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鄉(xiāng)間的蟋蟀,似乎都有一顆顧家戀舍的心。它們和村莊里的人一樣,卑微地生活。它們棲身于鄉(xiāng)村,與人親密而有距離地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蟋蟀或伏在路旁芨芨草的根上,或是隱匿在院墻下濕潤的土壤里。每到夜深之際,它們雄渾的吼聲,硬生生地將鄉(xiāng)村無邊的寂靜,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悠然。
小時候,我家的灶前擺放著一個碩大的水缸。水缸底下終年不見陽光的那一塊濕地,經(jīng)常是蟋蟀們的樂園。一只蟋蟀的振翅叫聲,總能喚來許多只蟋蟀的回應(yīng)。它們那長短不一的叫聲,不僅點亮了我們的星辰,也慰藉了我們少年寂寞的心。那時候,父親和母親都很年輕,他們白天忙著下地勞作,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只有到了晚上,父親和母親才得空坐在15W的燈下,看我們做作業(yè)。盡管白天很辛勞,但父親和母親一直堅持著陪伴我們晚讀。一天晚上,在我們收拾書包時,從水缸旁傳來了蟋蟀洪亮的叫聲。父親挪動水缸,捉來一只蟋蟀。我們把它放入罐頭瓶中養(yǎng)著,喂它米飯和菜葉。
可惜,這只蟋蟀沒過一天,遂病怏怏的,不吃不喝。傍晚,等父親回家,我們舉著瓶子向父親匯報:蟋蟀快死了。父親愣怔了一會,意味深長地對我們說,孩子,蟋蟀是在想念它的家呀。
我們?nèi)粲兴?,默默地打開瓶蓋,放走了蟋蟀。
以后,我們再聽到蟋蟀的歌聲,總是情不自禁地揣測,它們會不會就是我們放走那只蟋蟀的子孫。于是,心里便莫名地涌起幾絲感動和歡喜。
而今,我們早已遠離了家鄉(xiāng),遠離了年邁的父、母親,來到了鋼筋水泥澆筑的城市。蟋蟀陪伴著我們一同度過的時光,已然成了過往。每每思及,那些好時光就像遠去的蟋蟀聲,它明明在耳畔,待我們伸手去抓之,卻是空空如也。
有一天晚上,母親在黑暗中聽到了蟋蟀的叫聲,她撥通了我們姐弟仨的電話,感傷地說,蟋蟀都開始叫了,你們?nèi)齻€什么時候回家?
憂傷,仿佛自母親那邊的話筒彌漫出來,突然就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了我。
古詩說,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一年又一年的蟋蟀兀自叫喚著,它們催白了父母親的頭發(fā),催彎了他們的脊背??墒牵@一聲聲蟋蟀的叫喚,卻常常喚不了我們的回歸。
在遙遠的《詩經(jīng)》時代,我們的先民就開始吟唱:“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哀哀父母,生我勞瘁……”他們早就懂得父母生養(yǎng)之恩的艱辛,為不能侍奉父母左右而悲哀。
疇昔的時光,我們是回不去了。但是,有蟋蟀在堂,有父母在堂,繞膝承歡,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