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中的百態(tài)都市

李曉陽+張喜貴

摘 要：宋代城市發(fā)達，詞人以宋代的都市和市井生活作為觀照對象進行描述，展現(xiàn)都市的千奇百態(tài)：他們或描寫都市的繁華富麗，謳歌盛世之景；或憑吊古都的衰敗沒落，感慨興亡之態(tài)；或浪跡都市的鬧市坊曲，表現(xiàn)世俗生活。

關(guān)鍵詞：都市 宋詞 繁華富麗

兩宋時期，隨著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都市規(guī)模得以擴大，數(shù)量也大量增長。到了宋代，“城市數(shù)量、規(guī)模以及城市居民數(shù)量和生活質(zhì)量，不僅超過了同時代的任何國家地區(qū)，也超過了宋代以前中國的所有朝代”{1}。在這樣一個興平之世，繁榮的都市作為市井之民的舞臺，展現(xiàn)著太平繁華。宋代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亦直觀地展現(xiàn)了宋都汴京的繁榮富庶。北宋京都開封已無東西市的分設，店鋪、酒樓、茶坊、瓦子和勾欄大量涌現(xiàn)，早市和夜市也隨之出現(xiàn)。都市的空前繁榮激發(fā)了文人士大夫的創(chuàng)作熱情，描寫都市人情風物的作品比比皆是，內(nèi)涵更為豐富，題材也更加多樣化。尤其為人稱道的是作為一代文學之勝的宋詞，以精美的形式描繪城市圖景，渲染城市魅力，傳達作家對城市最真實、最細膩的感受。

一、繁華富麗的都市贊歌

兩宋期間，城市繁榮，經(jīng)濟發(fā)展，加之統(tǒng)治者實行重文抑武的政策，市民階層逐漸壯大，享樂之風盛行。而詞作為宋代的重要文學形式，自然也成為描繪承平盛世的畫卷。柳永生于承平年代，繁華富麗的都市景象激發(fā)了他濃厚的寫作興趣。隨著他一系列都市詞作的誕生，承平之世的都市美景、朱門院落和狂歡極樂的民生百態(tài)，亭臺樓閣、山水名勝、市井紅顏等一一再現(xiàn)于世人面前?！兑淮缃稹ぞj天開》云：“錦里風流，蠶市繁華，簇簇歌臺舞榭。雅俗多游賞，輕裘俊、靚妝艷冶。當春晝，摸石江邊，浣花溪畔景如畫?！眥2}再如寫江南的《瑞鷓鴣》：“吳會風流，人煙好，高下水際山頭?，幣_絳闕，依約蓬丘。萬井千閭富庶，雄壓十三州。觸處青娥畫舸，紅粉朱樓?！薄对缑贩肌吩疲骸昂Ｏ技t，山煙翠。故都風景繁華地，譙門畫戟，下臨萬井，金碧樓臺相倚。芰荷浦，楊柳汀洲，映虹橋倒影，蘭舟飛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本┒笺炅焊撬磸透柙伒膶ο?，如《玉樓春·皇都今夕何夕》：

皇都今夕知何夕。特地風光盈綺陌。金絲玉管咽春空，蠟炬蘭燈燒曉色。鳳樓十二神仙宅，珠履三千鷺客。金吾不禁六街游，狂殺云蹤并雨跡。

《迎新春》《看春回》《破陣樂·露花倒影》《透碧霄·月華邊》等同樣是借京都盛景，頌太平盛世。他通常采用慢詞體式將汴京的平常之景、節(jié)日盛況、白日芳菲、夜晚燈火鋪敘開來，使建構(gòu)都市美景的多種元素兼容并存，展現(xiàn)宋代繁華京都的升平之景。

在柳永的都市詞中，最為人稱道的是描繪杭州美景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詞人緊扣錢塘城山環(huán)水繞的特色，先總體評價，后具體描寫，一方面點染迷人的自然美景，一方面展示繁華的都會景觀。柳永所呈現(xiàn)的錢塘美景不僅由視覺形象組成，而且有聽覺感知的描寫，他運用富有想象力的語言描繪自己對錢塘美景的體會與欣賞，讀之令人身臨其境，心生向往。據(jù)載：“此詞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眥3}

除此之外，歐陽修、秦觀、王安中、釋仲殊、王庭、史浩、張孝祥等詞人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贊揚都市的作品。都市作為繁華富麗的宜人之居頻頻進入詞人的審美視域，描繪都市風貌，贊美都市景觀，無疑成為宋代都市詞的重要內(nèi)容。宋詞雅俗共賞的特點以及都市對文學傳播的促進作用刺激了都市詞的頻頻誕生，中國古代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一時期形成了一個高潮。

二、哀婉悲壯的都市哀歌

都市懷古是宋詞中的常見主題。在宋代文學家的觀照領(lǐng)域中，城市既可以作為現(xiàn)實的居住環(huán)境，也是令人感嘆的歷史文化遺存。古城的衰落與新城的崛起，促使他們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情感體驗。面對后者他們滿懷贊美，面對前者則獻上哀婉悲壯的哀歌。

