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傳動裝置

王莫之

我們可以說是擦肩而過。

我決定再冒一次險。興許他會認出我來，想起在記憶的遠端，有那么一個不斷長高、逐漸飽滿的身形，經(jīng)常光顧他的柜面，然后，他可能會和我一樣，停了腳步，回頭張望。興許，我們還能聊上幾句。

他重新回到了我的視野。這次是一個提了購物袋的背影。那優(yōu)衣庫的白色紙袋，里面倒栽著一把折扇，扇柄隨了腳步晃悠，卻不傾倒。袋子里顯然還有別的物品。

離正午還有大半個小時，烈日已經(jīng)灼烤難耐。樹葉紋絲不動并吱吱響，仿佛是對一場埋伏的預警，同時又是一種麻痹，猶如耳朵里插了一副正在歌唱的多單元監(jiān)聽設備。我假裝研究公交站牌上的信息，他在我的余光里搖著折扇，時不時地，用手背擦拭額頭。他瘦了，卻不失魁梧。那天，我拆開新來的檔案，看到照片上那個酷勁十足、頭勢清爽的中年男子，納悶怎么會是老陳。某些方面來說，他倒是一點都沒變：頭發(fā)濃密，噴足了啫喱水，又濕又亮，統(tǒng)一梳向腦后；T恤衫喜歡穿黑色緊身款，凸顯胸??；商務休閑褲；褲子直筒到底是一雙咖啡色的樂福皮鞋。他躲在樹蔭底下候車，樹干被一條過于夸張的鐵鏈捆綁在一輛自行車的倚靠之下。那輛紅色的自行車破舊得乏善可陳，車龍頭正對著臟亂不堪的分類垃圾桶。旁邊有位穿戴時髦的老阿姨，嘴唇翻來翻去，不知在嘀咕什么。老陳并不理睬她，專注于觀望馬路對面的拆違現(xiàn)場。好些民工忙得冒煙，忙著拆沿街的商鋪，忙著用赭紅色的磚頭替廢墟重塑容顏?！巴I(yè)”——每堵新砌的墻上都有白色油漆刷的兩個大字。

一輛597路公交車緩緩駛?cè)?，一突氣，停在了老陳的身前。我目送老陳上了車，直到車門合攏，才不緊不慢地歸位。我的違規(guī)行為就此走到了盡頭。

“跟牢?！蔽覈诟牢罩较虮P的小王，順勢坐進了副駕駛位，使勁把車門帶上，戴上一副墨鏡。

新的旅程開啟了。你永遠都猜不透它的終點或起點。吃這碗飯簡直就是和上海的市容街景談戀愛。太陽和月亮會為我作證，若不是這份工作，我不會對上海如此熟稔。

在我的學生時代，最初的志向是當一名運動員。受制于天賦，我的上限注定不會可觀。就像一個篩子，有的淘汰，有的留了下來。當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殘酷之時，正是我的青春叛逆期。我的學業(yè)糟透了，在體育特招生的班級這壓根不算風景，只是我糟得邪門，引起了若干師生的議論。他們說，我的語文成績即便放在普通班也是漂亮的，但是其他學科就實在太慘了。我當時確實嚴重偏科。我承認自己挑食，正如我喜歡看書，卻只接受偵探、懸疑、間諜、武俠這些重口味的類型小說。起初，閱讀純粹就是一樁消遣，我在娛樂的過程中受了蠱惑。聽音樂也是如此，在我人生最消沉的時光，它給了我許多慰藉和勇氣。當年的那些卡帶，隨著歲月的流逝，本初的功能與價值已經(jīng)消失殆盡。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我甚至沒有設備給它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晌胰耘f敬愛它們，用透明的薄膜袋封存在書房的某個陰涼干燥的抽屜里。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它們還有開口的一天。

那是幾年前，我在虬江路的舊貨市場偶然覓得一臺上世紀80年代原產(chǎn)的天龍卡座，單卡雙磁頭，品相簇新，機器的狀態(tài)一流。我把它夾在腋下，單手托著，喜滋滋地回家。待到音響系統(tǒng)接通，按下播放鍵，磁帶拖拉的嘶嘶響伴著底噪，那聲音醇厚而溫暖，猶如寒冬開了空調(diào)裹著羽絨被睡覺。我首先解封的是蝎子合唱團的《搖滾與柔情》，我在老陳店面買的第一盤卡帶。當年，華語音樂的卡帶在正規(guī)音像店的零售價是九塊八毛，歐美引進版的要價比較復雜，常見的，分為十二、十三、十五元三個檔次，但是，無論什么規(guī)格，在老陳的店面統(tǒng)一只賣兩元。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是什么原因吸引我走進現(xiàn)代電子城。那個市場占據(jù)現(xiàn)代大廈的一至四樓，離我家不足兩分鐘的路程，反正，那不是我的第一次光顧，卻是我和老陳的初識。

