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欣
一
我長得丑,這已經(jīng)是不可回避的問題了。我的學(xué)生總是對我說:“老師你怎么長得那么丑?臉上全是一點一點的蒼蠅屎,眼睛周圍黑黑的,胡子也拉里拉碴?!庇袝r候,鐘笑笑還會在一邊說:“就是啊,簡直丑死了。你看我們的臉多干凈,有誰像你這樣什么都長的?”把臉湊過來給我看,好像害怕我看不見似的。然后,她話鋒一轉(zhuǎn),又說:“不過我爺爺比你還要丑,臉皺巴巴的,像抹屁股的紙一樣!”每當(dāng)她說到這里,所有人都會捧腹大笑。
鐘笑笑是我的侄女。這是按輩分來排的,關(guān)系稍微遠了些。她已經(jīng)九歲了,上三年級,正好在我的班。我喜歡她,這倒不是因為她給我解了圍。她長得很漂亮,這是其次,學(xué)習(xí)成績還很好,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尤其是數(shù)學(xué),一連四次單元測試都得滿分。因此,每天上下學(xué),我都很樂意接送她回家。
她和爺爺一起住,并且只和爺爺住。她原本也是有父母的,還有一個妹妹。她上學(xué)前班的時候,父親患肝癌死了,她母親帶著她的妹妹走出了家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聽說已經(jīng)改嫁到了貴州。說起這個,她爺爺?shù)哪樕秃茈y看。他說:“改嫁哪里不好,偏偏嫁去貴州,出門就是山,苦了我的孫女?!辟F州到處都是山溝,這是我們這里的人的一致看法,其實誰也沒有去過貴州。
他已經(jīng)年過花甲了,卻還總是往山上跑,每天等我來接鐘笑笑上學(xué)后,就扛著鋤頭、背著竹簍到山上采藥。他采的藥大多是賣給藥販子的,只有少部分用于治病。他略懂醫(yī)術(shù),常給街上的人們看病,有些人得了一些疑難雜癥久治不愈,還會找他開方子,買他挖回來的藥。當(dāng)初鐘笑笑的父親患肝癌,他也試過用中草藥治療,只是效果不是很明顯。鐘笑笑的母親就不高興了,說:“如果吃點你的藥就會好的話,那人家的醫(yī)院早就關(guān)門大吉了?!庇谑撬腿メt(yī)院化療。結(jié)果,越化療病情越壞,不到兩個月,人就沒了。他對鐘笑笑的母親充滿怨恨。假如沒有聽她的話送去醫(yī)院,而是堅持用中草藥慢慢調(diào)理,或許鐘笑笑的父親病情會漸漸好轉(zhuǎn)。
早些年,他每天都能挖回來不少草藥,有些草藥還是很難得的,比如川芎、何首烏,甚至撿過一些蛇皮回來。有一次,撿回的一張蛇皮像人的小腿那么寬,拿卷尺一量,將近四米長。那已經(jīng)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還在上小學(xué)。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蛇的蛇皮,居然會有這么長、這么粗,圍在一起議論紛紛。最后找到了蛇販,蛇販才告訴我們:“那是過山風(fēng)?!钡牵┠?,漫山遍野都種滿了桉樹,很多草藥都沒辦法生長了,各種毒蛇也漸漸銷聲匿跡,他的收入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可觀。藥販也不再每個圩日都來收購,有時候隔幾個圩日才會來一次,而幾個圩日,他也沒能采到多少藥。
我送鐘笑笑回到家,他也已經(jīng)采藥回家了。他采的藥依然不多,只有一株馬兜鈴、一株淫羊藿以及一株白桐樹,還有一些雷公根和車前草。他把這些草藥倒進水池,擰開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沖洗。我們早就聽到?jīng)_洗聲了,鐘笑笑還沒下車,就沖屋里喊:“爺爺,我回來了!”我騎的是電單車,不高,她喊著,就從車上跳下去,往屋里走。
他們住的是清末民初的老宅院,門檻是由青石板做成的,很高、很寬,鐘笑笑需要扶住門框才能跨進去。她剛跨進去,她的爺爺也走到了我可以看見的地方。他光著膀子,看上去像只瘦猴,排骨一根一根地往外凸,快要把皮肉給刺破了。我凝視著他的臉。他確實比我丑多了,黝黑如炭的臉皺巴巴的,不過不太像手紙,倒更像樹皮。這讓我一下子明白,人是越長大越丑的。
我喊了他一聲伯爺,告訴他鐘笑笑這回單元測試數(shù)學(xué)又得了100分。鐘笑笑笑著說:“爺爺你猜叔叔答應(yīng)給我什么獎勵?”他原本展露出了笑容,但是聽到她稱我為“叔叔”,臉馬上就拉下來了,說:“什么‘叔叔,是老師。沒禮貌!”鐘笑笑撅了撅嘴,說:“是他說的不在學(xué)校就可以不叫老師的。”回頭望向我,問我是不是這樣。我說:“叫什么都一樣,不礙事?!彼终f:“那你也不能給她什么獎勵,你剛當(dāng)老師不知道,孩子可不能太寵,把書讀好那是她的本分?!蔽艺f:“也不是什么獎勵,就是要送兩本書給她?!彼筒辉俑覡庌q了。
他邀我進屋里坐坐,我說不了,要回去改作業(yè)。他竟走出來,硬要拉我進去。我只好跟他走進去。門兩邊的對聯(lián)是用石灰圬成的,建房伊始就書寫上去了,上下聯(lián)分別是:家風(fēng)傳千載,瑞靄照萬年。字跡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能依稀看見。牌匾也是用石灰圬成的,呈扇形,要比門聯(lián)清楚得多,是“潁川第”三個大字,用正楷寫成的顏體,一筆一劃都飽滿豐厚。屋子還算寬敞,只是鋪地的青磚坑坑洼洼的,有的縫里還長出了雜草,不常走人的角落,也長上了青苔。天井的那塊大石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廢棄不用了,常常被人當(dāng)做石凳。他把草藥晾曬在石磨上,一進門就聞到了藥味,甘苦混雜,不是很好聞。
我跟著他走進堂屋,坐在八仙桌前。鐘笑笑放下書包,一扔也扔在了八仙桌上,然后往我的膝蓋上爬。他不允許她這樣,說不懂禮貌,要她下來。她說不,抱著我的腰不肯下。我也抱著她,說:“這孩子也怪可憐的,還那么小就沒了爸媽?!痹捯怀隹?,我就知道說錯了。他垂下頭,嘆了一口長氣,但是,很快又抬起來,環(huán)顧一下屋子,說:“你說我這房子還有沒有存在的價值?”我也環(huán)顧了一下屋子,望著他,沒有回答。他接著說:“鐘彪想把它拆了,連同旁邊他的那一間,說是要建個塑料花廠?!睅滋烨埃姳胍呀?jīng)跟我說過這樣的打算了,但我還是假裝有些吃驚,瞪著圓圓的眼睛,問:“拆了?那你和笑笑住哪里?”他沒來得及回答,鐘笑笑就從我的膝蓋上蹦起來,大聲叫道:“不拆不拆,不能讓他拆,爺爺你不能讓他拆!”他沒有搭理她,回答我道:“他說要我們搬到他家里住?!辩娦πτ拄[起來,再次叫道:“我才不要搬去他家住。不能讓他拆了我們的房子,爺爺你不要讓他拆!”