宋代都市懷古詞中以金陵懷古數(shù)量最多。成功續(xù)寫金陵哀歌的當首推王安石。他罷相后退居金陵所作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借鑒唐人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吊古傷今，寫出了一位政治家對于時代和國家的隱憂：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千古憑高對此，謾?quán)禈s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上闋寫詩人登高而望，指點江山；下闋評說古今，從“至今猶唱”的后庭曲中感受到亡國的潛在隱憂，全詞視野開闊，意蘊深邃，堪稱同類詞中的精品?！毒岸ń抵尽芬豆沤裨~話》說：“金陵懷古，諸公寄調(diào)《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為絕唱。東坡見之嘆曰：‘此老乃野狐精也！”{4}

宋室南渡，偏安一隅。詞人面對故土淪喪而朝廷茍安的政治局面痛心疾首，便常常以都市懷古借詠來宣泄內(nèi)心失望無奈之情。如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江南重鎮(zhèn)京口是他神游古今、緬懷歷史英雄的起點，“揚州”意象的出現(xiàn)則是其思緒的最終落腳點，展現(xiàn)了由懷古到傷今的心靈軌跡。盡管文中明顯流露出詞人對于現(xiàn)實的失望與感傷，但是伴隨一個個歷史英雄人物的登場，讀者不難感受到辛棄疾內(nèi)心無法抑制的豪情壯志，其詞“佳麗地，文章伯，金縷唱，紅牙拍”，仍不忘“他年要補天西北”的壯志。

姜夔的《揚州慢》將戰(zhàn)亂帶給都市的毀滅性破壞真實再現(xiàn)，詞人通過白描的筆法將空城殘破敗落的場景訴諸筆端，作者的黍離之悲也被渲染得深沉濃烈。同是作為抒發(fā)黍離之悲的都市懷古詞《金人捧露盤·庚寅歲春，奉使過京師，感懷作》則進行了今昔對比，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由于意蘊相悖形成巨大的張力，更凸顯出詩人的傷感之情。

《文心雕龍·時序》云：“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眥5}時代的變遷為兩宋懷古詞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截然不同的時代大背景造就了兩宋都市懷古詞的巨大差異。就數(shù)量而言，南宋遠遠超過北宋；就抒情特征而言，北宋都市懷古深婉，南宋則在此基礎上增添了慷慨悲涼的旋律。

三、色彩斑斕的浪子生活

都市浪子并非自發(fā)形成、具有穩(wěn)定性的社會階層，而是由進入都市的個體所扮演的一種特殊的文化角色。隨著都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唐詩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都市浪子形象，于宋詞中更為清晰豐滿。宋詞中的浪子形象以柳永和賀鑄最具代表性。

柳永成為都市浪子既是被動選擇也是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柳永起初科考失利，未能躋身于都市社會的上層階級，于是他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日與狷子縱游娼妓酒樓間，無復檢約”。因此，柳永的懷戀帝京之詞，大多和功名朝堂、政治生活無關(guān)，而多是對都市世俗生活和歌舞愛情的懷念。如《鳳歸云》上片：“戀帝里，金谷園林，平康巷陌，觸處繁華，連日疏狂，未嘗輕負，寸心雙眼。況佳人、盡天外行云，掌上飛燕。向玳筵，一一皆妙選。長是因酒沉迷，被花縈絆?！币粋€“戀”字揭示出都市浪子的基本心態(tài)?！镀菔稀肥橇雷詣?chuàng)的長調(diào)，在作者的追憶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帝京的生活風貌，不僅有如畫風光，還有宴飲歌舞。柳永的“暗尋思、舊追游”是對宋代社會生活側(cè)面的展現(xiàn)。在《宣清》中，詞人也對“神京風物如錦”作了以下描述：“念擲果朋儕，絕纓宴會，當時曾痛飲。命舞燕翩翻，歌珠貫串，向玳筵前，盡是神仙流品，至更闌、疏狂轉(zhuǎn)甚?！?/p>

一生四過揚州的賀鑄曾是一位疏狂自放的風流才子。描寫艷妝叢里的浪子經(jīng)歷也構(gòu)成了賀鑄詞的重要部分，如《念離群》上闋：

宮燭分煙，禁池開鑰，鳳城暮春。向落花香里，澄波影外，笙歌遲日，羅綺芳塵。載酒追游，聯(lián)鑣歸晚，燈火平康尋夢云。逢迎處，最多才自負，巧笑相親。

詞人通過對鴛夢艷遇的情景描寫再現(xiàn)了浪跡坊曲的都市浪子形象。其他如“二十四橋游冶處，留連”“惆悵善和坊里，平橋南畔。小青樓，簾不卷”“章臺游冶金龜婿。歸來猶帶醺醺醉?；┣哟合Ｔ破翢o限嬌”等勾勒出進出鬧市、流連坊曲、風流不羈的都市浪子形象以及華燈齊放、酒香四溢的都市物質(zhì)生活。

詞經(jīng)歷了唐五代數(shù)百年來的孕育和發(fā)展至宋進入了興盛的局面，這與宋代都市的繁榮以及都市娛樂業(yè)的發(fā)展有很大的關(guān)系，作為綻放于都市文化土壤的文學題材，描繪多變的都市形象與豐富的都市內(nèi)涵無疑成為宋詞中的重要內(nèi)容。

① 吳琳：《詞中城市：品讀宋詞中的人文景觀》，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

② 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頁。（本文中所引宋詞皆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③ 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頁。

④ （清）沈雄、江尚質(zhì)增輯：《古今詞話》，上海書店出版社 1987年版，第64頁。

⑤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396頁。

作 者：李曉陽，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張喜貴，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