純屬偶然，我發(fā)現(xiàn)了老陳位于二樓的鴿子間，只有兩張柜臺，擺滿了上海音像、上海聲像、中唱上海這三家公司的滯銷貨。多年以后，我意識到這種清理庫存的模式在圖書行業(yè)更為普遍，確實要比直接銷毀人性化。當然，對于那些已經(jīng)或即將接受正價的消費者而言，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特價書的身上通常會用彩筆涂上一道，以示區(qū)別，好比古代在犯人的臉上刺字，體現(xiàn)在老陳賣的那些卡帶上，就是用銳器在它的盒體劃刻兩道深淺不一的傷疤。

老陳是有門路的人。傳言他是行業(yè)內(nèi)的，下崗在家，單位給他一個飯碗加點小菜。沒有后手。偌大的上海灘，像他這樣的專營，我沒見過第二家。就連幾大音像公司自設的門市部也不提供這種服務。這種價格，還有什么閑話好講。沒錯，品種是少了一點，全是不被市場認可的內(nèi)容，而且更新遲緩，但是，就沖這價格，路過了都得多望老陳幾眼。他就癱在柜臺后面的藤椅上，胸口臥著一部袖珍款的無線電，腳邊擱一張板凳，上面有好大一杯茶，那盛茶的容器是雀巢咖啡的廣口瓶，咖啡吃完了，空瓶子當茶杯是那個年代的派頭之一。

對我而言，老陳就是當年現(xiàn)代電子城的一種派頭。別的攤主巴結(jié)、殷勤，他呢，死人不管，置身事外，躺著聽廣播電臺推送的滑稽戲，有時，也聽一點滬劇和灘簧，偶爾也哼兩句。他是舍不得招待客人的。客人指著說，我要這個，要那個，他勉勉強強起身，篤悠悠拉開柜板，右手痛苦地伸進去，摸出來，伸到玻璃臺面上。貨錢兩清。他喜歡這種爽爽氣氣的客人，屁話沒有。這種客人少見。多的是那種鏤東挖西的“十萬個為什么”：

“保爾·莫里哀有嗎？”

“沒的，就這點品種?！?/p>

“哦……為啥??？”

“沒為啥，就這點品種?！?/p>

“哦，就這點品種??！”那人似乎聽明白了，瞄著柜臺，埋頭問道：“那么卡拉揚呢？”

這時就考驗老陳的心情了，心情好，多送一句：“就這點品種?！辈蝗唬瑑裳垡荒ê?。我當時很吃他這套，一半原因是柜面狹小，兩三個人一擠就沒法挑了，而那些一陣一陣發(fā)糯米嗲的中年男子也實在是討厭。他們可以研究上老半天，結(jié)果連皮夾子都不肯摸。他們把兩塊錢看成人民廣場那么大，沒有心儀的目標是不可以抱著刮彩票的心態(tài)去涉險的。與之相比，我確實是一個貪小便宜的人。當時的我，早已厭倦了廣播電臺，厭倦了它們的樣板與口水。在資源匱乏、渠道單一的前數(shù)碼時代，這就意味著付出更大的代價。看書，如果說還可以求助圖書館，作為某種指南或替代，那么聽音樂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于是，精神上的空虛與好奇降解了我的智商和自控力，以至于我在老陳面前，如同一個癮君子。

達明一派、齊豫、潘越云、羅克塞、平克·佛洛依德、希妮德·奧康娜、恐懼海峽、金屬樂隊、比約克……很快地，我的隨身聽被這些名字攻陷了。我近來在網(wǎng)上和一些年輕樂迷互動，他們驚訝于我發(fā)的老卡帶照片，比如《月之暗面》，居然早在1993年就出過引進版，比約克曾經(jīng)也是席上嘉賓。其實，很多禁忌的聲音早在香港回歸之前的五年間已經(jīng)介入了大陸人的娛樂。主要是通過中唱上海，通過“百代巨星系列”和“寶利金世界巨星系列”?？墒?，即便他們貴為巨星，即便內(nèi)頁上的樂評把他們吹得天花亂墜，在老陳那里，統(tǒng)統(tǒng)只是被市場淘汰的落魄形象，塑封蒙灰，身上刻了兩道劃痕。這些被淘汰掉的巨星，讓我著迷的與其說是他們奇怪的音樂，不如說是他們在上海的奇怪命運。其中的不少名字，只是在被我長期擁有之后才變得不那么可憎。