二
鐘彪兩年前就已經(jīng)在街上開一家小型超市了。那是鎮(zhèn)上第一家超市,開業(yè)那天,邀請了鎮(zhèn)上所有鐘姓的人來吃飯,店里的商品還一律打六八折出售。涌進來的人很多,把店里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買東西的人也不少,一天下來,營業(yè)額就超過了一萬元。所以,兩年過去,他賺了不少錢,人們見到他,就都喊他鐘老板,他也因此成為了鎮(zhèn)上最年輕的老板。
這讓我的父母有些抬不起頭。我們兩家是鄰居,上面同一個祖宗,按輩分排起來算是堂兄弟。兩人的年齡只相差半歲,從小學(xué)到初中,都在同一個班。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很玩得來,一起游泳、一起爬樹、一起掏鳥窩,幾乎每天都粘在一起,像極了一對親兄弟。但是上了初中之后,他結(jié)交了一群新朋友,和我玩的時間就逐漸減少了。我一直都很安分守己,學(xué)習(xí)成績總是不錯,每個學(xué)期都能拿獎狀回來。他卻不僅沒有拿過,上了初中后,甚至經(jīng)常和他的那些新朋友去網(wǎng)吧玩游戲。即使是家住鎮(zhèn)上,我們晚上也是要住校的。每天晚上,宿管員查床完畢后,他就會從圍墻爬出去,玩到半夜才回來。他曾經(jīng)被捉到過三次,三次都被請家長來了。他的父母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就不能跟鐘寅學(xué)學(xué)嗎?你看人家什么時候讓爸媽操心過?”我的父母最愛聽這話了,每次都偷著樂。
初中畢業(yè)后,我上了縣里的高中,高中三年,學(xué)習(xí)成績依然不錯,他們?nèi)耘f引以為榮。只是,高考的狀態(tài)不太好,只能考上一所師范院校。我心有不甘,想復(fù)讀一年。父親就不高興了,說:“復(fù)讀?我可丟不起這個人!師范畢業(yè)了出來當(dāng)老師,輕輕松松的有什么不好?”于是我就讀了師范。鐘彪沒有上高中,用他父母的話來說,就是:“他那慫樣,能初中畢業(yè)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還想上高中?”他們給了他一千塊錢,讓他去外面打工。他拿上這一千塊錢,就背著行李出門了,一去就是五年,五年之后才第一次回家。這五年里頭,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沒有給家里打過一個電話,也沒有聯(lián)系過家鄉(xiāng)的任何一個人。
五年后回到家的那天,他一身西裝革履,手上還提著一個深黑色的挎包。很多人都認不出他了,都以為他是來自大城市的??吹剿呦聫目h里開來的短途中巴車,沿著老街走進去,都用異樣的目光看他。他卻和幾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打招呼,其中就包括伯爺。伯爺正在和藥販子討價還價,他突然從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道:“伯爺!”伯爺回過頭望著他,良久都沒有認出他來。他笑著又說:“怎么還去采藥啊,笑笑她爸呢?”伯爺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番,總算認了出來,叫道:“你是鐘彪?”他的笑容仍舊沒有退去,說:“瞧你這記性?!眱扇司土牧似饋?。聊起來了,他才知道,鐘笑笑的父親一年前就已經(jīng)患肝癌不在了。他的笑容就頓時退去了。五年過去,家鄉(xiāng)還是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
剛回到家,他就向人們明確了自己要在鎮(zhèn)上開一家超市的態(tài)度,好像早就想好了。他的父母對他將信將疑,不太相信他有這么大的能耐,說:“錢從哪里來?”他卻說:“這個不用你們操心。”當(dāng)即就籌備起來了。他租下了八步路口那個兩百多平米的門面(那實際上是某戶人家的第一層樓),并預(yù)先付了一年的租金。隨后,他又請人來進行了一番裝修。超市的名字叫做“廉而美”,是他讓我?guī)推鸬?。我還在省城念書,上課的時候他突然打電話來。我沒有接,下課了才回他。我稍微尋思了一下,就告訴他叫這個名。他拍了一下大腿,就定了。
直到他裝修好門面,辦理好相應(yīng)的手續(xù),并進了各種貨物準(zhǔn)備擇吉開業(yè),他的父母才肯相信,他這幾年沒有在外面白混。超市裝修得很豪華,金碧輝煌的,是鎮(zhèn)上最漂亮的商店。里面的商品包羅萬象,幾乎囊括了五金店、家具店、日用品店、床上用具店等鎮(zhèn)上能見到的商店里的所有貨物,而且同樣的貨物,價格都略低。所以,人們更喜歡到他的店里來選購。店里的收銀員是他從縣里的技校聘來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姓滿,人們都叫她小滿。長得不錯,臉蛋很干凈,關(guān)鍵是很懂禮貌,不管面對的是老人還是兒童,擺出的始終都是一張笑臉。這樣一來,愿意去他店里買東西的人就更多了。
他家的房子原本和我家一樣,也只是一層的水泥樓。但是一年之后,他加蓋了兩層,變成三層了,里里外外都裝修得很漂亮。而我卻還在念書,從未賺過一分錢。我的父母就更加頹喪了,想不到當(dāng)初一無是處的他,到頭來卻比我強那么多。而讓我父母更加頹喪的是,他娶了小滿當(dāng)媳婦,結(jié)婚那天把酒席擺得很大,全鎮(zhèn)的人都來了,一批批地輪流吃飯,吃了整整一天。這樣的酒席在鎮(zhèn)上是非常罕見的,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都稱,這是新中國成立之后鎮(zhèn)上最氣派的酒席,這酒席只有民國時期的地主家庭才能相提并論。
把生意做大做強,富甲一方,這是鐘彪的人生目標(biāo)。開超市只是他的第一步,以后還會觸及到各個領(lǐng)域。他對我說:“你知道李嘉誠為什么能賺那么多錢嗎?因為他的商業(yè)模式不是單一的?!蔽乙呀?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面臨就業(yè)。說到李嘉誠,他就來勁了。他說,李嘉誠也沒上過大學(xué),14歲就出來謀生了。他說他也差不多,出去謀生時也只有16歲。他說,讀書多也不一定能賺錢?,F(xiàn)在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一年比一年多,國家哪有那么多好的工作給他們做呢,連北大畢業(yè)的出來都只能賣豬肉。說到這里,他就笑了,突然罵了一句他媽的,繼續(xù)說:“豬肉,沒讀過書的人都可以賣!”后來,我進入了鎮(zhèn)中心校教書,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兩千來塊。他又說:“兩千塊,吃都不夠,以后討了老婆有了孩子怎么養(yǎng)?你還不知道我一個月能賺多少吧?”盯著我的眼睛,讓我猜。我搖頭說不知道。他又笑了,說:“算了,還是不跟你說好,免得你想不開?!比缓螅指嬖V我自己為什么要建塑料花廠。他說:“李嘉誠開始的時候也做過塑料花生意。當(dāng)然,我并不是要效仿他,塑料花的市場前景很廣闊。就拿我家來說,就擺滿了各色各樣的塑料花。好看又省事,覺得擺哪里合適就擺哪里?!?/p>
三
鐘彪的老屋和伯爺?shù)姆孔又桓糁坏缐Γ际乔迥┟癯醯睦险毫?。兩間老房子都雕梁畫棟,無論是雕刻還是繪畫,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像這樣的房子,鎮(zhèn)上還有幾間,但是都不再住人了,或是改成了豬棚牛欄,或是用于堆放柴草秸稈,甚至連柴草都不堆放了,只是把它們廢棄在那里,任憑蟲蟻蛀蠹。經(jīng)年累月,崩的崩,塌的塌,只剩下殘垣斷壁了。鐘彪那間也不例外,久不住人,門梁都已經(jīng)被蟲蟻蠹朽了,上面的磚頭壓下來,壓塌了半邊門,蜘蛛網(wǎng)也結(jié)得到處都是。天井荒草叢生,堂屋和里間也早已成為老鼠的天堂,推門進去,老鼠就四處亂躥。
“這樣的房子還不拆,留著養(yǎng)老鼠?”他說,走過伯爺這邊。
伯爺坐在門口吸竹筒煙,擺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鐘彪掏出自己的煙,彈出一根遞給伯爺,說:“抽我這個吧?!辈疇敍]有拒絕,稍微欠起身,接過來。他摁了一下打火機,幫他點燃,于是進入正題,指著自己的那間老房子說:“伯爺,你看這破屋子擺在這里多浪費地皮?!辈疇敵榱艘豢跓?,吸進去,又吐出來,望著他,沒有說話。他繼續(xù)說:“我想把它給拆了,連同你的這間,建個塑料花廠。你和笑笑就搬到我家里去住。我家還有兩三個空余的房間,都裝修好了,比你這里強得多?!辈疇斢殖榱艘豢跓?,吸進去,然后又吐出來。鐘彪聽到他說:“你讓我想一想?!?
