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會
摘要:楊守敬一生著錄達八十多種,就金石學著錄而言,他將金石文字與傳世文獻相結(jié)合,注重以金石證史實,根據(jù)銘文碑刻訂正或補漏史書典籍的記載。對于歷代碑刻名跋,楊守敬不為名家、權(quán)威所束縛,能博采眾長成一家之言,楊氏一生勤奮治學、博聞強識,治學態(tài)度嚴謹客觀,他有長期臨池的書法心得和對文字考據(jù)的頗深造詣,對金石碑貼辯偽存真,竭盡所能尋訪金石碑貼,為能夠傳承后世以貽后學而耗盡心力,其“品高學富”論將讀書治學提升到人品的高度,更是留給后人的精神啟發(fā)。
關(guān)鍵詞:楊守敬;金石;碑貼;成就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2-0065-05
楊守敬是晚清民初的杰出學者,一生著錄宏富,《水經(jīng)注疏》影響最為深遠,本文著重從楊氏金石、文字、書法著錄探討他在治學上的方法和態(tài)度,這方面的代表作有《望堂金石》、《激素飛清閣評碑記》、《評貼記》、《寰宇貞石圖》、《楷法溯源》、《湖北金石志》、《學書邇言》、《壬癸金石跋》、《泰山經(jīng)石峪》、《匡喆刻經(jīng)頌》、《高句麗好太王碑》等,著錄集中體現(xiàn)了他在金石學上的成就,其科學求實、潛心學問的治學精神和追求品高學富的人文情懷令后學嘆服。著《望堂金石》,楊氏自述三十三歲時“在都中搜救漢、魏、六朝金石文字”[1]14開始摹刻,至七十二歲遂成,歷時三十八載。于《評碑記》談他二十七歲考取景山官學教習,每天于散學后到琉璃廠物色碑版筆墨,時常街燈盡息遙無行人,才踽踽而歸,歸后仍挑燈臨筆數(shù)次方寢,就算窮屯罄盡仍堅持不悔。[2]527楊氏一生好金石之學,其金石著錄在學術(shù)上一脈相承,體例多是于摹刻后附名家和本人跋記,他運用各種版本的碑貼互證???、辯偽存真,將傳世與出土文獻相互印證,以史書論金石,以金石裨史實,耗盡人力財力尋訪金石蹤跡,將善本摹刻出版,為傳承文化以貽后學可謂不遺余力,并且將讀書治學提高到人品修養(yǎng)的高度。
一、著錄、碑刻、文獻互證以考證文字、歷史
碑刻自漢魏以來,在歲月侵濁或戰(zhàn)火遷徙中逐漸毀損,后人拓本版本諸多而良莠不齊,有的又據(jù)原本再拓,傳抄中偽誤更甚,在原石毀滅的情況下要弄清版本之間的關(guān)系,糾正摹刻錯誤和辯審風格差異顯得更為困難。后人據(jù)原碑重刻、翻刻的情況自古便有,而從出的拓本又魚龍混雜,楊守敬積一生所學,運用著錄、碑刻和文獻三者互證,指出前人論斷的謬誤,力求還原碑刻的本來面貌。楊守敬深知金石對史學的價值和意義,對訂正史籍之誤或補史書記載之闕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所以他在金石學的研究上主要內(nèi)容是文史考訂,他在《評碑記》自序中談到,金石之學以玩賞書法居次,考證文字居上。[3]529
楊守敬同治年間于江西九江得《冀州刺史王純碑》[4]509鉤本,此碑又名《漢王純碑》,立于東漢延熹四年,原石久佚,他對照宋代洪適《隸釋》,發(fā)現(xiàn)洪本謬誤達多處,如“宜茲惠和”誤“茲”為“慈”,“皇邊”誤作“邊”,“徵刑輕尤”誤作“輕”,“復郞拜敬北”誤作“復拜郞”,“發(fā)仁”誤作“發(fā)政”,“十二月”誤作“十一月”。楊氏于尋陽市上得《翼州從事張表碑》[4]510鉤本,此碑刻于東漢建寧元年,舊在河北翼縣,早已亡佚。他與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洪適《隸釋》相互??埃l(fā)現(xiàn)有多處不合,如“□桓利貞”,《隸釋》作“盤桓”,《集古錄》作“畔桓”,楊氏所得鉤本作“畔桓”,此證《隸釋》之誤。“鷹撮□擊”,歐陽修釋“盧”,洪適釋“霆”,楊氏所得鉤本字作 ,湮磨不清但仍能辯其輪廓,以此證洪釋為是。