那是一個滾雪球的過程，我逐漸建立起自己的迷你曲庫?，F(xiàn)代電子城戴好假領(lǐng)頭、套上西裝馬甲，成為本城跳蚤市場里的新貴。很多人為某個違法勾當慕名而來。如何用最低的代價穿透層層疊疊的過濾網(wǎng)，把耳朵伸向世界，盜版CD為日后的文藝片非法普及做了鋪墊。好些人發(fā)了財。老陳倒不眼紅。他是一點一點、眼睜睜地目睹現(xiàn)代電子城的二樓如何走到了這一步。起初，只有少數(shù)幾家攤位在賣盜版CD，后來，也就是小半年的光景，只有少數(shù)幾家攤位不甘墮落。老陳就是那少數(shù)派中的死磕派，一個釘子戶。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是既得利益者，真是沒少沾光。這個市場突然化作樂友之鄉(xiāng)，會逛二樓的十之八九是目標客戶。照理說，老陳應該跟風，應該改行，可他頑固地癱在藤椅上，木知木覺，像個中風病人，等待被誰喚醒，或者，被某種殘酷的現(xiàn)實踹醒。

賣搖滾樂的馬松濤和老陳是一對搭子。小馬當時二十歲出頭，在我的記憶里是一個皮衣皮褲鐵鏈條尖頭皮鞋不離身的帥小伙。長發(fā)有時披肩，有時扎成小辮，嘴里時常叼根牙簽。他活脫是銀幕上的角色，一度讓我非常困惑，他在這個市場，到底是來練攤的，還是體驗生活的？照他的講法，賣盜版碟是因為高考失敗，因為熱愛音樂。他和老陳是兩個極端。他喜歡和客人攀談，打聽對方在音樂上的品味。他的熱情迎賓非以推銷為目的，倒像是記者暗訪，或者作家采風，對上海的樂迷群體做人口普查式的調(diào)研工作。難得遇到談得來的，他必定會遞上名片：“想聽啥，一句言話，我總歸有辦法的?！彼钢系膫骱魴C號碼，還有他的大名：“叫我小馬好來，有啥事體，打我拷機。”

我見他寂寞空虛，陪他扯過幾句。我低著頭，CD盒緩慢、輕微、有節(jié)奏地相互觸碰，溜過我的指尖，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那聲響以及翻動中的唱片封面讓我沉迷。我買的不多，但是翻得很勤快。

不光是價格的問題，還有盜版的粗制劣造。

小馬出現(xiàn)在電子城的時候，盜版CD的單價已經(jīng)跌至十五塊。逢了周末，整個二樓好比城隍廟的八仙橋，人貼人，擠肉餅子。賣流行、古典、發(fā)燒天碟的攤位總是肉腥氣最重。同質(zhì)競爭，在鋪面風水的擇選上大有講究。老陳很識相，物業(yè)吹風要漲他的租金，他并不翻毛槍，乖乖撤出最熱門的電動扶梯轉(zhuǎn)彎口，縮到旮旯角落，和消防安全門為伍。這樣也有好處，抽煙方便，鋪子與安全門之間的那面墻明明是公共面積，他添置一張柜臺，轉(zhuǎn)租給小馬。兩個人相互照應，閑暇時，一道豎在半掩的安全門門口，一只腳在界內(nèi)，一只腳在界外，抽煙，斗牛皮，像兩個混黑道的，時下的上海語境叫“社會精英”。

也許是受了老陳的影響，還有那些類型小說，我一走進現(xiàn)代電子城就儼然換了一個人，異常冷峻。還喜歡偷聽別人聊天，尤其是小馬和老陳的對話。這后來成了我淘碟時的一大特色和樂趣。當然，我也不是絕對沉默，只要碟販足夠多，足夠閑，我也會嘗試打開他們的心扉，通過B去了解D的情況，或者與H談一談K，前提是我覺得這樣的行為是有意義的。至于是什么意義，要等到我進入專業(yè)的培訓學校才有更深入的體會。