鐘彪想讓我?guī)退スミ@個關(guān),原因是我是教師,嘴皮子會耍一些,何況,伯爺和我的感情更為親近。他來到我家時,我還沒有下班回家。母親在廚房里煮豆?jié){,沒有時間接待他。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用放大鏡看六合彩資料。他就和我父親聊起六合彩來,聊各自看中的生肖和號碼,邊聊邊給我父親遞煙,我回到家,父親已經(jīng)抽了他不少根煙了,煙頭丟得一眼數(shù)不過來。我聽到他說:“就怕鐘寅放不下身份,跟著我干……”看到我回來了,便當(dāng)即住口,起身走出來。
“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我都等你半天了?!?/p>
我說:“學(xué)校開會?!?/p>
他說:“有什么會好開的,你們這種吃國家糧的就是麻煩,哪像我們,除了發(fā)工資那天跟他們說幾句,我從來不組織他們開會。”
我問他找我有什么事。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接說了此行的目的。他說:“伯爺性格有些犟,這你是曉得的。說是想一想,實際上根本就不愿意給我商量的余地。”給我遞過來一個信封,繼續(xù)說:“這里是兩萬塊錢,算是暫時補給他的。”我接過來,說:“那我?guī)湍阍囈辉嚢?。”他說:“不能抱著只是試一試的態(tài)度,一定要說服他。剛才我也跟叔爺說了,等我的廠子建好了,你也可以入股。到時候你就不僅僅是老師了,也是老板了?!?/p>
翌日傍晚,送鐘笑笑回家,我又走進了她的家里。我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給她買了兩本書:一本《十萬個為什么》,一本《腦筋急轉(zhuǎn)彎》。她很喜歡,邊坐車邊看,我勸了很久,她才肯放進書包。伯爺也已經(jīng)采藥回家了,并且已將采回來的藥洗干凈,放在天井晾曬。鐘笑笑跳下車,邊從書包取書邊跑進屋,同時大聲喊道:“爺爺你看叔叔給我買了什么書!”伯爺不僅采了藥,還挖了一些竹筍回來,坐在天井的一側(cè)剝,聽到她的聲音,站起身走過來,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就接過她的書看。
我把車停好,也走了進去。他采回來的藥依然不多,沒能把簸箕擺滿,挖回來的竹筍卻不少,堆成了一小堆,足夠他們吃幾天。我說:“伯爺,挖了這么多筍回來?”他說:“你等下拿一些回去?!比缓笥终f:“怎么給她買這種書,你看看,一頁紙就幾個字!”舉著翻開了的《腦筋急轉(zhuǎn)彎》給我看,然后翻到后面看價格,更是大吃一驚:“這么幾個字幾張紙就要25塊,你錢多沒地方花了是不是?”說著,又要翻另外一本。鐘笑笑不讓他翻了,把《腦筋急轉(zhuǎn)彎》也奪過來,抱在懷里,說:“我喜歡這種書,別的書密密麻麻的那么多字,半天都看不完一頁?!北У介T檻坐下,獨自看起來。他還想說什么,但是我攬住了他的肩膀,說:“她愛看就讓她看唄,這種書也有利于大腦的開發(fā),城里人都喜歡買給孩子看?!卑阉麛堖M了堂屋。
他看出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一坐下就問:“今天不用回去改作業(yè)了?”我說今天作業(yè)少,放學(xué)前就已經(jīng)改完了,然后環(huán)顧他的屋子。屋子確實已經(jīng)很老舊了,墻壁和天花板都變成了黑色,即使是白天,也明亮不到哪里去。八仙桌也搖搖晃晃了,稍微碰一下就會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鎮(zhèn)上的家庭里,八仙桌的身影已經(jīng)很少見了,這也是我從小到大見過的唯一一張。它的一邊用作餐桌,一邊用作書桌,既擺飯菜,又?jǐn)[書籍。書是兩本厚厚的藥書,是祖宗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已經(jīng)很破舊了。還有一本《鐘氏族譜》,也已被蟲蛀得殘缺不全。他看著我的眼睛,又問:“是鐘彪讓你來的?”我也望著他,忽然有些心虛,很久才點頭說是。他舉了舉手,垂下眉毛不再看我,嘆了一口氣才繼續(xù)說:“別說了,我是不會答應(yīng)他的?!蔽夷贸鲧姳氲腻X遞向他,說:“這是他給你的兩萬塊錢補貼。他家里的條件好一點,我想了想,你們搬過去住也會舒服一些?!彼?dāng)即把信封推回來,正色道:“你回去告訴他,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不會答應(yīng)他?!闭酒鹕碜叱鎏炀?,繼續(xù)剝竹筍。
四
鐘彪坐在自己的店里喝茶。店里幾乎所有重要的事情都由小滿打點,他沒事的時候就找人來喝茶。我走進去。小滿不忙,正用手機看電視。她已經(jīng)懷孕了,小肚子鼓鼓的,以至于胸脯看上去沒有那么豐滿??吹轿疫M來,她笑著沖我打了個招呼,說:“找阿彪???”笑得兩個小酒窩都深深陷了進去。我說是啊,問他在不在。她說:“在喝茶呢。”
茶幾擺在最里頭的角落,用玻璃與貨架隔開,呈小包廂模樣。除了他,里面還坐著另一個男人。他顯得很高興,堆著滿臉的笑容呼我進來,向我介紹這個男人。是個建筑工頭,姓陳,新栗村的。介紹完畢,又給我倒了一杯茶,說這是陳師傅自家炒的綠茶,純天然的,不用化肥,沒有任何添加劑。我沒有喝,取出信封還給他,復(fù)述了一遍伯爺?shù)脑?。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沒了,咬著牙說:“這個老匹夫,犟得像頭牛似的!”他說,圖紙他都已經(jīng)讓陳師傅畫好了,也選好了動工的日子。他舉起茶幾上的圖紙給我看,一臉無辜的樣子。
盡管如此,幾天后他還是帶領(lǐng)施工隊來到了老房子。我正好騎車來到伯爺家,準(zhǔn)備搭鐘笑笑去上學(xué)。看到我等在伯爺家門口,他沖我喊了一聲。我回過頭。他們一行總共八個人,每個人的嘴里都叼著一根煙。他和陳師傅走在最前頭,一副談笑風(fēng)生的樣子。我應(yīng)了他一句,咧著嘴沖他笑笑。這時,伯爺牽著鐘笑笑的手走了出來??吹剿麄?,伯爺不由得有些吃驚,在門口愣了一下。鐘彪也沖他打了個招呼,說:“伯爺早啊!”伯爺沒有應(yīng)答,示意鐘笑笑上車。她卻不像往時那么乖了,抬起頭問他:“他是要來拆我們的房子嗎?”伯爺說:“他敢?”說得很激動,幾乎是吼出來的。鐘彪好像沒有聽見,也沖鐘笑笑喊了一聲,說:“笑笑去上學(xué)了?”臉上的笑容滿得快要溢出來。鐘笑笑也沒有應(yīng)答,沖他翻了一下白眼,往我的車上爬。他卻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得更加使勁了,哈哈哈地笑了出來。鐘笑笑又沖他翻了一下白眼,在我的背后罵道:“神經(jīng)病!”我和伯爺對視一眼,忍俊不禁。
鐘彪沒有過多地理睬我們,徑直走向自己家的老屋。那座房子和伯爺家風(fēng)格大同小異,門聯(lián)也都是用石灰圬成寫上去的,比伯爺家還模糊,兩邊的門聯(lián)已經(jīng)脫落了,只能看清牌匾的三個大字:愛吾室。門檐下的繪畫和書法倒是還清晰可見,畫著一碧千里的荷葉,幾只白鶴朝著東方冉冉升起的朝陽展翅欲飛;一群紅色的鯉魚則在荷葉下面來回穿梭,好像一點也不擔(dān)心會成為白鶴的口中之食。兩幅書法作品在畫的兩側(cè),是用隸書寫的七言律詩,大概意思是祝愿五谷豐登、家業(yè)興旺、子孫滿堂。其余的就都是雕刻了。是灰雕,在屋檐下約莫五十公分的墻壁上進行雕刻。陽雕,有的則是塑上去的,全是些具有象征意義的動植物:龍、鳳、虎以及松、柏、樟等。鐘彪?yún)s連頭都不抬起來看一眼這些繪畫與雕刻,掄起腿使勁一踹,就把門給踹開了。我和伯爺相互看了看,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后還是鐘笑笑說:“叔叔,怎么還不走啊,快要遲到了!”伯爺緊跟著才說:“你們?nèi)W(xué)校吧,別理他!”我點頭嗯了一聲,再往鐘彪老屋的門口望一眼,便騎車離開。
傍晚放學(xué),這座老屋就被夷為平地了。
