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死亡的持續(xù)追問

吳嘉俐

摘 要：《安慰書》延續(xù)的仍是北村一貫的創(chuàng)作主題，即追尋死亡的真相，以及探討與死亡緊密相連的永恒、愛、恐懼。他通過拆遷命案所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表現(xiàn)了人生的吊詭與無奈，以及人性的善惡兩面?；浇痰淖诮绦叛鍪冀K是他重要的思考角度，也是他最終找到的精神救贖途徑。

關(guān)鍵詞：北村 死亡 基督教

北村新作《安慰書》探討的仍是他一貫思考的命題，即死亡、永恒、愛與恐懼。

死亡是最主要的命題，永恒、愛、恐懼都和死亡緊密相連。實際上，回顧北村之前的作品，我們能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中總有許多死亡情節(jié)，這已經(jīng)是北村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色之一?！栋参繒返墓适麻_始于一位孕婦的死亡，最后結(jié)束在陳先漢的自殺，以及劉智慧病危的死亡預警之中。律師石原雖然一直在為陳瞳尋找無罪辯護的證據(jù)，想弄清楚他為什么殺人，但主要追問的還是劉青山突然死亡的原因。小說中的人物各有各的死法，各有其死亡的原因。孕婦是碰瓷后被憤怒的陳瞳捅了十六刀，劉青山原本說是死于癱瘓多年的并發(fā)尿毒癥，但真實情況是被人軋死，陳瞳被執(zhí)行槍決，李義癌癥病發(fā)死亡，陳先漢跳樓自殺，李江的母親腎衰竭病死。即使沒有死亡的人，也離死亡很近。比如劉智慧的母親是活死尸，劉種田自殺未遂，劉智慧病危，李江小時候差點被人打死。

小說人物對死亡并不陌生，死亡時刻圍繞著他們，并隨時都會降臨。對于這點，作家曾解釋自己并非熱愛描寫死亡，只是由于年幼的經(jīng)歷，對死亡有著深刻的恐懼，不同人面對死亡的反應，作家在小說中曾著力表現(xiàn)，這些描寫充分顯示了作家對“死亡”這個命題的思考。對于陳瞳來說，他在宣判前后都表現(xiàn)出“不怕死”的平靜和漠然，但越臨近執(zhí)行，他就變得越緊張，甚至放聲痛哭不肯死，發(fā)出殺豬般的嚎叫。年輕的他沒有真正理解死亡的意義。對于劉種田和陳先漢來說，死亡是失去動力后選擇的解脫之法。對于李義來說，臨死前的這段時間，是發(fā)生拆遷案后，他最清醒的時刻。他終于放棄了精神勝利法，承認自己的失敗。在劉青山死的三種猜想中，有關(guān)于死亡的幾句敘述：“看著山河破碎，不如長眠更好”“與其心靈破碎，不如地下長眠”，在這里，劉青山的死亡是為了給別人開路，是為了集團的凝聚力，是所謂的“做好事”。

個人死亡產(chǎn)生的影響并不局限于個人，而是會影響下一代，甚至個體的死亡在改革的時代背景下，都有深思的價值。父母的死亡使劉智慧患上驚恐癥，過得生不如死。陳瞳對上一代的事情一無所知，卻成為劉智慧報復陳先漢的手段，成為一名殺人犯。因為劉智慧父母的死，李江的童年受盡折磨，家庭破碎。可以說，一個人的死造成幾個家庭的悲劇，對精神的破壞是毀滅性的。在小說中，石原通過不同人的敘述屢次出現(xiàn)受害者和加害者的混淆，一是因為受害者和施害者確實都受到了傷害，二是因為在死亡這個問題上不同的人存在認知的差異。陳先漢認為改革都是要流血的，人走路還得踩死螞蟻，劉青山等人的死就類似螞蟻的死，在整個時代的大進步面前，不值得一提。而劉種田面對利益的誘惑，也開始將劉青山當作阻礙企業(yè)發(fā)展的敵人，“一笑泯恩仇”就是他對哥哥死亡態(tài)度的改變。“一將成名萬骨枯”中白骨的價值究竟該如何看待，只要歷史進步，是否必須要消耗普通人，加害者能夠稱得上是歷史的英雄嗎？這是作家在小說中反復提出，引起小說人物爭論的話題。作家特別選取拆遷案作為小說的故事發(fā)生背景，就是想借此展現(xiàn)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的發(fā)展與人們心靈之間的矛盾，探究國家的發(fā)展在人的精神上留下了什么。