“老陳，我聽他們講哦，兩樓有可能保不牢了，所有賣CD的全部要清出去?！?/p>

“我老早就講過了，槍打出頭鳥，這種生意早點晚點要出事體的。之前不弄儂，現(xiàn)在不弄儂，就太平啦？遲早是要拿儂墊刀頭的。”說著，老陳悶一口香煙，“儂不要看現(xiàn)在對過的服裝市場多少風光，野路子呀，一樣的，總有一天要出事體的，辰光沒到而已?！?/p>

“真要整頓的話，那真是大進攻了，整個樓面要鬧翻天了。”

“有卵用啊，該跑的總歸要跑的，逃不掉的。不過閑話又講轉(zhuǎn)來了，不給賣了，就真的太平啦？這種物什禁得掉嗎？總歸有地方的呀，上海灘那么大，還怕沒地方去啊！”

“那么儂已經(jīng)尋好后路了??？”

“后路？我尋啥后路啊，我賣正版磁帶礙著啥人啦？”

“我倒是有新的方向了?！毙●R說。他花了一支煙的時間介紹時下新興的“打口碟”，隨后又給老陳點上一支，邀他去大楊浦發(fā)財?！拔以谕瑵鷮^的鞍山四村借了一套房子?！彼f曲阜路的三兄弟、新樂路的老林都是這樣，不租門面，借一套私房，一方面能住，另一方面是店鋪兼?zhèn)}庫。他想越過這兩條貨源，直接到廣州沿海進貨，本錢不夠，理想是有信得過的朋友搭把手。

那個周四的下午，我終于搞明白了“打口碟”的來源。之前，我在淮海路、復興中路以及音樂學院門口見過這種居然是由流動攤販兜售的進口唱片。我完全被販子忽悠了，以為這是海關(guān)緝拿的走私貨，懲戒了，害成殘廢。這些CD全是正版的，可惜負了重傷，放在電腦光驅(qū)或者Discman里旋轉(zhuǎn)會發(fā)出巨大的噪聲，部分音軌跳音卡音甚至無法播放。我頭一回產(chǎn)生了想和老陳聊幾句的沖動。內(nèi)心的我，似乎已被小馬俘虜，想要替他站臺、背書。他們的生意我不懂，我只是本能地預感到，如果事情能成，就會有更多的音樂可供挑選。這個主意不錯。可我說不出口，一說就暴露了那雙耳朵，隔開兩三米，一字不落地默默收聽、分析。

老陳婉拒了小馬。他有許多顧慮，好些說了，更多的掛在臉上?！按蚩诘惫倘皇钦娴模匝罄拿婺咳刖?，是廢物利用，可音像制品終究是敏感的，這里面含了違法亂紀的風險。他有老婆有兒子，社會上不缺違法亂紀的人事，有的還活得很逍遙，可是老陳堅信，逍遙是暫時的，歷史會在合適的時機痛下殺招。老陳要當良民，無愧于心，無愧于天地。兩年后，他還在堅持這套理論，沒什么好后悔的：

“小馬多少精刮，這種人好搭伙的??？不要被他弄死啊。他是懂貨的，我連廿六個英文字母都識不全。搞啥百葉結(jié)啦！爛爛糊糊混口飯吃吃嘛算來?！?/p>

“問題人家現(xiàn)在搞大了，我嚕蘇這個倒不是講儂當年應該搭伙，我的感覺是儂應該早點改行。搞到現(xiàn)在還在賣磁帶。儂講講看，現(xiàn)在啥人還聽磁帶??？現(xiàn)在是CD的時代了?！?/p>

“沒用場的，發(fā)財也是一種命，老天爺都幫儂安排好了，有就有，沒就沒?！?/p>

“那儂也要爭取的呀?！?/p>

老陳聽啞巴了，不再辯駁，低頭喝茶。他來王龍寶的調(diào)劑商店串門，王龍寶把他奉為上賓，搬出一套宜興的紫砂茶具，泡了特級大紅袍。剛巧店里有六七個客人在挑碟。其中某位，主職是廣播電臺的DJ，偶爾也在電視臺的生活類節(jié)目中擔任主持，在上海的文藝圈似乎是一位門路暢通的人物。出于一些微妙的原因，老陳的目光一直不肯饒過他。至于我，就像排球比賽的裁判，視線在老陳和他之間來回切換，一度忘了我來此買碟的初衷。今天的我，更能理解他的灼熱眼神，我說“更”，是因為我當時只領(lǐng)會了其中的一層企圖，和王龍寶新到的這批“打口”的品相有關(guān)，幾乎都沒打到碟。本世紀初，“打口碟”漸漸摘了“打口”的帽子，出現(xiàn)了“原盤”（打到內(nèi)頁，碟無損）和“原盒”（毫發(fā)無傷）。這是老陳早先拒絕小馬的時候所不曾預料的。

