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馬希恩

巫昂

我住到這個馬場已經(jīng)第三天了，頭兩天緊著收拾。我的朋友趙萍夫婦把我扔在這里后，就回北京上班了，他們倒是很想留下來，但沒有辦法。我做好了在此久留的準(zhǔn)備，帶了過冬的所有的衣服：兩件可以套穿的長短羽絨服、羽絨褲、羊毛帽子和手套、保暖內(nèi)衣，UGG的雪地靴，兩只電熱水袋，一大包暖寶寶，還有同仁堂感冒沖劑。

就算這樣，屋里還是一天比一天冷。這個馬場原先住人的有三間房，正中央比較大，兼做廚房客廳，左邊是臥室，里面砌了土炕，右邊是雜物間，現(xiàn)在也空著。馬場已經(jīng)很多年沒人住了，十幾個馬廄空空蕩蕩，草料還堆在墻角里，但是一匹馬也沒有了，這是個棄用的馬場。

采暖靠燒煤。趙萍夫婦走前幫我用皮卡拉了一車煤，堆在雜物間，她說夠我一個冬天燒的了。我跑到這里，對他們來說完全是個額外的負擔(dān)，但他們還是安排了一個男孩兩三天給我送一次吃的。

“他叫哈斯，哈爾濱的哈，斯，斯人已逝的斯，我老公的親侄子，小孩兒挺好的，會騎摩托。我已經(jīng)把你的手機號告訴他了，放心，離這里五公里有聯(lián)通的信號塔，你雖然上不了網(wǎng)，手機基本上是通的，但你最好還是把手機一直放在窗臺上?！壁w萍臨走前囑咐我。

趙萍的丈夫是個話不多的內(nèi)蒙男人，他在北京做IT系統(tǒng)工程師，趙萍是個圖書編輯，他們是我來到這里的緣由之一，先有一個熟人引道兒，這樣才能找到合適的地方。

第三天一大早，屋外傳來轟隆隆的摩托聲，我正坐在燒得熱乎乎的炕上打盹兒?？皇勤w萍她老公臨走前幫我點著的，他讓我記著每天添三四次大煤塊，保證總有燃料，我給手機定了鬧鐘來提醒自己，所幸一直沒熄火。

摩托上坐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孩，手長腳長，臉也是細長溜的。他解下后座上的紙箱，抱進屋里，而后脫下蒙古大靴，坐到炕上，把紙箱打開，先提出一大罐農(nóng)夫山泉塑料桶裝的鮮牛奶。

“奶奶自己做的肉干，炒米奶豆腐，這一大塊磚茶，給你煮奶茶用，血腸，奶皮子，留著慢慢吃。奶奶早上現(xiàn)烙的餅，她用棉襖包著，還是熱的，你先嘗嘗，我這就去燒壺奶茶。哦，車上還有一大塊羊肉，我?guī)湍闶帐昂?，做個清湯羊肉?！?/p>

哈斯跟個織布梭子一樣，在屋子里來回穿梭。到屋外洗干凈了另外一只燒水壺，放到火炕邊的煤爐上，把牛奶倒進去，找出來兩只搪瓷缸，待奶煮沸后，放進去掰下來一小塊的磚茶，又滾了幾滾，最后撒進去一小把鹽。

熱乎乎的奶茶，加上哈斯年輕人的身體氣息，這個屋子頓時活了過來。我吃了一大張餅，喝了三搪瓷缸奶茶，吃了點肉干和炒米奶豆腐。

“我過來會不會打擾你創(chuàng)作??？”

“不會，隨時過來，不用打電話，我不出門的。”

實際上，三天以來，我連電腦都沒從包里取出來，靈感這個鬼，還沒空光臨。

“離這里最近的鎮(zhèn)子是哪個？”我問。

“杭錦旗，我們這里屬于巴彥淖爾市，在黃河邊，哪天您想去看看黃河，我可以來接您?！?/p>

我不想去看黃河，在鄭州和陜西潼關(guān)分別看過兩截黃河，乏善可陳。

“最近他們在河邊挖一個古墓，我舅舅三天兩頭跑一趟，去收東西，讓我也跟著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可惜我看不懂?！彼霾弊由蠏熘囊粋€串兒：“這是古墓里頭出來的玉管，遼代的?！?/p>

“這么多根，一定很值錢。”