“把炭火堆在他的頭上”是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句子，小說人物始終活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之中，呈現(xiàn)出被火烤一樣焦灼不安的精神狀態(tài)?！氨娝淙?，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個孤島”{1}，受害者和加害者都飽受折磨，因為無法溝通，產(chǎn)生的孤獨感也無法排遣。即使是親人，也在互相傷害，比如陳瞳憎惡陳先漢，陳先漢與杜秀麗貌合神離，李江看不起李義，劉青山和劉種田的權(quán)力斗爭等等。金錢名利的誘惑，死亡帶來的仇恨，看起來無法抵抗，于是作家又提出了愛的重要性。

愛是《安慰書》探討的另一個主要命題，小說充分表現(xiàn)了愛情與親情的復雜性，按照邏輯，受害者的女兒應該憎恨加害者的兒子，但劉智慧卻愛上了陳瞳和李江。對于陳瞳和李江來說，他們對劉智慧的愛情中有愧疚的元素，而劉智慧對李江的感情，則是開始于一種被理解：李江一眼看穿了劉智慧報復陳瞳的意圖。“兩個軀體藏在彼此里面，互相取暖，互相安慰，一句話也沒有，但身上的重擔突然一下子輕松了……” {2} “比愛情還要大的一種愛，就是白白被原諒！這兩個人都因為愛和性進入了一個消弭仇恨的快速通道，那種幸福感就像死刑犯臨刑前突然被改判一樣瞠目結(jié)舌，又欣喜若狂……”{3}因為父輩的恩怨，子女一輩也懷有仇恨，但這種仇恨最終靠不能控制的愛情一點一點消除。而對于陳先漢，作家曾花不少篇幅刻畫這個人物，他自私冷漠，膽大妄為，為了取得政績，犧牲人命也在所不惜，可最后他卻選擇了自殺。打敗他的并不是李江和紀委，并不是法律與正義，而是陳瞳，“他一死，就等于把一盆火堆在陳先漢頭上，活活給烤死了”{4}。在這里，親情徹底打敗了陳先漢，顯示出愛具有的超越性力量。同理，劉種田當初為了利益，都能和造成家庭悲劇的陳先漢“一笑泯恩仇”，他在公司掌握絕對的話語權(quán)，性格也是極為強硬，正是這樣一個強人，卻將劉智慧的愛作為自己所有力量的來源和支撐，因為劉智慧蔑視的一眼他就潰不成軍，萌生自殺的念頭。金錢利益，集團未來，這些劉種田曾經(jīng)最看重的東西，到頭來都比不上自己對劉智慧的親情，再次驗證了愛能戰(zhàn)勝利益。

眾所周知，北村是一個基督徒，在他以往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基督教的元素?！栋参繒愤@個名字，就很容易讓人想起《圣經(jīng)》中的篇目。而《安慰書》的內(nèi)容也充分顯示了他站在基督教信仰角度所產(chǎn)生的思考。首先是基督教中的罪意識，在小說中無論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都有罪，劉種田為了利益軋死親哥哥，劉智慧用愛情欺騙了陳瞳，李江公報私仇，褻瀆法律的正義，小說中沒有單向受害的人，甚至加害者都可能成為受害者。其次，是對人局限性的呈現(xiàn)。北村在訪談中曾說：“我確立了一種基本的信仰觀點，比如說人是有罪的，人是非常有限的，需要通過救贖的手段才能提升人性?！眥5}親情、愛情就是人的弱點，就算是陳先漢也不可能對陳瞳的死無動于衷，這是人的局限性之一。親兄弟也會為了利益發(fā)生爭斗，人會為了私欲犯下罪行，這也是人局限性的體現(xiàn)。還有，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不是自己作孽，卻要受苦，比如劉智慧，比如陳瞳和李江，他們沒有參與父輩的紛爭，卻逃不開卷入的命運?；忌蠂乐氐膽n郁癥，家破人亡，被心愛的女孩欺騙……這些折磨僅僅是因為他們是父輩的后代而已。人生充滿著偶然性，常常出現(xiàn)荒誕和吊詭的一面，被推土機軋的人，反過來又用同一種方法去軋曾經(jīng)和自己一起戰(zhàn)斗的親哥哥，你難以預料，只能接受事實，這又是人存在局限性的另一種體現(xiàn)。