王龍寶遞了幾張未拆的“原盒”給老陳。

“要死快了，這老鬼三擺在武定路五百五十五號，再貼上一張‘中圖的黏紙，就是一百三十二塊呀?！崩详愓f，兩手微微發(fā)抖。

“我估計再下去‘中圖也好關(guān)關(guān)掉了?！蓖觚垖毜靡獾卣f，替老陳的小茶杯里加了點黃湯。這很荒唐。老陳此后的言行與進門之時判若兩人?？吹贸觯行﹦訐u了。事實上，近一兩年，他的生意確實在走下坡路，那路陡峭得心驚肉跳。表面看來，這得怪現(xiàn)代電子城的“強拆”（他換了一種形式，又成了釘子戶），更致命的，其實是音樂載體的革新?？◣У钠贩N、發(fā)行量持續(xù)削減，大眾的消費習慣把老陳淘汰出市場，正如他賣的那些音樂被大眾的審美習慣逼至絕境。

我后來有一年多的時間沒見過老陳，在這之前，我也很少再去現(xiàn)代電子城了。那里早就無法照亮我了，我對它的熱情與眷戀被CD從二樓的撤離湮滅了。新樂路沒有三十元以內(nèi)的買賣，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把更多的精氣神耗在相對廉價的曲阜路。我在現(xiàn)今是地鐵曲阜路站四號口的那幾棟民宅花了大把鈔票。鑒于棚戶區(qū)是如此陰霉、晦暗，三兄弟是如此市儈、狡詐，王龍寶就愈加讓我上癮。他的調(diào)劑商店位于徐匯與盧灣的交界處，兼售古玩、鐘表、家具、服裝，富于老克勒的某些特質(zhì)，精巧而做作，做作得很迷人。更妙的是，他其實并不懂貨，卻裝作很懂，好似每張唱片和他都是朋友，或者即將交朋友。更絕的是，他不僅不懂貨，開價之時還不認臉，平民如我，名流如一些電臺DJ、常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的樂評家，全都一視同仁。這些，也都是老陳的優(yōu)點。

我和老陳的重逢發(fā)生在宜康電子電器市場。這個市場徒有虛名，正如大浴場的社會職能不在洗澡，難得有誰用實名稱呼它，更沒什么人為了電子或者電器大老遠地跑一趟。它在上海人，尤其是在外省人的嘴里通常只是“大自鳴鐘”。這幾個字后來成了黑話切口，一度取代了“打口碟”、“盜版DVD”，成為某個群體文化消費的能指與所指。時至今日，這批人仍對大自鳴鐘念茲在茲，如果到西康路與宜昌路的丁字路口，仿佛總能看見一棟并不高大的雄偉建筑，那建筑分為三層，二樓直通一座石橋，那橋架在蘇州河上，對岸是光復西路。

有一點，我當年一直沒搞明白。大自鳴鐘的二樓是如此純潔，在這個幾乎沒有空鋪的樓面，怎么就遇不到一點離題呢？它真的就是電子電器市場，完全的，徹底的，而在它的樓上和樓下，完全就是兩個音像世界。讓我同樣費解的，還有老陳的某些改變。我還記得我在一樓中庭見到他時的驚訝。他的藤椅不見了，取代的是一張棗紅色的太師椅；他的無線電不見了，取代的是一套二手的發(fā)燒設備，循環(huán)播放老鷹樂隊選自“冰封地獄”現(xiàn)場的那首《加州旅館》。仿佛洗腦，我但凡路過，總會聽到吉他的炫技，或者一個中年男子的沙啞演唱：

“歡迎來到加州旅館，多么美好的地方，多么美好的臉龐……”

和加州旅館一樣，大自鳴鐘也是四個字。這四個字陪我度過的那幾年間，我對老陳的了解更為深入，盡管我們一如既往地蔑視交流。我從其他渠道對他的生平、家庭有了一些認知。他的獨生子就讀于藝術(shù)院校，學表演的，今后想當演員。他對這個寶貝兒子寄予厚望；還有他的老婆，身體不好，病退在家——這一條是三樓的老丁告訴我的，他和老陳是市場里吃“打口”飯的罕見的上海人。