“你要不要，我分你一半兒，太長了?！惫拐f著就要解開穿玉管的棉繩，被我攔住了。

哈斯長著內(nèi)蒙男孩特有的細長的眼睛，我太久沒跟這個年齡段的男孩打交道，有點兒拿不準(zhǔn)該聊些什么，他跳下炕去準(zhǔn)備燉清湯羊肉，湯做好后，拿起掃把開始掃地。

我們又聊了幾句天，他就走了，要接他舅舅去最近挖出墓的那個村子收幾只碗，得趁天沒黑到那地方，省得迷路，聽起來他像是要去南美。

如此，哈斯每三天給我一次吃的，很有規(guī)律，我需要什么東西，就寫個小紙條，讓他幫著到杭錦旗的小超市去買。我們越來越熟，漸漸地，盼著他來成了日常的期盼，托他買的東西，也有了洽洽瓜子、友友泡椒鳳爪跟米老頭等小零食。

這期間，趙萍來了兩次電話，問我安頓得如何，習(xí)不習(xí)慣，還需要什么。媽媽也打來電話，斷然不敢告訴她我獨自一人在內(nèi)蒙的荒郊野外居住，敷衍了幾句，匆匆掛了電話。哈斯告訴過我，沙漠離這里只有五六十公里，北邊，西邊，都是，夜里的風(fēng)裹挾著沙子，一層又一層細細的黃沙落在窗沿上。然后是傍晚的霧，霧籠罩了進入馬場唯一的路。還有周邊荒廢的草地，露出干枯草根的曠野，沒有一樣事物是略微有點生氣的。

哈斯到來的時間沒有任何規(guī)律，取決于他去別的地方順不順路。他好像整天都騎著摩托跑來跑去，一刻不得閑，一會兒跟同學(xué)去喝酒，一會兒把一只生病的羔羊送到獸醫(yī)那里。他幫我的手機下了幾首蒙語歌，告訴我說，內(nèi)蒙比騰格爾好的歌手有的是。

有一天晚飯后，霧氣照常升起，我坐在炕上看窗外，這個屋子像是被裹在一整塊棉花糖內(nèi)，突然間，一輛摩托車沖了進來。馬達聲也許有，我戴著耳機，隔著窗聽不到。哈斯來了，他能在濃霧中認出這條崎嶇小路，已經(jīng)夠厲害的了。

他下了車，背上斜挎著只馬頭琴，很快挑開簾子，踉蹌著進來了。

“我喝多了。”他把馬頭琴放在墻角，脫下靴子上炕，臉特別紅，帶著歉意。

我給他倒了杯我自己煮的茶，沒有奶，純磚茶，黑乎乎的，但也勝過喝白開水。他喝了一口，滿嘴酒氣，幾乎是直視著我。

“你洗臉了嗎？”

“沒有?！蔽覜]告訴他水管凍住了，我一直在用存在水桶里的水。

他伸過來手，幫我摳掉了眼角上的眼屎，修長之極的手指，摳得又輕快又靈活，這個動作嚇了我一跳。我沒告訴過哈斯，有一天夜里一點多，我從睡夢中醒來，外邊密布的濃霧里傳來了一聲慘叫，不深不淺，但清清楚楚。我起來，在窗臺上摸到了手機，撥了哈斯的手機，但沒等到撥號音出現(xiàn)就掛掉了。

我只能把腦袋緊緊地埋在被子里，戴上耳機，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

像我，前天還是少女，上班，出差，昨天上午結(jié)了婚，下午一兩點鐘離了，有過的孩子統(tǒng)統(tǒng)夭折于胚胎期，沒有一分鐘是安寧的。今天醒得早，瞪著眼睛看頭頂?shù)姆苛汉筒菹K于感受到一口長長的氣，從心肺深處緩緩發(fā)散出來，那是累積多年陳舊的煙。

哈斯隨身還帶著一壺喝剩的“悶倒驢”，把我的茶潑到地上，我們開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我本該拿出肉干來招待他，但是吃完了，奶皮子和干奶酪也都沒了。我的食量驚人，吃了睡睡了吃，中間沒有分界線。

