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01
《故鄉(xiāng)》來自短篇小說集《吶喊》。關于短篇小說集,我有話說。許多讀者喜歡讀單篇的短篇,卻不喜歡讀短篇小說集,這個習慣就不太好。其實,短篇小說是要放在短篇小說集里頭去閱讀的。一個小說家的短篇小說到底怎么樣,有時候,單篇看不出來,有一本集子就一覽無余了。
舉一個例子,有些短篇小說非常好,可是,放到集子里去,你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作家有一個基本的套路,全是一個模式。你可以以一當十的。這就是大問題。好的短篇集一定是像《吶喊》這樣的,千姿百態(tài),但是,在單篇與單篇之間,又有它內(nèi)在的、近乎死心眼一般的邏輯。
如果我們的手頭正好有一本《吶喊》,我們沿著《狂人日記》《孔乙己》《藥》《頭發(fā)的故事》《風波》這個次序往下看,這就到了《故鄉(xiāng)》了。讀到這里,我們能感受到什么呢?我們首先會感覺到冷。不是動態(tài)的、北風呼嘯的那種冷,是寂靜的、天寒地凍的那種冷。這就太奇怪了。這個奇怪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你魯迅不是吶喊么?常識告訴我們,吶喊必然是激情澎湃的,必然是汪洋恣肆的,甚至于,必然是臉紅脖子粗的。你魯迅的吶喊怎么就這樣冷靜的呢?這到底是不是吶喊?請注意,魯迅的嗓音并不大,和正常的說話沒有什么兩樣,然而,這才是魯迅式的吶喊。
在魯迅看來,中國是這樣的一個國家,人人都奉信“沉默是金”。一個人得了癌癥了,誰都知道,但是,誰都不說,尤其不愿意第一個說。這就是魯迅所痛恨的“和光同塵”。“和光同塵”導致了一種環(huán)境,或者說文化,那就是“死一般的寂靜”。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里,魯迅用非常正常的音量說一句“你得了癌癥了”,它是“于無聲處聽驚雷”。很冷靜。這才是魯迅式的吶喊—魯迅的特點不是嗓子大,是“一語道破”,也就是“一針見血”,和別人比音量,魯迅是不干的。
別一看到“吶喊”這兩個字立馬就想起臉紅脖子粗。作為一個一流的小說家,作為一個擁有特殊“腔調(diào)”的小說家,魯迅永遠也不可能臉紅脖子粗。扯著嗓子叫喊的,那叫郭沫若,不叫魯迅。我要強調(diào)的是,我們不能被魯迅欺騙了,我們要在象征主義這個框架之內(nèi)去理解魯迅先生的“吶喊”,而不僅僅是字面。關于象征主義,我還有話要說,我們放到后面去說。
第二,面對一個吶喊者,我們應當感受到吶喊者炙熱而又搖晃的體溫,但是,讀《吶喊》,我們不僅感受不到那種炙熱而又搖晃的體溫,相反,我們感到了冷。的確,冷是魯迅先生的一個關鍵詞。
是冷構(gòu)成了魯迅先生的辨別度。他很冷,很陰,還硬,像冰,充滿了剛氣。關于剛,有一個詞大家都知道,叫“陽剛”。從理論上說,陽和剛是一對孿生兄弟;陰和柔則是一對血親姊妹。它們屬于對應的兩個審美范疇。
可是,出大事兒了,是中國的美學史上,伴隨著小說家魯迅的出場,在陽剛和陰柔之外,一個全新的小說審美模式出現(xiàn)了,那就是“陰剛”。作為一個小說家,魯迅一出手就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審美模式,這是何等厲害。
通常,一個小說家需要很長時間的實踐才能培育起自己的語言風格,更不用說美學模式了,魯迅一出手就做到了。艾略特有一篇著名的論文,《傳統(tǒng)和個人的才具》。借用艾略特的說法,我自然不會忽視“傳統(tǒng)”,也就是歷史的原因,但我們更加不能忽視的是魯迅“個人的才具”。說魯迅是小說天才一點也不過分。但是,我永遠也不會說魯迅是小說天才,那樣說不是高估了先生,是低估了先生。我這樣說一點也不是感情用事,人家的文本就在我們手上。它經(jīng)得起讀者的千人閱、萬人讀,也經(jīng)得起研究者們千人研、萬人究。魯迅最為硬氣的地方就在這兒,他經(jīng)得起。
02
