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當代漢語詩歌的本土特性

朱彩梅

摘 要：在當下的全球化、現(xiàn)代化語境中，充滿原生性、神秘性、包容性等本土特性的云南詩歌具有獨特的思想和藝術價值，它不僅是云南詩人對故鄉(xiāng)的詩意守護，其內里不為時代浮躁風氣所動搖的自信與對多元文化的包容，能夠給予當代作家更深刻的啟示。

關鍵詞：云南詩歌 原生性 神秘性 包容性

20世紀80年代，云南作家普遍接受了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并深受其影響，這根本上是源于云南文學與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有著天然的親和性，且兩地作家均具有挖掘、書寫民族特性的自覺意識。拉美地區(qū)人口由蒙古利亞、歐羅巴人種等民族、種族構成，其土生、共居、移居的印第安人、黑人、白人、印歐混血兒構成了拉美的混合血統(tǒng)，云南由二十六個世居民族組成的大雜居、小聚居狀況與之相似；西班牙神學、印第安巫術、黑人通靈術構成了拉美土著的多信仰，原始宗教、南傳佛教、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道教則組成了云南更多元的宗教文化；波瀾壯闊的亞馬遜河、光怪陸離的熱帶叢林形成了拉美自然的云譎波詭，狂放湍急的怒江、瀾滄江，色彩瑰麗的原始雨林則使云南擁有愈加多樣的自然風景。

“神奇的現(xiàn)實”是云南作家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作家對故土大地混沌多元的自然、文化奇觀最真實的感受，如曾在云南插隊的學者張直心所言：“遠古與現(xiàn)代、蠻野與文明的錯位、反差造成了拉美現(xiàn)實情境的極富張力；而民族傳統(tǒng)與驟然侵擾的現(xiàn)代文明間的戲劇性碰撞、匯合則生成了云南邊地同樣神奇的現(xiàn)實?！边@種神奇“源自跳躍式發(fā)展與恍若隔世時差的共存，源自文化錯位與滄桑巨變交織的荒誕，源自民族傳統(tǒng)生活方式與現(xiàn)代觀念的交叉碰撞及神話與科學的融合混雜”。對云南文學而言，接受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此前，雖擁有‘神奇，卻大抵因漢儒文化禁忌‘怪力亂神而諱言?！邢薜墨C‘奇、傳‘奇尚且不那么理直氣壯，更遑論達臻‘神奇‘魔幻之境?！?？譹？訛

神奇的本原，神奇的自然，神奇的現(xiàn)實，使云南作家對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一見如故，而他們也更加自覺地意識、感受到身邊現(xiàn)實世界的“神奇”并以此為創(chuàng)作題材。在這塊土壤中生長出來的詩歌，彌漫著來自云南大地及文化的力量，其本土性特征主要體現(xiàn)為原生性、神秘性和包容性。

一、云南詩歌的原生性

細讀云南詩歌，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其原生性元素，這種元素根植于云南原生態(tài)的高原山川、河流峽谷等自然、人文景觀及當?shù)厝俗裱匀辉瓌t、從身體與大地出發(fā)的生活方式。詩人雪陽在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關于詩歌地域性、詩歌流派、詩人與自然關系的研討會”上提出：“我們中國的狀況是文明的傾斜，東部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不過相反西部的環(huán)境破壞小，可以真正喚醒人的良知，將來有可能大放異彩。”？譺？訛所謂“西部的環(huán)境破壞小”，其意正是強調一種原生、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云南神奇的現(xiàn)實存在對中原作家來說，無異于幻想中的烏托邦世界，本土作家、詩人的創(chuàng)作卻因此具有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無須像內地作家那樣依樣仿制來虛構、臆造人類的原生狀態(tài)與氣息，如雷平陽的《基諾山上的禱辭》：

神啊，感謝您今天/讓我們捕獲了一只小的麂子/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一只大的麂子/神啊，感謝您今天/ 讓我們捕獲了一只麂子/請您明天讓我們捕獲兩只麂子

