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潔小說女性三種形態(tài)的身體

黃曉娟，邱慧婷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6)

論張潔小說女性三種形態(tài)的身體

黃曉娟，邱慧婷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6)

[摘要]張潔是中國文壇唯一兩次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女作家，一直致力于女性命運的關照和女性寫作視野的開拓。她小說中的女性呈現(xiàn)出不同的身體形態(tài)，代表著作者對女性命運和男權文化不同維度的思考。通過雌化的身體、承受的身體和雄化的身體等不同形態(tài)身體的探析，可以發(fā)現(xiàn)張潔對理想女性人格積極探尋和建構追求的過程，有助于深入認知張潔的文學世界及其對兩性和諧的思考。

[關鍵詞]張潔；身體；女性；父權文化

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身體”引起了西方人文學者和社會學家的強烈關注，從約翰·奧尼爾、理查德·舒斯特曼等的身體研究理論到莫里斯·梅洛·龐蒂的知覺現(xiàn)象學，再到米歇爾·?？抡撌龅谋灰?guī)訓的身體乃至布萊恩·特納的身體與社會的探討，“身體研究”逐漸成為一門“顯學”，“身體”也成為后現(xiàn)代主義、女性主義研究繞不開的話題。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否自覺的女性主義者或是否曾接受西方女性主義及身體研究的熏陶，“身體”一直是作家的重要關注點。讓-呂克·南茜直截了當?shù)刂赋?在文學中,除了身體沒有別的。[1]69事實上，作家筆下的“身體”擁有超越純粹生理性身體的話語場，身體在文學中是一種意指過程的模仿。作家在作品中里向讀者展示了無數(shù)身體，如何描繪身體、預設身體情境往往充分體現(xiàn)他(她)對身體、性別的理解，以及他(她)對個人與社會的關系乃至歷史文化的思考。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女性的性別能指始終與身體緊密相連?！白鳛榕?，身體是我們居住的場所，或者說我們就是身體本身，而身體又是我們女性性別的符號”①*[收稿日期] 2015-10-20[基金項目] 廣西“新世紀十百千人才工程”第二層次人選專項資金；廣西優(yōu)秀博士研究生出國研修項目；廣西研究生教育創(chuàng)新計劃資助項目(YCBW2015036)[作者簡介] 黃曉娟(1971-)，女，廣西民族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當代文學與女性文學；邱慧婷(1988-)，女，廣東江門人，廣西民族大學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當代文學與女性文學。①“as women，inhabit or are the bodies that are also the sign of our female sexuality.”見Barbara Brook，F(xiàn)eminist Perspectives on the Body. Pearson Education Limited，1999:31。。[2]31因而，從身體的角度研究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顯得尤為必要，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文本，對文本外的話語進行更深層的解讀。

張潔是迄今為止唯一兩次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女作家。從《愛，是不能忘記的》到《無字》，她的每一部重要作品的問世都伴隨著極大的爭議。無論是早期的《從森林里來的孩子》還是中期的《無字》，以及近期的《靈魂是用來流浪的》、《四只等著喂食的狗》等，她從未放棄對理想女性人格的探尋，一直致力于理想女性形象的建構。此種努力首先體現(xiàn)在對女性身體的關注中，對不同女性身體的描寫呈現(xiàn)了張潔對理想女性的想象和不同維度的思考。縱觀張潔的多部重要作品，其筆下的女性身體形態(tài)主要分為三種，即雌化的身體、承受的身體和雄化的身體。以下筆者分而述之。

一、雌化的身體*弗吉尼亞·伍爾夫在著作中多次用“the angel in the house”比喻服務家庭、犧牲自我、臣服男性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并認為女性想要寫作，獲得與男性同等的文化地位，必須與成為男性理想女性形象的意識殊死搏斗。見Vriginia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Grafton，1977。

完成于1981年的《方舟》是張潔女性觀相對集中的重要作品，此前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都在此匯集，此后將要出現(xiàn)的女性形象也在此部作品中初現(xiàn)端倪。《方舟》的副標題“你將格外地不幸，因為你是女人……”旗幟鮮明地宣布寫作本意在于關注女性的悲劇命運，其間的每一位女性都代表了不同類型的女性模本。張潔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類女性形象，她們大多身材豐滿，舉止妖嬈，注重修飾，在衣著打扮上著重突顯自己女性的特質，卻是越修飾越難看?！斗街邸分?，這一女性模本的代表是外事局的錢秀英?！拔匆娖淙讼嚷勂渎暋?，張潔通過對她聲音的描寫引出她的首次出場：