既然說到了冷,我附帶著要說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了,那就是一個作家的基礎體溫。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礎體溫一樣,每一個作家也都有他自己的基礎體溫。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里頭,基礎體溫最高的作家也許是巴金。我不會把巴金的小說捧到天上去,但是,這個作家是滾燙的,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一個作家一輩子都沒有喪失他的赤子心、赤子情,一輩子也沒有降溫,在我們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背景里頭,這有多難,這有多么寶貴,我們捫心自問一下就可以了。我很愛巴金先生,他永遠是暖和的。他的體溫是他最為杰出的一部作品。
基礎體溫最低的是誰?當然是張愛玲。因為特殊的原因,因為大氣候,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作家總體上是熱的,偏偏就出了一個張愛玲,這也是異數(shù)。這個張愛玲太聰明了,太明白了,冰雪聰明,所以她就和冰雪一樣冷。她的冷是骨子里的。人們喜歡張愛玲,人們也害怕張愛玲,誰不怕?我就怕。我要是遇見張愛玲,離她八丈遠我就會向她鞠躬,這樣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
另一個最冷的作家偏偏就是魯迅。這更是一個異數(shù)?!斞笧槭裁催@么冷?幾乎就是一個懸案。
我現(xiàn)在的問題是,魯迅的基礎體溫到底是高的還是低的?這個問題很考驗人,尤其考驗我們的魯迅閱讀量。
如果我們對魯迅有一個整體性的、框架性的閱讀,結(jié)論是顯性的,魯迅的基礎體溫著實非常高。但是,一旦遇上小說,他的小說溫度突然又降下來了。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矛盾。
作為一個讀者,我的問題是,什么是魯迅的冷?我的回答是兩個字,克制。
說魯迅克制我也許會惹麻煩,但是,說小說家魯迅克制我估計一點麻煩也沒有。魯迅的冷和張愛玲的冷其實是有相似的地方的,他們畢竟有類似的際遇,但是,他們的冷區(qū)別更大。我時刻能夠感受到魯迅先生的那種克制。他太克制了,其實是很讓人心疼的。他不停地給自己手上的那支“金不換”降溫。
要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不要說一次演講,一本書也許都不夠。今天我們不說這個。我只想說,過于克制和過于寒冷的小說通常是不討喜的,很不討喜,但是,魯迅骨子里的幽默幫助了小說家魯迅。是幽默讓魯迅的小說充滿了人間的氣味。如果沒有骨子里的那份幽默,魯迅的文化價值不會打折扣,但是,他小說的魅力會大打折扣。
魯迅的幽默也是一個極好的話題,但我們不要跑題,我們今天也不說,繼續(xù)回到溫度,回到《故鄉(xiāng)》 —
讀《吶喊》本來就很冷了,我們來到了《故鄉(xiāng)》,第一句話就是:“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崩浒??很冷。不只是精神上冷,身體上都冷。
我的問題來了,作為虛構(gòu)類的小說—“我”可以不可以在酷暑難當?shù)臅r候回“故鄉(xiāng)”?可以??梢圆豢梢栽诖号ㄩ_的時候回“故鄉(xiāng)”?可以??梢圆豢梢栽谇锔邭馑臅r候回“故鄉(xiāng)”?當然也可以??墒俏乙f,即使是虛構(gòu),魯迅也不會做過多的選擇,他必須、也只能“冒了嚴寒”回去。為什么?因為回去的那個地點太關鍵了,它是“故鄉(xiāng)”。它是《吶喊》這個小說集子里的“故鄉(xiāng)”。
03
我剛才留下了一個問題,是關于象征主義的。我說過,理解魯迅的小說,一定不能離開象征主義這個大的框架。象征主義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專有名詞。大家都知道,西方現(xiàn)代主義可不是改革開放之后才進入中國的,它在五四時期就和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了,五四文學其實是我們的第一代“先鋒文學”。因為救亡壓倒了啟蒙,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實踐后來中斷了而已。談論魯迅的小說,象征主義是一個無法逾越的話題。
按照我們現(xiàn)行的現(xiàn)代文學史,通常都把魯迅界定為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從思想與文化意義上說,這個說得通,但是,僅僅局限在小說修辭的內(nèi)部,這個判斷其實是不準確的。