楊氏得《戚伯著碑》[4]520宋拓本,此碑出土于宋代嘉祐年間,出土時即為殘碑,不久亡佚,他與《隸釋》相校對,發(fā)現(xiàn)“而為姓焉”洪本作“性焉”,“來略”作“才略”,“伊唯”作“伯著”,所得鉤本又有洪適未釋出的字,所以前代的著錄更需要重新審定?!度i陽宮銅鍪跋》跋記中楊氏考證“鍪”為一名二物,有炊具、冠具二義,對于這一考證他頗為得意,自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此器出,上足以訂《說文》,下足以正《漢書注》,千載疑義,得此而煥然。”[5]996
趙明誠《金石錄》序云:“若夫歲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考之,其柢梧十常三四。蓋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無失。而刻詞當時所立,可信不疑?!盵6]碑刻相對于傳世文獻來說,史料價值更高,因刻當其時,避免了文獻傳播、口耳相傳的偽誤。在《大將軍曹真碑》[4]527跋記中,楊守敬運用《三國志》證碑刻信而有征,又根據(jù)碑文論證補充文獻的記載。他認為碑文“張掖張進”即《三國志·魏志·曹真?zhèn)鳌分杏涊d曹真為鎮(zhèn)西將軍時,張進反于酒泉被討伐之事。碑文“諸葛亮稱兵上邽”即《曹真?zhèn)鳌分杏涊d諸葛亮圍祁山,曹真督軍大破之事。碑文“公斬其造意”、“原其脅囗”即《曹真?zhèn)鳌分杏涊d安定民楊條保月支城,聞大將軍曹真率軍圍城,愿投誠歸降之事。楊氏根據(jù)碑文論證曹真、夏侯尚、張郃率兵攻打鎮(zhèn)守江陵的吳將朱然,而鎮(zhèn)守宜都的陸遜不去解圍,其主要原因是為了防備西蜀劉備的誘戰(zhàn),等待時機發(fā)起反攻。楊守敬評《張琮碑》:“文中涉及職官、地理,皆足補史之闕佚也?!盵7]394評《姜行本紀功碑》:“此碑書法非唐碑上乘,以其關(guān)涉史事大而富有文獻價值?!盵10]396此碑在新疆哈密庫舍圖嶺山,清康熙年間為內(nèi)地人所知,碑文敘述唐侯君集率軍征高昌,軍隊駐扎伊吾,姜行本制作攻城器械之事,《舊唐書·姜謩傳》中記載此處有班超紀功碑,姜行本磨去其文,更刻頌揚國威的內(nèi)容,即是指此碑。《東魏蔡俊碑跋》[7]1018稱蔡俊為“陽州刺史”,《北齊書·蔡俊傳》《北史·蔡俊傳》作“揚州刺史”,楊氏根據(jù)《魏書》《隋書》考證碑文所載“陽州”為是。
二、審辨碑文重刻、翻刻、偽刻之別
碑刻或由于年代久遠磨泐嚴重,或遇戰(zhàn)火遷徙等原因而毀壞失傳的,后人因此重刻,這是以原碑舊拓再次臨摹上石,有的附題記,重刻因原石不存而體現(xiàn)出它的價值,而重刻不止一次,摹刻水平又參差不齊。而翻刻是原石尚在的情況下,善本又難得,后人依照拓本另刻一石,又依此摹出拓本,原因多是原石斷裂毀損、字跡漫滅不清或地處偏僻難得一見,翻本多則數(shù)十種,版本的先后、孰仲孰伯都需要細思審辨。碑刻也存在偽刻現(xiàn)象,辯偽歷來受學者重視,有的依前人詩文或故事捏造內(nèi)容,有的臆想古人筆意刻寫碑文,有的題上姓名或張冠李戴。楊守敬在魚龍混雜的碑貼版本中逐一梳理它們的流傳途徑、版本關(guān)系,其實踐作風嚴謹求實。
《陳德殘碑》刻于東漢,原石出土于山東沂州,已佚。牛運震《金石圖》記載初出土時,禇峻手拓數(shù)本,后因原石亡佚而不知禇本真?zhèn)?。一般認為是偽作,楊氏輾轉(zhuǎn)得到印有“涇縣趙琴士”圖記的拓本,通過對剝落痕跡、筆意風格的審察,認定為偽作不妥,很可能是重刻本。他將此本重新摹刻,“原石既不存,恐真鑒者不得見墨本為恨,故鐫之于木,略存梗概,俟好古者察焉?!盵4]511《熹平石經(jīng)》[4]514刻于東漢,所刻為儒學經(jīng)典,后屢遭兵火殘毀,唐宋出土部分殘石。殘石摹刻的拓本版本眾多,錢梅溪重刻本跋文中記載他偶得雙鉤本,不知摹者為何人。對錢梅溪之說,楊氏頗為懷疑,他提出了自己質(zhì)疑的理由:《熹平石經(jīng)》殘字拓本錢梅溪不言從何出,或即其自作。翁方綱曾以此本刻石南昌,于市上出售,所以他不肯道其實。錢氏工于隸書、鐫刻,他曾有自刻的先例,其《履園叢話》中記錄他自刻《陳仲弓碑》贈山陰陳雪樵騎尉之事,騎尉刻石后,以拓本傳播、售于坊間。所以楊守敬懷疑《熹平石經(jīng)》錢梅溪重刻本很可能就是他自已所刻,并非翻刻。又因雙鉤筆法無從考驗,仿殘石剝蝕痕跡以假亂真,所以翁方綱并沒有質(zhì)疑。楊氏又拿其與《隸釋》對校,發(fā)現(xiàn)無甚違誤,也因只是存疑,所以姑且收之。