“喂——”一個千嬌百媚的聲音。準是那位姓錢的女人。

“不在！”千嬌百媚立刻變得冷若冰霜。[3]56

聲音由咽喉腹腔合作共振產(chǎn)生，是身體延伸的一部分，也是個人形象的重要影響因素。張潔通過對錢秀英聲音的描寫，強調了她“千嬌百媚”和善變的個人特征，隨后才是個人形象的正面描述：“精心修過的眉毛，勒得緊緊的、過早地發(fā)胖的腰肢，一張抹過淡淡的唇膏的大嘴……”[3]56嬌媚的聲音、修飾的眉毛和嘴唇、勒緊的腰肢等身體描寫突出的是女性特征，并且是符合男性審美、對男性具有原始吸引力的女性身體特征?！靶斟X的女人”這一稱謂暴露了作者對此角色不友好的態(tài)度。張潔毫不掩飾自己對此類女性的鄙薄。通過柳泉的對比，作者的傾向更為鮮明。同是在機場接待外賓，柳泉身穿“淺丁香色的縐紗連衣裙”，是“今年國際上頂流行的款式，寬松的腰身”。錢秀英則是“連衣裙上的腰帶勒得太緊，腰部那一堆多余的肉，便被攆向腹部。于是腹部便更加隆起在那件色彩斑斕的連衣裙下，活像一只就要產(chǎn)卵的花蝴蝶”[3]87。柳泉衣著淡雅，款式是國際流行的，“寬松的腰身”是對女性特征的消弭。作者有意突出柳泉作為知識女性的審美追求和謙遜的文化品格。在柳泉的對比下，錢秀英色彩斑斕的連衣裙品味庸俗。修身的連衣裙凸顯的本應是女性的曲線美，然而錢秀英腰部多余的贅肉不僅破壞了應有的美感，而且透露出她日常生活中的貪婪和墮落——只有貪圖口腹之欲才會導致身體的“過早發(fā)胖”(作者甚至沒有用“發(fā)福”這一略帶禮節(jié)意味的詞)。文本中關于錢秀英形象的描寫并不多，而她每一次出現(xiàn)的身體語言，如“嬌橫地向謝昆生瞥了一眼”、“得意地用手背撩著耳邊的長發(fā)”、“嬌滴滴地撇著那張河馬樣的大嘴”，都指向其倚仗性別優(yōu)勢獲得現(xiàn)實便利的丑陋面目。

《沉重的翅膀》中的何婷和錢秀英一樣有著甜膩的聲音。何婷“不過才四十多一點，因為生得白嫩，看上去還只有三十六七的樣子”[4]282，還有一個“甜得讓人發(fā)膩，比十七八的姑娘還嫩的嗓子”[4]282。打電話給上級時，何婷總是笑著的，“笑聲里透著無比的謙和”[4]285，就算是埋怨，也是“誰聽了也會覺得心里癢酥酥的”[4]285。她同樣貪婪，耍弄權術，濫用職權以謀私利。

似乎因為對女性性別優(yōu)勢的利用，她們的人生歷程處處平坦。何婷1945年參加革命，從文書、干事做起，1962年成為處長。錢秀英在外事局飯票有人代買，似乎“人人都心甘情愿地受她的支配，并且覺得這是自己的一種光榮”。身體是文化的一種載體，“文化中的主要規(guī)則、等級制度甚至形而上學的信念都記錄在這個表面，并且通過身體的具體語言得到強化”[5]241。對身體的不同運用方式體現(xiàn)的是個人對自身在社會中所處位置、所有資源的了解以及對社會文化的參透。錢秀英“永遠記得自己是一個女人”，她說話是嬌滴滴的聲音、勒緊的腰身、長發(fā)、修飾的眉毛和嘴唇、說話時“用手背撩著耳邊的長發(fā)，歪頭甩到肩膀后面去”等一系列身體語言，彰顯的是她對女性特征的理解，對照鏡子的熱愛更使她對身體的重視暴露無遺。作者對這類女性的態(tài)度和梁倩一樣，“一陣鄙夷又一陣羨慕”，然而更多的是鄙夷。引人注意的是，張潔對這種雌化的女性的態(tài)度數(shù)十年如一日，在新近作品《四只等著喂食的狗》等作品中仍有體現(xiàn)。

艾克斯的媽媽是一個不受鄰居待見的女性，因為她總是“算計人家的丈夫”。和錢秀英一樣，她處處突顯自己的女性身體特征。“常常見她穿著粉紅色的高跟鞋、小一號的衣服和黑色的網(wǎng)眼襪子，一擰一擰地上班去。”[6]147盡管《四只等著喂食的狗》運用兒童視角展開敘述，張潔并沒有放棄對她進行諷刺，而是通過詹姆斯的眼睛對艾克斯的媽媽進行貌似幼稚實則尖銳的批評：