喝到高興的時候，哈斯跳下地去，拿起馬頭琴，但他給我拉了特別悲傷的一支曲子，唱得特別投入，他完全被那個曲子吸進去了，包括容貌，包括靈魂，他臉上幻化出三個年齡段的表情：孩子，少年和中年男人，那里面混合了純真、無辜、豐富和痛苦，然后它們像沙漏一樣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那曲子在我腦海中造就了一系列的幻覺：一個人形骨架從草甸子里抬起頭來，他站起來后，看了看昏昏沉沉的太陽，又重重地躺回去，草甸子濺起高高的水花，水花灑向周圍無邊無際的沙漠，瞬間被吸收殆盡，草花從每一滴水落下處又長出來，一撮又一撮的沙棘，一直鋪到地平線。遠處有轟隆隆的雷聲，悶悶響起，也許是戰(zhàn)爭在那片云底下進行，也許是地底的怪獸在積蓄能量。怪獸住在群山之下，尾巴長，脖子也長，腦袋特別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棍氣質(zhì)。

那個曲子足足有十分鐘，哈斯拉完站了起來，說自己要回家了。他背起馬頭琴，回到霧里去騎他的摩托。我目送他的背影離開，所謂背影其實只有一秒鐘，隨著他被霧吞掉，獨處的凄愴猛然襲來。好在“悶倒驢”的后勁極大，我鎖好門，便癱倒在炕上睡著了。那一夜四周靜寂無比，連風(fēng)聲都變小了，到這個地方后，我第一次進入深度睡眠，一直到天亮。

起床，在屋外刷牙，我采用了流動廁所掩埋法，一天用鐵鍬刨一個坑。上午的霧散了大半，陽光照著這大片空曠的所在。今天的坑還沒刨，總是吃奶制品和肉，缺乏蔬菜水果，讓我沒法勻速地每天刨一個坑。

又在一塊新鮮的地上刨了一個坑，蹲下，許久都沒有成果，風(fēng)刮著屁股跟臉蛋。正在跟自己生氣，從馬廄的方向傳來奇怪的聲響，那聲音開始的時候偶然來一下，之后便持續(xù)不斷，像是有誰在撲騰翅膀。馬廄不在視線之內(nèi)，只好提上褲子后，去往那里查看。

撲扇翅膀的聲音來自馬廄的其中一間，在那一整排馬廄接近盡頭的地方，一陣灰塵從那里揚起，如炊煙直上天空。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前走，摸摸口袋，手機沒帶。我早幾天就檢查過，那些殘留的草料當(dāng)中，并沒有流浪漢或別的什么活物掩蓋其中，只有一兩只凍死的過路的死鳥，身體早已經(jīng)硬邦邦，天冷得太快，連腐爛的機會都沒有。

背對著我的是一個渾身上下都裸著的陌生人，背上長著巨大的翅膀，一只翅膀已經(jīng)支開，正努力撲扇另外一只，讓它支棱起來，無奈那只翅膀好像受傷了，無論如何張不開。

“誰？”我沖他喊道。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腦袋和五官是有的，但是不是一張人的臉，是馬的。

大早上的看到這東西真是突兀極了。就算是馬，也是很漂亮的，淡褐色的臉，沉靜而不無憂傷的大眼睛。他看著我，這是個帶翅膀的人馬，由胯下那一坨看來，是個男孩兒。

他呼出來一口氣，臉上結(jié)著厚厚的霜，赤裸的身體凍得瑟瑟發(fā)抖。

“你聽得懂我的話？”我問。

他垂了一下頭，算是默許。

“你從哪兒來的？”

“馬頭琴?！彼尤徽f話了。

“馬頭琴？”

“我是馬頭琴的伴生物。”他回答說。

天氣太冷了，我們在這里聊天實在不合適，我讓他跟我一起回屋里去。他看起來比我高一個頭，翅膀又有同等的高。他把翅膀收起來，緊貼在背后，所以，翅膀不會阻礙他走進我的大屋。

我起床后，又給炕添了幾塊煤，現(xiàn)在屋里熱極了，我挑開棉門簾讓他先走，他猶豫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才跨了進去。

我從我的被褥當(dāng)中抽出一條灰色帶暗紅條紋的線毯，遞給他，讓他裹上，看起來他身上并不太臟，沒有多少灰，不像是長途跋涉而來。

他拿過毯子裹上，側(cè)坐在炕沿上，低垂眼瞼。我讓他喝熱水，他喝了幾大口，我問他餓不餓，他點點頭。家里還有昨天煮的兩只土豆，我拿出來，放在碗里，端給他。他大口大口地吞下，連皮也不用剝，像是餓壞了。土豆的塊頭并不小，他兩三口一個，露出了潔白整齊的兩排馬齒，他一邊吃一邊打了個噴嚏，鼻子里冒出熱氣。