“人類即使走上了崇高的路，他還是有罪的，它是向上的力量和向下的力量之間的天人交戰(zhàn)的復雜的內(nèi)在情況。”{6} 劉智慧一直帶著陳瞳做義工，表面上來說是崇高的，但實際上也有私心，就是用自己圣潔無私的形象讓陳瞳對她產(chǎn)生愛情，以便未來報復他，這樣的崇高始終是不純粹的，也使她犯了罪。小說通過對不同人物心理狀況的細致描寫，揭示人性的復雜，人始終在變惡和向善兩種選擇中掙扎，人性中有惡的一面，也有它的善性。

那么人如何得到救贖？在《安慰書》中，有像李義這種自我欺騙的，也有劉智慧這種靠做義工來緩解的。但兩種方法都失敗了。做義工這個行為并不能消弭人的仇恨，也不能消除人的罪，否則劉智慧在非洲做修女又怎么會患上流感病危？這不禁讓人想起在北村之前的作品《施洗的河》中，傳道人說：“我有罪……行善不能叫人脫離罪，教育不能叫人脫離罪，道德不能叫人脫離罪，念經(jīng)不能叫人脫離罪，拜佛不能叫人脫離罪?！眲⒅腔鄣慕Y(jié)局再一次驗證了這句話，也反映了北村一貫的思想態(tài)度，即人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消除罪性，人無法自救。

總的說來，雖然《安慰書》是北村十年沉寂之后推出的新作，但將《安慰書》和北村以往的作品相比，我們?nèi)阅軓闹姓业皆S多共同點。因為他探討的主題仍是死亡、永恒、愛與恐懼，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人性和人生存困境的思考，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寫的這些故事就是反映在同一個大母題下，自己不同階段的思考變化?；浇痰淖诮绦叛鍪冀K是他重要的思考角度，也是他最終找到的精神救贖途徑。他過去的作品早就有主人公走投無路下皈依宗教的情節(jié)，如劉浪、程天麻等，而在《安慰書》中，劉智慧的結(jié)局也是去往非洲做了一名修女。始終不變的主題使他的創(chuàng)作容易產(chǎn)生情節(jié)模式單一，人物設定相似的問題。又由于他本人信奉基督教，在尋求救贖的過程中，給出的人物結(jié)局常常是除了死亡，就是皈依了基督教，沒有更多的突破。而單純依靠宗教的力量得到救贖，總是缺乏足夠的說服力，與之前相比，北村在《安慰書》中其實又提出了愛的可能，但到了結(jié)尾部分這種愛又變成了基督教所主張的大愛，即捐獻財產(chǎn)辦基金會，去非洲做修女等等，他始終不能完全跳出宗教的范圍。這就導致像他解釋書名為什么叫《安慰書》那樣，其實是人需要安慰又得不到真正的安慰，盡管他提出了一個新的可能，卻又顯得如此脆弱無力。

{1}②{3}{4} 北村：《安慰書》，《收獲》2016年第5期，第6頁，第66頁，第66頁，第72頁。

{5}{6} 搜狐文化：北村專訪《人像一個秤砣，惡會把他拉著下墜》，http：//mt.sohu.com/d20161206/120791489_458191.shtml。

作 者：吳嘉俐，南京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