《破張郃銘》相傳為三國蜀將張飛書,因金石著作多未收錄,前人信為偽刻,如趙益甫《補寰宇訪碑錄》謂:“文字皆失古法,疑為偽刻。”楊氏細審拓本,認為是偽刻的可能性不大,“其文雖于古無徵,其字實不戾于漢法?!盵4]521楊守敬博學嗜古,門人熊會貞曾頌揚先生書法“直逼漢魏,天下無雙。”《清史稿·張裕釗楊守敬傳》評價他:“能書,摹鐘鼎至精;工儷體,為箴銘之屬。古奧聳拔,文如其人?!睏钍蠈ξ淖至髯?、書法風格有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跋記中隨處可見他對碑文風格的比較與審定。楊氏認為張飛曾作有《刁斗銘》,由此可見其不只是驍勇善戰(zhàn)的猛將而已,更是一代文雅儒將,作《破張郃銘》就不足為奇了。
《高陽令楊著碑》、《沛相楊統(tǒng)碑》、《太尉楊震碑》、《繁陽令楊君碑》[3]545稱“四楊碑”,原石久佚,傳世的有王述閹本,錢梅溪《履園叢話》認為述閹四碑都是重刻本。楊守敬以個人所藏《四楊碑》和《隸韻》校證,認為徐紫珊雙鉤本、述閹本等均是偽作?!稖貜┎┠怪尽窏钍弦才袛酁閭慰蹋J為并非完全是虛造,因《金石錄》收有唐右仆射溫彥博墓志,清代流行的諸多版本其行款、泐損處各不相同,又都俱稱為歐陽詢撰寫,這與《金石錄》所記不合,從字體風格來看,楊氏評其:“小字仿歐體,工整卻無高韻?!盵3]386他評《瘞琴銘並心經(jīng)》:“雖楷書秀麗,但缺乏唐人古趣,是清人偽刻?!盵3]412
三、熟諳漢字形體演變與書法風格差異,審辨?zhèn)握`
楊守敬熟諳金石之學,遵循漢字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掌握字體風格特征來審辨?zhèn)握`。他每日苦練書法,以苦楝紙、古墓磚練字,日書百余紙、數(shù)十版方洗漱用膳。他著錄《激素飛清閣評碑記》、《評貼記》,對歷代碑貼逐一評論,對每件作品的風格、字體、用筆進行分析,討論字體的的淵源流變。
《壇山刻石》又名《吉日癸巳石刻》、《周穆王刻石》,原石和拓本均不存,字體接近小篆。此碑多認定為周穆王書,趙明誠對刻石年代曾提出過質(zhì)疑,楊守敬根據(jù)周宣王時期籀文的興盛情況(穆王在宣王前),《穆天子傳》雖有“吉日戊午”、“吉日辛酉”的語句格式,也不能據(jù)此認定刻石所書“吉日癸巳”就是周穆王書。[4]503《許長史舊館壇碑》刻于梁武帝時,明嘉靖初遭戰(zhàn)火毀失,乃陶弘景(號隱居)為師許謐(許長史)所撰。碑首有“此一行隱居手自書”,楊守敬指出為師撰碑何獨僅書一行?他認為全碑當為陶氏所撰,風格甚峭、緊密自然,但文字卻并非陶氏真跡。[4]530《酸棗令劉熊碑》字體為隸書,碑石早佚,歐陽修、趙明誠、洪適著錄均有收,歷代對此碑是否為蔡邕所作有過不少爭議,名家各持己見。漢魏石碑無鐫刻撰人的習慣,但凡名刻多認為是名家所書,以撰人代書人,有“漢必蔡邕,魏必鐘繇”的附會,對此更有深信不疑者。漢碑以附會蔡邕者最多,楊守敬在《劉熊碑》跋中批駁了這一現(xiàn)象,他認為漢人工隸書,金石鐫刻又非能手所為,“何必中郞之跡始足貴乎?”[4]517《天璽紀功碑》因碑斷為三段,俗稱《三段碑》,相傳為三國時期皇象所作,有人評價此碑“妖”、“劣”,楊守敬分析指出,碑系篆書(漢印用篆書常見),與漢碑隸書不同,因此“安得以耳目不及,遂概古人之能事乎?”[4]529這是嚴謹治學的科學態(tài)度。
