāng)天晚上,老婆給我說:“我當(dāng)初就說了呀,他們沒戲?!?/p>
我問:“梁玲玲怎么說的?”
老婆說:“她講你那朋友人倒是誠實、善良,而且有上進心,她也不是嫌他是外縣農(nóng)村人,而是……”老婆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望著我。
我說:“你接著講呀,她怎么說的?”
老婆說:“她講他長得太丑了?!?/p>
萬年青雖然個子不高,臉黑了一些,顴骨高了一些,鼻孔大了一點,但跟一般人也沒多大的差別呀,怎么會是太丑了呢?我給老婆說我從來就沒覺得他很難看,老婆就笑,說:“他比你是長得好看一點,但梁玲玲不是我呀,她喜歡那種高大帥氣的男人?!?/p>
戀愛這事在這里就暫時告一段落了。我沒有告訴萬年青真正的原因,只說梁玲玲說了對他沒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萬年青第一次失戀,是不是很沮喪。這事之后,有好幾次我們有飯局,我喊他來,萬年青都推辭說晚上有課,沒來。我想,在追梁玲玲這事上,他可能很受傷。好在,不久之后,他得到了一個很大的補償。有一個周末,上午十點的時候,我正在書房里寫作,聽到外面“嘭嘭”的敲門聲,我去開門,看到萬年青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一見我,他就揚起信封,興奮地說:“葉寸,你的眼光真準,《落日》被北京的一家大刊錄用了,這是用稿通知?!彼呎f邊抽出信紙,展開后遞給我看。我一眼就看見信紙上方紅色的打印字體“現(xiàn)代雜志社”。搞文學(xué)的人都知道,這是國內(nèi)頂尖級的大刊。信上的字不多,我?guī)酌腌娋妥x完了,那位寫信的編輯在信上說從《北緯27°》上讀到了《落日》,他認為非常不錯,送審給主編,已經(jīng)過了終審,擇期刊發(fā)。不過他又說,由于《現(xiàn)代》壓稿較多,刊出時間可能會晚一些,請萬年青耐心等待。
我也替萬年青高興,連聲說:“祝賀!祝賀!”
萬年青說他請客,就今晚,他讓我給張光華和喬麥打電話,約向晨曦和曾成進城來。
我告訴萬年青,今晚曾成請客,他發(fā)在《北緯27°》一個四千多字的散文前天在州城日報全文刊發(fā)了出來,占了整整一個版。這已經(jīng)是《北緯27°》第一期里的文章第三次被外面公開刊物或報紙選發(fā)。第一次是今年第三期州文聯(lián)主辦的雙月刊《武陵文學(xué)》選發(fā)了向晨曦的一組散文,三個,占了他在《北緯27°》專輯里篇幅的一半。還有,我和喬麥各有一個短篇分別被外省的省級雜志留用。我和喬麥也還沒有請客,因為我們原來說好是見刊拿到稿費后再請。因此我也不主張萬年青下周請客。我說:“最少也得等見刊了再請?!?/p>
晚上喝酒的時候,大家都很開心。向晨曦說我們《北緯27°》真的要一炮走紅了,等葉寸、喬麥的稿子見刊后,特別是萬年青的短篇在《現(xiàn)代》發(fā)表后,我們《北緯27°》就是整個湘西北的一個重要的文學(xué)團體了。曾成也說,以后我們《北緯27°》肯定要寫進文學(xué)史的,至少是省里的文學(xué)史。大家展望前景,信心倍增,頻頻舉杯。只有張光華顯得悶悶不樂,低著頭喝酒??锸撬麪款^,甚至一手操辦的,現(xiàn)在大家都有被外面報刊發(fā)表或留用的喜訊,只有他沒有,面子上有些掛不住。曾成明白他為什么不高興,就說他那個是中篇,編輯閱讀的周期要長一些,說不定再過個把月,也會被外面的刊物看上。喬麥也安慰他說,那是個大中篇,單月刊一般不會發(fā),篇幅太長,一旦被選上肯定會是大型雙月刊。
大家的話把張光華逗笑了,他說:“第一期還才出來兩個多月,就有這么好的回饋,作為《北緯27°》的發(fā)起人和主編,我非常高興,同時我們不能光沉浸在喜悅里,也要總結(jié)經(jīng)驗?,F(xiàn)在我談?wù)勛约旱南敕?,在第一期時,我自己犯了一個錯,我不應(yīng)該上個中篇,篇幅大,難以被外刊選發(fā)不說,還占多了版面,別人的上不去?!彼D(zhuǎn)過頭來,對我和喬麥說,“從第二期起,我們?nèi)艘押藐P(guān),中篇小說除非特別好才上,盡量多上短篇和散文。我們辦這個刊物,就是為了在外面多發(fā)稿,打出影響,我們的目的就這一個。下一次,我爭取寫兩個好短篇,大家?guī)臀叶嗵嵋庖??!?/p>
張光華這番檢討應(yīng)該說是比較深刻的,也很真誠。他是那種真正愛好文學(xué)的人,這我們都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對喬麥和萬年青說了一個我很困惑的問題:“為什么我們以前投稿大多是石沉大海,沒有這么高的命中率呢?”