大自鳴鐘的早市是最熱鬧的，很像文廟的鬼市。去鬼市賣書的販子開著馱了幾個麻袋的助動車，停在哪里，哪里就引來一窩蜂的光線與哄搶。鬼市的這道風景獨屬于漆黑的凌晨，高潮集中在周六至周日的子夜。書販的到來毫無規(guī)律，時機錯過了，也就淘不到什么好東西。在大自鳴鐘，好東西的切口是“尖貨”，特別好的冠以“大尖”。大自鳴鐘早上八點半營業(yè)，這之前，已經(jīng)有好些碟友啃著早飯在候場，等著開頭箱，搶尖貨。那哄搶的場面是可以見血的，因為CD盒是塑料的，有些盒子破得不巧，倉皇下手，難免被扎傷。那混亂的場面無疑是失控的，碟販只能東張西望，爭取多生幾只眼睛，而人又實在太多太雜，所以失竊是大概率事件。

有一次，我難得周六休息，趕早去大自鳴鐘過把癮，就撞見了這樣一幕。那個小偷與我遭遇的時候，儼然已是一具尸體了，而受害者還揚著見紅的拳頭，武松打虎似的不依不饒。我正想沖過去制止，被老陳搶先了?！靶∷淖樱梢粤?，”老陳從后面抱住魁梧的受害者，使勁拽拉，“別打了，你再打要打出人命了。”

“媽了個逼，”受害者指著小偷啐罵，都是極難聽的粗口與詛咒。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拳頭掛彩了，心疼地用拇指一抹，掉了一層皮?？磥硎窍率痔?，拳頭與門牙正面沖突，撞破的。至于那幾顆門牙，現(xiàn)在也不知道飛哪兒去了，它的主人正痛苦地捂著鮮血淋漓的缺口，掙扎著想要爬起。

“小許，看什么熱鬧啊，快拿餐巾紙。”

那個左眉上有一道刀疤的安徽人，老陳的鄰鋪，這時終于緩過神來，丟過來一包紙巾。有熱心人從市場隔壁的可的便利店買了紗布和創(chuàng)可貼，還有礦泉水。老陳幫著做了簡易的護理。小偷始終捂著臉。再后來，一根掃帚柄從柜臺底下?lián)艹鰸M是灰塵、嚴重變形的眼鏡，擦干凈了，大約摸拗正，勉強戴好。謝了幾聲，小偷灰溜溜地從周遭的凝視之下消失了。

我始終忘不了那人離去時的背影，暗含了太多情緒。我把他的離去與大自鳴鐘幾年后的肅清聯(lián)系到了一起。

北京奧運年的伊始，大自鳴鐘成了一棟空的建筑。緊接著就是農(nóng)歷新春，本地的，外加一小撮沒返鄉(xiāng)的碟販沿著上了封條的空建筑的外圍做生意。這一段的宜昌路曾經(jīng)有過露天菜場，歷史悠久，現(xiàn)在，這景象倒讓許多附近的居民念起了舊。春節(jié)嘛，原本就是撫今追昔的日子。我問販子：“下家找好了嗎？”對方就悻悻然地答道：“還在找，等過了元宵再說吧?！贝筮^年的，誰都不愿意流露出內(nèi)心的惴惴不安。

好像是三月的頭上，結(jié)論定了。原本在大自鳴鐘賣DVD的全搬進了葉家宅路的事久建材市場，賣“打口”的大部分去了西宮旁邊的銀宮商廈。老陳隨大流。老丁則選擇改行，這個老鬼三，我后來就只見過一次，是在亞新廣場附近，他開著一輛新款的小型環(huán)衛(wèi)車正在替長壽路作美容。

“怎么不做了啦？”我遞上一支煙，打火機也湊過去，“不去‘銀宮陪陪老陳啊？”

“這幫安徽人實在太辣手了，弄不過他們，再做下去就要當垃圾癟三了，還不如現(xiàn)在好，掃掃垃圾，吃吃大鍋飯，混日腳呀?！?/p>

“儂不去‘銀宮嘛，現(xiàn)在市場里只剩老陳一個上海人了?！?/p>

“好像是的，”他思忖道，“老陳的壓力比我大，為了他的寶貨兒子，老婆嘛還生毛病，作孽啊?！?/p>

他這樣一說，倒讓我有點內(nèi)疚，因為已經(jīng)好久沒在老陳手里消費了。我去“銀宮”，統(tǒng)共也就只有兩三回。作為一個唱片彈藥庫，“銀宮”的歷史太短暫。在這九個多月里，老陳的人生經(jīng)歷了兩次重大變故，老婆沒了，兒子出道了。