我常在電視內(nèi)衣廣告上，看到有人這副打扮。不過做內(nèi)衣模特兒，她似乎了老了點兒……那些小一號的衣服，把她箍得就像在臺上比賽或是表演的“肌肉男”，如果不是在臺上比賽或是表演的“肌肉男”，這樣凸現(xiàn)身上的疙瘩，真不算好看。就是人家“肌肉男”，平時沒事兒也不這樣凸現(xiàn)自己的肉疙瘩。[6]147

作者對艾克斯媽媽的態(tài)度躍然紙上。艾克斯媽媽的為人也在印證著作者對她的指責。她不關心艾克斯兄妹，燙個頭發(fā)都要從紐約飛去巴黎，通過離婚分得大額財產(chǎn)，和捕殺鯨魚的男朋友在一起的同時還期望與約翰復合等種種行徑彰示著她和錢秀英一樣貪婪和墮落。

張潔對以女性身體迎合男性的反感和她對性的態(tài)度緊密相連。由于獨特的個人經(jīng)歷，張潔在作品中毫不掩飾自己對“性”的厭惡。她認為“性”是男性對女性絕對權力的行使，是一種加諸于女性身體的暴力和虐待。她厭惡“性”實際是厭惡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她所排斥的“勒緊的腰身”、撩頭發(fā)、嬌滴滴的聲音等女性身體語言的實質指向是她對作為男性欲望與色情對象的女性身體的排斥和拒絕?！芭瞬⒉皇巧偷?，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7]257。這個理論已經(jīng)成為女性主義者的共識，也成為女性身體研究的重要前提之一。在父權制社會里，所謂“性別”并非基于生物學和生理學基礎上的客觀認識，而是被社會歷史文化所建構的話語敘述，正如女性氣質“從來沒有存在過”[6]2，它不過是男性加之女性身上的種種枷鎖。當我們論及身體，談論的往往不是生理的身體，而是旁涉身體所具有的社會文化屬性甚至個體生活習慣乃至社交網(wǎng)絡。女性身體的生理特征被父權制賦予更多的“性”意味，女性的自我意識也在這種父權制的注視下萎縮。阿爾都塞有一個著名的假設：一個人走在街上，身后一個警察在喊“嘿！說你呢！”如果那個人轉過身來，他就成為警察召喚的主體，也即承認警察喊的是他。[8]38-39在阿爾都塞的召喚說中，當一個人回應了另一個人的召喚，他即成為召喚的主體。張潔的作品透露出一種拒絕召喚的潛意識：如果我承認能吸引男性的腰身、長發(fā)、媚笑是美的，那我就成為男性的欲望客體和色情對象，我只能不承認。張潔對雌性化身體的排斥的本質是拒絕父權制的召喚。

張潔這種“反應過激”的拒絕和排斥恰恰說明她本人即是這種父權制身體觀念的受害者。張潔出生于1937年，在20世紀五十年代度過青春期，她的思想和觀念受到當時社會氛圍的深刻影響。在當時全國性語境中，消匿女性特征成為文化主流。社會崇尚的是和男人一樣的“鐵娘子”，女性富有性吸引力的生理特征是危險和反動的。“一切和女性氣質有關的東西，甚至包括女人的生理特征，在中國社會上聲名狼藉，遭受批判和鄙視，連女性自身也產(chǎn)生了‘厭女’‘崇男’的心理情緒，從而造成了對女性身體和心理的極大遮蔽和壓抑”[9]101。這種“厭女情結”恰恰源于中國文化長期將女性身體異質化、他者化的指認，它的本質依然是父權對女性的歧視。張潔企圖拒絕召喚，卻成為回應召喚的力證。

二、承受的身體

在張潔的小說中，默默承受苦難無私奉獻的女性形象占據(jù)了大量篇幅。幾乎所有受到張潔肯定的女性身上都背負著沉重的命運?！稛o字》中的墨荷、葉蓮子、吳為，《祖母綠》中的曾令兒、盧北河，《沉重的翅膀》中的劉玉英，《方舟》中的柳泉等都是這一形態(tài)身體的代表。