吃完土豆，他看起來好多了。

我給自己煮了奶茶，掰開一塊干餅泡著喝。哈斯昨晚并沒有給我?guī)С缘膩?，?dāng)時我們光顧著喝酒，我也沒顧上提及此事。然而平白無故多了一個人，或者說一匹馬，口糧一下子就吃緊了。

“你躺下來要不要睡會兒？炕熱乎乎的?！蔽覇査?。

“睡覺？我站著睡?！彼戳宋乙谎郏钟袔追志执俚氐拖骂^去。

“對，馬是站著睡的，你叫什么？”

“希恩，我是戰(zhàn)馬希恩?！?/p>

“老家哪兒的，父母是誰？”白天剛剛開始，我們有大把的時間聊閑天。

“我說了，我是馬頭琴的伴生物，哈斯的馬頭琴。”

“你認識哈斯？”

他搖搖頭，我還是無法理解伴生物這個名詞，他是如何從一把琴發(fā)出的聲音中，由抽象的聲波轉(zhuǎn)化成實有的物理存在？

我懶得搞明白。他長了個馬頭，還有兩只眼下看起來沒什么用處的翅膀，會說話，脾氣感覺不算壞，這都不錯了。屋里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我可以把他當(dāng)成活的電視和活的收音機。

我不知道哈斯幾時才會再送吃的給我，哦，我們，所以吃的就盡量省著吃。中午我拿出一點兒面粉，就著一只僅存的西紅柿，煮疙瘩湯，只要還有面粉，可以做的東西就多了，而我還有半口袋面粉和近半桶菜籽油。

我做任何東西都笨手笨腳，做個疙瘩湯到處都灑滿了面粉，但沒人指責(zé)我，希恩把我當(dāng)個英雄一樣崇拜，因為我把加了一點水的面變成面疙瘩，再扔到沸騰的水里，加入揉碎了的西紅柿，咕嘟咕嘟煮完后，出鍋前加點鹽就能喝了。他喝了兩大碗，以及吃下一整塊干餅，吃完飯他負責(zé)洗碗，還掃了地。

這一天外面沒有風(fēng)沙，也沒有霧，陽光照在大半個炕上，屋里呈現(xiàn)了祥和安寧的氣息，我午睡后把電腦打開，看著空蕩蕩的word發(fā)呆。打開一本1980年版本的電子書《辛格短篇小說集》，我把多年前讀過的《傻瓜吉姆佩爾》又讀了一遍，對我來說，吉姆佩爾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英雄。

希恩裹著兩條毯子去門外。他沒有褲子，我讓他裹上一條略薄的毯子，用我的一條圍巾做褲帶。再披上之前那條厚的線毯，把受傷的翅膀裹在里面養(yǎng)傷，露出半條胳膊，但他還是喜歡光著腳。

他說去把院子收拾一下，將亂七八糟的柴草堆重新堆放一遍，最后裹上塑料布，壓上幾根看起來重一點的木頭。他在雜物間找到了釘子和錘子，把入門處的棉簾子重新加固了一下，省得被大風(fēng)吹得幾乎要掉下來。一個下午他都在院子里忙碌，接近傍晚的時候，風(fēng)吹起了他頭上的鬃毛，讓他看起來略微有一點點滄桑。

他進屋喝水的時候我問他：“你是怎么學(xué)會這些家務(wù)事兒的？”

“每次我從馬頭琴的聲音里跑出來的時候啊?！?/p>

“每次？”

“次數(shù)不多，我是匹年輕的戰(zhàn)馬，經(jīng)歷得太少了?！?/p>

“為什么說你自己是戰(zhàn)馬？”

“我們本來就是戰(zhàn)馬，我們是為了打仗而存在的，然而很久都沒有戰(zhàn)爭了，也沒有地方愿意飼養(yǎng)一大群戰(zhàn)馬，我們只好變成馬頭琴的伴生物?！?/p>

“相當(dāng)于戰(zhàn)馬的鬼魂？”

“胡說，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還有翅膀呢，雖然也沒什么用，整天背在背上累得要死?！?/p>

他翅膀上的羽毛比起先前順溜了一些，隱隱約約發(fā)散出一絲幽暗的光澤，那是久居深山、時不時還可以在水潭中洗洗羽毛的鳥，才能發(fā)散出來的光澤，不知道為什么，戰(zhàn)馬希恩的翅膀上也能有。