伯爺依舊回來得比我們早,坐在門檻上,不停地吸竹筒煙。鐘彪在一旁指揮工作,讓工人們將木頭搬到人力車上。我老遠就聽到了他的聲音,很洪亮,乍一聽有些像罵人。我把車停在伯爺跟前,沖他望去。他長得有些胖,個頭也很大,站在那里很顯眼。幾乎所有的木頭都已經(jīng)搬完了,只剩下一些比較細小的。工人們在斷磚和碎瓦堆里翻來翻去,盡量把埋在底下的翻出來。鐘彪?yún)s說:“沒有就算了!”走到人力車這邊。忽然看到我,又喊了我一聲,說:“放學(xué)回來了?太陽還高得很呢?!被仡^看了看只剩下一堆磚頭了的老屋,又說:“什么炮機啊勾機啊都沒有用到,幾個人扛著一根木頭,一撞就倒了,就算我不拆,早晚有一天也會自己塌下來?!蓖虿疇敚孟袷钦f給他聽的。伯爺沒有絲毫反應(yīng),自顧自地吸煙,把竹筒吸得咕嚕咕嚕響。
揀完木頭,他們就散了。伯爺還是不聲不響地坐在門檻,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創(chuàng)傷。夕陽照在他的臉上,使得他原本已是皺巴巴的臉顯得更加蒼老了。鐘笑笑望著他這張丑得不能再丑的臉,一連喊了他幾聲爺爺,他才緩過神,慢慢抬起頭。她說:“他走了。”我也跟著說:“他只是拆他那間,沒拆到你這邊來。”他卻猛地叫道:“住口!”站起身往那堆斷磚和碎瓦走去。
確實是只剩下斷磚和碎瓦了,繪畫、書法和雕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連影子都沒有辦法找到了。他站到鐘彪剛才站的位置上,凝視著一堆堆斷磚和碎瓦,眼淚快要流了出來。鐘笑笑拽了拽我的衣角,問:“叔叔,爺爺他怎么啦?”我摸了摸她的腦袋,想說,卻又不知道怎么跟她說。伯爺卻突然罵道:“不肖子孫!”話一出口,就使勁咳起來,咳得站不直腰。我和鐘笑笑跑上去扶住他,問他要不要緊。他沒有再說話,搖搖頭,把捂住嘴巴的手放下來。我們吃驚地看到,他的手心是紅紅的一灘血。
五
第二天一大早,鐘彪就請來了挖掘機。挖掘機像火車似的,轟隆隆地從老街口駛進來。沿途的雞和狗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拉長著脖子四下張望。當(dāng)挖掘機終于駛近它們時,它們簡直是嚇壞了,慌不擇路地四下逃跑。但是,其中兩條正在交媾的狗沒辦法相互配合,一條向前牽,一條向后扯,步調(diào)始終不能一致,挖掘機都已經(jīng)駛到它們跟前了,它們?nèi)耘f只能著急地在原地打轉(zhuǎn)。司機停了下來,沖它們大聲叫喊。它們更加著急了,繼續(xù)相互拉扯。直到這時,它們才找到共同的方向,拉拉扯扯地躲到十多米遠的一個稻草垛后面。
孩子們仿佛從未見過這樣的機器,成群結(jié)隊地跟在后面。有的孩子已經(jīng)背上書包準(zhǔn)備去上學(xué)了,看到那么多人跟著,也跑過去湊熱鬧。挖掘機駛過了鐘彪的家門口,又駛過了我的家門口,還駛過了道光年間被敕封為“樹將軍”的那株千年大榕樹,然后繞了一個彎,又從伯爺?shù)募议T口駛過,最終停在那堆斷磚碎瓦前。伯爺正在做飯,聽到這陣陣轟隆聲,放下火鉗走出來。鐘彪早就站在斷磚碎瓦前了,凝視著伯爺?shù)奈葑?。和自己的屋子一樣,伯爺?shù)奈葑游蓍芟乱驳駶M各種動植物,門檐下也有一幅中國畫和兩幅書法。但是,他的注意力不在這些東西上,而是在墻壁的裂縫上。墻壁已經(jīng)出現(xiàn)好幾條裂縫了,其中最明顯的一條從屋頂開始,一直延伸至樓窗,寬的地方至少能伸進一根手指。他沖伯爺?shù)拈T口望去,恰好碰到伯爺走出來,兩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伯爺,你過來看看?!彼械?。
伯爺咬了咬牙,哼了一下氣,走過去。鐘彪指著裂縫說:“你看看,這屋子根本住不得人了?!辈疇斕痤^,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不以為意地說:“有人住的房子是不會塌的,這個不用你擔(dān)心。”言罷扭頭就走,鐘彪一連唉了很多聲,他都不再理睬。
這一天,他沒有再去采藥,坐在門檻邊吸竹筒煙邊看挖掘機作業(yè),害怕鐘彪會趁他不在拆了他的屋子。挖掘機的動作很大,他都感覺到了地板在劇烈震動,把他的腿腳都震麻了。他抬起頭來回打量自己的屋子,摸著墻上的青磚和腳下的青石板,嘆氣連連。鐘彪沒有聽到他的嘆息,和陳師傅在一旁研究圖紙。伯爺聽到他說:“挖個卵,就這么點地怎么起?”
機器果然比人的工作效率高,僅半天的時間,就將所有的磚瓦搬走了。鐘彪還沒有指揮挖掘機挖基槽與基坑,和陳師傅研究了圖紙好久,都不肯去撒石灰粉畫線。他往伯爺這邊看了看,又走了過來。伯爺不吸竹筒煙了,捧著草藥詞典坐在門口看。見他來了,把頭扭過一邊。鐘彪走到他的跟前,說:“伯爺,算我求你了,行嗎?”伯爺沒有說話,合上字典,站起身走進屋,把門關(guān)上。
傍晚放學(xué)我送鐘笑笑回來,鐘彪仍舊在思索如何規(guī)劃自己工廠的建設(shè),在那里踱來踱去。所有的磚瓦都被挖掘機清理干凈了,連草都不剩一根,看上去十分平整。我沒有跟他打招呼,甚至害怕被他看見,想將車騎到他看不到的地方。但是,這里沒有遮擋物,我到底還是被他看見了。他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小跑過來。鐘笑笑對他視而不見,跳下車就推門走進屋。他跑到我跟前,二話不說,拉過我的手讓我去看伯爺家墻壁上的裂縫,指著裂縫說:“你看看,這哪還能住人?。俊弊屛以偃駝癫疇?,說自己這一方面也是為了他和鐘笑笑好。他說:“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我看了看墻上的裂縫,又走進了伯爺家。伯爺已經(jīng)聽到他的話了,沒等我開口,就先說:“你別聽他一派胡言,我是不會改變態(tài)度的。那些裂縫十幾年前就存在了,要塌早就塌了,不會等到今天?!贝艘豢跉?,又說:“只要還住人,這房子就不會塌。”我把他的話轉(zhuǎn)告給鐘彪。鐘彪咬著牙說:“不要逼我?!?/p>
晚上,他就帶著一群人闖入了伯爺家。是他請來的施工隊,也包括陳師傅。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了,伯爺和鐘笑笑都已經(jīng)睡著,他們撬開了門,堂而皇之地闖進去。天氣晴朗,月明星稀,伯爺沒有將曬在天井的草藥收回去,全都被他們踩翻了。鐘彪帶著他們徑直走入伯爺?shù)姆块g。伯爺年紀(jì)大了,睡得不是很深,聽到聲音,就醒了。看到那么多的身影,他冷不防嚇一跳,使勁喊了一聲:“誰?!”話音卻剛落下,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摁在床上。他又叫了一聲:“你們要干什么?”沒有人回應(yīng)他,都在忙活著扭他的手腳。他們很大力,把他扭疼了,怎么也掙脫不了。他又叫道:“你們到底要干什么?!比耘f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被他們扛起來,往屋外走去。
隨后,鐘笑笑也被扛了出來。確切地說,是被鐘彪抱出來的。他獨自一人走進她的房間。她睡得很沉,被抱起來了還不醒,說了一路的夢話。她說:“不行,不能讓他拆我們的家?!痹谒膽牙锉闹⑻?。他以為她醒了,看了看她的眼睛,還是閉著的??吹剿?,伯爺頓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再度叫道:“你這個畜牲!真不明白鐘家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不肖子孫來!”鐘彪沒有看他,放下鐘笑笑,就指揮施工隊去拆房子。
他也沒有請來什么拆房的機器,只是預(yù)先準(zhǔn)備好一根長條的木頭。他們扛起木頭,就要往屋子撞去。伯爺又大聲喊道:“住手!”他們沒有聽話,往屋子撞了過去,發(fā)出“咚”的一聲巨響。屋子微微晃動了一下,但是沒有塌,只是震落了幾片瓦。他們往后退了幾步,又要去撞。伯爺從地上爬起來,跑過去抱住木頭,又喊道:“你們給我住手!”鐘彪也跑過來要拉開他。他死死抱住木頭,瞪著鐘彪說:“再撞我就馬上死在這里,讓你的工廠開不安寧!”