楊守敬治學實事求是,對名家之說并非一概茍同,分歧處提出個人見解。古人對“隸書”、“楷書”的劃分并沒有做到?jīng)芪挤置?,只隸書就有“古隸”、“秦隸”、“今隸”、“漢隸”、“八分”等名稱,“今隸”又與“楷書”名稱混雜,楊氏正本清源,欲澄清漢字由隸書到楷書的發(fā)展過程。歐陽修認為“八分”即“隸書”,楊氏認為從文字源流變遷來看,篆書筆勢趨于逕直,“無波磔者為隸書,有波磔者為八分?!彼f“隸書”即今所說“古隸”,又叫“秦隸”,字體沿襲小篆,“八分”即今所說“漢隸”或“今隸”,筆勢有明顯波磔,他將隸書的兩個重要發(fā)展階段古隸、今隸區(qū)分開來。如《魯孝王刻石》、《祀三公山碑》等字體“非篆非隸”[3]539,即是古隸,是漢字由小篆向隸書發(fā)展的過渡階段。楊氏《楷法溯源》[8]正是探討漢字如何由八分演變?yōu)檎鏁倪^程,收錄漢魏至五代碑刻法貼中的楷字,展示從隸書到楷書的變化軌跡。他按《說文解字》的部首編排,單字按時代順序排列。有些字列出繁簡不同寫法,如“禮”“禮”、“來”“來”、“嶽”“岳”、“萬”“萬”;有的反映隸變后部件的省簡,如“狀”“狀”、“純”“純”等;有的字有結(jié)構(gòu)分布的差異,如“群”“羣”、“唯”“口隹”、“峰”“峯”等;有的運筆有差異,如“分”字下部“刀”或連寫成一畫,或與左上撇連成一筆,如“鳥”、“鳳”、“然”等字下部四點或?qū)懽鳈M;有的部件寫法各異,如“焉”上部有作“正”、“下”、“爫”者,“年”收有承襲小篆上“禾”、下“千”的寫法,“初”衣部有寫作示部“礻”的;“虎”列出21個字形,“之”63個字形,形體上承篆書,下承隸書、楷法。
楊氏常將不同碑貼相互比較,指出風格、用筆的異同。評《司隸校尉楊孟文石門頌》行筆如“野鶴閑鷗,飄飄欲仙”[3]542,指出部分字下垂之筆過長,與西漢《五鳳刻石》、東漢《三公山碑》等寫法相似。評《太尉楊震碑》:“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石門頌》、《楊淮表》有其性情,無其形質(zhì),真杰作也?!盵3]545評《司隸校尉魯峻碑》:“豐腴雄偉,唐明皇、徐季海亦從此出,而肥濃太甚,無此氣韻矣?!痹u《校官潘乾碑》:“方正古厚,已導《孔羨碑》之先路,但此渾融,彼峭厲耳?!痹u《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爨寶子碑》:“此由分入楷之漸,中岳嵩高《靈廟碑》用筆結(jié)體,與此相似?!盵3]554《中岳嵩高靈廟碑》眾人評價甚高,楊氏卻認為“儉陋最甚,不足貴也。頗與《爨寶子》相似,此尤草率?!盵3]556評《孫秋生等二百人造象記》、《始平公造象記》、《楊大眼為孝文皇帝造象記》、《魏靈藏薛法紹造象記》、《高樹解伯都等三十二人造象記》:“北魏造象多以此筆法,而以此五種為最工,結(jié)體別有一種風味,用筆尤斬釘截鐵,五種大致相同。”[3]556造像記是以宗教石窟、神龕像等的制作而撰寫留下的題記,從書法字體的角度看,許多造像記的用筆具有特殊的美感。楊氏具有長期臨墨的實踐經(jīng)驗,又博覽數(shù)以千計的碑貼,從大量的材料中分析比對,對書法研究頗有心得。
四、遍訪碑拓,竭盡所能保存善本以貽后學
漢碑流傳下來的甚少,楊守敬一生志力于保存善本和摹勒重刻,希望能流傳后世,他常常擇善本請良工用雙鉤法入木鐫刻,著錄中記載不少得善本和重刻的經(jīng)歷。宋代洪適《隸釋》收漢魏隸書石刻183種,清末石碑散失嚴重,所存不足十分之四,楊氏校之發(fā)現(xiàn)多有不合,他在《望堂金石》序中說:“更數(shù)十百年后,必尤多亡闕?!薄澳讼纫员淮嬲呋蜃钆f拓本付之梓人”,“自同治庚午迄光緒丁丑,共得斯數(shù)。耗精力,竭資材,極屯窮而不悔,后之君子,其有鑒于斯。”[4]15