地主家的小姐墨荷陰差陽錯地嫁到葉家后受盡虐待，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和農(nóng)活，前前后后為葉家生產(chǎn)了多個子女(成活的只有葉蓮子一個)，最后死于產(chǎn)后大出血，終其一生不曾向她“頗具實力而非同一般人的娘家”訴說痛苦。葉蓮子在戰(zhàn)火連天中被丈夫遺棄，寄人籬下，到香港千里尋夫換來的是丈夫的暴打和虐待，卻選擇默默承受。被人非難時她摟緊女兒吳為，小聲勸慰孩子；干完活她就縮在空間一角不聲不響；被丈夫暴打時始終緊閉著嘴。在香港戰(zhàn)火街頭的一幕是她承受姿勢最貼切的寫照：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著，顆顆像是擦著葉蓮子的頭皮而過。她把吳為橫抱于懷，佝僂下身子遮擋著吳為，如疾風下的衰草，低頭緊行在香港的大街小巷。[10]286似乎在最為關鍵的時刻，挺身而出的總是女人。在回到如何存活肉身這一終極問題上，女性的承受往往折射著男性的丑陋與不堪。盡管任人折磨、形容枯槁，墨荷、葉蓮子等女性形象在吳為重述的歷史語境中是偉大的、光明的，她們面對苦難的韌性體現(xiàn)了潛藏在女性身體里的強大力量。在《無字》中，張潔借紀伯倫的詩句形容葉蓮子“你是一具弓，你的子女好比生命的箭，借你而射向前方”[11]211。這詩句既是對母愛傳承生命的頌揚，更是女性身體承受姿態(tài)的具象化描述。

根據(jù)恩格斯對人類歷史的考察，原始社會的兩性分工是自然形成的，男性外出獵食，制造捕獵的工具，女性在家里哺育后代、紡織、烹飪，他們各是所使工具的持有者。隨著人類能力的加強，社會的發(fā)展，男性在外獲取的資源逐漸增多，從事家務的女性則僅僅參與生活資源的消費而不再持有與男性相匹配的財產(chǎn)，從而淪為家庭的“第二位”。從此女性家庭工作的意義全然喪失，淪為男性勞動的附屬品。這種由物質基礎導致的壓迫最終促生了漫長的父權制社會。自此以后，無論是在歷史文化的長河還是在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中，女性再也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她只能作為某個人或某個家庭的女性，依附男性存在。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賦予了男性極大的權力，同時也賦予他們歷史的重負。女性淪為性器和生育工具的前提是，男性為女性和后代提供住所、食物等物質基礎。女性的物質生活直接體現(xiàn)著男性的“獵食”能力，女性的社會地位才是男性身份的真實反映，也即所謂“夫榮妻貴”。男性被賦予一家之主的地位，妻兒應該生活在他的庇護下，但這往往是一種想象。當葉蓮子帶著吳為在戰(zhàn)火中顛沛流離、寄人籬下、饑寒交迫時，直接呈現(xiàn)的是作為一家之主的顧秋水的無能。在香港，葉蓮子通過自己的勞動提供家庭日常開銷時，顧秋水實際上已經(jīng)孱弱、退化為“母親的兒子”，喪失了“夫”的形象。歷史賦予男性的偉大光環(huán)在顧秋水身上消失殆盡。他對葉蓮子不肯再嫁富貴人家的指責，恰是對自古以來男性對女性身體支配權的徹底否定。男性通過女性的身體來展示自己的占有和能力，當女性作繭自縛地仰仗男性為自己的天地時，張潔筆下的一些男性早已急急卸下歷史的重任。張潔對女性苦難的記述，成為對男權有力的消解。

《祖母綠》中的盧北河為人低調，齊耳短發(fā)、衣著樸素，“在公眾場合，她盡量顯得無聲無息，坐在最后一排，或是哪個犄角的椅子里。從半瞇著的眼皮下，靜悄悄地觀察著周圍人和事。”[3]169-170盡管人生履歷堪稱平順，面對生活，盧北河承受的姿態(tài)和墨荷、葉蓮子等人并無二致。如盧北河與婆婆交談的那段描寫：