我留意到他的眼神也像水潭一樣幽深，然而他不愿意跟我有任何眼神的接觸。

我們一起住在用厚厚的土墻打起的老房子里，嚴(yán)冬特有的寒氣跟我們只有一墻之隔。我再也沒有哈斯的消息，給他打電話，總是不在服務(wù)區(qū)，我不得不聯(lián)系趙萍，讓她給哈斯家里打個電話。

沒過會兒，趙萍的電話打了回來。

“哈斯一家快要瘋了，亂成一鍋粥，說是那孩子失蹤了?！?/p>

“失蹤了？”

“前天下午，他出去吃同學(xué)的喜酒，當(dāng)天晚上就沒回家，開頭家里以為他喝多了住在同學(xué)家，昨天同學(xué)說，他吃完喜酒當(dāng)天晚上就騎著摩托走了。”

“他來了我這里，是喝多了，還帶著馬頭琴，但呆了一會兒就走了?！?/p>

我一邊打電話一邊盯著希恩，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哈斯給我拉了一曲馬頭琴才走的，第二天，馬場里就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戰(zhàn)馬希恩，他口中所謂的馬頭琴的伴生物。

“那他有可能在離開馬場的路上出了什么事兒了，那條路不好走，他又喝了那么多酒，我趕緊再打電話給他家里沿著路去找找，說不定只是受了傷?！?/p>

趙萍匆匆忙忙掛了電話，我也沒有機會說希恩的事，他一直低著頭發(fā)呆。

“把你從馬頭琴里拉出來的那個小伙子出事兒了?！蔽艺f。

他沒吭聲。

我穿上我最厚的那件羽絨服，戴上圍巾手套，套上雪地靴，打算出門去找哈斯，也許他出事的地點，就在離開馬場的路上，我要趕在他的家人到來之前找到他。然而我不但沒有摩托，也沒有馬，這匹號稱戰(zhàn)馬的馬，是沒法騎的。

“我可以替你去找，”希恩走到我跟前說：“我跑起來比你快。”

“我跟你一起去?！?/p>

“你去了也沒什么用?！?/p>

“你能認出來他嗎？”

“這四下里荒郊野外的，不會有第二個人躺在地上?！?/p>

“你還沒去，怎么知道他躺在地上？”

“十之八九是這樣的。”他說，然后掀開簾子往外走。

我跟著他出去，外邊撲簌而強烈的風(fēng)，像一排利劍迎面擊來，睜不開眼睛，也看不清路，一張嘴，滿嘴都是沙子。不遠處模模糊糊的希恩的背影，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很快也沒有了。

走出馬場不到五百米，我就迷路了，這才想起忘了帶手機，充完電用沒一會兒電池就空了的iPhone 4s，也沒什么用。

我往風(fēng)沙里喊了幾聲：“希恩——希恩——”

沒有任何回音。

站在灰蒙蒙的路上，四周空無一物，我只好回去，給趙萍又打了個電話，她說她也在等消息，讓我別擔(dān)心，說這個哈斯從小就是調(diào)皮搗蛋好野的男孩兒，說不定跑到哪個朋友那里繼續(xù)喝幾天酒，睡幾天大覺。

我權(quán)當(dāng)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坐在炕上等任何好的和不好的消息。

下午過后，開來了兩輛皮卡，一輛越野車，車上下來一大群男人，一個個風(fēng)塵仆仆疲乏不堪。進屋后，為首的年長者跟我打招呼，說他們都是哈斯的家人，他是哈斯的舅舅，也就是那個到處下鄉(xiāng)收文物的舅舅，長著兩撇小胡子，身形像個門板一樣。

他說家里從昨晚得到消息后，徹夜找他，沿著馬場的路一路找，又分頭到四處去，帶來的手電筒電都耗空了，沒有任何蹤跡。

“你們在路上，有沒有碰到一個長得像馬的人？”我問。

“什么人長得像馬？”哈斯他舅舅的神情突然緊張起來。

“他也去找哈斯了，上午從這里去的?！?/p>

“你見過他？”

“是的，他說他叫戰(zhàn)馬希恩?！?/p>

“完了，”哈斯他舅舅頹然坐下：“完了，完了……”

“完了？”

他轉(zhuǎn)頭去跟其他人用蒙語說了幾句，那些男人圍攏上來，他們開始用蒙語激烈地討論起來。屋外又一輛皮卡開來，下來三個年歲不等的男人，年紀(jì)最大的那個面容仿佛老年版的哈斯，也是身量修長，臉頰修長，舅舅上前跟他說話，不及說完，那老漢子竟情緒失控，放聲痛哭。

“兒子沒了，不難過才怪?！庇腥饲那脑谖疫吷险f。

“沒了？”

“這個馬頭怪一出現(xiàn)，肯定人就沒了?！?