基諾山在云南西雙版納景洪市基諾鄉(xiāng)的熱帶叢林中，是基諾族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新中國建立初期，基諾族保留著較多的原始母系氏族社會痕跡，目前雖已實現(xiàn)了生活方式的跨越發(fā)展，但原始的民風民俗仍有跡可尋。那里還保存著剽牛古俗及氏族大家庭共居的“長房”、青年人談情說愛的“公房”等遺址，偏僻地甚至還能見到樹葉信等古代遺風。這首《基諾山上的禱辭》寫的就是狩獵山民向獵神祈禱的民俗，詩人直接以一個正在祈禱的基諾族獵人的身份出場，向獵神祈禱，祈禱者念念有詞，天然質樸的禱辭，充滿對獵神的虔誠、敬畏與信賴。雷平陽的詩歌普遍具有強烈的原生性，其《春風禱》“怪力亂神，山川草木，交織成多維狂歡的奇異景致，自有一種混沌的整體感”？譻？訛，亦如楊克所論：“從地方風格上說，雷平陽的創(chuàng)作是比較典型，他的詩基本上都在寫云南的山林和人的心靈感受，這和幾千年來古老的云南‘印象還是相關聯(lián)的。為什么說雷平陽寫云南有比較濃厚的地方性，某種程度上說，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云南還沒有被卷入那么深，還有很多淳樸純粹的鄉(xiāng)土風情可以寫。如果你寫廣州花城廣場，很難說詩中寫的廣場是廣州特有的，因為現(xiàn)代大都市的摩天大樓和電視塔在全球到處可見?！?？譼？訛雷平陽詩歌中隨處可見的奇異景致、混沌整體感，無不來自云南大地的無私滋養(yǎng)和詩人的傾心領受。

詩人李森具有系統(tǒng)的西方知識譜系，但不管是早期的解構主義手法，還是近期融合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的創(chuàng)作，其詩歌語言始終呈現(xiàn)出一種來自荒原的自在、野生、充滿生命力的本然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在詩人或許是無意識的流露，但很容易被“外地人”識別出。“李森詩集《屋宇》研討會”2013年在騰沖舉行時，詩評家耿占春指出：“李森所繪制的‘屋宇是一座宇宙蒼穹，到處是不具名稱的、野生的事物，沒有分類、沒有邊界的存在，過分荒涼或過于繁茂，這就是語言的荒野，語言的自然狀態(tài)。”李亞偉也提道：“被李森描寫的事物都顯得是樸素和偉大的，哲學和土地、文化和情感，都向藍天和生命故鄉(xiāng)的大背景靠攏……我們在李森的詩句里進出，也常常感覺到有大自在大浪漫的微風吹拂著我們的靈魂?！保孔u？訛對耿占春、李亞偉來說，李森詩歌中的野生氣息和大自在大浪漫，是陌生、新鮮、充滿活力的。

以上論述所及之原生性，正是云南原生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其混沌之氣天然流淌在詩人血液里，融化入詩歌成為的既難以模仿也不可避免的本土特征；這也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很多軍旅詩人南下解放云南，被當?shù)卦母咴?、山川、河流、民風民情深深震撼，轉而盡情書寫云南民族風情、邊地特色的根源所在。

二、云南詩歌的神秘性

云南的神秘無處不在，哈尼族作家存文學對此深有體悟：“就說神秘吧，在深山里你隨便到哪一個寨子，山民們都可以向你講敘一件件科學解釋不了的事物，什么鳥和鳥之間的大戰(zhàn)，石頭自己爬上坡……就是讓馬爾克斯到這里走走，他也會感到他筆下的魔幻和神秘是多么的遜色和蒼白。而這種神秘又是我們東方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獨有的，一種不可替代的色彩。我覺得作品要是失去了這種神秘的籠罩，就像沒有山嵐和霧氣浮動的大山一樣，所以我的作品力求多一些這種神秘。”？譾？訛云南濃郁的神秘氣息彌漫、籠罩、氤氳在詩人的言語間，化為作品揮之不去的氛圍、背景。評論家張宗剛就在雷平陽的《春風禱》感受到“氤氳著近似神巫般的氛圍，在祛魅與返魅之間，糾結出詩性的憂傷”？譿？訛。