盧北河輕輕地敲了敲門……

盧北河躡手躡腳地開了門……

她輕聲慢語地問……

盧北河退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然后透了一口大氣。[3]171-172

短短幾百字中盧北河的動作都是輕輕的、怯怯的。無論老太太的態(tài)度如何尖酸冷淡，她都保持低調溫和。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讓左葳依然感到一家之主的榮耀。論工作能力、處事方式、工作職務，盧北河都比左葳更勝一籌，但她始終自降一等，費盡心思幫左葳在單位立住腳，還要時刻考慮維護左葳的自尊和面子。當她與曾令兒敞開心扉交談時，才驚覺自己已被套在灰色的衣褲中度過沉悶的一生。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禁錮在一系列沉悶穿著、謹慎言行等身體語言之中。她不是沒有想到掙脫，甚至任性地想把自己灌醉，然而到最后，她還是振奮自己，“用手掌整理好自己的頭發(fā)，撫平自己的衣襟”[3]223，把自己的靈魂再次裝進身體的籠子，決心繼續(xù)演繹一個為丈夫、孩子、家庭操心一生毫無怨言的好女人。張潔借盧北河之口一針見血地指出幸?；橐龅恼嫦啵盒腋５萌缤粋€隨心所欲的主人，和一個惟命是從的奴隸[3]221。如果說張潔在塑造鄭子云(《沉重的翅膀》)這個角色時仍然傾注了對堅強男性的仰慕和希望，而同為部級干部的胡秉宸(《無字》)則是“優(yōu)秀男性”的真實注腳：自私、猥瑣、貪心、易變、暴力。在社會擔當中，鄭子云和胡秉宸都是出類拔萃的，然而在兩性相處中，鄭子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他從不關心妻子，為了顯示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在客人面前對妻子冷嘲熱諷。張潔站在純女性立場冷冷地拆穿王子拯救公主的童話——女性企圖和男性締結美好婚姻的愿望不過一種幻想，和男性的結合才是女性苦難的真正開始。就是在現(xiàn)代社會西方文明家庭里，《四只等著喂食的狗》中的爸爸也因自己的幼稚和隨心所欲給媽媽增添了許多麻煩，甚至數(shù)次去警察局。

當女性從對男性的盲目崇拜中逐漸清醒，便能清晰地看到，男性的偉大光環(huán)是建立在女性的退讓、隱忍上的。胡秉宸一次次對吳為追擊圍堵，以為和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吳為結合是對吳為和葉蓮子的一種“賞賜”，殊不知他的自信和尊嚴全靠吳為的成全。在傳統(tǒng)父權制文化語境中，男性面對女性的優(yōu)越和自信極大體現(xiàn)在對女性身體的支配權，其中最重要的基礎是“性”。性支配是男性統(tǒng)治女性的終點，體現(xiàn)了男性對女性身體的所有權。男性建立的性秩序是男性統(tǒng)治女性的基礎。在胡秉宸和吳為的新婚之夜，胡秉宸的年齡劣勢顯而易見?！爱斶@農(nóng)人的犁頭正要進入土地的深層，她也幾乎就要進入說明白卻又不甚明晰的地域時，情況慘變，那耕作的農(nóng)人猝然倒地，額上沁出力不勝任的汗水……”[11]254胡秉宸對吳為身體的征服是失敗的。吳為的身體并沒有在他的帶動下脫離理智的樊籬，仍然屬于她自己。胡秉宸在吳為面前的優(yōu)越和尊嚴實則不堪一擊?！八遣粚诺纳駪B(tài)后面，洶涌著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哪怕說出一宗，也會讓胡秉宸難以自容?？墒撬徽f，一個字也不肯說。”[11]209吳為、盧北河等人對丈夫的配合和維護，并非如古代女性一樣一旦走出家庭就無處寄身，而是因為“也許她還愛他”。以愛情為名的犧牲是張潔筆下悲劇女性的共同苦難。

曾令兒和盧北河性格截然不同，她倔強而瀟灑。在運動會“仰臥起坐”比賽上，即使明知已遠遠甩開對手獲勝，她依然咬牙切齒做到“眼睛發(fā)直，嘴唇發(fā)紫”不能再做為止。曾令兒幾次三番為救左葳出生入死。左葳患肺結核時她不怕感染給他補習功課，疲累至極被汽車撞倒后，“她咬著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屈伸著摔破的膝蓋給那司機看。然后又在路邊的水龍頭下，沖洗干凈額頭和膝蓋上的血跡，趕到左葳家里給他補課”[3]219。為了救出大海渦旋中的左葳，“她狠起心腸，朝左葳頭上猛擊一拳……重又抓住他的頭發(fā)……一手揪著左葳，一只手臂向前劃去，她的牙齒咯咯咯地磕出聲響”。[3]211還有放逐邊陲、身懷六甲受盡白眼的辛酸以及生育的劇痛、痛失愛子的絕望等，她的身體遭遇的痛苦和傷害，來源于左葳，全因對左葳的愛和保護左葳的信念。

張潔筆下這些默默承受苦難的女性是揮向男性的一記重拳。左葳英俊硬朗的外表和豐富的社會活動給人造成一種能干、優(yōu)秀的假象，就連曾令兒都對盧北河的處心積累和忍耐委屈表示不理解，以為左葳能勝任自己的工作。在實際工作中，卻早有人看穿左葳的不中用，看到左葳“沒有一個黨委副書記和研究所副所長的老婆，他什么都不是”。盧北河始終像寄人籬下一樣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左葳脆弱的自尊。因替左葳承擔右派分子罪名被放逐邊陲小鎮(zhèn)的曾令兒更是左葳一生的天使，分離幾十年后，她還要回來替他承擔微碼編制組的實際工作以護他周全退休。張潔用這些女性的遭遇直接宣告了男性拯救幻想的破產(chǎn)，男性在女性的真實生活中，不過是一種空洞的能指，早已喪失存在的價值。