“馬頭怪？”

“馬頭怪一來，肯定得有個人沒了，不是第一次了?！?/p>

我心里大驚，戰(zhàn)馬希恩在他們眼里就是馬頭怪，是取人性命的怪物，我居然和他在一個屋檐下住過，他出門后至今沒有回來。哈斯父親的哭泣聲停止后，哈斯的舅舅上前跟他又說了幾句，隨后舅舅便招呼眾人駕車離去，外邊灰塵滾滾，這些男人們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留下了海量的煙蒂和濃厚的體味。

他們走后，我才在墻角發(fā)現(xiàn)了一只塑料袋，里面有不知道是誰落下的吃的，一袋奶皮子和一袋外賣打包的羊肉燒麥。我將燒麥用筷子夾出來，用搪瓷碟子放在爐子上煎，羊油片刻便滋滋滋地冒出來，香氣襲人，我接連吃了好幾塊，缺乏油水的胃得到了滋潤，人也暖和了起來。

吃完東西，把門窗關(guān)好，準(zhǔn)備睡覺，開著一盞燈，外面的風(fēng)聲比白天還要猛，窗玻璃上蒙著一層濃濃的霧氣，幾乎什么也看不清。臨睡前，我又添了幾大塊煤，把炕燒熱，羊肉燒麥從我的食道下行走到胃，羊肉滲到各個細胞，又在滾燙的炕上被煎出來，發(fā)出輕微的滋滋聲，不認真聽覺察不到。

在亮著燈的屋子里躺著，躺在被子里，聽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耳邊匯聚。

燈泡用的時間太久，大風(fēng)在荒野中刮過電線，讓電流極度不穩(wěn)定，燈泡也發(fā)出不肯好好工作的雜音，我只好起來把燈關(guān)掉，周圍籠罩在死一般的暗和黑里面。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突然被什么驚醒，是一束光，比探照燈還亮，將窗子上的玻璃照得透亮，連帶整個屋子。

我坐起來，向外看，光源幾乎看不清楚，看得到正下著雪，有兩個人正向這邊走來，其中一個是長著馬頭的希恩，他走在前面。

他使勁捶門，我套上褲子外套，下炕去開門，他們裹挾著風(fēng)和冰碴兒進入屋里，另外那個人是哈斯，他看起來跟我上次見到的他差別不大，除了眼睛周圍有濃濃的黑眼圈。

“哈斯，哈斯回來了？”

“可算找回來了?！毕６鞲艺f，一邊拍著身上的雪，他的鬃毛、眼睫毛和翅膀上也掛著雪花，走到爐子前烤手。

“什么事也沒有，讓你們白擔(dān)心了一場。”哈斯帶著歉意跟我說，不解為何，他的笑容跟以往有些不同。

既然哈斯沒事，我當(dāng)然也放松下來。

“你遇到你爸爸還有舅舅他們了嗎？他們?nèi)フ夷懔?。?/p>

“遇到了，我告訴他們，讓他們先回家。”

“你也不回去看看奶奶?！?/p>

“奶奶？”他說：“奶奶好著呢，我剛跟她通完電話?！?/p>

“那就好。”

他脫下鞋子，跳到炕上，直接鉆進我的被窩，大聲嚷嚷：“凍死了，凍死了?！?/p>

我過去抓起他的手，想幫他搓熱，然而他的手冰得像零下十七八度的鑄鐵，搓了半天，不管用，我一邊使勁搓，一邊對著他傻笑，我有失而復(fù)得的欣喜，不知道在高興什么。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我問站在那兒烤火、還把兩只翅膀支楞起來弄得到處都是灰的希恩。

“他喝多了，倒在一個地方睡著了，幸好那底下是一眼溫泉，邊上的雪都化了，地也不冷，不然早凍死了?！毕６鳠艘淮箦佀?，并拿出不銹鋼盆，將兩大碗面粉放進去，加水加一點鹽，開始和面。