的確,魯迅擁有無與倫比的寫實能力,但是,寫實能力是一碼事,是不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我們在談論魯迅的象征主義創(chuàng)作時,一般習慣于討論《野草》和《狂人日記》。但是,我們先來看茅盾先生的《子夜》吧,《子夜》的故事發(fā)生在哪里?上海?!蹲右埂穼懙氖鞘裁矗可虾?。你要想了解20年代、30年代的上海,你就去讀《子夜》,那是地道的上海“詩史”,甚至干脆就是歷史。在當年的上海,吳蓀甫和趙伯韜一抓一大把。你要說《子夜》寫的是30年代的沈陽或陜北,我會抽死你。這是標準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F(xiàn)實主義和象征主義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一個基本點上,看它有沒有隱喻性,或者說,延展性。通俗地說,現(xiàn)實主義是由此及此的,象征主義則是由此及彼的—言在象,而意在征。
魯迅深得象征主義的精髓,從《吶喊》開篇《狂人日記》開始,魯迅小說的基本模式就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而是象征主義的。魯迅先生對象征主義手法的運用,在《藥》這個小說里頭幾乎抵達了頂點。正因為如此,在《吶喊》里頭,《藥》反而有缺憾,它太在意象征主義的隱喻性了,它太在意“象”背后的那個“征”了。所以,《藥》是勉強的。包括小說的名字。可以說,《藥》的不盡人意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遺憾,相反,是象征主義的生硬與局限。
和《藥》比較起來,《故鄉(xiāng)》要自然得多?!绻覀儗︳斞笡]有一個整體性的閱讀,把《故鄉(xiāng)》這樣的作品當作“鄉(xiāng)土小說”或“風俗小說”去閱讀,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故鄉(xiāng)》絕對不是“鄉(xiāng)土小說”或“風俗小說”,魯迅是不甘心做那樣的作家的。從作家的天性上說,魯迅很貪大;從作家的實際處境來說,魯迅有“任務”,也就是“聽將令”。
04
有兩句話我不得不說,第一,先生是一個很早熟的作家;第二,魯迅是一個大器晚成的小說家。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先生其實是一個把自己書寫過兩遍的作家。他“重寫”了他自己。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許都沒有先例。
事實上,在寫小說之前,先生的思想與藝術(shù)能力就已經(jīng)很成熟了,但是,有兩個“使命”他沒有完成:第一,他不夠普羅,第二,尚沒有“白話”。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因為陳獨秀等一干同仁,先生用當時根本就“不算文學”的“小說”把自己“改寫”了一遍,同時,也用白話把自己“翻譯”了一遍??梢赃@樣說,為了啟蒙,先生放下了身段,來了一次“二次革命”,這才有了我們所知道的魯迅。
請聽清楚了—在魯迅的時代,尤其是,以魯迅的身份,做“小說家”可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連體面都不一定說得上。小說是寫給誰讀的?是給魯迅媽媽那樣的、“識字”的人讀的。這一點我們一定要明白,不明白這個,我們根本就無法了解魯迅,更無法了解魯迅的小說。
正因為如此,可以這樣說,在魯迅的小說里頭,其實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啟蒙。啟誰的蒙?當然是啟“國人”的蒙。換句話說,離開了“國人”,也就是“中國”這個大概念,魯迅絕不會動手去寫“小說”這么一個勞什子?!麑嵲谑菓驯е笆姑辈湃プ龅?。
好,魯迅的小說終于要寫到“故鄉(xiāng)”了,我的問題是,這個“故鄉(xiāng)”是沈從文的故鄉(xiāng)么?是汪曾祺的故鄉(xiāng)么?當然不是。真正描寫故鄉(xiāng)必然離不開兩樣東西,一是鄉(xiāng)愁,二是閑情逸致。魯迅的《故鄉(xiāng)》恰恰是一篇沒有鄉(xiāng)愁、沒有閑情逸致的《故鄉(xiāng)》,魯迅不喜歡那些小調(diào)調(diào),魯迅可沒有那樣的閑心。魯迅的情懷是巨大的。