老陳的兒子主要是演話劇。當個話劇演員雖說發(fā)不了財，但起碼有一份頗為安穩(wěn)的收入，當然，這點數(shù)目寒薄得不足以對付他的開支。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更何況是一名演員，未來的明星。我在王龍寶的調(diào)劑商店，聽他唧咕這些，不似客人，倒像是他的朋友。我也是公務繁忙，忙得不知道王龍寶也退出江湖了。

“這行難做啊，老客戶該收的片子都收得差不多了，新的跟不上?，F(xiàn)在一點小青年行的是聽mp3，連音響都不歡喜了，燒耳機倒是燒得起勁。買副耳機幾千塊，眼睛都不眨一下，叫他買張唱片，難啊。人家不歡喜，儂有啥辦法呢！”他說的時候，手里的茶杯還往嘴邊湊，情緒一激動，喝茶喝嗆到了，咳得厲害。他預計自己還能混幾年，眼下舊貨調(diào)劑的買賣也很蕭條，房租厲害，和樓市一樣日漲夜?jié)q?！百愡^是幫房東在打工啦，”王龍寶說，“再混幾年，再混幾年，我大概也要歇腳了?！?/p>

老陳還在堅持。就我認識的上海人，還在實體經(jīng)營“打口”的只剩下他了?！般y宮”企圖復制“大自鳴鐘”的成功，它做到了，連結(jié)局都是拷貝不走樣。撤出“銀宮”，老陳大概也就看明白了，不能再這樣隨大流，跟難民災民、流亡的軍隊一樣，結(jié)伴一起逃。他們要搬去事久建材市場，從頭開始，他不能再和這些人一起鬼混、死磕。他要過安生日子，就得脫離大部隊。老陳最后選擇回現(xiàn)代電子城，一個人。那里雖然沒有消費音樂的氣候，但畢竟很穩(wěn)定?；氐揭粋€熟悉而相對漂亮的環(huán)境。他選了租金偏低的三樓角落，又和消防安全門當了鄰居。

光靠唱片肯定是死路。老陳學習王龍寶，搞了一些旅行箱、不粘鍋、機械表，所謂的外貿(mào)貨色當陪襯。他是真的有心開疆拓土，而不是像事久建材市場的碟販，在世博期間，拿絲襪、內(nèi)褲當幌子，看到熟人的眼神透露出需求，放他們進來，矮了身子暗箱操作。

建材市場的唱片交易支撐到2012年年底，老陳比他們多賣了半年?，F(xiàn)代電子城也要關(guān)了。一夜之間空降的命令。這個在某些人眼里亂哄哄、污糟糟的市場檔次太低，配不上它所在的地段，扎在如此高尚的社區(qū)，簡直就是一顆生銹的釘子。上有不滿的領(lǐng)導，下有憤怒的租戶，于是，物業(yè)就成了三夾板。他們也沒辦法，找了好些理由敷衍、安慰租戶。停業(yè)的前夕，市場內(nèi)外的醒目位置貼滿了告示：

“首先感謝各承租戶及廣大顧客長期以來對‘現(xiàn)代電子城的支持和厚愛！

“現(xiàn)經(jīng)雙方友好協(xié)商，我司已與全體承租戶簽訂了《場地租賃提前終止補償協(xié)議》，為此，我司對各承租戶的大力配合予以衷心感謝！

“根據(jù)雙方簽訂的《補償協(xié)議》約定，全體承租戶均同意提前終止雙方租賃關(guān)系，并承諾于2013年6月30日搬離租賃場地……”

如同告示所言，租戶們得了補償。仿佛是一場持久戰(zhàn)，幾乎整個六月，關(guān)于補償數(shù)額的協(xié)商與爭執(zhí)就沒消停過。無非是多賠一點，再多賠一點，就像市政動遷，賠到不愿搬的能露出尷尬的笑顏。停業(yè)是租戶無法面對的。他們得抱怨，得抗爭，在相熟的客人面前發(fā)泄，透露一點協(xié)商的進度、賠償?shù)臄?shù)額，引起輿論高壓。自知一切都是徒勞，還要這樣辦。老陳早就想好了，獨立的街面房子，他負擔不起。有一戶賣辦公文具的，找老陳合計，就近找一個，平攤合租，可是一涉及具體的費用就沒有下文了。老陳認了。這是老天爺讓他退休。別說附近，就是在上海市區(qū)也很難找到現(xiàn)代電子城的替身。這樣的綜合性市場，大概也只有虬江路還有幾家，老西門有一家，但是無不臟亂、破敗。這座國際大都市已經(jīng)容不下這樣的景象了。