不僅本土作家，很多到過云南的詩人、學者也都曾談到，在云南可以感受到那種非科學的、離詩歌更近的神秘力量。2012年第四屆高黎貢文學節(jié)在昆明圓通國際影城舉辦，評論家徐敬亞與海男暢談，在飛機快要降落昆明時，他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神秘氣息，他覺得云南這塊土地里含有毒素、香氣或者甜味兒，在云南文學作品中能感受到。海男也直言自己作品里的“神秘性”就是來自云南這塊土地，來自高高的山岡、清澈的天空和芬芳的水。云南大地蘊涵著的神秘性力量是難得的寫作資源，它包含在富有生命力的萬事萬物中，大至山川河流，小至一棵樹，一個土豆。

云南詩歌的神秘性不僅源于云南大地，也源于多民族融合的文化氛圍，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如彝族的畢摩等巫文化的傳承與影響。于堅認為：“詩起源于古代部落先知與神靈的對話、告白、招魂，詩是招魂的文字記錄?！倍八拇ㄅc云南，是中國原始巫氣最重的地方”。其詩歌觀念與多次親歷云南古老民族的祭祀活動不無關系，“我曾經(jīng)目睹彝族畢摩（巫師）招魂儀式，作為儀式的組成部分，他不只是醞釀了說詞咒語，還準備了用來鉆木取火的木棍，點燃火苗的特殊植物、大公雞、鈴鐺、鷹爪、猴骨、午餐（祭祀結束后人們要大吃一頓）……在前往祭祀的山路上搭了樹枝搭的成門，人從這個門進去就表示進入了祭壇。他的招魂詞有祖先口傳下來的既定語詞，也有即興的創(chuàng)造?！彼啻斡H眼見過這種場面，這種親臨、在場、見證、領會，直接影響了他最根本的寫作觀——“現(xiàn)代詩，從詩人寫作開始，被記錄在紙上，然后回到祭壇”，古代詩歌的方向是——言之不足，嗟之嘆之，嗟嘆之不足，詠之歌之，詠歌之不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足，以文字記錄之；現(xiàn)代詩的方向則相反——從文本“回到祭壇，回到舞之蹈之、歌之詠之、言之，回到念、回到吟詠”。2010年初麥田書店在昆明文林街夏沫蓮花音樂酒吧舉行“念于堅的詩”活動，這次念詩與20世紀以來一直流行的詩歌朗誦大不相同。在“沒頭腦和不高興”樂隊配合下，于堅用普通話、昆明方言、現(xiàn)編的譜、哦吟、念叨、唱等方式即興念《便條集》《爵士樂》《拉拉》等作品，“念”創(chuàng)造了詩歌的音色，展現(xiàn)了詩人巫師般的魔力?，F(xiàn)場氣氛熱烈，詩人念念有詞如咒語，耳邊傳來聽眾抑制不住的叫喊。之后談起那個夜晚，于堅說：“我體驗到前所未有的感受，我成了一個巫師。我進入了一直潛藏在我作品中的那個角色?！瓕戇@首詩的時候我就想著一個場，《拉拉》只有在一個現(xiàn)場才能徹底呈現(xiàn)，它不是為一張紙寫的?！贝舜文钤娀顒邮羌ぐl(fā)新詩活力的一次有效嘗試，它“像古代部落的招魂那樣，直接回到空間，回到荒野”，而這個“荒原”就“建立在酒吧、咖啡館之類的室內空間中，這些地方更接近一種現(xiàn)代部落”？讀？訛。無疑，念詩會為新詩打開了一個新的生長場域，創(chuàng)造了一種得以持續(xù)的可能性。

三、云南詩歌的包容性

云南詩歌的包容性不僅體現(xiàn)在各民族題材、民間信仰、思維方式的豐富多元方面，更體現(xiàn)在詩人之間對不同思維及話語方式的尊重與理解，在具體詩人身上，甚至體現(xiàn)為同一時段詩歌內容與風格的矛盾復雜性。