可是,我們不得不說,作為小說家的魯迅又有一個小小的偏好,或者說特點,那就是小切口。這是魯迅小說的美學原則。魯迅的小說可以當作“史詩”去讀,但魯迅個人偏偏不喜歡“史詩”。即使和茅、和巴、和老、和曹比較起來,魯迅小說的切口也要小很多。
說到這里一切都簡單了,小切口的小說必然在意一個東西,那就是它的延展性,也就是它的隱喻性,換句話說,魯迅的小說必然會偏向于象征主義。所以,所謂的“故鄉(xiāng)”,它不可能是“郵票大小的地方”,魯迅會對“郵票大小的地方”有興趣么?不可能的。他著眼的是康有為所說的那個“山河人民”。在魯迅的筆下,《故鄉(xiāng)》是一篇面向中華民族發(fā)言的小說,它必須是“中國”,只能是“中國”。這就不難理解《故鄉(xiāng)》為什么會成為“吶喊”的一個部分?!豆枢l(xiāng)》是象征主義的,正如《吶喊》是象征主義的一樣。
05
既然說到了象征主義,我不得不說,和魯迅最像的那個作家是卡夫卡,絕對不是部分學者所認定的波德萊爾。是,魯迅和波德萊爾的處境與感受生活的方式的確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可他們的氣質(zhì)相去甚遠。魯迅是什么人哪?革命者,領袖。他怎么可能讓自己去做一個浪蕩公子?開什么玩笑呢。魯迅和卡夫卡像。
但魯迅和卡夫卡又很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這里:卡夫卡在意的是人類性,而魯迅在意的則是民族性。—這里頭沒有高下之分。
面對文學,我們不能玩平面幾何,以為人類性就大于民族性,這是說不通的。請注意,考量一個小說家,要從他(她)的有效性和完成度來考量,不能看命題的大小。因為工業(yè)革命和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也因為懦弱的天性,卡夫卡在意人類性是理所當然的;同樣,因為啟蒙的壓力,更因為性格的彪悍,魯迅非常在意民族性,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說到這里我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是一句話—“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這句話的流傳性非常廣泛,因為它是魯迅說的,口吻也非常像,幾乎成了真理了。但是我要說,魯迅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混賬話,魯迅不可能說這樣的混賬話。
在邏輯上,這句話不屬于魯迅思想的體系。魯迅是極其看重價值的人,他不可能回避價值問題去說這樣草率的昏話。1934年4月19號,魯迅給青年木刻家陳煙橋?qū)戇^一封信,魯迅鼓勵青年人說:“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边@句話是對的,它面對的只是藝術(shù)上的一些手段和特色,但是,一點也不涉及民族性的價值。這和籠而統(tǒng)之地說“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完全不是一碼子事。魯迅不可能回避價值。三寸金蓮是民族的,能成為世界的?大煙槍是民族的,能成為世界的?
一句話,魯迅所批判的那個“國民性”正是民族的,它能成為世界的?我們在哄自己玩呢,我們在騙自己玩呢。我們不能哄自己,更不能騙自己,這正是魯迅要告訴我們的。
我想說,魯迅所鞭撻的正是民族性里最為糟糕的那個部分,僅僅從邏輯分析上說,那句話和魯迅的精神也是自相矛盾的。退一步,即使魯迅說過,我們也要充分考量當時的語境,決不能拿著雞毛當令箭。糟糕的民族性不要說不是世界的,連民族的都不可以—魯迅的意義就在這里。
如果我們對民族性沒有一個理性的認識,對民族性不進行價值分析和價值取舍,拿世界性當民族性的擋箭牌,拿世界性當民族性的合法性,先生艱苦卓絕的一生真的算是白忙活了。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小說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