這時候,鐘笑笑被驚醒了,附近的居民也打著手電筒走了出來。鐘笑笑哭著跑過來,抱住伯爺,沖鐘彪罵道:“你這個大壞蛋,不許你拆我的房子!”附近的居民們也圍了過來,雖然都不說話,但還是給鐘彪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壓力。他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伯爺和鐘笑笑,對施工隊伍說:“算了吧,散了。”拂袖而去。
六
伯爺渾身上下都被弄疼了,找出泡制多年的藥酒,來來回回地擦。藥酒里有一條蛇,鐘笑笑不由得嚇一跳。伯爺說:“別怕,是死的?!彼@才敢湊近看。果然是死的,彎彎曲曲地蜷縮在瓶子里,一動不動。除了蛇,里面還有一只蜈蚣和一只癩蛤蟆,以及一些枸杞子,把瓶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藥酒的味道很濃,彌漫了整間屋子,我才來到門口,就聞到了,有些嗆鼻。
我來得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早,匆匆忙忙地洗漱完畢,連早餐都不吃,就來了,邊喊他邊跑進去。他夠不著后背,正在讓鐘笑笑幫他擦,裸露著整個上身。身上紅一塊、紫一塊的,像是被打的。我問他有沒有事。他卻突然氣不打一處來,咬著牙吼叫道:“怎么可能沒事,我這把老骨頭經(jīng)得起他們這么扭嗎?!”好像責(zé)任在我。還好,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搞錯對象了,又補充道:“鐘彪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早晚有一天……”卻話還沒說完,就開始咳嗽了。我走向前扶住他,來回撫他的背。他這才慢慢停止咳嗽,只是,將咳出來的痰淬到地上時,我們發(fā)現(xiàn),痰是被血重重包裹的。他伸出腳踏在上面,來回磨了磨,說:“沒事,死不了?!卑盐彝崎_。
這天早上,我?guī)退麄冏鲲?,和他們一起吃早餐。做的是肉粥,鐘笑笑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兩小碗。伯爺卻只是用調(diào)羹舀來舀去,很久都沒吃半碗。我勸他趕緊吃,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卻是說:“他這人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下次肯定還會再來?!蔽也恢廊绾谓釉?,只顧著埋頭吃粥。他好像不以為意,繼續(xù)說:“其實不是我不想答應(yīng)他。這是被老祖宗看得比命還重要的東西,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拆掉呢?”
他跟我說起了這間房子來,問我是否知道這房子的牌匾寫的“潁川第”是什么意思。我搖搖頭,說不知道。他說:“虧你還是大學(xué)生,這么多年的書都白讀了?!鳖H有責(zé)備之意。他說,潁川是個古地名,在現(xiàn)在的河南省中部,我們的祖先就是從那里搬來的。他拿過八仙桌一端的族譜翻開給我看,開頭的一頁就寫著“潁川氏置”,后面緊跟著的是“螽斯蟄蟄,瓜瓞綿綿”幾個正楷,還注明了是鐘廷于民國丁卯年抄寫整理。再翻過一頁,就是序了。全都是用毛筆寫的繁體字,還是文言文,不太容易看得懂。伯爺指著第二段,一字一句地讀給我聽:“時世界擾亂,華夏不安,先棄潁川,下江南,客居南京。歷經(jīng)多世,族眾人繁。又逢戰(zhàn)亂,再度逃難。兄弟十人,各散四方。祖鐘萬九公,誨以寬,攜妻子入嶺南賀縣,披荊斬棘,開山立寨。傳而至今,十五世矣。”伯爺說,鐘廷是他的曾祖輩,和我的祖上是堂兄弟。他沒有見過自己的曾祖父,他出生的時候,曾祖父就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了。他只是從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口中得知,曾祖父是滿清的秀才,在這一帶也算是個知名人物,辦過私塾教過書,不僅會占卜算命,還精通醫(yī)術(shù),是鐘氏不可多得的能人,也是我們后輩子孫一大驕傲和學(xué)習(xí)的楷模。
這兩間房子都是他建的。當(dāng)時,村里已經(jīng)有不少這樣的建筑了,但幾乎都是地主們所有的,一眼望去,盡是金錢與權(quán)力的意象。他想建與眾不同的,要使用更為深刻的意象。他用半年的時間去思考設(shè)計,最終才建造出這兩間房子來。他有兩個兒子,分別是伯爺?shù)淖娓负顽姳敫赣H的祖父,兩間房子每人各分一間。兩間房子的牌匾都不一樣,這間是“潁川第”,鐘彪的那間是“愛吾室”?!皾}川第”這間面積較大,裝修較精,是他居住的地方,神臺也一直擺放在這里,算是祖屋了。兩間房子的雕刻和繪畫以及書法都是他的杰作,一刀一筆都凝聚著他的全部心血。伯爺說著,拉我走出門口,指著那些雕刻和繪畫給我看。屋檐下也雕刻著龍、鳳、虎、麒麟、麋鹿、烏龜和白馬以及梅、蘭、竹、菊與椿樹、萱草等動植物,每幅雕刻之間都用一幅書法作品隔開。書法作品都是楷書,或祝愿房子千年不倒,或祝愿子孫萬代長青。繪畫仍舊是在門檐下,是一幅山水畫:一座座高山氣勢磅礴,巍峨聳立,瀑布從山上飛流直下,把山谷下的巖石都刷白了。瀑布下面走著一行人,肩挑背負的。伯爺指著這行人問我:“你曉得他們是誰嗎?”沒等我回答,就說:“他們就是我們的祖先,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地方?!彼f,那時候這里荒無人煙,我們的祖宗自己開荒,在這里生兒育女,歷經(jīng)了一兩百年,才有周圍幾個鐘姓的村莊。我們的村莊算是比較幸運的,后來因為從縣里修過來一條路,發(fā)展成了鄉(xiāng)鎮(zhèn)。
鐘廷是因為這兩座房子而死的。那會兒,桂系軍閥的一個將領(lǐng)覬覦這兩座房子,企圖據(jù)為己有,便以金錢和官爵誘惑。鐘廷沒有答應(yīng),說這是專門為子孫后代建的,目的是讓子孫后代銘記自己的根,并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繁衍生息,代代相傳。房子上的雕刻和繪畫以及書法是他畢生才華的結(jié)晶,是任何東西都無法交換的。何況,生活在亂世,能夠茍延殘喘、子孫無恙就已經(jīng)是莫大的榮幸了,金玉滿堂、高官厚祿不是他所奢望的。將領(lǐng)循循善誘,他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將領(lǐng)就不高興了,給他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通共反國。他只是付諸一笑,好像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要走完了,被捕入獄前,囑咐兩個孩子:以后無論走到哪里,無論世事如何變幻,都不能忘記自己的祖宗、自己的根。果不其然,未經(jīng)審判,他就死在獄中了。兩座房子均被將領(lǐng)據(jù)為己有,直到新中國成立,將領(lǐng)隨軍撤到了臺灣,他的家人被批斗死,兩間房子才重新回到兩個孩子手中。
伯爺眼睛變紅了,快要流下淚來。他說:“老祖宗賦予那么深刻意義的房子,以前用來養(yǎng)豬養(yǎng)牛就不說了,現(xiàn)在還說拆就拆,老祖宗要是看得見,不收了你才怪!”盯著我的眼睛,仿佛在警告我。然后,他又輕輕撫摸門聯(lián)上的字。那些字端正整齊,四平八穩(wěn),入木三分,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水平。他繼續(xù)說:“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jīng)]有藝術(shù)鑒賞力了,過年就買那些花花綠綠的對聯(lián)回來貼,其實那些字哪能跟這些比呢?”停了停,又說:“這些字,還有這些雕刻和繪畫,都是具有一定的藝術(shù)價值的。我敢說,整個鎮(zhèn)上,包括你這個教書匠在內(nèi),都沒有人還能整得這么漂亮?!蔽也挥傻糜行┬奶摗N掖_實已經(jīng)很多年不拿毛筆了,過年的春聯(lián)都是買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又說:“城里不是有專門管這些東西的單位嗎?你哪天有空去找那些人來看看,這些東西值不值得保護。”我垂下頭,久久沒有說話。