最后的交易日，多數(shù)租戶和老陳懷了相近的心思，虧本甩賣，他們也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或許，就此歇業(yè)，或許改行。顧客都抱著撿漏的心態(tài)過來，另一方面，過來看看，算是對過去的美好有所交代。

東西早就收拾好了。老陳看起來頗為疲乏。他把貼在安全門上的告示撕下一半，燒了拿來點煙。我沒有上去和他打招呼，只是多看了他幾眼。如果我沒有猜錯，當時的他對未來并不悲觀。他的兒子已經(jīng)出道了，在一些電視上看不到的電視劇里客串，在一些話劇里擔當重要的配角。

賠償金，再加上個人積蓄，老陳給兒子在寶山與閘北的交界處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留了房貸讓兒子去還。老陳不再具備造血功能了。他能做的就是不給兒子找后媽，添麻煩，學著用微信節(jié)省話費，在群里組織當年一道上山下鄉(xiāng)的插兄插妹，去農(nóng)家樂度周末，打打牌，瘋一瘋。這樣的太平日子，他只過了半年。

那是圣誕節(jié)的下午。老陳的兒子不光酒駕撞傷了執(zhí)勤的交警，還在大白天上演警匪追逐的戲碼。相關(guān)視頻后來在電視臺在網(wǎng)上熱傳，遇襲的交警面對鏡頭慷慨陳詞：“我當時也不知道他是明星，當然，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影響我秉公執(zhí)法。我看他違規(guī)停車，就叫他趕緊把車子開走，他說女朋友去便利店買點東西，馬上就走，他說的時候總感覺哪里不對，我就要求他出示駕照，然后他就支支吾吾的……”

就這樣，老陳的兒子終于成了明星。各方努力，他被塑造成了一個頗有名望的明星，有他出鏡的一些電視劇片斷，終于有機會在電視上亮相了。它們經(jīng)過精心剪輯，匯同案犯、交警、目擊群眾的采訪，作為娛樂新聞、社會新聞、法制新聞滾動播出。這不是他要的結(jié)果。他是有一些心虛，因為酒駕會給演藝事業(yè)留下污點，有污點的藝人是很被動的。他在警局的筆錄里詳細解釋當時的動機。他很怕。他的朋友里就有一個名編劇，因為吸毒，日子過得非常狼狽。他說交警查他的駕照，他很怕。他想起團里新排的一個戲，他好不容易當了男一號。他就跟交警說，我還是把車開走吧，交警不準，他硬闖，于是，就有了七個月的刑期。出獄即是失業(yè)。沒有任何文件或者說法要封殺他，但是也沒有劇組敢用他，誰都犯不著給自己惹麻煩?？粗谏鐣侠耸帲详惛芍?。

去年，老陳大病了一場，動了手術(shù)。兒子日夜守著，本質(zhì)上，他是個好孩子。從鬼門關(guān)出來的老陳讓一些朋友看不懂。當然，他的焦慮還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忙碌總是有道理的。他做什么選擇都是有道理的。天知道這半年多以來，他都經(jīng)歷了什么。

我們可以調(diào)查，可以揣測，動用我們的資源。

為了一網(wǎng)打盡，我們一直沒有動老陳?，F(xiàn)在，我可以發(fā)布信號了，讓那些暗中待命的同事們匯攏過來。這件案子交由我來負責其實不是太合適。追蹤的這些日子，我?guī)缀踝弑榱舜蟀雮€上海市區(qū)，望著街面，我的心緒時常偏離。我會想起過往的許多事情，想起過往的許多唱片店。實體書店去了又回來，無論它是否純粹，它在回潮，但是唱片店已經(jīng)從上海，從這座國際大都市徹底消失了，無論它的貨源是否合法。

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淘碟。我曾經(jīng)設想過很多種可能，我和老陳也許會在某個場合不期而遇。我們未必會暢談過往，但是，最起碼，我可以笑著向他遞一支煙，我想，最好是一句屁話都沒有，我就直接走到他的眼前，向他遞一支煙，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像劇情即將推進的那樣，舉著手槍，警告他和他的同伙，不許動。

今年的夏天酷熱難擋。七月底連日高溫，好幾天逼近攝氏四十度。這樣辛苦的追查眼看著就要結(jié)束了。老陳今天是去接頭的。屆時，我們強闖民宅，難免會有一場沖突，預想之中，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