三、雄化的身體

當男性拯救的神話已然失落，女性如何自救成為張潔小說中的重要主題。盡管張潔不無偏頗地宣稱“比起男人，女人也許是一個更健全、更優(yōu)秀的人種”，她筆下奮起自救的女性卻多是“雄化”的女性。

《方舟》中為三個女人尋得安置之所，竭盡全力為柳泉取得調令的梁倩簡直是一個長著女性身體的男人，“襪套上有一個不小的破洞。順著這短襪一路看上去，上面是麻桿一樣的細腿。再往上是窄小的胯，再往上是干癟的胸，再上，是暗黃的、沒有一點光澤的臉”[3]51。她的動作和說話方式，也是“男性化”的。

梁倩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沙發(fā)的靠背。[3]55

“他媽的，老子倒霉兒倒霉，老子復官兒顯貴。呸！”梁倩擼胳膊挽袖子地說。[3]68

張口就是一句臟話：“狗蛋，當著朱禎祥的面，我跟謝昆生那老小子大吵一架。你媽的！”[3]98

梁倩放下手里的被子，像個男人似的拍著柳泉的背。[3]102

梁倩的每一次出場都像一名男子。在《沉重的翅膀》中令鄭子云刮目相看的葉知秋也頗具男性氣息。采訪鄭子云時她“像男人一樣把手叉在腰上講話”，“背著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4]54。《靈魂是用來流浪的》中的秦不已渾身散發(fā)著雌雄莫辨的魅力。她身材干瘦，喝酒時果斷豪放，“眼神兒里又有男人的鎮(zhèn)定、殘忍、亡命、死不回頭、說放手時便放手”，讓人覺得她是個能一起喝悶酒的哥們兒。隨身攜帶的小手槍、當著男人面就“老三老四躺下”睡覺的做派更使她和“女人”二字離去甚遠。就連《四只等著喂食的狗》中的完美媽媽，在上電視節(jié)目時也不由自主地像男人一樣“蹺著二郎腿，一個開了線的大鞋底兒，占滿了整個屏幕”[6]111。有著中國貴族血統(tǒng)的毛莉比她們走得更為深遠，她性取向也和男人一樣“不愛男人愛女人”[12]109。

盡管數(shù)千年來邏各斯主義締造的兩性間的不平等是由生物學身體差異造成的神話，然而這個神話早已被女性主義者和現(xiàn)代社會學家無情戳破——賦予身體的那些特征與意義，以及不同人群的身體之間的界限，并不是社會的基礎，而是社會的產(chǎn)物。[13]68正如“女性氣質”是不存在的，所謂“男性氣質”也不過是菲勒斯中心支持者們強行賦予身體的隱喻。?？聦ψ锓干眢w的研究直接向我們演示了身體是如何被馴服的：“肉體直接卷入某種政治領域；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盵14]27身體研究者和女性主義者們早已列舉無數(shù)的例子證明一個純粹生物學意義的身體如何獲得社會學意義。當一個男性嬰兒出生，他身體外部的社會文化不斷告訴他怎樣成為一個“男人”，這種性別教育在生活中不斷得到實踐、演練，這個男嬰自然而然按照所期盼那樣長大成人，并以為自己天生就具有男性氣質的身體習語*Body Idiom，These com-prise bodily appearance and personal acts: dress, bearing, movement and position, sound level, physical gestures such as wavingor saluting, facial decorations, and broad emotional expression. 見Erving Goffman. Behavior in Public Places. Notes on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Gatherings，F(xiàn)ree Press1966：33。 李康譯作“身體習語”，泛指“穿著、舉止、運動與位置、音高、揮手或致禮等身體姿勢、臉部裝飾、明白的表情”。見(英)克里斯·希林著、李康譯《身體與社會理論》(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版，第79頁。。讓人激憤的是，這種依照男性中心觀念的建構模式中被領會和構造的兩性身體之間的差別直接指向兩性間的不平等，它的本質是“性別是當作等級化的兩種社會本質來構造的”[15]27，直接體現(xiàn)的是父權制文化的權力意志，即男性對女性的統(tǒng)治。父權制文化通過對兩性生理差別的強化，突出女性特征在實際生活中的弱勢，認為她們是無能的、負面的、不配參與權力分配的，只是男性的附屬品，只能作為男性滿足性欲、繁衍后代存在。男性則是強大的、正面的。女性理所當然服從男性的所有意志，竭盡全力保證他們一切社會生活順利進行。社會形態(tài)身體的馴化體現(xiàn)了男性意志的權利關系存在。