喬麥想了想說:“可能搞文學(xué)還是要抱團,要打旗號吧,這樣人家才重視。”
“其實講白了,這就是一稿多投的效果?!比f年青說,“你們想想,以前我們投稿,一個稿子投出去要三個月后編輯部退稿或者沒有消息才又另投,現(xiàn)在《北緯27°》一下子寄出一百多份,等于一稿多投一百多家刊物。熟話說,東方不亮西方亮,只要稿子不是太差,一百多家里總有一家看得上?!?/p>
想想也是這個道理。
回到家里,陳瓊還在等我,沒睡,批評我又喝高酒后,摟著我的腰說:“今天梁玲玲給我打電話,說你那個朋友還在追她,一天給她寫一封信,煩死了。她讓我告訴你,讓你給他講一下,別再糾纏她了。她說他們沒有談朋友的可能?!?/p>
這我真不知道呢,我以為萬年青被梁玲玲拒絕之后就沒再跟她有往來了。想了想后,我對陳瓊說:“這事我怎么好說?再講,喜歡不喜歡他是梁玲玲的事,追不追她是萬年青的事。他只是寫信,又不是天天去圖書館騷擾她,很文明呀。這個我堅決不能說,你讓玲玲自己處理好。”
五
《北緯27°》真正在外面有影響是在兩年后,那年我們等來了一次幾十年不遇的好機遇。
這年八月,省作協(xié)一位專職副主席來我們酉北市掛職市委副書記。此人叫陳萌,是我們省內(nèi)的一位著名作家,他在八十年代中期就獲過全國中短篇小說獎。他最初是以寫作知青題材小說出道的,后來出版的幾部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在全國也影響較大。陳萌走馬上任副書記的第二個月,市委宣傳部召開了一次酉北市文學(xué)作者座談會。在我的記憶里酉北市以前從沒有開過這類會議,很顯然,這個會是陳萌授意宣傳部召開的。九月初的某一天,我在座談會上見到了這位后來改變《北緯27°》命運、也改變了我們六個人命運的著名作家。座談會是在市委大樓六樓常委會議室召開的,應(yīng)該說規(guī)模很隆重,規(guī)格也很高檔,不僅在會議室拉了橫幅,分管文化的市領(lǐng)導(dǎo)和文化宣傳系統(tǒng)的部長局長們一個不落,悉數(shù)出場。因此,這場盛會造成了一個很尷尬的局面,在座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還沒有到會的領(lǐng)導(dǎo)多。
我們“北緯27°”成員參加座談會的起初只有我一個人。我是以市群藝館文學(xué)專干的身份參會的。座談會下午三點開始,兩點半時梁館長才打電話通知我去市委宣傳部開會。什么會,哪些人參會,他沒說,我也不知道,根來沒想到要通知《北緯27°》的成員以及我掌握的一些文學(xué)作者。到了會場,我看到只來了一些上年紀的老作者,除了我,四十歲以下的沒有一個,大多數(shù)人我也認識,有市里各部門已經(jīng)退休的寫作詩詞的干部,也有幾個單位辦公室寫宣傳通訊的筆桿子。沒看到墻壁上的橫幅前,我還以為是一個新聞宣傳工作會議呢。梁館長之所以通知我來,是宣傳部通知了局里讓我們館派人參會,梁館長也沒弄清什么會,家里剛好又來客了,就臨時抓了我的差。當(dāng)我看到橫幅上“酉北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座談會”后,再看看身邊坐的人,心里感慨起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這些人大多數(shù)跟文學(xué)創(chuàng)作根本就不搭界。會上各位領(lǐng)導(dǎo)的講話,除了陳萌的發(fā)言,大多數(shù)講的都是場面上的話,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不搭界,可以看得出,這些領(lǐng)導(dǎo)平時很少關(guān)心、過問過市里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們對文學(xué)作者們不熟悉,甚至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身也沒什么概念。