哈斯緊挨著我，他把被子蓋到我膝蓋上，我們擠在一起，看著希恩在地上忙碌，和面，搟面，切成細條條。爐子上已經(jīng)坐了一大鍋水，他們回來之前，居然還去了杭錦旗，從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帶回來一些羊肉和蔬菜。

我在被子里握著哈斯的手，他那死活都熱乎不起來的手，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哈斯好好的。

那鍋開水沸騰，水蒸氣熱氣騰騰，一直蒸發(fā)到棚頂，屋里頓時有了人的氣息。跟兩個年輕人呆在一起真是不錯，我們很快吃上希恩做的撒上香菜的羊肉面，吃完飯，簡單洗漱，我和哈斯擠在一起睡，希恩依舊站著睡。

他把晾干的翅膀收起來了，一根根羽毛捋得又順溜又整潔。窗上的霧氣無增無減，外邊那一望無際的大荒地全然陷于靜寂。

夜半醒來，有月光透過窗子，落在哈斯睡著的臉上。我半坐起來愣愣地盯著他的臉看，伸手摸了摸他冰塊一樣的臉頰，他睡得又香又沉，像是很多很多年沒有熟睡過一樣。屋子那頭站著的希恩發(fā)出連串咕嚕咕嚕的哼唧聲，黑漆漆而又漫長的冬夜啊。

第二天一早，他們沒有走的意思。我問哈斯馬頭琴哪里去了，他說喝醉了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們回來前也沒有去找。期間哈斯接到了他爸爸的電話，他犟了幾句嘴，爺倆在電話里吵起來了。他們用蒙語吵，我聽不懂，希恩悄悄跟我說：“哈斯想去珠海打工，一個能看到海的地方，他覺得呆在大草原，整天跟著舅舅跟盜墓的農(nóng)民討價還價很沒意思?！?/p>

“他去珠海能干嘛？”

“那邊有個他的堂兄去了好幾年了，過去幫他看看賣內(nèi)蒙特產(chǎn)的店子?！?/p>

“什么時候走？”

“不知道，我沒問。”

然后兩個年輕人興高采烈地打算出去攆野兔子。大雪之后，他們打算從雪地上飛奔而過，把野兔從它們的窩巢里趕出來，這些天天只認舊路回家的傻兔子們一旦迷路，就只能乖乖就范。

“等著，我們今天吃烤兔肉?！惫钩液俸僖恍?，放下門簾走了，一夜深睡后，他的臉色并沒有變得紅潤，一層灰依舊蒙著他。

我給趙萍打了個電話，手機有電。

“你說哈斯找到了？那就好了，我在地鐵里，今天開年終總結(jié)，出版社頭頭腦腦都要來，煩死了。”趙萍的手機信號不太好，也許她坐的是二號線，出版社在朝陽門外大街。

掛上電話，我感覺這個手機格外地沉，殼子上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刮痕，聞一聞，還有淡淡的烈酒的余味。但通訊錄是我的，每個APP都是我親自下載的，諸如“去哪兒”或“微盤”，我調(diào)出微盤里的電子書檔，讀一讀趙毅衡翻譯的《美國現(xiàn)代詩選》：

把世界還給我，

讓我去尋找冒險。

我見過那些結(jié)了婚的，

我見過那些體面地結(jié)了婚的，

安坐在火爐邊，

真讓人惡心。

一直到下午一點多，他們兩個才拎著三只野兔回來了，兩人累得氣喘吁吁。

“那幫兔子太他媽蠢了，”哈斯說，“我們要是有七八個人，一窩都能給端了?！?/p>

希恩忙著剝皮和開腸破肚，哈斯在屋外點起了篝火，從馬廄里找到了一條生銹的鋼筋，將一頭在磨刀石上磨得又尖又快，并用醋擦掉了鐵銹。我一直蹲在那里看希恩殺兔子，他的手法嫻熟極了，像是對幾百只兔子下過手一樣，兔子熱乎乎的心臟在他手里，像是還在跳動，動脈靜脈，清晰可見。

