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2 木心 年輕人
童年隨之而去。
來自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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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戴荃——渡人
用碗舀了河水順手潑去,
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
不滿十歲,我已知“寺”、“廟”、“院”、“殿”、“觀”、“宮”、“庵”的分別。當我隨著我母親和一大串姑媽舅媽姨媽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時,山腳下的“玄壇殿”我沒說什么。半山的“三清觀”也沒說什么。將近山頂?shù)摹八{庵”我問了:“是叫尼姑做道場???”
母親說:“不噢,這里的當家和尚是個大法師,這一帶八十二個大小寺廟都是他領(lǐng)的呢?!?/p>
我更詫異了:“那,怎么住在庵里呢?”
母親也愣了,繼而曼聲說:“大概,總是……搬過來的吧。”庵門也平常,一入內(nèi),氣象十分恢宏:頭山門,二山門,大雄寶殿,齋堂,禪房,客舍,儼然一座尊榮古剎,我目不暇給,忘了“庵”字之謎。
我家素不佞佛,母親是為了祭祖要焚“疏頭”,才來山上做佛事?!笆桀^”者現(xiàn)在我能解釋為大型經(jīng)懺“水陸道場”的書面總結(jié),或說幽冥之國通用的高額支票、贖罪券。陽間出錢,陰世受惠——眾多和尚誦經(jīng)叩禮,布置十分華麗,程序更是繁縟得如同一場連本大戲。于是燈燭輝煌,香煙繚繞,梵音不輟,卜晝卜夜地進行下去,說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圓滿。當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鮮有趣,七天后就生煩厭,山已玩夠,素齋吃得望而生畏,那關(guān)在庵后山洞里的瘋僧也逗膩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著要回家,終于母親說:“也快了,到接‘疏頭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p>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葷、踢球、放風箏,憂的是駝背老和尚來關(guān)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個木盤,手要洗得特別清爽,捧著,靜等主持道場的法師念“疏頭”——我發(fā)急:“要跪多少辰光呢?”
“總要一支香煙工夫。”
“什么香煙?”
“喏,金鼠牌,美麗牌。”
接“疏頭”的難關(guān)捱過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煙工夫,進睡獅庵以來,我從不跪拜。所以捧著紅木盤屈膝在袈裟經(jīng)幡叢里,渾身發(fā)癢,心想,為了那些不認識的祖宗們,要我來受這個罪,真冤。然而我對站在右邊的和尚的吟誦發(fā)生了興趣。
沒想到圍著母親的那群姑媽舅媽姨媽們大事調(diào)侃:“哎喲!十歲的孩子已經(jīng)聽得懂和尚念經(jīng)了,將來不得了??!”
母親笑道:“這點原也該懂,省縣鄉(xiāng)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經(jīng)她們一說,倒使我不服,除了省縣鄉(xiāng),我還能分得清寺廟院殿觀宮庵呢。
家庭教師是前清中舉的飽學鴻儒,我卻是塊亂點頭的頑石,一味敷衍度日。背書,作對子,還混得過,私底下只想翻稗書。那時代,尤其是我家吧,“禁書”的范圍之廣,連唐詩宋詞也不準上桌,說:“還早?!彼砸槐尽稓v代名窯釋》中的兩句“雨過天青云開處,者般顏色做將來”,我就覺得清新有味道,瑯瑯上口。某日對著案頭一只青瓷水盂,不覺漏了嘴,老夫子竟聽見了,訓(xùn)道:“哪里來的歪詩,以后不可吟風弄月,喪志的呢!”一肚皮悶瞀的怨氣,這個暗躉躉的書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寫個“逃”,怎么個逃法呢,一點策略也沒有。呆視著水漬干失,心里有一種酸麻麻的快感。
滿船的人興奮地等待解纜起篙,我忽然想著了睡獅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個人的茶具飯具都是專備的,弄錯了,那就不飲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還是認定了茶杯和飯碗,茶杯上畫的是與我年齡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歡。那飯碗?yún)s有來歷——我不愿吃齋,老法師特意贈我一只名窯的小盂,青藍得十分可愛,盛來的飯,似乎變得可口了。母親說:
“畢竟老法師道行高,摸得著孫行者的脾氣?!?/p>
我又誦起:“雨過天青云開處,者般顏色做將來。”母親說:“對的,是越窯,這只叫夗,這只色澤特別好,也只有大當家和尚才拿得出這樣的寶貝,小心摔破了?!?/p>
每次餐畢,我自去泉邊洗凈,藏好。臨走的那晚,我用棉紙包了,放在枕邊。不料清晨被催起后頭昏昏地盡呆看眾人忙碌,忘記將那碗放進箱籠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這船要起篙的當兒,驀地想起:“碗!”
母親素知凡是我想著什么東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辦法是那東西到了我手上。
滿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顧,繼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無人上岸來勸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親才能使我離開樹樁。母親沒有說什么,輕聲吩咐一個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襖三腳兩步飛過跳板,上山了。
船里的吱吱喳喳漸息,各自找樂子,下棋、戲牌、嗑瓜子,有的開了和尚所賜的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搖搖手。這河灘有的是好玩的東西,五色小石卵,黛綠的螺螄,青灰而透明的小蝦……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這么長的時間。
是那年輕的船夫的嗓音——來啰……來啰……可是不見人影。
他憨笑著伸手入懷,從斜搭而系腰帶的棉襖里,掏出那只夗,棉紙濕了破了,他臉上倒沒有汗——我雙手接過,謝了他。捧著,走過跳板……
河面漸寬,山也平下來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順手潑去,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來,可以潑得遠些——一脫手,碗飛掉了!那碗在急旋中平平著水,像一片斷梗的小荷葉,浮著,氽著,向船后漸遠漸遠……
母親出艙來。我告訴了她?!坝腥藭频玫模褪浅亮?,將來有人會撈起來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進艙來喝熱茶……這種事以后多著呢?!?/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可怕的預(yù)言,我的一生中,確實多的是這種事,比越窯的夗,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脫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時,那浮氽的夗,隨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編輯/弗蘭 校對/龍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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