陳萌在會上發(fā)了言,他倒是坦率,說他初來乍到,對情況不熟,不好表示什么承諾,但他接著又說,他自己是作家,年輕時也曾在離酉北不遠的酉南縣農(nóng)場呆過六年,深知我們酉北是一座文學(xué)富礦,在掛職期內(nèi)他一定要發(fā)現(xiàn)和扶植一批文學(xué)作者,給真正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同志們做好后勤服務(wù),為繁榮酉北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文化事業(yè)貢獻一點綿薄之力。
快散會時,宣傳部長正在做總結(jié),會議室的門“嘭”地一聲被人頂開,張光華突然闖進了會場,他抱著厚厚一摞書籍旁若無人地走進會場里,不顧別人,包括臺上領(lǐng)導(dǎo)們驚訝的目光,往最后一排空座位走去,把那摞書放在桌子上,安然地坐了下來。他就坐在我旁邊,我瞥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抱的那摞書正是我們編輯的《北緯27°》。我沖他點了點頭,他板著臉,像沒看見我一樣,不理我。我心想,他是在生我市里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議都不通知他的氣吧?天地良心,我在看到墻上的橫幅之前并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會啊。
宣傳部長講完話,大家正起勁鼓掌時,張光華抱起那摞《北緯27°》大大方方地走向主席臺。他畢恭畢敬地把那些雜志一本一本地遞給領(lǐng)導(dǎo)們,跟每一個領(lǐng)導(dǎo)握手,自我介紹,介紹《北緯27°》。走出會場前,我回頭看了一眼,他跟陳萌站在主席臺的邊沿,陳萌正從褲兜里掏出煙盒給張光華遞煙。
會議有工作餐,安排在市委大院外一家星級酒店里,我和其他參會人員在一樓的大餐廳坐下后,張光華和陳萌也來了,但張光華并沒有往我們這邊走來,而是和陳萌一起走進了給領(lǐng)導(dǎo)們準備的大包廂里。
公允地說,這是張光華為“北緯27°”做的一次非常成功的公關(guān)。半月后,張光華給我打來電話,讓我通知喬麥、萬年青、曾成和向晨曦,說陳萌書記周末那天請我們“北緯27°”全體同仁在天然居吃飯。天然居是酉北最豪華的酒樓,我們這些人以前從沒到那里吃過飯,在那里消費一次肯定比我們出一期《北緯27°》還要燒錢,想都不敢想。
飯局安排在周末,說明陳萌書記是非常誠心請我們吃飯的,一般來說每個周末他都要回省城,由于曾成和向晨曦是在鄉(xiāng)鎮(zhèn)上班,“北緯27°”同仁只能周末才能聚得齊,因此他只好犧牲自己跟家人團聚的機會了。事實上那次飯局,陳萌給我們每個人留下的印象也是非常的深刻,他沒有官架子,隨和、風(fēng)趣、睿智,就像我們的一位大哥哥一樣。要知道他可是我們第一個面對面見到的著名作家,也是我們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接觸到的市領(lǐng)導(dǎo)。在包廂里坐下后,我們每個人都是懷著祟敬的心情等待他的到來。定的是五點,我們四點半都到齊了,但也沒等多久,四點五十分左右,陳萌書記就到了。張光華儼然跟陳萌是老熟人了,把我們一一介紹給他,我們一一跟他握手問好,輪到萬年青時,張光華介紹說:“這是我們民族中學(xué)的萬年青?!?/p>
陳萌的表情有些驚訝,疑惑地說:“你就是萬年青,這么年輕。前幾天我剛剛在《現(xiàn)代》雜志上讀過你的短篇小說,寫得很好,我還以為作者是個中老年人呢。”