張潔對女性作為男性欲望客體的存在深惡痛絕，深刻地意識到一味地退讓和忍受或者以愛之名的犧牲只能加重女性的苦難。她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她對女性如何尋求出路的思索：荊華總覺得一個“牡馬駕轅”的時代似乎就要到來。男人的雌化和女人的雄化，將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世界性的問題。也許世間萬物的所謂變化，不過都是周而復始的運動，那么，回到母系社會也未必是不可能的。[3]31然而悖論在于，張潔筆下的人物乃至張潔本人承認女性雄化的前提是，肯定男性氣質的合理存在，即梁倩、曹荊華等人自覺已雄化，是把自己身上具有的堅強、勇于擔當、正直、拼搏、理性甚至智商上的優(yōu)越、工作能力的出色都誤以為男性的生理態(tài)特征，而事實是這些優(yōu)秀的品質應該是跨性別的，或者說無性化的。張潔所構筑的女性方舟的實際情況是，當女性受到男性的歧視，遭遇來自男權社會的非難，自然產(chǎn)生了“女人生而不幸”的想法，進而延伸為自我厭惡、自我否定，對自己身上的女性化、女性傾向與特質產(chǎn)生了厭惡和排斥。她們想要克服這種自我厭惡，獲得社會認同，只能“雄化”。雌雄莫辨的穿著、毫不修飾的面容、“風干牛肉”般的身軀、粗魯?shù)挠迷~等身體語言無不是她們摒棄自身女性特質的力證。至于“生孩子，睡覺，居家過日子”這幾項，她們與其說天生不擅長，莫如說刻意地自我放逐。從表面上看，“雄化”是一種女性對男權社會的挑釁，究其實質依然是認同男權社會的價值觀，讓他人認為她們擁有男性的優(yōu)點，視其為特例。這種方式實際上是女性與男性和解的行為策略，也在不知不覺中實現(xiàn)了與父權制文化的機制共謀——兩者皆持續(xù)強化女性整體地位的低落。

身體是重要的，通過它才能感知外部世界，文化習俗的存在也必須通過對身體的規(guī)訓才得以實現(xiàn)。個人通過身體習語的不停實踐、演練來學習社會秩序和規(guī)范，進而通過身體與他人交流。在這種交際互動中，通過外部世界的反饋，個人得以認識自己。“身體扮演了重要角色，充當人的自我認同與其社會認同之間關系的中介。特定的身體形式與展演被賦予的社會意義，往往會被內(nèi)化，深刻影響個體對于自我和內(nèi)在價值的感受”[13]79。當梁倩等女性還未被雄化，身體語言依然體現(xiàn)著約定俗成的“女性氣質”，她們并沒有獲得男性和社會的尊重。她們或者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男性發(fā)泄性欲和生育后代的工具(荊華、柳泉)，或者發(fā)現(xiàn)自以為是愛情結合的婚姻是基于父親的官職和權力(梁倩)，甚至女性的生理性快感也只能帶來婚姻的背叛和親情上的內(nèi)疚(秦不已)，所謂婚姻也不過是奴役的合理化(盧北河、莉麗亞)，忍受只能帶來更多的非議和遭難。要想改變自身的狀況，只能奮起反抗。梁倩等人的雄化是在身體上獲得男性的身體習語。不喜家務、不善烹飪、說粗口、吸煙、砸拳、使用槍支等本默許為男性特征的行為在她們身上一一出現(xiàn)，這實際上不過是對男性身體語言的一種模仿，似乎只要舉止像個男人，就能獲得和男人同等的地位?！耙粋€人的虛擬認同，指的是他如何看待自身，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認同；而他的實際社會身份/認同指的是別人怎么看他們”[13]83。張潔始終無法接納生理形態(tài)的女性特質，也無法認可社會形態(tài)女性氣質的狹隘界定。這種對自然形態(tài)女性特征的排斥和社會形態(tài)女性氣質的拒絕無不透露著她對女性身份認同的焦慮。這是張潔婚戀寫作中的一種局限。她把女性在社會上遇到的種種不公和苦難簡單歸結為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和奴役，而放棄嘗試對女性本身進行反思。這種身份焦慮和不免狹隘的泛性化思維恰恰啟發(fā)了張潔創(chuàng)作中的可貴——張潔孜孜不倦地在作品中追求女性與男性同等的文化主體性。張潔在作品中對知識女性毫不掩飾的欣賞體現(xiàn)著她對女性文化品格的執(zhí)著追求。

