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向遠方

楊劍華

一

依照中國的傳統(tǒng)審美，自然景觀中，水必不可缺，小橋流水人家的韻致，清泉石上流的恬淡，疏影橫斜水清淺的優(yōu)雅，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宏闊，少了水就少了風(fēng)情，丟了靈魂。大凡鐘靈毓秀之地，都有一脈好水滋養(yǎng)著潤澤著，暈染出一方土地的山青野沃，枝茂花繁。

身為賀州人，從來不乏親近好水的機會，無論是黃姚古鎮(zhèn)安詳?shù)囊?，姑婆山、大桂山國家森林公園歡脫的山泉，十八水景區(qū)酣暢淋漓的瀑布，還是一江兩岸長堤公園穿城而過的臨江，靈秀的水和賀州人的生活，只隔著一轉(zhuǎn)念的距離，你不來，水在那里，你來，水和你在一起——不，應(yīng)該說，靈秀的水和賀州人的生活完全零距離——擰開水龍頭，來自碧溪湖的清風(fēng)就悠悠地蕩漾進了賀州人茶濃酒香湯甘醇的市井生活。

往往是這樣的：未進公園或景區(qū)，就先聽到淙淙的流水聲，清脆時大珠小珠落玉盤，纏綿處嘈嘈切切錯雜彈，不用看，只聽那聲音就知道是一汪純凈清冽的好水。終于看到了，泉水在陽光下跳躍著，溫柔地撫摸著卵石，親切地舔吻著青草，潺潺地轉(zhuǎn)過山路的彎道，淌過綠樹的投影，帶著清涼一直流到人的心上。那水晶瑩剔透，不沾世間的半點塵埃，質(zhì)地新鮮、單純，是我所深愛的，鞠一捧潑在臉上，清涼沁心，真真是酌水能消萬斛愁，經(jīng)過水的洗禮，那些生活中的雜念煩憂，一切都歸于美好與純凈了。

溯水而上，這水一路變化多端，時而靜默，時而溫婉，時而壯美，小溪、淺流、深潭、瀑布，或活潑伶俐，優(yōu)雅從容，或豁達大度，堅毅剛強，一種姿態(tài)一種性格，一種形式一道風(fēng)景。我懷疑最富于變化的水，就是賀州的水了，似乎要在這里展盡綽約的風(fēng)姿，才甘心流向別處。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這話是不錯的，觀瀾閣，望海樓，洗心亭……從古到今，親水近水的思想者從水里打撈出多少智慧的靈光啊。聽泉，我深愛這個充滿了東方禪意的詞，臥而靜聽水的流響，心是寧靜的，泉水是跳躍的，而思想是放縱自由汩汩奔流的，靜默的人在與率意之水的交流間，精神疆域隨著流水而無限遼遠?！兜赖陆?jīng)》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說，宏大的音律聽上去往往聲響稀薄，而宏大的氣勢景象似乎也沒有一定的形狀，這番感悟，我猜應(yīng)是他岸邊聽泉觀水所得吧？這希聲無形之水，竟以它的萬千氣象達到了最偉大恢宏、崇高壯麗的氣派和境界呢。水的兩岸，落葉飄搖而下在水中投下悲秋和哀怨，那簇山花昨天還開得明媚妖冶，今天卻化作繽紛落英，淙淙的流水席卷了這一切，浩蕩而去。免不了會有巖石挑釁地攔住去路，水輕快地打著漩渦，一笑而過。流年似水，再看那石頭，方方正正的棱角，竟已抵不過水的打磨，變得渾圓溜滑了——如水的柔軟也是另一種堅硬的表達。水無色無形，用她的生動鮮活，融匯著大智大慧。

即便是凡俗如我，坐臥于芬芳的草木之間，光潔如洗的大石之上，任由泉鳴把柴米油鹽的盤算和喜怒哀樂的意念一一沖刷，也不失為一場浪漫的心靈放牧。古人逐水而居，今人親水而樂——周末或假日，賀州各地的水邊，隨處散落著這樣休閑的場景和這樣安逸的人。因為有這么多好水，賀州人的生活充滿了詩意。

二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岡，流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泉水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方?！甭犞Q，我的記憶深處總會跳出這些叮咚作響的音符。幼年時的我，吐字尚未清晰就常常哼唱這首歌。那時候，本地市面上流行一種飲料，是山楂汁，有著艷麗的玫瑰紅的顏色，冰冰涼涼地喝下去，甜中帶酸，酸中微澀，幾種味道糅和在一起，加上汽水的刺激，在味蕾上作用出一種說不出的特殊的滋味，回味悠長。飲料就出自賀州依山傍水的一家飲料廠。我家隔壁的一個大姐姐招工去了那家飲料廠上班，因為當時飲料是季節(jié)性生產(chǎn)，她夏天住在廠里上班，其余時間賦閑在家，大姐姐眼睛清澈，聲音清脆，常拿飲料招待我，教我唱歌，《泉水叮咚》的歌就是一邊喝著山楂汁一邊學(xué)會的，而且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首歌里唱的，叮咚作響的泉水，跳下山岡流過草地之后，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淌進了大姐姐工作的飲料廠，然后才流向未知遠方。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這首歌的質(zhì)地，有著山楂汁般的姹紫嫣紅清新甘甜。那些年，我對鄰家大姐姐羨慕得無以復(fù)加，想象著，在她工作的日子里，所有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徘徊在汩汩流淌的山楂泉邊，撈起泉中沉浮的草荇，用花瓣舀起那些玫瑰色的液體，淺嘗慢飲。