萬年青也很驚訝地說:“《現(xiàn)代》兩年前留用了我的一個短篇,我還不曉得已經(jīng)發(fā)表出來了呢。”
陳萌說:“那個小說叫做《落日》,我先是在《北緯27°》上讀了一遍,前周回省城。看到家里寄來的《現(xiàn)代》,我又讀了一遍,要是沒在《北緯27°》讀過,真不敢相信作者是我們酉北的,還是這么年輕的小伙子?!苯又秃腿f年青聊那個小說,他說小說的題材、結(jié)構(gòu)和敘述的腔調(diào)都非常好,但他認為結(jié)尾灰暗了一點,若能升華起來,這個小說很可能拿到下一屆全國短篇小說獎。萬年青很謙虛地說那是全國最高獎項,他才初學(xué)寫小說,哪里敢想啊。陳萌說他拿第三屆全國短篇小說獎時也就是萬年青這個年紀,那個小說是發(fā)在《海霞》雜志,省級刊物,級別還沒有《現(xiàn)代》這么高。聊天中,陳萌得知萬年青不是酉北人而是酉南人,他的老家跟他當(dāng)年下放的那個知青農(nóng)場相距不過七八里路,感慨地對萬年青說:“我倆可以算是半個老鄉(xiāng)?。 ???吹贸鰜?,陳萌是很喜歡萬年青的,一是欣賞他的才華,二是因為他們有共同成長的地方。陳萌說他到酉南知青農(nóng)場時才十六歲,呆了六年,二十二歲才離開農(nóng)場進城做工人。我后來找來陳萌的幾本中短篇小說集讀了,發(fā)現(xiàn)他早期的知青小說,大都是以酉南他下放的那個知青農(nóng)場為背景的,就是他得全國短篇小說獎的那篇《樹梢上的月牙兒》也不例外。
那天的飯局我們邊吃邊聊,吃了將近三個鐘頭才散。主要是陳萌和萬年青聊天,他們在酉南那個農(nóng)場里有共同的熟人,話題就越扯越寬,越聊越多。散席前,陳萌又說了一些鼓勵我們大家努力創(chuàng)作的話,他說從省里到市里,現(xiàn)在都很重視文學(xué)人才,大家要多出作品,更要多出精品。他還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從省作協(xié)和市委宣傳部爭取到了五千塊錢贊助費給《北緯27°》,明年元月份就可以到位。這個消息對我們來說無疑是讓人驚喜的。《北緯27°》辦了五期,已經(jīng)舉步維艱,所有能拉到贊助的熟人朋友都多次贊助過了,現(xiàn)在我們手里只有不足一千塊錢的經(jīng)費,第六期的稿子都校對好了,就是不敢進廠去印。張光華特別振奮,馬上給陳萌說:“《北緯27°》今年下半年刊現(xiàn)在還沒編定,陳書記您能不能給我們支持一個短篇稿子,我們《北緯27°》還從沒發(fā)過名家的稿子呢?”陳萌笑呵呵地說:“一定支持,一定支持?!?/p>
張光華跟陳萌約稿我們都沒有意見,畢竟人家是名家,又是領(lǐng)導(dǎo),能給我們撰稿那是無比的榮幸,但他顯然說了謊話,這期的刊物九月初就定稿了,只是還沒有送去印刷廠。十一月初《北緯27°》出刊后,我們看到陳萌的那個短篇放在頭條,是撤下萬年青的一個短篇替代上去的。張光華給我們解釋說陳萌那個短篇剛好跟萬年青被撤下來的字數(shù)差不多,只好把他的推到下一期發(fā)。我和喬麥認真地看過陳萌那個短篇之后,一致認為那個小說不怎么樣,敘述手法老套,故事也一般,沒有撤下來的萬年青的那個好。喬麥在這件事上很有意見,因為萬年青的那個短篇是他審閱和定稿的,這一期萬年青本來要上兩個短篇,但被張光華撤下來的那個質(zhì)量明顯要比保留的那個更好。還有,這一期張光華自己上了一個中篇和一個短篇,他那個短篇的字數(shù)也和陳萌的那個差不多,都是萬字左右,六個頁碼的篇幅。
喬麥對我說:“要撤也得撤他自己的?!?/p>
第二年元月,有一天喬麥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收到第一期《武陵文藝》嗎?《武陵文藝》是省作協(xié)主辦的公開文學(xué)刊物,也是我們省最高的文學(xué)殿堂。喬麥訂閱了這本雜志,我沒有訂。我一頭霧水,反問他:“你訂的刊物,我怎么可能收到?”