七
我到縣文管所走了一趟。這是個讓人感到陌生的地方,我底氣有些不足。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有個高中同學(xué)就在里面工作。這個高中同學(xué)不太出眾,學(xué)習(xí)成績平平,畢業(yè)后就不再聯(lián)系了,聽說只是上了大專。所里只有他一個人,我走進來時,他正坐在電腦前整理資料,一副孜孜不倦的樣子。我一眼還認不出他來,喊了聲您好,慌里慌張地作自我介紹。他卻突然叫道:“你是鐘寅?”我頓了頓。他笑著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是黎成啊,看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熟視他的臉,努力回想很久,才想起他這個人。他給我沏了杯茶,跟我聊了起來。他大專畢業(yè)就在這里工作了,應(yīng)聘進來的,沒有編制。這種單位有時候閑得無事可做,有時候又忙得不可開交?,F(xiàn)在所里準(zhǔn)備出一本關(guān)于古建筑的書,正是忙的時候,每天都有很多資料要收集整理。今天天氣很好,整理完手頭這些,他還準(zhǔn)備下午外出再拍一些照片回來呢。我向他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問他能否先去拍伯爺家的房子。他沒有絲毫猶豫,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
伯爺仍舊守在門口不去采藥。鐘彪好像是故意來看他是否在家的,邊抽煙邊往這邊走來??吹剿陂T口,喊了他一聲伯爺,抬起頭看了看天,說:“今天天氣那么好,不去采藥啦?”伯爺沒有說話,看了看他,把臉轉(zhuǎn)過一邊。他還想繼續(xù)說,但是我恰好回來了。黎成開所里的車載我回來的,車子一直開到伯爺家門口。聽到喇叭聲,他回過頭??吹轿易呦萝嚕挥傻糜行┏泽@,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黎成,問:“這是?”伯爺和他的臉色截然相反,喜出望外地小跑過來。我向他們介紹道:“這是縣文管所的工作人員黎成?!辈疇敽芗樱o緊握著他的手,卻不知道跟他說什么。
黎成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伯爺家墻壁上的雕刻、繪畫和書法,好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奇珍異寶似的,走向前去仰著頭出神地看。伯爺感到很欣慰,也跟著走過去,向他介紹起來。他邊聽邊點頭稱是,時不時還插幾句話。鐘彪擺出一副很不以為意的樣子,雙手叉腰,久不久就用鼻子哼一下氣。黎成最后說:“聽您這么說,這房子還是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的?!辈疇攨s話鋒一轉(zhuǎn),說:“只可惜生出了不肖子孫,不僅不懂得保護,還說拆就拆了。”
黎成走回車上,取出相機。好像是新聞記者專用的那種,很大,很長,看上去十分專業(yè)。直到這時,鐘彪才開始正視他,用盡所有的注意力去盯他。只見他舉著相機走到伯爺家門口,調(diào)好焦距就咔咔咔地拍起來。伯爺也把臉湊過去看。從相機看墻上的字畫和雕刻,要比用肉眼直接看清晰得多。伯爺不由得驚嘆道:“像年輕時候看的一模一樣?!崩璩捎砷T口往右邊走,繞房子走了一圈,拍了不少照片。他似乎有些得意,問伯爺附近還有沒有這樣的建筑,順便也去拍一拍。伯爺嘆了一口氣,說:“有是有,但是都很破爛了?!?/p>
伯爺把他帶到別的老屋去。第一間曾是地主屋,也已經(jīng)不住人了。有三重門,青石板磚還完好無損,卻沾滿了牛糞,雜草一個勁地往上冒。不難看出,這間屋子曾經(jīng)遭遇過嚴(yán)重的火災(zāi),堂屋的頂已經(jīng)沒有了,瓦片掉落一地,一些被燒過的木頭橫七豎八。墻上的雕刻和繪畫已經(jīng)被燒得一塌糊涂了,只有西邊的廂房保存較好,但應(yīng)該是后來重新蓋過的,用了三兩片水泥瓦。里面被改造成牛欄了,一大一小的兩頭黃??s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相依相偎,用驚詫的目光望著我們。
我們走完了鎮(zhèn)上剩下的所有老房子,但是因為都不再住人了,這些老房子的破壞程度都很嚴(yán)重,黎成沒有再拍一張照片。他搖著頭說:“太可惜了?!庇謱Σ疇斦f:“真難得你能把自己的屋子保護得那么好!”伯爺說:“這是祖宗交給我的使命。像剛才那些破破爛爛的老房子,如果讓它們曾經(jīng)的主人看到,他們會怎么想?”黎成說:“是啊,很多人總是祈求祖宗保佑,卻如此踐踏祖宗的基業(yè),祖宗怎么會保佑他們呢?”
鐘彪還沒有離開,仍舊站在原地。聽到黎成這么說,他似乎不太高興,走過來說:“什么基業(yè)不基業(yè)的,那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東西了?!敝钢疇?shù)奈葑樱^續(xù)說:“這么破舊的房子,住著舒不舒服、衛(wèi)不衛(wèi)生就不說了,連安不安全都還是個問題。”伯爺?shù)芍?,罵道:“不肖子孫,祖宗遲早有一天會懲罰你的!”鐘彪回擊道:“你這個老頑固,阻止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阻礙社會發(fā)展,還不趁早去死做什么?!”舉起拳頭就要打他。黎成眼疾手快,趕忙擋過來。鐘彪怒道:“走開,別以為你是縣里來的就有什么了不起,信不信老子連你一起扁!”我也趕忙走過來,按住他的拳頭,說:“有話好好說,別沖動?!辈疇攨s火上澆油,說:“有種你就打過來啊,看你的拳頭有多硬!”鐘彪徹底被激怒了,使勁推著黎成和我,要過去打他。黎成張開雙手擋住他,我則抱住他的腰,往后拖他。他很重,力氣也很大,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把他拖出兩步遠。但已經(jīng)足以讓他夠不著伯爺了。他只能指著伯爺?shù)谋亲?,再次叫罵道:“老不死,難怪會絕后。整個鎮(zhèn)上,再也找不出你這么賤的人了,看你還能挺多久!”
八
不選吉日良辰立門,鐘彪就又帶領(lǐng)陳師傅及其施工隊伍來到這里,正式開工建廠了。他們來得很早,太陽剛剛升起來,露珠還沒來得及散去。正值周末,不用去上學(xué),鐘笑笑原本想睡個懶覺的,卻被他們的吵鬧聲驚醒了,從窗口望出去,恰好看見施工隊伍們認認真真地測量、拉線、打樁,鐘彪則站在一旁邊抽煙邊攤著圖紙和陳師傅商議。她當(dāng)即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出房間告訴伯爺。伯爺已經(jīng)熬好粥了,蹲在天井切蘿卜干,頭也不抬地說:“別管他!”鐘笑笑又走回房間,再次從窗口往外看。鐘彪把煙頭扔在地上,取出另一根繼續(xù)抽。她聽到他說:“對,這房子遲早是要拆的,不信他會活得比我久。”她又跑出去把這話告訴伯爺。伯爺已經(jīng)切好蘿卜干了,正在洗砧板和菜刀,手忽然一顫,就被剌出了一道口子,鮮血一下子涌出來。
稍微晚點,挖掘機也來了。好像還是上次那臺,依然轟隆隆地從老街駛?cè)搿@辖忠呀?jīng)很老了,又變成了曾經(jīng)的村莊模樣,趕圩的人們都不再走來這里,街上只有三三兩兩幾個人。跟在挖掘機后面走的人也不似上次那么多了,孩子們聽到它的聲音,最多只是抬起頭看看,隨后,該打四角板的還在打四角板,玩玻璃彈珠的仍舊繼續(xù)玩玻璃彈珠。只有一兩個還沒到上學(xué)年齡的兒童一路跟著,邊跟著走邊大呼小叫,對這樣的機器充滿了無限熱情的樣子。