多年以后，飲料廠已經(jīng)不生產(chǎn)山楂汁了。廠子機制轉(zhuǎn)換，生產(chǎn)革新，現(xiàn)在出產(chǎn)的是礦泉水，也算是靠水吃水，不辜負這得天獨厚的生態(tài)資源，生產(chǎn)也不再是季節(jié)性的，一年四季，清冽的山泉帶著自然的氣息，春有春的醇和，冬有冬的甘冽，源源不斷地流出大山，流向城市，流進千家萬戶。鄰家的那個大姐姐經(jīng)歷過工廠的停產(chǎn)，打過臨工，做過單干，嘗過苦楚，走過滄桑，生活遠不是我童年時想象的那般詩意。偶爾也會遇見她，眼睛還是泉水般的清亮，笑聲清朗如叮咚的泉鳴，這些年似水流逝的光陰幾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反為她平添了如水的沉靜和從容。她告訴我，如今她自己開了一家水店，專營桶裝礦泉水，她說，是富硒的長壽水呢，你開卡，我給你最優(yōu)惠的折扣，說話間，露出泉水濯白的牙，笑。望著她，我感覺心中也有股清清的泉，一漾一漾的。

柔弱似水，但水滴石穿。

三

“生活在別處”，曾幾何時，詩人蘭波的這句話成為在水泥森林中突圍的口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總想著要逃逸到別處，別處，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美好所在，那里有清新怡人的空氣，那里有閑暇恬淡的時光，那里有能載得走這許多愁的緩慢的河流。生活在賀州的我不曾有這樣的幻想，因為我確信無疑，賀州就是這樣一個“別處”，這里的每一場新雨下的都是負氧離子，每一杯清茶都浸泡著歲月靜好，每一處河谷都能讓人樂而忘憂……人能想象的一切水的形態(tài)，在這里變幻著，呈現(xiàn)著，當然，除了不下雪，這里是南方之南。

水源源不絕，從石縫間地冒出來，青灰的石條殷殷地挽留著清澈的井水，清澈的井水卻熱切地向往著井外的青蔥世界，掙脫井沿淌出去，然而四四方方的井池里卻始終是盈盈滿滿的。第一眼井池只供廚炊燒茶煮湯，洗竹筷瓷碗，第二眼井池只洗菜，白菜黃瓜青筍紫蘇金銀花，田園山野出產(chǎn)的各種水靈靈的菜蔬，第三眼井池洗出簡樸衣物的溫暖潔凈、頑皮孩子小手的白胖和老人家的鶴發(fā)童顏。而鄰里鄉(xiāng)間的家長里短是三眼井水都能洗的。井水浣洗出一個個嶄新的早晨，月亮的倒影在井里圓了又缺了，缺了又圓了。黃姚古鎮(zhèn)的仙人古井是一方永不枯竭的碧玉硯臺，古鎮(zhèn)人家蘸著井水書寫著波瀾不驚的靜好歲月，一寫，就寫了千百年，至今墨跡未干。仙人古井水，是黃姚豆豉秘而不宣的原材料。古鎮(zhèn)人擅制豆豉，每月逢初一、十五，取仙人古井之水浸洗大豆，顆顆豆粒在水中飽滿鼓脹，汲取多種微量元素，和著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發(fā)酵，成品色澤烏亮，透心柔軟，滋味鮮香。制得好豆豉當然是自家先吃，古鎮(zhèn)人長于用豆豉烹制菜肴，中央電視臺的美食欄目曾為這里的豆豉菜系做過專題，豆豉辣醬，豆豉米粉，豆豉蒸排骨……每一味都是我所喜歡的——仙人古井淌出的流水有多悠長，豆豉的濃香回味就有多悠長。

和清涼冷靜的井水相映成趣的，是熱情難以抑制的溫泉。剛從炙熱的大地深處奔突而出時最高溫85度，到舒適宜人的最佳泡浴溫度40度，這個過渡，溫泉很是用了些耐心。一脈，偎依著緩緩起伏的山勢，繞過精巧的別墅和幽靜的步道，這才優(yōu)雅地注入層層疊疊的泉池，泉池里時尚泳衣五彩斑斕，天南地北的口音隨波蕩漾。另一脈，在蔓茂草木和雞犬鳴吠之間流過田疇，溫?zé)嶂⌒〉拇迩f，供村人依照民族習(xí)俗坦然裸浴，日常殺雞宰鴨，溫泉水煮麻鴨蛋。在賀州南鄉(xiāng)這個壯族山鄉(xiāng)，溫泉一邊欣欣然奔赴與養(yǎng)生健康旅游的熱戀，一邊保留著撫慰村居生活的一份溫情，同源分流的兩脈溫泉遙遙相望，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兩種不同的樣貌和性格，卻葆有同樣的溫度。我覺得這樣的語境下，“水性楊花”該是褒義詞，流水易變，如果變化中既有日新月異的文明演進，也有難以割舍的依依眷念，這易變的水性不也是可喜的嗎？