喬麥的語氣很興奮,說:“《武陵文藝》第一期出的是我們‘北緯27°的專輯,都是從一到六期上選的,每人一篇,張光華選的是個中篇,我和你是短篇,曾成是一組散文,向晨曦也上了一組詩。這是我們《北緯27°》歷史性的突破呀!”
確實是一個歷史性的突破,更是一樁天大的喜事!欣喜之余,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就問喬麥:“萬年青的呢?”
喬麥說:“奇怪了,就是沒有他的?!?/p>
掛了電話,我去收發(fā)室取信件。果然《武陵文藝》寄來了兩本樣刊,打開目錄看,這一期 “酉北市青年作者專輯”共占六十四個頁碼,是整本雜志一百二十八個頁碼的一半,除我們五個每人一篇外,還配有省內(nèi)一位較有名氣的評論家的綜評,我看了兩遍目錄,真就沒有萬年青的名字。我一時想不明白這是因為什么?很明顯,這個專輯是陳萌促成的,是他讓《武陵文藝》做的。但為什么偏偏就沒有萬年青?六期《北緯27°》至少發(fā)表了萬年青七八個短篇小說,難道除了被《現(xiàn)代》發(fā)表過的《落日》外,《武陵文藝》一個也看不上嗎?但我認為他的那些小說,至少有三四個不比我選上的這個差?!段淞晡乃嚒愤x稿時沒跟我和喬麥聯(lián)系過,他們不可能沒跟主編張光華聯(lián)系吧?我忍不住給張光華打了一個電話,問他收到《武陵文藝》樣刊沒有?他說收到了。我又問他每個人都上稿了,怎么就萬年青沒有上稿呢?張光華說他不清楚,是陳萌書記聯(lián)系《武陵文藝》做的專輯,稿子是《武陵文藝》編輯們選的,《武陵文藝》龍主編只跟他聯(lián)系過一次,還是在《北緯27°》沒進廠時,他說陳萌主席交待他們要做一期酉北市青年作者專輯,前五期他都看了,讓我盡快把最新一期的《北緯27°》掛號寄給編輯部,他們好選稿定稿。
在省級刊物出了一個專輯,是令大家非常高興的事,張光華就張羅著要搞一次聚會,慶賀慶賀。他說我們要請一下陳萌書記,這一次不能在小葉溪餐館這樣的小館子里請,那里檔次太低,但像天然居那樣的高檔酒樓我們也請不起,就找一家中檔的飯店吧。錢還是像以前一樣,大家把《武陵文藝》的稿費捐出來一部分湊份子。大家都很贊同。
張光華給陳萌書記說好后,飯店選在酉水人家,時間定在周末下午五點半。那天我有點事,五點二十多才到,張光華、喬麥,曾成和向晨曦都到了,陳萌還沒到,我也沒看到萬年青,就問: “萬年青呢?”
張光華說:“這個飯局是大家用《武陵文藝》的稿費湊份子的,萬年青沒有在專輯上發(fā)表,我就不好意思喊他?!?/p>
喬麥說:“不要他湊份子出錢,應(yīng)該喊他。”
張光華尷尬地笑笑,看了一下手表說:“都快五點半了,陳書記一向準時,肯定到樓下了,萬年青從學(xué)校趕過來,得一二十分鐘,讓陳書記等那么久,不好,下次吧,下次喊他?!闭f完他就起身,到樓下接陳書記去了。
一會兒,陳書記上來了。他跟大家一一握手,坐下后,驚奇地問:“萬年青怎么沒來?”
張光華想解釋,沒等說出口,陳萌就掏出了手機,問我們:“他電話是多少?”
張光華說:“他沒有手機,只有學(xué)校辦公室號碼,這個時候,找不到他了?!?/p>
喬麥說:“我有他隔壁宿舍趙老師的手機號,我問問他萬年青在不在宿舍?”說完他用自己的手機打,等了一兩分鐘,喬麥就和萬年青說上話了,陳萌要過喬麥的手機,給萬年青說:“快點過來,我們在酉水人家等你吃飯?!彼€開玩笑地說,“你這個萬大作家不來,我們不敢動筷子喲!”