伯爺虛掩著家門,坐在八仙桌前,小心翼翼地翻看族譜。鐘笑笑則趴在門檻上看我給她買的書。我又給她買了本漫畫故事書,她很喜歡,每次都能看入迷。這次她也看入迷了,挖掘機從門口碾過,地面震動了一下又一下,她都渾然不覺。伯爺卻早就聽到了聲音,合上族譜,豎起耳朵聽。聲音越來越大,地面的震動也越來越強烈。他站起身走出來,打開門,挖掘機恰好駛到門口。鐘笑笑不小心被他碰了一下,這才從書中走出來。她也走過去,站在伯爺身后。挖掘機在他們的跟前傲然而過,一點也不將他們的存在當(dāng)一回事。
挖掘機是用來挖基槽和基坑的,司機是個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左右的小伙子。鐘彪給他遞去一支煙,問:“一天能不能挖好?”他卻笑了笑,說:“這也需要一天?給我半天就足夠了。”接過煙點上,就開始操作機器。從最里面開始挖,一勺下去,就出現(xiàn)一個大坑了。鐘彪等人在旁邊看,像圍觀小孩子過家家似的,有說有笑。果不其然,僅僅半天的時間,挖掘機就把基槽和基坑挖好了,挖出的泥土堆積起來,仿佛一座座小山丘?;弁诘煤苌?,站下去,半個人就看不見了?;痈?,足以沒過一個人。
翌日和往后的幾天,砂石和磚頭以及鋼筋水泥就陸續(xù)運來了。都是些重型大貨車,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依舊只能從伯爺?shù)拈T口經(jīng)過。這些大貨車的嚇人程度與挖掘機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每次駛過,地面都晃動得極其厲害,好像連墻壁都跟著一起搖晃了。伯爺關(guān)上門,躲在屋里暗自埋怨。而更讓他氣急敗壞的是,他的門口經(jīng)不起碾壓,幾次過去,就被軋得坑坑洼洼了。他再也無法忍受,跑到鐘彪跟前責(zé)備道:“你看看我的門口,都被軋成什么樣子了?!”鐘彪對他置若罔聞,背過身去,對工人們指指點點。
伯爺咬了咬牙,從家里搬出了凳子,坐在路中間漫不經(jīng)心地吸竹筒煙。大型貨車再次駛來。這回運來的是水泥,滿滿的一車,貨車像頭負重的老牛似的艱難前行,所到之處都留下了明顯的車轍。看到前面坐著個人,司機摁響了喇叭。伯爺卻假裝沒有聽見,仍舊自顧自地吸煙。司機就不再摁喇叭了,從車窗探出腦袋,罵道:“丟你個黑,耳聾了是不是?”又摁了一次喇叭。伯爺還是假裝沒有聽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司機再次叫道:“信不信我直接開過去軋死你?!”伯爺這才回過頭,望著他,張開雙臂,說:“來啊,盡管軋過來?!彼緳C走下車,往他這邊走來,指著他的鼻子威脅道:“你到底走不走開?”伯爺哼了一下氣,埋下頭去咕嚕咕嚕地吸竹筒煙,懶得再回答。
這時,鐘彪走了過來。他穿著一件藍色的工服,戴著個紅色的安全帽,臉上還罩著一個口罩,儼然一個施工人員。他拉下口罩,對伯爺怒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死?”伯爺抬起頭,呼出一口煙,說:“我就是想死了,有種你叫他軋過來!”鐘彪轉(zhuǎn)過臉,對司機說:“你上車去?!弊哌^一邊。司機拉開車門走上車,啟動車子,但是遲遲不敢開動。鐘彪用命令的口吻喊道:“別管他,走,一切責(zé)任由我來負!”司機深呼吸一口氣,就要掛擋前行。
我搭著鐘笑笑回來了。貨車已經(jīng)緩緩起步,距離伯爺越來越近。我見勢不妙,沖這邊大聲喊道:“停車!”司機剎住車。我跑上前,拉起伯爺,問他這是怎么一回事。伯爺沒來得及回答,鐘彪就先說:“他活得不耐煩了,想趁早到下面去?!辈疇斖崎_我,又一屁股坐回凳子上,說:“對,我就是活得不耐煩了。你叫他軋,叫他軋死我!”語氣很強硬,眼淚卻已經(jīng)迸了出來。他把臉轉(zhuǎn)向我,又說:“你走開,不要管我,看他到底有沒有這個種!”瞪著鐘彪。
鐘笑笑也跑了過來,喊了他一聲爺爺,同時使勁推了一下鐘彪。鐘彪如同一棵生根的大樹似的,巋然不動??吹讲疇敍]事,她又轉(zhuǎn)過身,咬著牙對鐘彪怒目而視,好像隨時要對他發(fā)起進攻。她的眼睛很大,瞪起人來就更大了。鐘彪不予理睬,對我說:“你走開,讓他看看我到底有沒有這個種。”鐘笑笑卻忽然掄起腳,往他的褲襠用力踹去。他冷不防嚇一跳,雙手捧住褲襠,疼得臉都發(fā)黑了,在原地來回跳。我沒想到她居然會踢他,踢的還是他那個位置,連忙把她拉回來。她掙扎著,還要往前,說:“你放開我,讓我踢死他!”我把她抱在懷里,不讓她掙脫。
九
鐘彪沒有什么大礙,回家躺了躺,就不疼了,第二天仍舊來工地監(jiān)工。所需的材料基本上都運送來了,一堆堆地堆放在一起。除了陳師傅那一批,鐘彪還請來了另外一批施工人員,似乎要把工廠盡早建好。為了使施工人員保持暢快的心情,他從家里搬來了一個音響,從早到晚播放流行音樂。整個工地更是如火如荼,尤其是播放到一些亢奮的歌曲時,所有人都跟著一起唱,整條老街都喧鬧了起來。
伯爺因此對鐘彪的反感與日俱增,從早到晚都對著工地自言自語地埋怨。他認為這些音樂簡直是俗不可耐,什么“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這樣的歌曲都放得那么大聲,一幫老爺們還跟著用力唱,唱得還很得意的樣子。尤其是那首《纖夫的愛》,他把“船頭”聽成了“床頭”,干脆直接蒙住耳朵不聽。放學(xué)后我送鐘笑笑回來,他把我拉住,說:“你聽聽,這是什么歌,那么傷風(fēng)敗俗!”我說:“年輕人就愛聽這些,您別放在心上?!彼е勒f:“我聽了就反胃。鐘氏生出這樣的子孫,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著,會是怎樣的心情?。?!”
還好,天氣預(yù)報說,有臺風(fēng)要來了。這個臺風(fēng)影響的時間比較長,未來的一個星期都將會暴雨如注。果不其然,當(dāng)天晚上風(fēng)就開始刮起來了,把一些人家的門窗吹得乒乓作響。鐘彪的工地一片凌亂,風(fēng)一吹,滿天都是灰塵,一些水泥袋還被卷到了空中,飛到其他地方去。鐘彪帶領(lǐng)施工隊伍,連夜將未用到的水泥用尼龍紙包裹好,在上面蓋了一層層磚頭。他的做法是對的,雨后半夜就開始下了,嘩啦嘩啦的,擲地有聲。
第二天,工地停止施工了,從早到晚都不再聽到音響的聲音。整個世界終于安靜下來,除了雨聲,別的什么聲音都沒有。伯爺?shù)男那橐幌伦邮鏁沉嗽S多,在八仙桌前一坐就是一天。他想重新整理一下族譜,同時把最近幾代人的生平事跡填補上去。這不是一項簡單的工程,原譜很多地方破爛倒是其次,書的內(nèi)容很多,而他又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的文化水平,很多繁體字都不認識,要從頭到尾整理一遍,是有些困難的。但是他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一天下來,他積累了不少不認識的字,一個一個地問我。有些字連我也不認識,需要查字典才能告訴他。
風(fēng)只刮兩天就停了,雨卻下得一天比一天大。鐘彪一天來工地查看兩遍,確定沒有什么異常情況才肯離開。第四天,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他直到傍晚才有機會出門。他披著藍色雨衣,套著黑色長筒靴。老街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小河,漂浮著各種垃圾,甚至有死老鼠和死貓,一腳踩下去,長筒靴的一半以上都被淹沒了。還好,他的水泥堆放的位置比較高,沒被淹到。但是,當(dāng)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時,他發(fā)現(xiàn)伯爺家墻壁上的裂縫比以往更寬了,雨水打到墻壁上,從裂縫滲了進去。他走進伯爺家。伯爺仍在埋頭整理族譜,直到他走到堂屋的門檻,才猛然發(fā)現(xiàn)他。
“雨水從你墻壁上的裂縫滲進來了?!彼f。
看到他,伯爺就一下子來氣了,根本聽不進他的話,站起身沖他大聲吼道:“你進來做什么?滾出去!滾出去!滾!”鐘彪繼續(xù)說:“雨水從你墻壁上的裂縫滲進來了,不信你到樓上去看一看?!辈疇攨s忽然抓起桌上的一個玻璃酒瓶朝他扔來。還好躲閃及時,酒瓶最終是摔在天井。天井也積了滿滿一池水,酒瓶沒有摔碎,在天井上下浮動。鐘彪瞪著他,咬了一下牙,說:“好心沒好報,好柴燒爛灶!”扭頭就出去了。伯爺沒有上樓去看裂縫的情況,又埋下頭繼續(xù)整理族譜。