四

大約是1936年至1940年間，徐悲鴻到廣西采風(fēng)，由桂林抵達賀州，當時的賀州叫賀縣，縣城設(shè)在賀江與臨江兩江交匯處的賀街。沒有史料表明徐悲鴻是用何種方式來到這座小城的，但我懷疑他是楫舟而來，因為一幅珍藏于徐悲鴻藝術(shù)館的名為《賀江景色》的畫作，記錄了徐悲鴻在水邊的行跡。這幅潑墨山水墨色凝重，用筆蒼勁，時值抗戰(zhàn)爆發(fā)初期，山河破碎，可以想見，習(xí)慣審美的眼睛看到滿目瘡痍，畫家的內(nèi)心懷著怎樣的悲憤。在長于托物言志的徐悲鴻筆下，賀江是一條時刻準備著去戰(zhàn)斗、去拼搏，蘊藏著無比堅強與巨大力量的江。江畔一樹擎天庇護著樹下的江堤和亭臺，近山立面鋒利皴如斧劈，遠山起伏如奔騰的群馬，山下是劍拔弩張蓄勢待發(fā)的叢林，江面開闊，浩蕩的江水載著點點帆影御風(fēng)而行。這幅畫畫的是賀州哪一段江景呢？賀江從賀街一路向南，經(jīng)步頭、信都、仁義、鋪門，哪一處都有可以入畫的江景，哪一處又都似是而非。歷史的江流停頓在1944年的9月。侵華日軍從廣州進逼信都、鋪門，企圖染指賀江支流鋪門江，伴水而生的信都、鋪門軍民奮起抵御外辱，臨江拒敵，打響了保衛(wèi)母親河的英勇戰(zhàn)斗，五里長的沿江陣線激浪千重，眾志成城，戰(zhàn)時僵持兩天后，日軍望江興嘆，改道撤離，而賀江永遠擁抱了她的兒子陳明正、溫衛(wèi)木、梁亞帶……抗日英雄不屈不撓的英魂，至今依然吶喊在信都端午龍舟賽的震天鑼鼓聲和逆流擊水的濤聲中。在這里，我似乎找到了畫家筆下賀江的神韻與氣質(zhì)。

此刻，距離徐悲鴻在賀江邊徘徊不去，已過了80年。

漢元鼎元年（公元前111年），漢武帝統(tǒng)一嶺南，在廣信，即今天賀江之畔的信都，設(shè)交趾部，派遣黃門驛使從廣信的賀江乘船入西江，下達廣州珠江可出海；上至北流江，入經(jīng)南流江，轉(zhuǎn)雷州半島、北部灣，則可通南亞。這條海上通商之路，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通過瀟賀古道，賀江北聯(lián)瀟水、湘江，南連西江、珠江，這條志在千里的水系，溝通了內(nèi)陸文明與海洋文明，曾運載了多少財富、希望和夢想啊。

此刻，距離載滿甘香茶葉、細膩絲綢和閃亮瓷器的第一艘商船從賀江啟航，已過了2000多年。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南方澤國繁茂的水草間，生息著駱越部落，他們依水而居，水中捕漁，水邊耕種，自比是龍的子孫。這個以龍為崇拜圖騰的部族斷發(fā)文身，讓龍紋蔓生手臂腿股之間。龍紋也蔓生在他們生活的日常，一尊部落王國貴族使用的青銅酒器，熔鑄著駱越人的虔誠：青銅器以麒麟為型，一條龍赫然盤踞在麒麟背上，不僅如此，與龍遙相呼應(yīng)的，是飛附在尾部的一羽鳳，整個造型渾厚、敦實、優(yōu)美、祥和。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這尊出土于賀州的青銅器酒器驚喜了整個文物考古學(xué)界，經(jīng)業(yè)界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被稱為“麒麟尊”?！镑梓胱稹奔笊瘾F麒麟、龍和鳳于一身，同時綻放著中原文化、駱越文化的美麗——不僅“各美其美”，更“美人之美”，駱越人對于世間種種美好，是包容并蓄的，他們的精神世界，正如水之博大寬廣，是“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

此刻，距離駱越人從麒麟尊中舀取酒漿，高舉頭頂祭拜水中神龍，已過了2700多年。

逝者如斯。在那些流水帶走的日月里，城市在江邊拔節(jié)生長，高鐵動車追風(fēng)而過，江畔沉睡了億萬年的石灰?guī)r、白云巖、大理巖、方解石點石成金。滄海桑田，而賀江秀美如初，風(fēng)采更甚——這條歷久彌新的河流，以不易察覺的形式在賀州人的血液里隱匿著，或直抒胸臆或曲曲折折地流溢出來，以一往無前的姿態(tài)，流淌出一路風(fēng)景，流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