從根源上看，這種包容性很大程度上生發(fā)于眾多民族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和諧共存的多元文化。云南各世居民族具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多民族文化在歷史進程中與中原漢文化、藏文化及東南亞、南亞文化等發(fā)生碰撞、交流、影響，形成了多元共存的獨特人文景觀。云南之所以日益被國際學術界、文化界所重視，主要原因就在于云南文化獨特的區(qū)域特色及個性魅力。三十多年來始終立足田野的“云南土著”楊福泉，潛心于云南歷史和民俗文化尤其是納西學的研究，他發(fā)現(xiàn)“云南是中國一面最有代表性的多民族多元文化和諧共存的鏡子，是‘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典型區(qū)域”，各個民族互補互學，“‘各美其美、美人所美、美美與共的特點很突出”？讁？訛。藏族作家、學者丹珠昂奔在云南工作時，對云南的“一省多氣候、一省多民族、一省多宗教、一省多文化、一省多經(jīng)濟形式、一省多政務類型，甚至一省多災害”也感受頗深，回到北京后，他常?！跋肫鹆税婕{雨林里的傣族，就想起熱鬧非凡的潑水節(jié)；想起洱海邊上的白族，就想起了三道茶；想起了玉龍雪山下的納西族，就想起了東巴經(jīng)；想起了石林秀地的彝族撒尼人，就想起了阿詩瑪、火把節(jié)；想起佤山的佤族，就想起了甩發(fā)舞；想起紅河的哈尼族，就想起了元陽的哈尼梯田……”？輥？輮？訛

2012年傈僳族詩人李貴明的詩集《我的滇西》獲得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他感言：“我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傈僳族詩人，我一直在向我生活的時代學習，向我的民間學習，學習詩人們坦然的處世態(tài)度和自由的詩歌精神。我確信能夠在母語詩歌的光輝中，恢復我的詩歌嗅覺——對歷史記憶和對世界的敏銳?！彼X得獲“駿馬獎”意味著，“近十年來一直堅持并踐行的回歸傳統(tǒng)和向土地致敬的詩歌主張”得到了認可。他堅信，是“民族文化傳統(tǒng)以及五千年的漢語詩歌文明成就了這本詩集”，“詩歌的全部意義在于人性的擔當，并對生養(yǎng)我們的土地葆有感恩之心”？輥？輯？訛。李貴明等民族詩人用獨特的意識、視角、眼光表現(xiàn)自己民族歷史、生活中的特殊內涵，既豐富了云南詩歌，也豐富了中華民族文化的內涵。

云南作為多民族聚居的邊地，各民族作家、詩人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及其民風民俗、思想文化、話語方式等各有不同。他們因地域而形成的獨特邊地生活，因民族而形成的形態(tài)各異的生存方式。此地具有多種民族語言文化、多種地方方言的共時存在，一種語言是一種可能，一種文化是一種可能，多種語言、文化是多種可能，這給云南詩人很大的探索空間。透過諸多詩歌文本，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于堅、海男、雷平陽、李森、哥布、魯若迪基、艾傈木諾、李貴明等云南詩人都有一種基于“各美其美、美人所美、美美與共”的文化包容與文化自信，這是一種超脫于西方文明價值觀及文化霸權主義、文化沙文主義評判之上，具有更深意義的精神獨立。而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云南詩歌還帶有顯見的現(xiàn)代性，詩人們堅持自身寫作個性的同時，并沒有忘記嘗試把本土性與現(xiàn)代經(jīng)驗、古典傳統(tǒng)很好地結合起來。

總體而言，在當下的全球化語境中，云南詩歌充滿原生性、神秘性、包容性的本土特征是極為可貴的，詩人對故土大地、對世間萬物與生俱來而發(fā)自內心的尊重和熱愛更為可貴。這不僅源于云南多民族文化彼此融合的心理積淀，也源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天人合一”的思想傳承。云南詩歌始終保持自己本土特性的意義，不僅在于作家對云南和云南文學的熱愛、守護，其內里不為時代浮躁風氣所動搖的自信與對多元文化的包容，能夠給予當代作家更深刻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