在《沉重的翅膀》中，作者有意在文本中設置了葉知秋和夏竹筠的人物對比，“秋”“夏”相對，“葉”“竹”相間也強化了這一暗示。她們出場形式的不同已然分出高下?！邦^發(fā)的確燙得不錯，很合夏竹筠的心意。波浪似的推向一個地方，很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氣派”[4]15。葉知秋則是“也許因為身體已經(jīng)恢復了健康，葉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少有的晴空，融著太陽的暖意”[4]1。夏竹筠關注自己的身體，葉知秋通過身體感知外界的存在。接下來夏竹筠“對著前后的鏡子，從從容容地打量了額前、腦后、兩側的頭發(fā)，滿意地微微笑著”[4]15。葉知秋是“愣怔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久已忘記的法文，不禁高聲地問了一句”[4]2。一個是照鏡子，一個是說法文，盡管兩者并不矛盾，但在以鄭子云的評判為砝碼的語境下，顯然具有精神層面的高下之分——照鏡子強調的是停留在身體外表層面的淺薄，說法文顯示的是文化修養(yǎng)的卓越。當葉知秋和鄭子云暢談社會、經(jīng)濟、體制改革、哲學、政治等形而上宏大命題時，夏竹筠的關注點是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一回到家就呵斥鄭圓圓“一個女人戴眼鏡，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繼而拿出給圓圓新買的衣服，緊接著就是聽保姆報賬。在夏竹筠的市儈和庸俗的小市民趣味襯托下，葉知秋的知性和博學顯得尤為可貴，因此盡管她外貌丑陋不堪，依然獲得鄭子云的尊重和青睞，夏竹筠則引起了鄭子云的種種厭惡和反感。張潔竭力爭取的不僅僅是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獲得男性的呵護或表面的平等，而是要求和男性在文化中享有同等的地位，不再是永遠的“他者”。她想要的也不僅僅是男性的認可，而是超越“第二性”的獨立存在。

執(zhí)筆至今，張潔從未放棄理想女性形象的建構。她對種種女性不同身體形態(tài)的描繪體現(xiàn)出的是她對女性運命不同層面的思考。新作《四只等著喂食的狗》中的媽媽莉麗亞無疑比以往塑造的女性形象更接近她的理想。從世俗生活的角度來看，莉麗亞終于擺脫了女性的深重災難：名校博士畢業(yè)、高薪工作、父母健在、子女雙全、社會尊重，還有一個相互尊重的丈夫。她的個人品質也頗值得稱道：獨立自強、理性客觀、工作出色、勇于擔當、為人真誠，甚至成為兒子在男子漢成長之路上的偶像和榜樣。然而她依然是女性中的異類，是冰球場上唯一的女隊員，觀看球賽時大喊大叫，吹“刺耳的全場都能聽見的口哨”……張潔將所有人類應具有的優(yōu)秀品格都集中于莉麗亞身上，而莉麗亞的“雄化”特征仍隱約可見——她承擔了一個家庭中作為男性的角色和社會分工。與之相反，文中的爸爸湯姆盡管已經(jīng)努力尊重莉麗亞的意愿和人格，也仍是家里最具劣根性的存在，不僅有打呼嚕、丟三落四等個人惡習，平時也缺乏責任擔當，“凈顧著玩兒，不太管我們、也不太管家里的事”，對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懷有不自覺的警惕。與莉麗亞相反，他成為詹姆斯成長道路上的反面教材。諷刺的是，莉麗亞和丈夫和諧相處之道竟是“我的決策幾乎都決定于湯姆，如果他說往東，我就往西，大致沒錯”。[6]145張潔這種對女性的頌揚和對男性的貶低是一種有力的反撥還是矯枉過正，只能留待讀者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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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陽欣]

On the Three Forms of Female Body in Zhang Jie’s Novels

HUANG Xiao-juan，QIU Hui-ting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 530006，China )

Abstract:Zhang Jie, the only female writer having been twice awarded the Mao Dun Literature Awards, has been focusing on the destiny of female character and broadening the way of portraying females. Different forms of female body presented in her novel represented her reflection on female destiny and patriarchal culture in different dimensions. Her exploring, constructing and pursuing of the ideal female personality can be found in her analysis of different forms of female body such as the feminized body, the suffering body and the masculinized body, which can also be contributed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Zhang Jie’s literary world and her reflections on the harmony between the sexes.

Key words:body; female; patriarchal culture

doi:10.16088/j.issn.1001-6597.2016.02.012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6597(2016)02-008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