在等萬年青的時候,陳萌給大家說,《武陵文藝》這期專輯不是缺了萬年青,而是他和龍主編都特別看好萬年青,他們商量后把他的小說扣了下來,龍主編又約了萬年青一個中篇,準備第三期或第四期推出萬年青的個人專輯。陳萌說他已經(jīng)請了省內(nèi)一位著名評論家給萬年青寫了一篇萬字評論,到時一起發(fā)出來。他說用這么大篇幅推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作者,《武陵文藝》還是第一次。
張光華嘖嘖贊嘆:“他一個人的專輯差不多就是我們五個人的篇幅呀!”
陳萌是非常器重萬年青的,這我們都看得出來。萬年青來了。陳萌招呼他坐在身邊的位置,詢問他中篇稿子修改得怎么樣了?萬年青告訴他已經(jīng)修改好,定在第五期刊出。
陳萌不喝酒,我們很快就吃完了飯。下樓后,接他的司機沒來,張光華在街上攔了一輛的士,送陳萌回市委大院。我和喬麥順路,一直同了兩個十字路口才分手。路上,喬麥給我說:“葉寸你看出來嗎,張光華在巴結(jié)陳萌?!?/p>
我說:“陳萌是酉北市委副書記,又是省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跟他走得近,對我們大家只會有好處,不會有壞處。我們“北緯27°”是一個團體,一榮俱榮?!?/p>
喬麥說:“他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我沒意見,可他干嗎要打壓萬年青呢,要是有人因為妒忌、私心而勾心斗角,我看大家就會玩不下去的?!?/p>
我知道喬麥對張光華今晚故意不喊萬年青很不滿,勸他說:“你想得太多了,酉北就我們這幾個人搞寫作,要是出現(xiàn)了齟齬,就真玩不下去了?!?/p>
六
接下來的兩三年,是萬年青最風(fēng)光的時期。
自從在《武陵文藝》推出專輯后,萬年青不僅在酉北大名鼎鼎了,就是在省內(nèi)文壇,用我們開玩笑的話說也是一顆“爛爛”的星星了。萬年青自己也很爭氣,這幾年里,他又在全國好幾家大型刊物推出了三部中篇,七八個短篇,其中一部中篇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同期轉(zhuǎn)載,一個短篇被《新華文摘》轉(zhuǎn)載。這一下,他在全國都有了名氣,經(jīng)常去這去那開筆會或座談會。
這年,萬年青的工作也調(diào)動了。雖然不是正式調(diào)動,只是借調(diào),但現(xiàn)在的單位比他原來的學(xué)校要自由多了,他會有更多的時間從事創(chuàng)作。萬年青現(xiàn)在是《酉北報》的編輯和記者了?!队媳眻蟆肥鞘形麄鞑恐鞴?、也是市里剛剛創(chuàng)辦的一份周二報,相當(dāng)于市委的機關(guān)報。這份報紙雖然沒有公開刊號,屬于內(nèi)部發(fā)行,但它卻是宣傳部下面的正式機構(gòu)。由于剛剛成立,除了社長和主編由宣傳部副部長兼任外,其他工作人員都是借調(diào)的。聽陳萌書記說,一兩年內(nèi),所有借調(diào)人員市委組織部都會給解決正式編制。同時借調(diào)到報社去的,除了萬年青,還有喬麥、曾成、向晨曦。當(dāng)時市委有很多人表示不滿,包括一些領(lǐng)導(dǎo),背后都說風(fēng)涼話:要是符其名和張光華也去了,整個《酉北報》可以改名成《北緯27°》了,哪里是什么市委機關(guān)報,說是市委文藝報更妥帖。還別說了,當(dāng)時報社老總李副部長確實也想把我借調(diào)過去,我沒同意,我在群藝館文學(xué)專干這個職位上輕松自由,不想當(dāng)整天要跑來跑去采訪的記者編輯。張光華是我們六人中最想去報社的,他活動了一些領(lǐng)導(dǎo),陳萌也幫他說了一些好話,但他還是沒有去成,原因是他不是正式的編制內(nèi)人員,《酉北報》不是一個臨時機構(gòu),更不是私人廣告公司,所有的借調(diào)人員都要有正式的干部身份,是拿財政工資的人,不聘請合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