“你不是馬嗎？馬不是食草動物嗎？”我問。

“沒錯，但我也有人的一面，你看，我殺兔子，一會兒還要吃肉的?！?/p>

那邊哈斯已經(jīng)架出了一個簡易的木頭架子，將穿了只兔子的鋼筋架在上面，連皮都不帶的兔子，小了很多，火舌燎著它，沒過多久，肉香便發(fā)散出來，我咽了口口水，進屋拿出先前喝剩的酒，每個人一個搪瓷缸子。哈斯在兔子外皮上撒上鹽巴，別的什么也不加，撒了三遍之后，味道入透了，他齜牙咧嘴地咬了一口。

“好吃！快給我酒。”

希恩提著另外兩只殺好的野兔過來了，他們繼續(xù)烤野兔肉，哈斯將已經(jīng)烤好的那只給我們輪流吃，就著五十八度的酒。我喝了半茶缸腦袋便覺昏沉，兔肉是香但酒實在太烈。他們吃吃喝喝十分高興。我吃了半只野兔，他們倆吃了兩只半，吃得干干凈凈。

次日大早，我便聽到外邊有動靜，起身擦擦窗戶玻璃上的霧氣，希恩一個人早起，在那里劈柴，他把柴草間內(nèi)的樹墩子拿出來，劈成可以燒的塊塊。哈斯還在睡覺，打著鼾。我們分頭睡，被子不夠，他身上蓋了我和他自己的羽絨服。

爐子上坐著的水已經(jīng)開了，爐子邊上的碟子里，有幾只饅頭放在那里。這樣的生活是不是我想要的？兩個小伙兒整天無所事事，開玩笑，推推搡搡，昨晚喝了酒卻開始干仗，他們內(nèi)蒙人解決問題的方式，到屋外去打了一架，回來也不說什么，黑著臉去睡。我想獨自住在這里的計劃完全被擾亂了。我不知道哈斯為什么還不去珠海，而沒有了馬頭琴，希恩還能去哪兒？

砍柴的希恩不知道吃了早飯沒有。他全身掛著霜掛著霧，但今天不下雪，空氣中有阿膠被燃著一樣的氣味。我穿好衣服出去給他送了杯熱水，他接過水去喝了，然后繼續(xù)干活，看起來他不太高興，好像沒有從昨晚的干仗中緩和過來。

“你們怎么了？”我問。

“沒怎么?！?/p>

“一定是怎么了?！?/p>

“你們?nèi)耍媸遣豢伤甲h，要不是我救了他……他早死逑了。”希恩小聲嘀咕，風(fēng)吹得他的鬃毛揚起，像莫西干頭。

過了幾天，我打算自己去趟杭錦旗，這是我住到馬場之后第一次獨自出門，哈斯說，只需要步行三公里，到了一個岔路口，那里就會有過路車可以搭，有時候還有載客的中巴車。果然如此。我在鎮(zhèn)上冷清的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去了趟超市，買了些日用，包括一大條雀巢速溶咖啡，咖啡摸起來已經(jīng)有些板結(jié)，但好歹是。

午飯在家小館子吃了鮮切羊肉的銅火鍋，雖然是一個人吃，吃得不算少，下午我又轉(zhuǎn)了轉(zhuǎn)，昏昏沉沉想睡午覺，坐上中巴就睡著了，等我醒來，已經(jīng)快到通往馬場的那條岔路口了。三公里的土路，坑坑洼洼，還結(jié)著冰，漫長又難走，我手里提著買回來的東西，后悔買了那么多熏肉、火腿腸和土豆。已經(jīng)是日暮黃昏。

遠遠地，我看到了黑煙，那是馬場上空。我扔下手里的東西奔跑，呼哧呼哧地跑。黑煙底下是熊熊燃燒的火，希恩站在火堆邊上，他的翅膀全然張起，在火堆邊顯得格外醒目，火光照亮了希恩的身形和翅膀。

我看到火堆里有個橫著的人，被五花大綁在一根粗大的方鋼上，方鋼又架設(shè)在大木頭架起來的巨型烤架上，他已經(jīng)被燒成了一團糊。

是哈斯。

我飛奔過去，從背后狠狠地踢了希恩一腳，他木愣愣地轉(zhuǎn)過身來，脖子上掛著哈斯的遼代玉管。

“你干嘛！你他媽到底在干嘛？”烈焰吞噬著哈斯，他已經(jīng)快被烤熟了。

“他威脅我要找回馬頭琴，讓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p>

浩渺無邊的霧，頓時籠罩了這四周，霧不知道從哪里，怎么來的，很快地，霧讓我連那堆火，以及希恩都快看不清了，整個世界，都消失于濃霧之中，何況馬場，何況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