《虞恭公溫彥博碑》[4]539刻于唐貞觀年間,是唐太宗昭陵陪葬墓碑,原碑下半毀損嚴重,故宋明清沒有完整的拓本。清人翁覃溪曾使人拓過全碑,但仍有幾百字不可釋。市面上偶有重刻的全本,商賈則以重價爭購,楊氏判定大多文句不通,遺漏者又以別字杜撰,均為偽刻?!锻媒鹗酚涊d他曾在友人家見過翁覃溪題跋的拓本,翁氏說舊拓以王良常藏本為善,楊氏憶起曾在郡城一家賣舊衣的店鋪見過王氏藏本,因議價不成未購,得知是難得的善本后又重訪此地,竭力購歸。楊氏結(jié)合舊藏精本,缺漏補遺重刻于木,缺失難定者用空格替代,這種謹慎的態(tài)度是為了不貽誤后學。所得《王洪范碑》[4]554拓本因擔心成為孤本,楊氏讓梓人重刻,為使“善學者必有取焉”。即便如此,名碑重刻失真的太多,他感嘆:“誰云金石長壽哉!”得到善本時他倍感欣慰,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贊賞它們“完美可愛”、“吉光片羽”,乃“神品”,為尋求善本楊氏竭盡所能。他評《廬江太守范式殘碑》時談到,無論漢魏以來碑石存與不存,皆擇善者雙鉤摹刻,為使窮鄉(xiāng)僻壤之地的寒士得見書法正傳,又為后人不至于傳寫訛誤,而失文字書法之古貌。[3]552
楊氏為尋訪原碑輾轉(zhuǎn)南北,一生孜孜不倦?!段鏖T豹祠碑》,著錄記載在安陽豐樂鎮(zhèn),楊氏尋遍祠周不得見,從一老者處打聽到此碑于早些年運入了安陽城大寺,次日他又前往大寺詢問,不料又說搬往了城東北五里道旁的大生禪室,此時楊氏的車馬已出南關(guān),又不能折返北上,于是作罷。此時的楊守敬頗感可惜:“昔人謂金石有緣,信矣?!盵3]560他得《化度寺邕禪師舍利塔銘》善本,什襲而藏,后無故丟失,“為之慟哭者數(shù)日”[3]560,他感嘆此貼淹沒于俗世數(shù)百年,今幸而遇到能賞識它的人,然而又得而復失,如果將來能落到好古者之手,尚可忘情,若再落入庸夫之手,肯定是殘缺斷爛,豈非終古之遺憾,楊守敬寄于碑貼的深厚之情躍然紙上。
五、博采眾長、褒貶自立,成一家之言
楊守敬的金石著錄將學者的跋記附于碑文后,他不拘泥于前人之說,對名家論斷敢于提出不同的看法,博采眾長、褒貶自立。
《法華寺碑》[4]560刻于唐開元年間,元明以來翻刻眾多,謬誤多見。清人何紹基得宋拓本,號稱孤本,楊守敬得見范鐘藏本后,認為何本體格筆蹤與原碑相差甚遠。何氏認為李邕、顏真卿書法“淵源河北,而絕不依傍山陰”,對此楊氏提出不同見解,他認為在書法應博采眾長,然后才能獨樹一幟有所成就。虞逸夫《略論楊守敬書法淵源》評價他:“楊氏書藝之最大特點,貴能力破傳統(tǒng)的門戶主奴之見,碑貼并尊,惟美是尚,導致了南北兩派的匯流,迸發(fā)了革故鼎新的曙光?!睍鴮W有“碑學”、“貼學”之分,至清代隨著金石考據(jù)之學的興盛,金石碑刻出土日多,碑學一度發(fā)展起來,褒碑貶貼成為一時風氣,不少名家提倡碑學反對貼學,如阮元、康有為等,楊守敬在吸取前人科學的學術(shù)觀念的同時,堅持碑貼并重的觀點,撰《評碑記》、《評貼記》,他在《評貼記》序中打過這樣一個比喻,書法原作就好比本人,見到后世的精貼就好比見到酷似本人的子孫,而碑刻經(jīng)過刻工之手而失了神韻,就好比本人的遺骸,至于重刻、翻刻就基本喪失了原貌,價值就更低了,因此精良的貼要勝過碑拓,“故集貼之與碑碣,合之兩美,離之兩傷?!?。[9]585
清乾隆之前金石著錄重點在漢魏和唐代,從阮元起北朝碑逐漸受到重視,風尚變?yōu)槌绫辟H唐,顏真卿、柳公權(quán)等撰寫的碑文遭到詆毀,楊守敬在欣賞北碑的同時,能做到不忽視唐碑,《寰宇貞石圖》收錄碑刻230余種,其中唐碑達83種,歐陽詢、李邕、顏真卿等名作均收錄在內(nèi)。