第五天,雨依舊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老街被浸得越發(fā)深了,低洼的人家成了受災(zāi)戶,紛紛把貴重的家具搬到樓上。我的電單車也沒辦法騎了,只能走路接送鐘笑笑上下學(xué)。雨水已經(jīng)淹到他們的門檻了,如果不是門檻較高,恐怕也早已淹進屋里。伯爺望著門前湍急的流水,又抬頭看了看天,問我:“都這樣了學(xué)校還不放假?”我說:“上面沒有通知?!辩娦πΣ桓姨こ鰜?,要我背。伯爺說:“成什么樣子?”但我還是彎下了腰,讓她爬上來。
鐘彪一大早就又來工地查看了。他還是穿著藍色雨衣,套著黑色長筒靴。他跟我打了個招呼,問了我和伯爺同樣的問題,說:“我的超市都給員工們放假了,你們學(xué)校還不放假?”我說:“下個星期就期末考試了?!彼蛐Φ溃骸翱荚囌媸呛λ廊恕!毕肷爝^手來摸一摸鐘笑笑的臉。鐘笑笑躲開了他,罵道:“神經(jīng)??!”他卻不以為意,笑得更加大聲。
他查看完水泥和工地的設(shè)施,又特意看了看伯爺家墻壁上的裂縫。最寬的那條裂縫居然已經(jīng)變得像拳頭那么大了,其他的小裂縫也有所增大。雨水一個勁地往里頭滲,整面墻都濕透了,泥漿都流了出來,把墻壁流得模糊一片。他想再去提醒伯爺一下,又走到了伯爺門前。伯爺卻從里面把門閂上了,他推不開。他舉起拳頭捶起來,邊捶邊喊:“伯爺!伯爺!伯爺……”卻始終得不到應(yīng)答,門也始終沒有打開。
中午時分,房屋就塌了。我正在上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上課是不帶手機的,把手機放在辦公桌。我正上得很投入時,鐘彪突然跑進教室,沖我喊道:“打這么多電話你怎么都不接?伯爺?shù)姆孔铀?,他估計被壓在了里面?!彼麘?yīng)該是跑過來的,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都濕透了。我頓時就蒙了,愣在講臺,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十
伯爺確實是被壓在里面了,被挖出來時,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冒雨把他挖出來的。房子倒塌時,他正端坐在八仙桌前,雙臂護著族譜。八仙桌的四條腿都壓斷了,他的腦袋也被砸開了花,滿臉是血。我背著鐘笑笑趕到,人們恰好把他挖出來。鐘笑笑當(dāng)即就哭了,要跑過去看他。我拽住她,把她的臉埋進我的懷里,不讓她看。鐘彪說:“我早就說這房子不能住了,他偏不聽。看到裂縫滲進了水,我也跑去告訴了他,他卻以為我是在騙他?!蔽铱粗?,沒有說話。鐘笑笑卻把臉扭出來轉(zhuǎn)向他,大聲說道:“都怪你!都怪你!你這個大壞蛋!嗚嗚嗚……”鐘彪聳了聳肩,沒有跟她爭辯,走過去幫忙抬伯爺。
房子只是塌了后半部分,前半部分還完好無損,“潁川第”三個顏體大字還巍然屹立在門頭上,門檐下的繪畫和書法也都還在。伯爺很瘦、很小,被一群人擁著抬到未倒塌的部分。鐘笑笑又要去看他,在我的懷里掙扎著。我說:“別看,爺爺會不高興的。”她反駁道:“他都已經(jīng)死了,怎么還會不高興呢?你就讓我過去看一看吧,我求求你了?!蔽野阉н^去。伯爺?shù)难劬Φ傻脠A圓,顯得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大。鐘彪用手去蓋,卻蓋不回來。他又試了一次,仍舊沒辦法蓋回來。他有些心慌了,抬起頭看了看我和鐘笑笑,再次伸過手去??偹闵w上了。鐘笑笑哭得更加厲害,趴到伯爺?shù)氖咨?,泣不成聲。周圍的人勸我們?jié)哀順變。鐘彪說:“那不只能節(jié)哀,人都走了,還哭得回來?”語氣有些生硬。
葬禮定在后天,埋葬地點選在新栗村村后的那片桉樹林里。雨終于停了,太陽重新冒出來,一切又恢復(fù)勃勃生機。我和鐘彪都披麻戴孝,送他最后一程。但一路上只有鐘笑笑在哭,我們都哭不出來。她一直走在最前面,祭文誦讀完畢,家屬要停止前行時,她甚至拉住了靈柩,不讓杠夫抬走。我走上前去把她抱回來,說:“爺爺會走好的?!彼涯樎竦轿业男厍埃^續(xù)號啕大哭。
鐘彪要把她接到自己家,讓她住二樓朝南的那個房間。這個房間是準(zhǔn)備留給以后的孩子住的,比較小,但對于她來說,也還算可以了。他說:“這個房間冬暖夏涼,住進去一定很舒服?!彼齾s說:“我才不要住你家!”她要來我家住。我家只有一層樓,一家人住著都有些緊湊,再加上她,就更加緊湊了。我說:“你還是住他家吧,就在隔壁,我照樣可以每天接你上下學(xué)?!彼辉敢猓P宰拥溃骸拔宜酪膊蛔∷?。”我沒有辦法,只能讓她住進來。
頭七一過,鐘彪的工地便恢復(fù)施工了。他仍舊對伯爺家的老房子念念不忘,又一次來到我家。暑假開始了,我買了一架電子琴回來,準(zhǔn)備教鐘笑笑彈奏:一方面是想陶冶她的情操,另一方面則想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我先是教她認識琴鍵和五線譜,然后教她彈奏較為簡單的歌曲。她很聰明,僅用一天的時間,就學(xué)會了單手彈奏《小星星》和《兩只老虎》,因此學(xué)習(xí)熱情很高漲。他來到我家時,我正讓她試著用左手彈奏《小星星》。沒有用右手彈得那么利索,磕磕絆絆的。但他還是邊走進來邊鼓掌,說:“彈得不錯?。 辩娦πΠ咽挚s回來,乜斜了他一眼,轉(zhuǎn)過身去。他走近電子琴,也摁了幾下。琴響了幾下,但是毫無韻律可言。鐘笑笑又乜斜了他一眼,站起身走開?!靶⊙绢^,有那么討厭我嗎?”他說,卻是滿臉的笑容。鐘笑笑回過頭突然沖他大聲叫喊道:“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咬著牙瞪著他,然后氣沖沖地跑開。
鐘彪穿得很帥氣,一身西裝革履,跟外出五年后第一次回家時打扮得一模一樣。我也不太歡迎他的出現(xiàn),說:“她的心情剛剛平靜下來,你怎么又來刺激她?”他拉了拉領(lǐng)帶,又輕輕咳了咳,說:“我不是來刺激她的,而是來跟你說正事的。”我問他什么正事。他說:“伯爺已經(jīng)死了,那間破房子也沒辦法住人了,我要征用為我的工廠用地?!闭f著,從口袋掏出一沓錢,扔到電子琴上。“這是五萬塊,是征地的費用和笑笑的撫養(yǎng)費,以后每年我還會給她兩萬塊。”語氣咄咄逼人。我說:“房子的前半部分也很有歷史價值的,何況伯爺剛走……”但是沒等我說完,他就打斷我說:“有個狗屁價值,一堵破墻,看了都礙眼?!蔽蚁敫麪庌q,他卻不容我再說,繼續(xù)說道:“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叫人拆了,現(xiàn)在挖掘機估計正在清理了?!痹捖?,轉(zhuǎn)身離開。
我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也跟著跑出去,沖到他前頭,拽住他胸前的衣服,狠狠地瞪著他。他只是面帶微笑看著我,一點也不把我的情緒當(dāng)回事。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要那么激動,注意點形象,不然怎么為人師表?”我揮起另一只手,二話不說,就往他的臉上捶去。他的血從嘴巴迸了出來,噴到了我的臉上。我罵道:“你真夠卑鄙!”
我往伯爺家跑去。距離只有百來米遠,轉(zhuǎn)個彎就到了。他沒有騙我,未塌下的前半部分已經(jīng)被工人們用木頭撞倒了,挖掘機正在清理那些不再屬于這個時代的磚頭和瓦片,轟轟轟地作業(yè)?!皾}川第”三個大字和門檐下的繪畫、書法已經(jīng)碎落一地,連影子都沒辦法找到了。烈日如灼,萬里無云,天空藍得深不可測,望眼欲穿都望不到底端。工人們有的熱得脫下了上衣,光著膀子干活。挖掘機司機也熱得實在不行了,暫停作業(yè),也脫去了上衣,順便喝口水。此刻,鏟斗恰好從磚瓦中挖出了一本書。我走過去,把書撿起來。那是伯爺尚未整理完的族譜,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泥沙弄臟了。我拍了拍,把它翻開,第一眼就看到了扉頁上“樓臺萬丈,勿忘根本”幾個正楷大字,和原譜上“螽斯蟄蟄,瓜瓞綿綿”幾個正楷一樣工整,一樣蒼勁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