梁同舟是清乾隆年間進士,工書法,他提出著名的“學書三要”,謂學書:“天分第一,多見次之,多寫又次之?!睏钍鼐丛凇秾W書邇言》中既肯定了梁氏觀點,又補充提出“品高學富”說,“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盵10]477他將學書提高到更高的境界,通過讀書來提高個人素養(yǎng),開闊胸懷、修身養(yǎng)性。楊氏的金石學著錄不僅僅是對金石碑貼的學術(shù)研究,不少評點更體現(xiàn)了他對品行道德的要求,時??梢娝奶幨嘛L格與為人態(tài)度。比如評《高麗真鑒禪師碑》,此為朝鮮碑銘,朝鮮人崔致遠撰書,楊氏所得拓本為清代翻刻,時逢雍正三年,立碑年月用“崇禎”年號,楊氏評:“于此見朝鮮之忠義,不以存亡改節(jié),與其近世改元獨立,而仍不免削奪者殊矣。余故覆刻之,以見世道之升降,禮教之流失,不弟為文字書法之異也?!盵4]565晚清民初之際,社會動蕩、危機四伏,楊氏評點碑貼時亦提出對時事的看法。
楊守敬一生志力于金石碑學的傳承與弘揚,可貴之處在于能破門戶之見,品評碑貼匠心獨到,在金石文字和書法上的成就及其品高學富的精神追求,在日本書法界也產(chǎn)生深遠影響,有不少日本學者渡海求教、問字門下,在感嘆這些求學者執(zhí)著的同時,也欽佩楊守敬的誨人不倦,他將書法心得傾囊相授,不遺余力。楊守敬金石學著錄既是學術(shù)成就,也反映出他的人生歷程,體現(xiàn)出的價值不僅是文字之學,更傳達要通過潛心學問來豐富學識教養(yǎng)和人生閱歷的思想。
注 釋:
[1] 楊守敬:《鄰蘇老人年譜》,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一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
[2] 楊守敬:《激素飛清閣碑目記》,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八冊),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
[3] 楊守敬:《激素飛清閣評碑記》,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八冊),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
[4] 楊守敬:《望堂金石》,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十一冊),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
[5] 楊守敬:《壬癸金石跋》,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八冊),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
[6] 趙明誠:《金石錄校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
[7] 楊守敬:《寰宇貞石圖》,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九冊),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
[8] 楊守敬:《楷法溯源》,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十三冊),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
[9] 楊守敬:《激素飛清閣評貼記》,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八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
[10] 楊守敬:《學書邇言》,謝承仁主編:《楊守敬集》(第八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
責任編輯:王作新
文字校對:蔣文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